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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41 金庸(现代)
地,苦头陀已抛下长剑,呼的一掌拍到。张无忌听到风声,知道这一掌真力充沛,非同小
可,有意试一试他的内力,右掌回转,硬碰硬的接了他这掌,左足这才着地。霎时之间,苦
头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张无忌运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层功夫,将他掌力渐渐积蓄,突
然间大喝一声,反震出去,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发时储满了洪水,猛地里湖堤崩决,洪水
急冲而出,将苦头陀送来的掌力尽数倒回。这是将对方十余掌的力道归并成为一掌拍出,世
上原无如此大力。若头陀倘若受实了,势须立时腕骨、臂骨、肩骨、肋骨一齐折断,连血也
喷不出来,当场成为一团血肉模糊,死得惨不可言。此时双掌相粘,苦头陀万难闪避。张无
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一抛,苦头陀一个庞大的身躯向上飞起,砰的一声巨响,乱石横飞,
这一掌威力无俦的掌力,尽数打在乱石堆里。杨逍和韦一笑在旁看到这等声势,齐声惊呼出
来。他二人只道苦头陀和教主比拚内力,至少也得一盏茶时分方能分出高下,哪料到片刻之
间,便到了决生死的关头。二人心中虽有话说,却已不及言讲,待见苦头陀平安无恙的落
下,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苦头陀双足一着地,登时双手作火焰飞腾之状,放在胸口,
躬身向张无忌拜了下去,说道:“小人光明右使范遥,参见教主。敬谢教主不杀之恩。小人
无礼冒犯,还请恕罪。”他十多年来从不开口,说起话来声调已颇不自然。张无忌又惊又
喜,这哑巴苦头陀不但开了口,而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这一着大非始料所及,忙伸手扶
起,说道:“原来是本教范右使,实是不胜之喜,自家人不须多礼。”杨逍和韦一笑跟他到
乱石冈来之时,早已料到了三分,只是范遥的面貌变化实在太大,不敢便即相认,待得见他
施展武功,更猜到了七八分,这时听他自报姓名,两人抢上前来,紧紧握住了他手。杨逍向
他脸上凝望半晌,潸然泪下,说道:“范兄弟,做哥哥的想得你好苦。”范遥抱住杨逍身
子,说道:“大哥,多谢明尊佑护,赐下教主这等能人,你我兄弟终有重会之日。”杨逍
道:“兄弟怎地变成这等模样?”范遥道:“我若非自毁容貌,怎瞒得过混元霹雳手成昆那
奸贼?”三人一听,才知他是故意毁容,混入敌人身边卧底。杨逍更是伤感,说道:“兄
弟,这可苦了你了。”杨逍、范遥当年江湖上人称“逍遥二仙”,都是英俊潇洒的美男子,
范遥竟然将自己伤残得如此丑陋不堪,其苦心孤诣,实非常人所能为。韦一笑向来和范遥不
睦,但这时也不由得深为所感,拜了下去,说道:“范右使,韦一笑到今日才真正服了
你。”范遥跪下还拜,笑道:“韦蝠王轻功独步天下,神妙更胜当年,苦头陀昨晚大开眼
界。”杨逍四下一望,说道:“此处离城不远,敌人耳目众多,咱们到前面山坳中说话。”
四人奔出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冈之后,该处一望数里,不愁有人隐伏偷听,但从远处却瞧不
见冈后的情景。四人坐地,说起别来情由。
当年阳顶天突然间不知所踪,明教众高手为争教主之位,互不相下,以致四分五裂。范
遥却认定教主并未逝世,独行江湖,寻访他的下落,忽忽数年,没发现丝毫踪迹,后来想到
或许是为丐帮所害,暗中捉了好些丐帮的重要人物拷打逼问,仍是查不出半点端倪,倒害死
了不少丐帮的无辜帮众。后来听到明教诸人纷争,闹得更加厉害,更有人正在到处寻他,要
以他为号召。范遥无意去争教主,亦不愿卷入旋涡,便远远的躲开,又怕给教中兄弟撞到,
于是装上长须,扮作个老年书生,到处漫游,倒也逍遥自在。
有一日他在大都闹市上见到一人,认得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成昆,不禁暗暗吃惊。这时
武林中早已到处轰传,不少好手为人所杀,墙上总是留下了“杀人者混元霹雳手成昆也”的
字样。他想查明此事真相,又想向成昆探询阳教主的下落,于是远远的跟着。只见成昆走上
一座酒楼,酒楼上有两个老者等着,便是玄冥二老。范遥知道成昆武功高强,便远远坐着假
装喝酒,隐隐约约只听到三言两语,但“须当毁了光明顶”这七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范遥
听得本教有难,不能袖手不理,当下暗中跟随,眼见三人走进了汝阳王府中。后来更查到玄
冥二老是汝阳王手下武士中的顶儿尖儿人物。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官居太尉,执掌天下兵马大
权,智勇双全,是朝廷中的第一位能人,江淮义军起事,均被他遣兵扑灭。义军屡起屡败,
皆因察罕特穆尔统兵有方之故。张无忌等久闻其名,这时听到鹿杖客等乃是他的手下,虽不
惊讶,却也为之一怔。杨逍问道:“那么那个赵姑娘是谁?”
