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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34 金庸(现代)
去。五指一紧,掌中多了一件硬物,一看却是自己的钢刀,原来给张无忌抢过来递回他手
中。高老者道:“我不用兵刃!”使劲掷下。张无忌斜身抓住,又已送在他手里。接连数
次,高老者始终无法将兵刃抛掷脱手,惊骇之余,自己想想也觉古怪,哈哈大笑起来,说
道:“他妈的,臭小子当真邪门!”这时矮老者和何氏夫妇拳脚齐施,分别向张无忌猛攻。
华山、昆仑的拳掌之学,殊不弱于兵刃,一拳一脚,均具极大威力。但张无忌滑如游鱼,每
每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有时反击一招半式,却又令三人极难挡架。
到此地步,四人均已知万难取胜,各自存了全身而退的打算。高老者突然叫道:“臭小
子,暗器来了!”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向张无忌吐去。张无忌侧身让过,高老者已乘机将钢
刀向背后抛出,笑道:“你还能……啊哟……对不住……”原来张无忌左掌反引,将班淑娴
带了过来,噗的一声轻响,高老者这口浓痰正好吐在她眉心。
班淑娴怒极,十指疾往张无忌抓去。矮老者只手勾拿,恰好挡着他的退路,高老者和何
太冲眼见良机已至,同时扑上,心想这一次将他挤在中间,四人定能抓住了这小子,狠狠的
缠扭厮打,虽然观之不雅,却管教他再也无法取巧。张无忌双手同时施展挪移乾坤心法,一
声清啸,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轻轻一个转折,飘然落在丈许之外。但见何太冲抱住了妻子的
腰,班淑娴抓住丈夫肩头,高矮二老互相紧紧搂住,四人都摔倒在地。何氏夫妇发觉不对,
急忙松手跃起。高老者大叫:“抓住了,这一次瞧你逃到哪里?啊哟不是……”矮老者怒
道:“快放手!”高老者道:“你不先放手,我怎放得了?”矮老者道:“少说一句成不
成?”高老者道:“少说一句,自然可以,不过……”矮老者放开双臂,厉声道:“起
来!”高老者对师哥究属心存畏惧,急忙缩手,双双跃起。高老者叫道:“喂,臭小子,你
这不是比武,专使邪法,算哪门子的英雄?”矮老者知道再纠缠下去,只有越加出丑,向张
无忌抱拳道:“阁下神功盖世,老朽生平从所未见,华山派认栽了。”张无忌还礼道:“得
罪!晚辈侥幸,适才若不是四位手下容情,晚辈已命丧正反两仪的刀剑之下。”这句话倒不
是空泛的谦词,于周芷若未加点指之时,他确是险象环生,虽然终于获胜,但对这四人武功
实无丝毫小觑之心,只是明知四人已出全力,“手下容情”云云,却是说得好听了。高老者
得意洋洋的道:“是么?你自己也知胜得侥幸。”张无忌道:“两位尊姓大名?日后相见,
也好有个称呼。”高老者道:“我师哥是‘威震……”矮老者喝道:“住嘴!”向张无忌
道:“败军之将,羞愧无地,贱名何足挂齿?”说着回入华山派人丛之中。高老者拍手笑
道:“胜败乃兵家常事,老子是满不在乎的。”拾起地下两柄钢刀,施施然而归。张无忌走
到鲜于通身边,俯身点了他两处穴道,说道:“此间大事一了,我即为你疗毒,此刻先阻住
你毒气入心。”便在此时,忽觉背后凉风袭体,微微刺痛。张无忌一惊,不及趋避,足尖使
劲,拔身急起,斜飞而上,只听得飕飕两声轻响,跟着“啊”的一下长声呼叫。他在半空中
转过头来,只见何太冲和班淑娴的两柄长剑并排插在鲜于通胸口。原来何氏夫妇纵横半生,
却当众败在一个后辈手底,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去,两人拾起长剑,眼见张无忌正俯身在
点鲜于通的穴道,对望一眼,心意相通,点了点头,突然使出一招“无声无色”,同时疾向
他背后刺去。这招“无声无色”是昆仑派剑学中的绝招,必须两人同使,两人功力相若,内
劲相同,当剑招之出,劲力恰恰相反,于是两柄长剑上所生的荡激之力、破空之声,一齐相
互抵消。这路剑招本是用于夜战,黑暗中令对方难以听声辨器,事先绝无半分朕兆,白刃已
然加身,但若白日用之背后偷袭,也令人无法防备。不料张无忌心意不动,九阳神功自然护
体,变招快极,但饶是如此,背上衣衫也已给划破了两条长缝,实是险极。何氏夫妇收招不