范遥道:“大哥不妨猜上一猜。”杨逍道:“莫非是察罕特穆尔的女儿?”范遥拍手
道:“不错,一猜便中。这汝阳王生有一子一女,儿子叫做库库特穆尔,女儿便是这位姑娘
了,她的蒙古名叫作甚么敏敏特穆尔。库库特穆尔是汝阳王世子,将来是要袭王爵的。那位
姑娘的封号是绍敏郡主。这两个孩子都生性好武,倒也学了一身好武功。两人又爱作汉人打
扮,说汉人的话,各自取了一个汉名,男的叫做王保保,女的便叫赵敏,‘赵敏’二字,是
从她的封号‘绍敏郡主’而来。”韦一笑道:“这兄妹二人倒也古怪,一个姓王,一个姓
赵,倘若是咱们汉人,那可笑煞人了。”范遥道:“其实他们都姓特穆尔,却把名字放在前
面,这是番邦蛮俗。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也有汉姓的,却是姓李。”说到这里,四人一齐大
笑。(按:《新元史》第二百二十卷《察罕帖木儿传》:“察罕帖木儿曾祖阔阔台,祖乃蛮
台,父阿鲁温,遂家河南,为颖州沈丘人,改姓李氏。”库库特穆尔虽为世子,实为察罕特
穆尔的外甥。此等小节,小说中不必细辨。)
杨逍道:“这赵姑娘的容貌模样,活脱是个汉人美女,可是只须一瞧她行事,那番邦女
子的凶蛮野性,立时便显露了出来。”张无忌直到此刻,方知赵敏的来历,虽料想她必是朝
廷贵人,却没料到竟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汝阳王的郡主。和她交手数次,每次都是多多少少的
落了下风,虽然她武功不及自己,但心思机敏、奇变百出,实不是她的敌手。范遥接着说
道:“属下暗中继续探听,得知汝阳王决意剿灭江湖上的门派帮会。他采纳了成昆的计谋,
第一步便想除灭本教。我仔细思量,本教内部纷争不休,外敌却如此之强,灭亡的大祸已迫
在眉睫,要图挽救,只有混入王府,查知汝阳王的谋划,那时再相机解救。除此之外,实在
别无良策。只是我好生奇怪,成昆既是阳教主夫人的师兄,又是谢狮王的师父,却何以如此
狠毒的跟本教作对。其中原由,说甚么也想不出来,料想他必是贪图富贵,要灭了本教,为
朝廷立功。本教兄弟识得成昆的不多,我以前却曾和他朝过相,他是认得我的,要使我所图
不致泄露,只有想法子杀了此人。”韦一笑道:“正该如此。”范遥道:“可是此人实在狡
狯,武功又强,我接连暗算了他三次,都没成功。第三次虽然刺中了他一剑,我却也被他劈
了一掌,好容易才得脱逃,不致露了形迹,但却已身受重伤,养了年余才好。这时汝阳王府
中图谋更急,我想若是乔装改扮,只能瞒得一时,我当年和杨兄齐名,江湖上知道‘逍遥二
仙’的人着实不少,日子久了,必定露出马脚,于是一咬牙便毁了自己容貌,扮作个带发头
陀,更用药物染了头发,投到了西域花刺子模国去。”
韦一笑奇道:“到花刺子模?万里迢迢的,跟这事又有甚么相干?”范遥一笑,正待回
答,杨逍拍手道:“此计大妙。韦兄,范兄弟到了花刺子模,找个机缘一显身手,那边的蒙
古王公必定收录。汝阳王正在招聘四方武士,花刺子模的王公为了讨好汝阳王,定然会送他
到王府效力。这么一来,范兄弟成了西域花刺子模国进献的色目武士,他容貌已变,又不开
口,成昆便有天大本事,也认他不出了。”
韦一笑长声一叹,说道:“阳教主派逍遥二仙排名在四大法王之上,确是目光如炬。这
等计谋,甚么鹰王、蝠王,都是想不出来的。”范遥道:“韦兄,你赞得我也够了。果如杨
左使所料,我在花刺子模杀狮毙虎,颇立威名,当地王公便送我到汝阳王府中。但那成昆其
时已不在王府,不知去了何方。”杨逍当下略述成昆何以和明教结仇、如何偷袭光明顶、如
何奸谋为张无忌所破、如何与殷野王比拚掌力而死的经过。范遥听罢,呆了半晌,才知中间
原来有这许多曲折,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对张无忌道:“教主,有一件事属下向你领
罪。”张无忌道:“范右使何必过谦。”
范遥道:“属下到了汝阳王府,为了坚王爷之信,在大都闹市之中,亲手格毙了本教三
名香主,显得本人和明教早就结下深仇。”张无忌默然,心想:“残杀本教兄弟,乃本教五
大禁忌之一,因此杨左使、四法王、五行旗等争夺教主之位,尽管相斗甚烈,却从来不伤本
教兄弟的性命。范右使此罪实在不轻,但他主旨是为了护教,非因私仇,按理又不能加罪于
他。”说道:“范右使出于护教苦心,本人不便深责。”范遥躬身道:“谢教主恕罪。”张
无忌暗想:“这位范右使行事之辣手,世所罕有。他能在自己脸上砍上十七八刀,那么杀几
个教中无辜的香主,自也不在他的意下。明教被人称作邪教魔教,其来有自,不知将来如何
方得改了这些邪气魔气?”
范遥见张无忌口中虽说“不便深责”,脸上却有不豫之色,一伸手,拔出杨逍腰间长
剑,左手一挥,已割下了右手两根手指。张无忌大吃一惊,挟手抢过他的长剑,说道:“范
右使,你……你……这是为何?”范遥道:“残杀本教无辜兄弟,乃是重罪。范遥大事未
了,不能自尽。先断两指,日后再断项上这颗人头。”张无忌道:“本人已恕了范右使的过
失,何苦再又如此?身当大事之际,唯须从权。范右使,此事不必再提。”忙取出金创药,
替他敷了伤处,撕下自己衣襟,给他包扎好了,心知此人性烈,别说言语中得罪不得,脸色
上也不能使他有半分难堪。他说得出做得到,恐怕日后真的会自刎谢罪,想到他为本教受了
这等重大的折磨,心中大是感动,突然跪倒,说道:“范右使,你有大功于本教,受我一
拜,你再残害自身,那便是说我无德无能,不配当此教主大任。你再自刺一剑,我便自刺两
剑,我年幼识浅,不明事理,原是分不出好歹。”范遥、杨逍、韦一笑见教主跪倒,急忙一
起拜伏在地。杨逍垂泪道:“范兄弟,你休得再是如此。本教兴衰全系教主一人。教主令
旨,你可千万不能违背。”范遥拜道:“属下今日比剑试掌,对教主已是死心塌地的拜服。
苦头陀性情乖张,还请教主原宥。”张无忌双手扶他起身。经此一事,两人相互知心,再无
隔阂。范遥当下再陈述投入汝阳王府后所见所闻。那汝阳王察罕特穆尔实有经国用兵的大
才,虽握兵权,朝政却被奸相把持,加之当今皇帝昏庸无道,弄得天下大乱,民心沸腾,全
仗汝阳王东征西讨,击溃义军无数。可是此灭彼起,岁无宁日,汝阳王忙于调兵遣将,将扑
灭江湖上教派帮会之事,暂且搁在一边。数年之后,他一子一女长大,世子库库特穆尔随父
带兵,女儿敏敏特穆尔竟然统率蒙汉西域的武士番僧,向门派帮会大举进击。成昆暗中助她
策划,乘着六大派围攻光明顶之际,由赵敏带同大批高手,企图乘机收渔人之利,将明教和
六大派一鼓剿灭。绿柳庄中下毒等等情由,便是因此而起。只是当时范遥奉命保护汝阳王,
西域之行没能参与,是以直到后来方始得知。范遥说道,他虽在汝阳王府中毫不露形迹,但
他来自西域,赵敏便不让他参与西域之役,说不定这也是成昆出的主意。赵敏以西域番僧所
献的毒药“十香软筋散”,暗中下在从光明顶归来的六大派高手的饮食之中。那“十香软筋
散”无色无香,混在菜肴之中,又有谁能辩得出?这毒药的药性一发作,登时全身筋骨酸
软,过得数日后,虽能行动如常,内力却已半点发挥不出,因此六大派远征光明顶的众高手
在一月之内,一一分别被擒。只是在对少林派空性所率的第三拨人下毒时给撞破了,真刀真
枪的动起手来。空性为阿三所杀,余人不敌玄冥二老、神箭八雄,以及阿大、阿二、阿三等
人,死了十多人后,尽数遭擒。
此后便去进袭六大派的根本之地,第一个便挑中了少林派。少林寺防卫严密,要想混入
寺中下毒,可大大不易,不比行旅之间,须在市镇客店中借宿打尖,下毒轻而易举。既不能
下毒,便即恃众强攻。
范遥说道:“郡主要对少林寺下手,生怕人手不足,又从大都调了一批人去相助,那便
由我率领,正好赶上了围擒少林群僧之役。少林派向来对本教无礼,让他们多吃些苦头,正
是人心大快。就算将少林派的臭和尚们一起都杀光了,苦头陀也不皱一皱眉头。教主,你又
要不以为然了,哈哈!”杨逍插口道:“兄弟,那些罗汉像转过了身子,是你做的手脚
了?”范遥笑道:“我见郡主叫人在罗汉像背上刻下了那十六个字,意图嫁祸本教,我后来
便又悄悄回去,将罗汉像推转。大哥,你们倒真心细,这件事还是叫你们瞧了出来。那时候
你可想得到是兄弟么?”杨逍道:“我们推敲起来,对头之中,似有一位高手在暗中维护本
教,可哪能想得到竟是我的老搭档好兄弟!”四人尽皆大笑。
杨逍随即向范遥简略说明,明教决和六大派捐弃前嫌,共抗蒙古,因此定须将众高手救
了出来。
范遥道:“敌众我寡,单凭我们四人,难以办成此事,须当寻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给
那一干臭和尚、臭尼姑、牛鼻子们服了,待他们回复内力,一哄冲出,攻鞑子们一个措手不
及,然后一齐逃出大都。”明教向来和少林、武当等名门正派是对头冤家,他言语之中对六
大门派众高手毫不客气。杨逍向他连使眼色,范遥绝不理会。张无忌对这些小节却不以为
意,拍手说道:“范右使之言不错,只不知如何能取得十香软筋散的解药?”范遥道:“我
从不开口,因此郡主虽对我颇加礼敬,却向来不跟我商量甚么要紧事。只有她一个人自言自
语,对方却不答一句话,那岂不扫兴?加之我来自西域小国,她亦不能将我当作心腹,因此
那十香软筋散的解药是甚么,我却无法知道。不过我知此事牵涉重大,暗中早就留上了心。
如我所料不错,那么这毒药和解药是由玄冥二老分掌,一个管毒药,一个管解药,而且经常
轮流掌管。”
杨逍叹道:“这位郡主娘娘心计之工,寻常须眉男子也及她不上。难道她对玄冥二老也
不放心么?”范遥道:“一来当是不放心,二来也是更加稳当。好比咱们此刻想偷盗解药,
就不知是找鹿杖客好呢,还是找鹤笔翁好。而且,听说毒药和解药气味颜色全然一般无异,
若非掌药之人知晓,旁人去偷解药,说不定反而偷了毒药。那十香软筋散另有一般厉害处,
中了此毒后,筋萎骨软,自是不在话下,倘若第二次再服毒药,就算只有一点儿粉末,也是
立时血逆气绝,无药可救。”韦一笑伸了伸舌头,说道:“如此说来,解药是万万不能偷错
的。”范遥道:“话虽如此,却也不打紧。咱们只管把玄冥二老身上的药偷来,找一个华山
派、崆峒派的小角色来试上一试,哪一种药整死了他,便是毒药了,这还不方便么?”张无
忌知他邪性甚重,不把旁人的性命放在心上,只笑了笑,说道:“那可不好。说不定咱们辛
辛苦苦偷来的两种都是毒药。”杨逍一拍大腿,说道:“教主此言有理。咱们昨晚这么一
闹,或许把郡主吓怕了,竟把解药收在自己身边。依我说,咱们须得先行查明解药由何人掌