及,双剑竟将华山派掌门人钉死在地。张无忌落下地来,只听得旁观众人哗然大噪。何氏夫
妇一不做、二不休,双剑齐向张无忌攻去,均想:“背后偷袭的不要脸勾当既已当众做了出
来,今后颜面何存?若不将他刺死,自己夫妇也不能苟活于世。”是以出手尽是拚命的招
数。张无忌避了数剑,眼见何氏夫妇每一招都求同归于尽,显是难以善罢的局面,心念一
动,身子略蹲,左手在地下抓起了一块泥土,一面闪避剑招,一面将泥土和着掌心中的汗
水,捏成了两粒小小丸药。但见何太冲从左攻到,班淑娴剑自右至,他发步一冲,抢到鲜于
通的尸体之旁,假意在他怀里掏摸两下,转过身来,双掌分击两人。这一下使上了六七成
力,何氏夫妇只觉胸口窒闷,气塞难当,不禁张口呼气。张无忌手一扬,两粒泥丸分别打进
了两人口中,乘着那股强烈的气流,冲入了咽喉。何氏夫妇不禁咳嗽,可是已无法将丸药吐
出,不禁大惊,眼见那物是鲜于通身上掏将出来,心想此人爱使毒药毒蛊,难道还会有甚么
好东西放在身上?两人霎时间面如土色,想起鲜于通适才身受金蚕蛊毒的惨状,班淑娴几乎
便欲晕倒。张无忌淡淡的道:“这位鲜于掌门身上养有金蚕,裹在蜡丸之中,两位均已吞了
一粒。倘若急速吐出,乘着蜡丸未融,或可有救。”到此地步,不由得何氏夫妇不惊,急运
内力,搜肠呕肚的要将“蜡丸”吐将出来。他二人内功甚佳,几下催逼,便将胃中的泥丸吐
出,这时早已成了一片混着胃液的泥沙,却哪里有甚么蜡丸?华山派那高老者走近身来,指
指点点的笑道:“啊哟,这是金蚕粪,金蚕到了肚中,拉起屎来啦!”班淑娴惊怒交集之
下,一口气正没处发泄,反手便是重重一掌。高老者低头避过,逃了开去,大声叫道:“昆
仑派的泼妇,你杀了本派掌门,华山派可跟你不能算完。”
何氏夫妇听他这么一叫,心中更烦,暗想鲜于通虽然人品奸恶,终究是华山派掌门,自
己夫妇失手将他杀了,已惹下武林中罕有的大乱子,但金蚕蛊毒入肚,命在顷刻,别的甚么
也已顾不得了。眼前看来只有张无忌这小子能解此毒,但自己夫妇昔日如此待他,他又怎肯
伸手救命?张无忌淡淡一笑,说道:“两位不须惊慌,金蚕虽然入肚,毒性要在六个时辰之
后方始发作,此间大事了结之后,晚辈定当设法相救。只盼何夫人别再灌我毒酒,那就是
了。”何氏夫妇大喜,虽给他轻轻的讥刺了一句,也已不以为意,只是道谢的言语却说不出
口,讪讪的退开。张无忌道:“两位去向崆峒派讨四粒‘玉洞黑石丹’服下,可使毒性不致
立时攻心。”何太冲低声道:“多承指教。”即派大弟子去向崆峒派讨来丹药服下。张无忌
暗暗好笑,那玉洞黑石丹固是解毒的药物,但服后连续两个时辰腹痛如绞,稍待片刻,何氏
夫妇立即腹中大痛,只道是金蚕蛊毒发作,哪料到已上了当。不过张无忌也只是小作惩戒。
惊吓他们一番而已,若说要报复前仇,岂能如此轻易?但料得这么一来,只消不给他二人
“解药”,与各派再有纷争,昆仑派非偏向自己不可。那日他把“桑贝丸”叫作“砒鸩丸”
而给五姑服下,但吐露真相太早,险些命丧何太冲之手,这一次可再也不会重蹈覆辙了。这
边厢灭绝师太向宋远桥叫道:“宋大侠,六大派中,只剩下贵我两派了,老尼姑女流之辈,
全仗宋大侠主持全局。”宋远桥道:“在下已和殷教主对过拳脚,未能取胜。师太剑法通
神,定能制服这个小辈。”灭绝师太冷笑一声,拔出背上倚天剑,缓步走出。武当派中二侠
俞莲舟一直注视着张无忌的动静,对他武功之奇,深自骇异,这时暗想:“灭绝师太剑法虽
精,未必及得上昆仑、华山四大高手的联手出战,倘若她再失利,武当派又制服不了他,六
大派可栽到家了,我先得试一试他的虚实。”当下快步抢入场中,说道:“师太,让我们师
兄弟五人先较量一下这少年的功力,师太最后必可一战而胜。”这几句话说得十分明白,武
当派向以内力悠长见称,自宋远桥以至莫声谷,五人一个个的跟张无忌轮流缠战下去,纵然
不胜,料想世间任何高手,也决不能连斗武当五侠而不累得筋疲力竭,那时以强弩之末而当
灭绝师太凌厉无伦的剑术,峨嵋派自非一战而胜不可。
灭绝师太明白他的用意,心想:“我峨嵋派何必领你武当派这个情?那时便算胜了,也
是极不光彩。难道峨嵋掌门能捡这种便宜,如此对付一个后生小辈?”她自来心高气傲,目
中无人,虽见张无忌武功了得,但想都是各派与斗之人太过脓包所致,那日这小子何尝不是
给我手到擒来?后来我大举屠戮魔教锐金旗人众,这小子出头干预,内力虽奇,又有甚么作
为?当下衣袖一拂,说道:“俞二侠请回!老尼倚天剑出手,不能平白插回剑鞘!”
俞莲舟听她如此说,只得抱拳道:“是!”退了下去。灭绝师太横剑当胸,剑头斜向上
指,走向张无忌身前。明教教众丧生在她这倚天剑下的不计其数,这时场畔教众见她出来,
无不目眦欲裂,大声鼓噪起来。灭绝师太冷笑道:“吵甚么?待我料理了这小子,一个个来
收拾你们,嫌死得不够快么?”殷天正知她这柄倚天剑极是难当,本教不少好手都是未经一
合,便即兵刃被她削断,死于剑底,问道:“曾少侠,你用甚么兵刃?”张无忌道:“我没
兵刃。老爷子,你说,怎生对付她的宝剑才好?”倚天剑无坚不摧,他亲眼见过,思之不寒
而栗,心中可真没了主意。
殷天正从身旁包袱中取出一口长剑,说道:“这柄白虹剑送了给你。这剑虽不如老贼尼
的倚天剑有名,但也是江湖上罕见的利器。”说着伸指在剑刃上一弹,那剑陡地弯了过来,
随即弹直,嗡嗡作响,声音清越。张无忌恭恭敬敬的接过,说道:“多谢老爷子。”殷天正
道:“这剑随我时日已久,近十余年来却从未用过。徒仗兵器之利取胜,嘿嘿,算甚么英雄
好汉?今日得见它饮老贼尼颈中鲜血,老夫死亦无恨。”张无忌不答,心想:“我决不能伤
了这位师太。”提起白虹剑,转过身来,走上几步,剑尖向下,双手抱着剑柄,向灭绝师太
道:“晚辈剑法平庸之极,决非师太敌手,实不敢和前辈放对。前辈曾对明教锐金旗下众位
住手不杀,何不再高抬贵手?”灭绝师太的两条长眉垂了下来,冷冷的道:“锐金旗的众贼
是你救的,灭绝师太下手决不饶人。你胜得我手中长剑,那时再来任性妄为不迟。”明教锐
金、巨木、洪水、烈火、厚土五行旗下的教众纷纷鼓噪,叫道:“老贼尼,有本事就跟曾少
侠肉掌过招。”“你剑法有甚么了不起,徒然仗着一把利剑而已。”“曾少侠的剑法比你高
得多了,你去换一把平常长剑,若能在曾少侠手下走得了三招,算你峨嵋派高明。”“甚么
三招?简直一招半式也挡不住。”灭绝师太神色木然,对这些相激的言语全然不理,朗声
道:“进招罢!”张无忌没练过剑法,这时突然要他进手递招,颇感手足无措,想起适才所
见何太冲的两仪剑法招数颇为精妙,当下斜斜刺出一剑。灭绝师太微觉诧异,道:“昆仑派
的‘峭壁断云’!”倚天剑微侧,第一招便即抢攻,竟不挡格对方来招,剑尖直刺他丹田要
穴,出手之凌厉猛悍,直是匪夷所思。张无忌一惊,滑步相避,蓦地里灭绝师太长剑疾闪,
剑尖已指到了咽喉。张无忌大惊,急忙卧倒打个滚,待要站起,突觉后颈中凉风飒然,心知
不妙,右足脚尖一撑,身子斜飞出去。这一下是从绝不可能的局势下逃得性命。旁观众人待
要喝彩,却见灭绝师太飘身而上,半空中举剑上挑,不等他落地,剑光已封住了他身周数尺
之地。张无忌身在半空,无法避让,在灭绝师太宝剑横扫之下,只要身子再沉尺许,立时双
足齐断,若然沉下三尺,则是齐腰斩为两截。这当儿真是惊险万分,他不加思索的长剑指
出,白虹剑的剑尖点在倚天剑尖之上,只见白虹剑一弯,嗒的一声轻响,剑身弹起,他已借
力重行高跃。
灭绝师太纵前抢攻,飕飕飕连刺三剑,到第三剑上时张无忌身又下沉,只得挥剑挡格,
叮的一声,手中白虹剑已只剩下半截。他右掌顺手拍出,斜过来击向灭绝师太头顶。灭绝师
太挥剑斜撩,削他手腕。张无忌瞧得奇准,伸指在倚天剑的刃面无锋之处一弹,身子倒飞了
出去。灭绝师太手臂酸麻,虎口剧痛,长剑被他一弹之下几欲脱手飞出,心头大震。只见张