管,然后再计议行事。”他沉吟片刻,说道:“兄弟,那玄冥二老生平最喜欢的是甚么调调
儿?”范遥笑道:“鹿好色,鹤好酒,还能有甚么好东西了?”杨逍问张无忌道:“教主,
可有甚么药物,能使人筋骨酸软,便好似中了十香软筋散一般?”张无忌想了一想,笑道:
“要使人全身乏力,昏昏欲睡,那并不难,只是用在高手身上,不到半个时辰,药力便消,
要像十香软筋散那么厉害,可没有法子。”杨逍笑道:“有半个时辰,那也够了。属下倒有
一计在此,只不知是否管用,要请教主斟酌。虽说是计,说穿了其实也不值一笑。范兄弟设
法去邀鹤笔翁喝酒,酒中下了教主所调的药物。范兄弟先行闹将起来,说是中了鹤笔翁的十
香软筋散,那时解药在何人身上,当可查知,乘机便即夺药救人。”张无忌道:“此计是否
可行,要瞧那鹤笔翁的性子如何而定,范右使你看怎样?”范遥将此事从头至尾虚拟想象一
遍,觉得这条计策虽然简易,倒也没有破绽,说道:“我想杨大哥之计可行。鹤笔翁性子狠
辣,却不及鹿杖客阴毒多智,只须解药在鹤笔翁身上,我武功虽不及他,当能对付得了。”
杨逍道:“要是在鹿杖客身上呢?”范遥皱眉道:“那便棘手得多。”他站起身来,在山冈
旁走来走去,隔了良久,双手一拍,道:“只有这样,那鹿杖客精明过人,若要骗他,多半
会给他识破机关,只有抓住了他亏心之事,硬碰硬的威吓,他权衡轻重,就此屈从也未可
知。当然,这般蛮干说不定会砸锅,冒险不小,可是除此之外,似乎别无善策。”杨逍道:
“这老儿有甚么亏心事?他人老心不老,有甚么把柄落在兄弟的手上么?”范遥道:“今年
春天,汝阳王纳妾,邀我们几个人在花厅便宴。汝阳王夸耀他新妾美貌,命新娘娘出来敬
酒,我见鹿杖客一双贼眼骨溜溜的乱转,咽了几口馋涎,委实大为心动。”韦一笑道:“后
来怎样?”范遥道:“后来也没怎样,那是王爷的爱妾,他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打甚么
歹主意。”韦一笑道:“眼珠转几转,可不能说是甚么亏心事啊?”范遥道:“不是亏心
事,可以将他做成亏心事。此事要偏劳韦兄了,你施展轻功,去将汝阳王的爱姬劫来,放在
鹿杖客的床上。这老儿十之七八,定会按捺不住,就此胡天胡帝一番。就算他真能临崖勒
马,我也会闯进房去,教他百口莫辩,水洗不得乾净,只好乖乖的将解药双手奉上。”杨逍
和韦一笑同时拍手笑道:“这个栽赃的法儿大是高明。凭他鹿杖客奸似鬼,也要闹个灰头土
脸。”
张无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自己所率领的这批邪魔外道,行事之奸诈阴毒,和赵
敏手下那批人物并无甚么不同,只是一者为善,一者为恶,这中间就大有区别,以阴毒的法
儿去对付阴毒之人,可说是以毒攻毒。他想到这里,便即释然,微笑道:“只可惜累了汝阳
王的爱姬。”范遥笑道:“我早些闯进房去。不让鹿杖客占了便宜,也就是了。”当下四人
详细商议,夺得解药之后,由范遥送入高塔,分给少林、武当各派高手服下。张无忌和韦一
笑则在外接应,一见范遥在万安寺中放起烟火,便即在寺外四处民房放火,群侠便可乘乱逃
出。杨逍事先买定马匹、备就车辆,候在西门外,群侠出城后分乘车马,到昌平会合。张无
忌于焚烧民房一节,觉得未免累及无辜。杨逍道:“教主,世事往往难以全。咱们救出六大
派群侠,日后如能驱走鞑子,那是为天下千万苍生造福,今日害得几百家人家,那也说不得
了。”
四人计议已定,分头入城干事。杨逍去购卖坐骑,雇定车辆。张无忌配了一服麻药,为
了掩饰药性,另行加上了三味香料,和在酒中之后,入口更醇美馥郁。韦一笑却到市上买了
一个大布袋,只等天黑,便支汝阳王府夜劫王姬。范遥和玄冥二老等为了看守大派高手,都
就近住在万安寺。赵敏则仍住王府,只有晚间要学练武艺,才乘车来寺。范遥拿了麻药回到
万安寺中,想起二十余年来明教四分五裂,今日中兴有望,也不枉自己吃了这许多苦头,心
下甚是欣慰。张无忌武功既高,为人又极仁义,实令人好生心服,只是不够心狠手辣,有些
婆婆妈妈之气,未免美中不足。他住在西厢,玄冥二老则住在后院的宝相精舍。他平时为了
忌惮二人了得,生恐露出马脚,极少和他二人交接,因此双方居室也是离得远远地,这时想
邀鹤笔翁饮酒,如何不着形迹,倒非易事。眼望后院,只见夕阳西斜,那十三级宝塔下半截
已照不到太阳,塔顶琉璃瓦上的日光也渐渐淡了下去,他一时不得主意,负着双手,慢慢踱
步别后院中去,突然之间,一股肉香从宝相精舍对面的一间厢房中透出,那是神箭八雄中孙
三毁和李四摧二人所在。范遥心念一动,走到厢房之前,伸手推开房门,肉香扑鼻冲到。只
见李四摧蹲在地下,对着一个红泥火炉不住搧火,火炉上放着一只大瓦罐,炭火烧得正旺,
肉香阵阵从瓦罐中喷出。孙三毁则在摆设碗筷,显然哥儿俩要大快朵颐。两人见苦头陀推门
进来,微微一怔,见他神色木然,不禁暗暗叫苦。两人适才在街上打了一头大黄狗,割了四
条狗腿,悄悄在房中烹煮。万安寺是和尚庙,在庙中烹狗而食,实在不妙,旁人见到那也罢
了,这苦头陀却是佛门子弟,莫要惹得他生起气来,打上一顿,苦头陀武功甚高,哥儿俩万
万不是对手,何况是自己做错了事,给他打了也是活该;心下正自惴惴,只见他走到火炉
边,揭开罐盖,瞧了一瞧,深深吸一口气,似乎说:“好香,好香!”突然间伸手入罐,也
不理汤水煮得正滚,捞起一块狗肉,张口便咬,大嚼起来,片刻间将一块狗肉吃得乾乾净
净,舐唇嗒舌,似觉美味无穷。孙李二人大喜,忙道:“苦大师请坐,请坐!难得你老人家
爱吃狗肉。”苦头陀却不就坐,又从瓦罐中抓起一块狗肉,蹲在火炉边便大嚼起来,孙三毁
要讨好他,筛了一碗酒送到他面前。苦头陀端起酒碗,喝了一口,突然都吐在地上。左手在
自己鼻子下搧了几下,意思说此酒太劣,难以入口,大踏步走出房去。孙李二人见他气愤愤
的出去,又担心起来,但不久便见他手中提了一个大酒葫芦进来,登时大喜,说道:“对!