无忌落在两丈之外,手持半截短剑,呆呆发怔。这几下交手,当真是兔起鹘落,迅捷无伦,
一刹那之间,灭绝师太连攻了八下快招,招招是致命的凌厉毒着。张无忌在劣势之下一一化
解,连续八次的死中求活、连续八次的死里逃生。攻是攻得精巧无比,避也避得诡异之极。
在这一瞬时刻之中,人人的心都似要从胸腔中跳了出来。实不能信这几下竟是人力之所能,
攻如天神行法,闪似鬼魅变形,就像雷震电掣,虽然过去已久,兀自余威迫人。
隔了良久,震天价的彩声才不约而同的响了出来。适才这八下快攻、八下急避,张无忌
全是处于挨打的局面,手中长剑又被削断,显然已居下风,但灭绝师太的倚天剑被他手指一
弹,登时半身酸麻。张无忌吃亏在少了对敌的阅历,若在此时乘势反击,已然胜了。灭绝师
太心中自是有数,不由得暗自骇异,说道:“你去换过一件兵刃,再来斗过。”张无忌向手
中断剑望了一眼,心想:“外公赠给我的一柄宝剑,给我一出手就毁了,实是对不起他老人
家。还有甚么宝刀利刃,能挡得住椅天剑的一击?”正自沉吟,只听得周颠大声道:“我有
一柄宝刀,你拿去跟老贼尼斗一斗。你来拿罢!”张无忌道:“倚天剑太过锋锐,只怕徒然
又损了前辈的宝刀。”周颠道:“损了便损了。你打她不过,我们个个送命归天,还保得了
宝刀么?”张无忌一想不错,过去接了宝刀。杨逍低声道:“张公子,你须得跟她抢攻,可
不能再挨打。”张无忌听他叫自己为“张公子”,微微一怔,随即省悟,杨不悔既已认出自
己,自然跟她爹爹说了,当下道:“多承前辈指教。”韦一笑低声道:“施展轻功,半步也
不可停留。”张无忌大喜,又道:“多谢前辈指点。”光明使者杨逍、青翼蝠王韦一笑两人
武功深厚,均可和灭绝师太一斗,未必便输于她,只恨受了圆真的暗算,重伤之后,一身本
事半点施不出来,但眼光尚在,两人各自指点了一个关键所在,正是对付灭绝师太宝剑快招
的重要诀窍。张无忌提刀在手,觉得这柄刀重约四十余斤,但见青光闪烁,背厚刃薄,刃锋
上刻有古朴花纹,显是一件历时已久的珍品,心想毁了白虹剑虽然可惜,终是外公已经给了
我的兵刃,这把宝刀却是周颠之物,可不能再在自己手中给毁了,回过身来,说道:“师
太,晚辈进招了!”展开轻功,如一溜烟般绕到了灭绝师太身后,不待她回身,左一闪,右
一趋,正转一圈,反转一圈,刷刷两刀砍出。
灭绝师太横剑一封,正要递剑出招,张无忌早已转得不知去向。他在未练乾坤大挪移法
之时,轻功已比灭绝师太为高,这时越奔越快,如风如火,似雷似电,连韦一笑素以轻功睥
睨群雄,也自暗暗骇异。但见他四下转动,迫近身去便是一刀,招术未老,已然避开。这一
次攻守异势,灭绝师太竟无反击一剑之机,只是张无忌碍于倚天剑的锋锐,却也不敢过分逼
近。他奔到数十个圈子后,体内九阳真气转旺,更似足不点地的凌空飞行一般。
峨嵋群弟子眼见不对,如此缠斗下去,师父定要吃亏。静玄叫道:“今日咱们是剿灭魔
教,可不是比武争胜。众位师妹师弟,大伙儿齐上,拦住这小子,教他不得取巧,乖乖的跟
师父较量真实本领。”说着提剑跃出。峨嵋派男女弟子立时涌上,手执兵刃,占住了八面方
位。周芷若站在西南角上。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拦不拦在你,让不让也在你。”周芷
若又气又羞,说道:“你单是提我干甚么?”