对!我们的酒原非上品,苦大师既有美酒,那是再好不过了。”两人端凳摆碗,恭请苦头陀
坐在上首,将狗肉满满的盛了一盘,放在他面前。苦头陀武功极高,在赵敏手下实是第一流
的人物,平时神箭八雄是万万巴结不上的,今日能请他吃一顿狗肉,说不定他老人家心里一
喜欢,传授一两手绝招,那就终身受用不尽了。苦头陀拔开葫芦上的木塞,倒了三碗酒。那
酒色作金黄,稠稠的犹如稀蜜一般,一倒出来便清香扑鼻。孙李二人齐声喝采:“好酒!好
酒!”范遥寻思:“不知玄冥二老在不在家,倘若外出未归,这番做作可都白耗了。”他拿
起酒碗,放在火炉上的小罐中烫热,其时狗肉煮得正滚,热气一逼,酒香更加浓了。孙李二
人馋涎欲滴,端起冷酒待喝,苦头陀打手势阻止,命二人烫热了再饮。三个人轮流烫酒,那
酒香直送出去,鹤笔翁不在庙中便罢,否则便是隔着数进院子也会闻香赶到。果然对面宝相
精舍板门呀的一声打开,只听鹤笔翁叫道:“好酒,好酒,嘿嘿!”他老实不客气,跨过天
井,推门便进,只见苦头陀和孙李二人围着火炉饮酒吃肉,兴会淋漓。鹤笔翁一怔,笑道:
“苦大师,你也爱这个调调儿啊,想不到咱们倒是同道中人。”孙李二人忙站起身来,说
道:“鹤公公,快请喝几碗,这是苦大师的美酒,等闲难以喝到。”
鹤笔翁坐在苦头陀对面,两人喧宾夺主,大吃大喝起来,将孙李二人倒成了端肉、斟酒
的厮役一般。
四人兴高采烈的吃了半晌,都已有了六七分酒意,范遥心想:“可以下手了。”自己满
满斟了一碗酒后,顺手将葫芦横放了。原来他挖空了酒葫芦的木塞,将张无忌所配的药粉藏
在其中,木塞外包了两层布。葫芦直置之时,药粉不致落下,四人喝的都是寻常美酒,葫芦
一打横,那酒透过布层,浸润药末,一葫芦的酒都成了毒酒。葫芦之底本圆,横放直置,谁
也不会留意,何况四人已饮了好半天,醺醺微醉,只感十分舒畅。
范遥见鹤笔翁将面前的一碗酒喝乾了,便拔下木塞,将酒葫芦递了给他。鹤笔翁自己斟
了一碗,顺手替孙李两人都加满了,见苦头陀碗中酒满将溢,便没给他斟。四个人举碗齐
口,骨嘟骨嘟的都喝了下去。
除了范遥之外,三人喝的都是毒酒。孙李二人内力不深,毒酒一入肚,片刻间便觉手酸
脚软,浑身不得劲儿。孙三毁低声道:“四弟,我肚中有点不对。”李四摧也道:“我……
我……像是中了毒。”此时鹤笔翁也觉到了,一运气,内力竟然提不上来,不由得脸色大
变。
范遥站起来,满脸怒气,一把抓住鹤笔翁胸口,口中荷荷而呼,只是说不出话。孙三毁
惊道:“苦大师,怎么啦?”范遥手指蘸了点酒,在桌上写了“十香软筋散”五字。孙李二
人均知十香软筋散是由玄冥二老掌管,眼前情形,确是苦头陀和哥儿俩都中了此药之毒。两
人相互使个眼色,躬身向鹤笔翁道:“鹤公公,我兄弟可没敢冒犯你老人家,请你老人家高
抬贵手。”他二人料定鹤笔翁所要对付的只是苦头陀,他们二人只不过适逢其会、遭受池鱼
之殃而已,鹤笔翁要对付他二人,也不必用甚么毒药。
鹤笔翁诧异万分,十香软筋散这个月由自己掌管,明明是藏在左手所使的一枝鹤嘴笔
中,这两件兵刃,从不离身一步,要说有人从自己身边偷了毒药出去,那是决计不能,可是
稍一运气,半点使不出力道,确是中了十香软筋散之毒无疑。其实张无忌所调制的麻药虽然
药力颇强,比之十香软筋散却大大不如,服食后所觉异状也是全不相同,但鹤笔翁平素只听
惯了十香软筋散令人真力涣散的话,到底不曾亲自服过,因此两种药物虽然差异甚大,他终
究无法辨别。眼见苦头陀又是慌张,又是恼怒,孙李二人更在旁不住口的哀告,哪里还有半
点疑惑,说道:“苦大师不须恼怒,咱们是相好兄弟,在下岂能有加害之意?我也中了此
毒,浑身不得劲儿,只不知是何人在暗中捣鬼,当真奇了。”
范遥又蘸酒水,在桌上写了“快取解药”四字。鹤笔翁点点头,道:“不错。咱们先服
解药,再去跟那暗中捣鬼的奸贼算帐。解药在鹿师哥身边,苦大师请和我同去。”范遥心下
暗喜,想不到杨逍这计策十分管用,轻轻易易的便将解药所在探了出来。他伸左手握住鹤笔
翁的右腕,故意装得脚步蹒跚,跨过院子,一齐走向宝相精舍。鹤笔翁见了他这等支持不住
的神态,心中一喜:“这苦头陀武功的底子是极高的,只是一直没机会跟我师兄弟俩较量个
高下,瞧他中毒后这等慌乱失措,只怕内力是远远不如我们了。”两人走到精舍门前,靠南
一间厢房是鹤笔翁所住,鹿杖客则住在靠北的厢房中,只见北厢房房门牢牢紧闭。鹤笔翁叫
道:“师哥在家吗?”只听得鹿杖客在房内应了一声。鹤笔翁伸手推门,那门却在里边闩
着。他叫道:“师哥,快开门,有要紧事。”鹿杖客道:“甚么要紧事?我正在练功,你别
来打扰成不成?”鹤笔翁的武功和鹿杖客出自一师所授,原是不分轩轾,但鹿杖客一来是师