便在此时,张无忌已冲到了跟前,丁敏君嗤的一剑刺出。张无忌左手一伸,挟手将她长
剑夺过,顺手便向灭绝师太掷去。灭绝师太挥剑将来剑斩为两截,但张无忌这一掷之力强劲
之极,来剑虽断,劲力仍将她手腕震得隐隐发麻。张无忌更不停留,左手随伸随夺、随夺随
掷。峨嵋群弟子此次来西域的无一不是派中高手,但一遇到他伸手夺剑,竟没丝毫闪避余
地,给他手到拿来,数十柄长剑飞舞空际,白光闪闪,连续不断的向灭绝师太飞去。
灭绝师太脸如严霜,将来剑一一削断,削到后来,右臂大是酸痛,当即剑交左手。她左
手使剑的本事和右手无甚分别,但见半空中断剑飞舞,有的旁击向外,兀自劲力奇大,围观
的众人纷纷后退。片刻之间,峨嵋群弟子个个空手,只周芷若手中长剑没有被夺。
在张无忌是报她适才指点之德,岂知这么一来,却把她显得十分突出。她早知不妥,抢
上去想攻击数招,但张无忌身法实在太快,何况是故意避开了她,不近她身子五尺之内。周
芷若双颊晕红,一时手足无措。丁敏君冷笑道:“周师妹,他果然待你与众不同。”这时张
无忌虽受峨嵋群弟子之阻,但穿来插去,将众人视如无物,刀刀往灭绝师太要害招呼。灭绝
师太已身处只有挨打、无法反击的局面,心中暗暗焦急,丁敏君的言语却一声声传入耳中:
“你眼看师父受这小子急攻,怎地不上前相助?你手中有剑,却站着不动,只怕你在盼望这
小子打胜师父呢。”灭绝师太心念一动:“何以这小子偏偏留下芷若的兵刃不夺,莫非两人
当真暗中勾结?我一试便知!”朗声喝道:“芷若,你敢欺师灭祖么?”挺剑疾向周芷若当
胸刺去。
周芷若大惊,不敢举剑挡架,叫道:“师父,我……”她这“我”字刚出口,灭绝师太
的长剑已刺到她胸口。张无忌不知灭绝师太这一剑只在试探是否真有情弊,待得剑尖及胸,
自会缩手。他亲眼见过灭绝师太击死纪晓芙的狠辣,知道此人诛杀徒儿,绝不容情,当下不
及细想,纵身跃上,一把抱起周芷若,飞出丈许。
灭绝师太好容易反宾为主,长剑颤动,直刺他后心。张无忌内力虽强,却未当真练过轻
功,不能如韦一笑那么手中抱了人、脚下仍然丝毫不慢,听到背后风声,只得回刀挥出,当
的一响,手中宝刀又断去了半截。灭绝师太的长剑跟着刺到,张无忌反手运劲,掷出半截宝
刀,这一下使上了九成力。灭绝师太登时气息一窒,不敢举剑撩削,伏地闪避。半截宝刀从
她头顶掠过,劲风只刮得她满脸生疼。张无忌眼见有机可乘,不及放下周芷若,随即抢身而
进,右手前探,挥掌拍出。灭绝师太右膝跪地,举剑削他手腕,张无忌变拍为拿,反手勾
处,已将倚天剑轻轻巧巧的夺了过来。
这般于一刹那间化刚为柔的急剧转折,已属乾坤大挪移心法的第七层神功,灭绝师太武
功虽高,但于对方刚猛掌力袭体之际,再也难以拆解他转折轻柔的擒拿手法。张无忌虽然得
胜,但对灭绝师太这般大敌,实是戒惧极深,丝毫不敢怠忽,以倚天剑指住她咽喉,生怕她
又有奇招使出,慢慢的退开两步。周芷若身子一挣,道:“快放下我!”张无忌惊道:
“呀,是!”满脸胀得通红,忙将她放下,鼻中闻到一阵淡淡幽香,只觉头上柔丝在自己左
颊拂过,不禁斜望了她一眼,只见她俏脸生晕,又羞又窘,虽是神色恐惧,眼光中却流露出
欢喜之意。灭绝师太缓缓站直身子,一言不发,瞧瞧周芷若,又瞧瞧张无忌,脸色越来越
青。
张无忌倒转剑柄,向周芷若道:“周姑娘,贵派的宝剑,请你转交尊师。”周芷若望向
师父,只见她神色漠然,既非许可,亦非不准,一刹那间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今日局面
已然尴尬无比,张公子如此待我,师父必当我和他私有情弊,从此我便成了峨嵋派的弃徒,
成为武林中所不齿的叛逆。大地茫茫,教我到何处去觅归宿之地?张公子待我不错,但我决
不是存心为了他而背叛师门。”忽听得灭绝师太厉声喝道:“芷若,一剑将他杀了!”当年
周芷若跟张三丰前赴武当山,张三丰以武当山上并无女子,一切诸多不便,当下挥函转介,
投入灭绝师太门下。她天资甚是聪颖,又以自幼惨遭父母双亡的大变,刻苦学艺,进步神
速,深得师父钟爱。这七年多日之中,师父的一言一动,于她便如是天经地义一般,心中从
未生过半点违拗的念头,这时听到师父蓦地一声大喝,仓卒间无暇细想,顺手接过倚天剑,
手起剑出,便向张无忌胸口刺了过去。张无忌却决计不信她竟会向自己下手,全没闪避,一
瞬之间,剑尖已抵胸口,他一惊之下,待要躲让,却已不及。周芷若手腕发抖,心想:“难
道我便刺死了他?”迷迷糊糊之中手腕微侧,长剑略偏,嗤的一声轻响,倚天剑已从张无忌
右胸透入。周芷若一声惊叫,拔出长剑,只见剑尖殷红一片,张无忌右胸鲜血有如泉涌,四
周惊呼之声大作。张无忌伸手按住伤口,身子摇晃,脸上神色极是古怪,似乎在问:“你真
的要刺死我?”周芷若道:“我……我……”想过去察看他的伤口,但终于不敢,掩面奔
回。她这一剑竟然得手,谁都出于意料之外。小昭脸如土色,抢上来扶住张无忌,只叫:
“你……你……”张无忌对小昭道:“你……你……你为甚么要杀我……”这一剑幸好稍
偏,没刺中心脏,但已重伤右边肺叶。他说了这几个字,肺中吸不进气,弯腰剧烈咳嗽。他
重伤之下,瞧出来分不清小昭和周芷若,鲜血汩汩流出,将小昭的上衣染得红了半边。旁观
众人不论是六大派或明教,天鹰教的人众,一时均是肃静无声。张无忌适才连败各派高手,
武功高强,胸襟宽博,不论是友是敌,无不暗暗敬仰,这时见他无端端的被周芷若刺了一
剑,均感不忿,眼见倚天剑透胸而入,伤势极重,都关心这一剑是否致命。小昭扶着他慢慢
坐下,朗声说道:“哪一位有最好的金创药?”少林派中神僧空性快步而出,从怀中取出一
包药粉,说道:“敝派玉灵散是伤科圣药。”伸手撕开张无忌胸前衣服,只见伤口深及数
寸,忙将玉灵散敷上去,鲜血涌出,却将药粉都冲开了。空性束手无策,急道:“怎么办?
怎么办?”何太冲夫妇更是焦急,他们只道自己已服下金蚕蛊毒,此人若是重伤而死,自己
夫妇俩解毒无人,也是活不成了。何太冲抢到张无忌身前,急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快
说,快说啊。”小昭哭道:“走开!你忙甚么?张公子要活不了,大家是个死。”若在平
时,何太冲是何等身分,怎能受一个青衣小婢的呼叱,但这时情急之下,仍是不住口的急
问:“金蚕蛊毒怎生解救?”空性怒道:“铁琴先生,你再不走开,老衲可要对你不客气
了。”便在此时,张无忌睁开眼来,微一凝神,伸左手食指在自己伤口周围点了七处穴道,
血流登时缓了。空性大喜,便即将玉灵散替他敷上。小昭撕下衣襟,给他裹好伤口,眼见他
脸白如纸,竟无半点血色,心中说不出的焦急害怕。张无忌这时神智已略清醒,暗运内息流
转,只觉通到右胸便即阻塞,只想:“我待教有一口气息尚在,决不能让六大派杀了明教众
人!”当下将真气在左边胸腹间运转数次,缓缓站起身来,说道:“峨嵋、武当两派若有哪
一位不服在下调处,可请出来较量。”他此言一出,众人无不骇然,眼见周芷若这一剑刺得
他如此厉害,竟然兀自挑战。
灭绝师太冷冷的道:“峨嵋派今日已然败落,你若不死,日后再行算帐。咱们瞧武当派
的罢!六大派此行的成败,全仗武当派裁决。”六大派围攻光明顶,崆峒、少林、华山、昆
仑、峨嵋五派高手均已败在张无忌手下,只剩武当一派尚未跟他交过手。这时他身受重伤,
死多活少,别说一流高手,只须几个庸手上来纠缠一番,他也就支持不住了,甚至无人和他
对敌,说不定稍等片刻,他也会伤发而毙,武当五侠任谁一位上前,自然毫不费力的便将他
击死,就可照原来策划,诛灭明教。众人均想,武当派自来极重“侠义”两字,要他们出手
对付一个身负重伤的少年,未免于名声大有损害,只怕武当五侠谁都不愿。但武当派若不出
手,难道“六大派围攻光明顶”这件轰传武林的大事,竟然闹一个*归?此后六大派在江湖
上脸面何存?其中的抉择,可实在为难之极了。灭绝师太那几句话,意思说六大派今后是荣
是辱,全凭武当派决定,且看武当派是否有人肯顾全大局,损及个人的名望。宋桥远、俞莲
舟、张松溪、殷梨亭、莫声谷五人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定主意。宋青书突然说道:“爹,四
位师叔,让孩儿去料理了他。”武当五侠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武当晚辈,由他出手,胜于累
及武当五侠的英名。