兄居长,二来智谋远胜,因此鹤笔翁对他向来尊敬,听他口气中颇有不悦之意,便不敢再
叫。范遥心想这当口不能多所耽搁,倘若麻药的药力消了,把戏立时拆穿,当下不理三七二
十一,右肩在门上一撞,门闩断折,板门飞开,只听得一个女子声音尖声叫了出来。鹿杖客
站在床前,听得破门之声,当即回头过来,一脸孔惊惶和尴尬之色。范遥见床上横卧着一个
女子,全身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只露出了个头,薄被外有绳索绑着,犹如一个铺盖卷儿。那
女子一头长发披在被外,皮肤白腻,容貌极是艳丽,认得正是汝阳王新纳的爱姬韩氏,暗
道:“韦蝠王果然好本事,孤身出入王府,将韩姬手到擒来。”实则汝阳王府虽然警卫森
严,但众武士所护卫的也只是王爷、世子和郡主三人,汝阳王姬妾甚众,谁也没想到有人会
去绑架他的姬人,何况韦一笑来去如电,机警灵变,一进府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韩姬架了
来。倒是如何放在鹿杖客房中,反而为难得多,他候了半日,好容易等到鹿杖客出房如厕,
这才闪身入房,将韩姬放在他床上,随即悄然远去。鹿杖客回到房中,见有个女子横卧在
床,立即纵身上屋,四下察看,其时韦一笑早已去得远了,除了孙李二人房中传出阵阵轰饮
之声,更无他异。鹿杖客情知此事古怪,当下不动声色的回到房中,看那个女子时,更是目
瞪口呆。那日王爷纳姬,设便宴款待数名有体面的高手,那韩姬敬酒时盈盈一笑,鹿杖客年
事虽高,竟也不禁色授魂与。他好色贪淫,一生所摧残的良家妇女不计其数,那日见了韩姬
的美色,归来后深自叹息,如何不早日见此丽人,若在王爷迎娶之前落入他眼中,自是逃不
过他的手掌,后来想念了几次,不久另有新欢,也便将她淡忘了。不意此刻这韩姬竟会从天
而降,在他床上出现。他惊喜交集,略一思索,便猜到定是他大弟子乌旺阿普猜到了为师的
心意,偷偷去将韩姬劫了出来。只见她裹在一张薄被之中,头颈中肌肤胜雪,隐约可见赤裸
的肩膀,似乎身上未穿衣服,他怦然心动,悄声问她如何来此。连问数声,韩姬始终不答。
鹿杖客这才想到她已被人点了穴道,正要伸手去解穴,突然鹤笔翁等到了门外,跟着房门又
被苦头陀撞开。这一下变生不意,鹿杖客自是狼狈万分,要待遮掩,已然不及。他心念一
转,料定是王爷发现爱姬被劫,派苦头陀来捉拿自己,事已至此,只有走为上着,右手刷的
一声,抽了鹿角杖在手,左臂已将韩姬抱起,便要破窗而出。鹤笔翁惊道:“师哥,快取解
药来。”鹿杖客道:“甚么?”鹤笔翁道:“小弟和苦大师,不知如何竟中了十香软筋散之
毒。”鹿杖客道:“你说甚么?”鹤笔翁又说了一遍。鹿杖客奇道:“十香软筋散不是归你
掌管么?”鹤笔翁道:“小弟便是莫名其妙,我们四个人好端端的喝酒吃肉,突然之间,一
齐都中了毒。鹿师哥,快取解药给我们服下要紧。”鹿杖客听到这里,惊魂始定,将韩姬放
回床中,令她脸朝里床。鹤笔翁素知这位师兄风流成性,在他房中出现女子,那是司空见
惯,丝毫不以为奇,何况鹤笔翁中毒之后惊惶诧异,全没留意去瞧那女子是谁。即在平时,
他也认不出来。那日在王爷筵席之上,韩姬出来敬酒,一拜即退,鹤笔翁全神贯注的只是喝
酒,哪去管她这个珠环翠绕的女子是美是丑?鹿杖客说道:“苦大师请到鹤兄弟房中稍息,
在下即取解药过来。”一面说,一面便伸手将两人轻轻推出房去。这一推之下,鹤笔翁身子
一晃,险些摔倒。范遥也是一个踉跄,装作内力全失的模样,可是他内力深厚,受到外力时
自然而然的生出反应抗御。鹿杖客一推之下,立时发觉师弟确是内力全失,苦头陀却是假
装。他深恐有误,再用力一推,鹤笔翁和苦头陀又都向外一跌,但同是一跌,一个下盘虚
浮,另一个却是既稳且实。鹿杖客不动声色,笑道:“苦大师,当真得罪了。”说着便伸手
去扶,着手之处,却是苦头陀手腕的“会宗”和“外关”两穴。范遥见他如此出手,已知机
关败露,左手一挥,登时使重手法打中了鹤笔翁后心的“魂门穴”,使他一时三刻之间,全
身软瘫,动弹不得。两大高手中去了一个,单打独斗,他便不惧鹿杖客一人,当即嘿嘿冷
笑,说道:“你要命不要,连王爷的爱姬也敢偷?”他这一开口说话,玄冥二老登时惊得呆
了,他们和苦头陀相识已有十五六年,从未听他说过一言半语,只道他是天生的哑巴。鹿杖
客虽已知他不怀好意,却也绝未想到此人居然能够说话,立时想到,他既如此处心积虑的作
伪,则自己处境之险,更无可疑,当下说道:“原来苦大师并非真哑,十年余来苦心相瞒,
意欲何为?”
范遥道:“王爷知你心谋不轨,命我装作哑巴,就近监视察看。”这句话中其实破绽甚
多,但此时韩姬在床,鹿杖客心怀鬼胎,不由得不信,兼之汝阳王对臣下善弄手腕,他也知
之甚稔。范遥此言一出,鹿杖客登时软了,说道:“王爷命你来拿我么?嘿嘿,谅你苦大师
武艺虽高,未必能叫我鹿杖客束手就擒。”说着一摆鹿杖,便待动手。
范遥笑了笑,说道:“鹿先生,苦头陀的武功就算及不上你,也差不了太多。你要打败
我,只怕不是一两百招之内能够办到。你胜我三招两式不难,但想既挟韩姬,又救师弟,你
鹿杖客未必有这个能耐。”
鹿杖客向师弟瞥了一眼,知道苦头陀之言倒非虚语。他师兄弟二人自幼同门学艺,从壮
到老,数十年来没分离过一天。两人都无妻子儿女,可说是相依为命,要他撇下师弟,孤身
逃走,终究是硬不起这个心肠。
范遥见他意动,喝命孙李二人进房,关上房门,说道:“鹿先生,此事尚未揭破,大可
着落在苦头陀身上,给你遮掩过去。”鹿杖客奇道:“如何遮掩得了?”范遥头也不回,反
手便点了孙李二人的哑穴和软麻穴,手法之快,认穴之准,鹿杖客也是暗暗叹服。只听苦头
陀说道:“你自己是不会宣扬的了,令师弟想来也不致故意跟你为难,苦头陀是哑巴,以后
仍是哑巴,不会说话。这两位兄弟呢,苦头陀给你点上他们死穴灭口,也不打紧。”孙李两
人大惊失色,心想此事跟自己半点也不相干,哪想到吃狗肉竟吃出这等飞来横祸,要想出言
哀求,却苦于开不得口。范遥指着韩姬道:“至于这位姬人呢,老衲倒有两个法儿。第一个
法子乾手净脚,将她和孙李二人一并带到冷僻之处,一刀杀了,报知王爷,说她和李四摧这
小白脸恋奸情热,私奔出走,被苦头陀见到,恼怒之下,将奸夫淫妇当场杀却,还饶上孙三
毁一条性命。第二个法子是由你将她带走,好好隐藏,以后是否泄漏机密,瞧你自己的本
事。”
鹿杖客不禁转头,向韩姬瞧了一眼,只见她眼光中满是求恳之意,显是要他接纳第二个
法儿。鹿杖客见到她这等丽质天生,倘若一刀杀了,当真可惜之至,不由得心中大动,说
道:“多谢你为我设身处地,想得这般周到。你却要我为你干甚么事?”他明知苦头陀必有
所求,否则决不能如此善罢。范遥道:“此事容易之至。峨嵋派掌门灭绝师太和我交情很
深,那个姓周的年轻姑娘,是我跟老尼姑生的私生女儿。求你赐予解药,并放了这两人出
去。郡主面前,由老衲一力承当。倘若牵连于你,教苦头陀和灭绝老尼一家男盗女娼,死于
非命,永世不得超生。”他想鹿杖客生性风流,若从男女之事上借个因头,易于取信。他听
杨逍说起明教许多兄弟丧命于灭绝师太的剑下,因此捏造一段和尚尼姑的谎话。他一生邪
僻,说话行事,决不依正人君子的常道,至于罚下“男盗女娼”的重誓云云,更是不在意
下。
鹿杖客听了一怔,随即微笑,心想你这头陀干这等事来胁迫于我,原来是为了救你的老
情人和亲生女儿,那倒也是人情之常,此事虽然担些风险,但换到一个绝色佳人,确也值
得。他见苦头陀有求于己,心中登时宽了,笑道:“那么将王爷的爱姬劫到此处,也是出于
苦大师的手笔了?”范遥道:“这等大事,岂能空手相求?自当有所报答。”鹿杖客大喜,
只是深恐室外有人,不敢纵声大笑,突然间一转念,又问:“然则我师弟何以会中十香软筋
散之毒?这毒药你从何处得来?”范遥道:“那还不容易?这毒药由令师弟看管,他是好酒
贪杯之人,饮到酣处,苦头陀难道会偷他不到手么?”鹿杖客再无疑惑,说道:“好!苦大
师,兄弟结交了你这个朋友,我决不卖你,盼你别再令我上这种恶当。”范遥指着韩姬笑
道:“下次如再有这般香艳的恶当,请鹿先生也安排个圈套,给苦头陀钻钻,老衲欣然领
受。”
两人相对一笑,心中却各自打着主意。鹿杖客在暗暗盘算,眼前的难关过去后,如何出
其不意的弄死这个恶头陀。范遥心知鹿杖客虽暂受自己胁迫,但玄冥二老是何等身分,吃了
这个大亏岂肯就此罢休,只要他一安顿好韩姬,解开鹤笔翁的穴道,立时便会找自己动手,
但那时六派高手已经救出,自己早拍拍屁股走路了。范遥见鹿杖客迟迟不取解药,心想我若
催促,他反会刁难,便坐了下来,笑道:“鹿兄何不解开韩姬的穴道,大家一起来喝几杯?