俞莲舟道:“不成!我们许你出手,跟我们亲自出手并无分别。”张松溪道:“二哥,
依小弟之见,大局为重,我五兄弟的名声为轻。”莫声谷道:“名声乃身外之物,只是如此
对付一个重伤少年,良心难安。”一时议论难决,各人眼望宋远桥,听他示下。宋远桥见殷
梨亭始终不发一言,可是脸上愤怒之色难平,心知他未婚妻纪晓芙失身于明教杨逍,以致殒
命,实是生平奇耻大恨,若不一鼓诛灭明教,扫尽奸恶淫徒,这口气如何咽得下去,当下缓
缓说道:“魔教作恶多端,除恶务尽,乃我辈侠义道的大节。名声固然要紧,但现今两者不
能得兼,当取大者。青书,小心在意。”
宋青书躬身道:“是!”走到张无忌身前,朗声道:“曾小侠,你若非明教中人,尽可
离去,自行下山养伤。六大派只诛魔教邪徒,与你无涉。”
张无忌左手按住胸前伤口,说道:“大丈夫急人之难,死而后已。多谢……多谢宋兄好
意,可是在下……在下决与明教同存共亡!”明教和天鹰教人众纷纷高叫:“曾少侠,你待
我们已然仁至义尽,大伙儿感激不尽,到此地步,不必再斗了。”殷天正脚步蹒跚的走近,
说道:“姓宋的,让老夫来接你高招!”哪知一口气提不上来,腿膝麻软,摔倒在地。宋青
书眼望张无忌,说道:“曾兄,既然如此,小弟碍于大局,可要得罪了。”小昭挡在张无忌
身前,叫道:“那你先杀了我再说。”张无忌低声道:“小昭,你别担心,他杀不了我。”
小昭急道:“你……身上有伤啊。”张无忌柔声道:“小昭!你为甚么待我这么好?”小昭
凄然道:“因为……因为你待我好。”张无忌向她凝视半晌,心想:“就算我此时死了,也
有了一个真正待我极好的知己。”宋青书向小昭喝道:“你走开些!”张无忌道:“你对这
位小姑娘粗声大气,忒也无礼!”宋青书在小昭肩头一推,将她推开数步,说道:“妖女邪
男,有甚么好东西了!快站起来,接招罢!”张无忌道:“令尊宋大侠谦谦君子,天下无人
不服。阁下却这等粗暴。跟你动手,也不必……也不必站起身来。”实则他内劲提不上来,
自知决计无力站起。
张无忌重伤后虚弱无力的情形,人人都瞧了出来。俞莲舟朗声道:“青书,点了他的穴
道,令他动弹不得,也就是了,不必伤他性命。”宋青书道:“是!”左手虚引,右手倏
出,向张无忌肩头点来。张无忌动也不动,待他手指点上“肩贞穴”,内力斜引,将他指力
挪移推卸了开去。宋青书这一指之力犹似戳入了水中,更无半点着力处,只因出其不意,身
子向前一冲,险些撞到张无忌身上,急忙站定,却已不免有点狼狈。他定了定神,飞起右
脚,猛往张无忌胸口踢去,这一脚已使了六七成力。俞莲舟虽叫他不可伤了张无忌性命,但
不知怎的,他心中对眼前这少年竟蓄着极深的恨意,这倒不是因他说自己粗暴,却是因见周
芷若瞧着这少年的眼光之中,一直含情脉脉,极是关怀,最后虽奉了师命而刺他一剑,但脸
上神色凄苦,显见心中难受异常。
宋青书自见周芷若后,眼光难有片刻离开她身上,虽然常自抑制,不敢多看,以免给人
认作轻薄之徒,但周芷若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不瞧得清清楚楚,心下明白:“她这
一剑刺了之后,不论这小子死也好,活也好,再也不能从她心上抹去了。”自己倘若击死这
个少年,周芷若必定深深怨怪,可是妒火中烧,实不肯放过这唯一制他死命的良机。宋青书
文武双全,乃是武当派第三代弟子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人也素来端方重义,但遇到了
“情”之一关,竟然方寸大乱。众人眼见宋青书这腿踢去,张无忌若非跃起相避,只有出掌
硬接,但显然他便要支撑着坐起也难以办到,看来这一脚终于便取了他性命。却见足尖将要
及胸,张无忌右手五指轻拂,宋青书右腿竟然转向,从他身侧斜了过去,相距虽不过三寸,
这一腿却终于全然踢了个空。宋青书在势已无法收腿,跟着跨了一步,左足足跟后撞,直攻
张无忌背心,这一招既快且狠,人所难料,原是极高明的招数,但张无忌手指一拂,又卸开
了他足跟的撞击。
三招一过,旁观众人无不大奇。宋远桥叫道:“青书,他本身已无半点劲力,这是四两
拨千斤之法。”他眼光老到,瞧出张无忌此时劲力全失,所使的功夫虽然颇为怪异,基本道