灯下看美人,这等艳福几生才修得到啊!”鹿杖客情知万安寺中人来人往,韩姬在此多耽一
刻,便多一分危险,当下取过鹿角杖,旋下了其中一根鹿角,取过一只杯子,在杯中倒了些
粉末,说道:“苦大师,你神机妙算,兄弟甘拜下风,解药在此,便请取去。”范遥摇头
道:“这么一点儿药末,管得甚么用?”鹿杖客道:“别说要救两人,便是六七个人也足够
了。”范遥道:“你何必小气,便多赐一些又何妨?老实说,阁下足智多谋,苦头陀深怕上
了你的当。”鹿杖客见他多要解药,突然起疑,说道:“苦大师,你要相救的,莫非不是灭
绝大师和令爱两人?”
范遥正要饰词解说,忽听得院子中脚步声响,七八人奔了进来,只听一人说道:“脚印
到了此处,难道韩姬竟到了万安寺中?”鹿杖客脸上变色,抓起盛着解药的杯子,揣在怀
里,只道苦头陀在外伏下人手,一等取到解药,便即出卖自己。
范遥摇了摇手,叫他且莫惊慌,取过一条单被,罩在韩姬身上,连头蒙住,又放下帐
子,只听得院子中一人说道:“鹿先生在家么?”范遥指指自己嘴巴,意思说自己是哑子,
叫鹿杖客出声答应。鹿杖客朗声道:“甚么事?”那人道:“王府有一位姬人被歹徒所劫,
瞧那歹徒的足印,是到万安寺来的。”鹿杖客向范遥怒视一眼,意思是说:若非你故意栽
赃,依你的身手,岂能留下足迹?范遥咧嘴一笑,做个手势,叫他打发那人,心中却想:
“韦蝠王栽赃栽得十分到家,把足印从王府引到了这里。”鹿杖客冷笑道:“你们还不分头
去找,在这里嚷嚷的干甚么?”以他武功地位,人人对之极是忌惮,那人唯唯答应,不敢再
说甚么,立时分派人手,在附近搜查。鹿杖客知道这一来,万安寺四下都有人严加追索,虽
然料想他们还不敢查到自己房里来,但要带韩姬出去藏在别处却无法办到了,不由得皱起眉
头,狠狠瞪着苦头陀。
范遥心念一动,低声道:“鹿兄,万安寺中有个好去处,大可暂且收藏你这位爱宠,过
得一天半日,外面查得松了,再带出去不迟。”鹿杖客怒道:“除非藏在你的房里。”范遥
笑道:“这等美人藏在我的房中,老头陀未必不动心,鹿兄不喝醋么?”鹿杖客问道:“那
么你说是甚么地方?”范遥一指窗外的塔尖,微微一笑。鹿杖客聪明机警,一点便透,大拇
指一翘,说道:“好主意!”那宝塔是监禁六大派高手的所在,看守的总管便是鹿杖客的大
弟子乌旺阿普。旁人甚么地方都可疑心,决不会疑心王爷爱姬竟会被劫到最是戒备森严的重
狱之中。范遥低声道:“此刻院子中没人,事不宜迟,立即动身。”将床上被单四角提起,
便将韩姬裹在其中,成为一个大包袱,右手提着,交给鹿杖客。鹿杖客心想你别要又让我上
当,我背负韩姬出去,你声张起来,那时人赃并获,还有甚么可说的,不禁脸色微变,竟不
伸手去接。范遥知道他的心意,说道:“为人为到底,送佛送上天,苦头陀再替你做一次护
花使者,又有何妨?谁叫我有事求你呢?”说着负起包袱,推门而出,低声道:“你先走把
风,有人阻拦查问,杀了便是。”
鹿杖客斜身闪出,却不将背脊对正范遥,生怕他在后偷袭。范遥反手掩上了门,负了韩
姬,走向宝塔。此时已是戌末,除了塔外的守卫武士,再无旁人走动。众武士见到鹿杖客和
范遥,一齐躬身行礼,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两人未到塔前,乌旺阿普得手下报知,已迎了
出来,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今日兴致好,到塔上坐坐么?”鹿杖客点了点头,和范遥正
要迈步进塔,忽然宝塔东首月洞门中走出一个人来,却是赵敏。鹿杖客作贼心虚,大吃一
惊,只道赵敏亲自率人前来拿他,当下只得硬着头皮,与苦头陀、乌旺阿普一齐上前参见。
昨晚张无忌这么一闹,赵敏却不知明教只来了三人,只怕他们大举来袭,因此要亲自到塔上
巡视,见到范遥在此,微微一笑,说道:“苦大师,我正在找你。”范遥点了点头,丝毫不
动声色。赵敏道:“待会请你陪我到一个地方去一下。”范遥心中暗暗叫苦:“好容易将鹿
杖客骗进了高塔,只待下手夺到他的解药,大功便即告成,哪知道这小丫头却在这时候来叫
我。”要想找甚么借口不去,仓卒之间苦无善策,何况他是假哑巴,想要推托,却又无法说
话,情急生智,心想:“且由鹿杖客去想法子。”当下指着手中包袱,向鹿杖客晃了一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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