理却与武学中借力打力并无二致。
宋青书得父亲一言提醒,招数忽变,双掌轻飘飘地,若有若无的拍击而出,乃是武当绝
学之一的“绵掌”。借力打力原是武当派武功的根本,他所使的“绵掌”本身劲力若有若
无,要令对方无从借力。但张无忌的“乾坤大挪移”神功已练到第七层境界,绵掌虽轻,终
究有形有劲,他左手按住胸口伤处,右手五指犹如抚琴鼓瑟,忽挑忽捻,忽弹忽拨,上身半
点不动,片刻间将宋青书的三十六招绵掌掌力尽数卸了。
宋青书心中大骇,偶一回头,突然和周芷若的目光相接,只见她满脸关怀之色,不禁心
中又酸又怒,知道她关怀的决非自己,当下深深吸一口气,左手挥掌猛击张无忌右颊,右手
出指疾点他左肩“缺盆穴”,这一招叫作“花开并蒂”,名称好听,招数却十分厉害,双手
递招之后,跟着右掌击他左颊,左手食指点他右肩后“缺盆穴”。这两招“花开并蒂”并成
一招,连续四式,便如暴风骤雨般使出,势道之猛,手法之快,当真非同小可。众人见了这
等声势,齐声惊呼,不约而同的跨上一步。只听得拍拍两下清脆的响声,宋青书左手一掌打
上了自己左颊,右手食指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跟着右手一掌打上了自己右颊,左手
食指点中了自己右肩“缺盆穴”。他这招“花开并蒂”四式齐中,却给张无忌以“乾坤大挪
移”功夫挪移到了他自己身上。倘若他出招稍慢,那么点中了自己左肩“缺盆穴”后,此后
两式便即无力使出,偏生他四式连环,迅捷无伦,左肩“缺盆穴”虽被点中,手臂尚未麻
木,直到使全了“花开并蒂”的下半套之后,这才手足酸软,砰的一声,仰天摔倒,挣扎了
几下,再也站不起来了。宋远桥快步抢出,左手推拿几下,已解开了儿子的穴道,但见他两
边面颊高高肿起,每一边留下五个乌青的指印,知他受伤虽轻,但儿子心高气傲,今日当众
受此大辱,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当下一言不发,携了他手回归本派。这时四周喝彩之声,
此起彼落,议论赞美的言语,嘈杂盈耳。突然间张无忌口一张,喷出几口鲜血,按住伤口,
又咳嗽起来。众人凝视着他,极为关怀,均想:他重伤下抵御宋青书的急攻,虽然得胜,但
内力损耗必大。有的人看看他,又望望武当派众人,不知他们就此认输呢,还是另行派人出
斗。宋远桥道:“今日之事,武当派已然尽力,想是魔教气数未尽,上天生下这个奇怪少年
来。若再缠斗不休,名门正派和魔教又有甚么分别?”俞莲舟道:“大哥说得是。咱们即日
回山,请师父指点。日后武当派卷土重来,待这少年伤愈之后,再决胜负。”他这几句话说
得光明磊落,豪气逼人,今日虽然认输,但不信武当派终究会技不如人。张松溪和莫声谷齐
道:“正该如此!”忽所得刷的一声,殷梨亭长剑出鞘,双眼泪光莹莹,大踏步走出去,剑
尖对着张无忌,说道:“姓曾的,我和你无冤无仇,此刻再来伤你,我殷梨亭枉称这‘侠
义’两字。可是那杨逍和我仇深似海,我非杀他不可,你让开罢!”张无忌摇头道:“但教
我有一口气在,不容你们杀明教一人。”殷梨亭道:“那我可先得杀了你!”
张无忌喷出一口鲜血,神智昏迷,心情激荡,轻轻的道:“殷六叔,你杀了我罢!”殷
梨亭听到“殷六叔”三字,只觉语气极为熟悉,心念一动:“无忌幼小之时,常常这样叫
我,这少年……”凝视他的面容,竟是越看越像,虽然分别九年,张无忌已自一个小小孩童
成长为壮健少年,相貌已然大异,但殷梨亭心中先存下“难道他竟是无忌”这个念头,细看
之下,记忆中的面貌一点点显现出来,不禁颤声道:“你……你是无忌么?”
张无忌全身再无半点力气,自知去死不远,再也不必隐瞒,叫道:“殷六叔,我……我
时时……想念你。”殷梨亭双目流泪,当的一声抛下长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叫道:“你
是无忌,你是无忌孩儿,你是我五哥的儿子张无忌。”宋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
人一齐围拢,各人又惊又喜,顷刻间心头充塞了欢喜之情,甚么六大派与明教间的争执仇
怨,一时俱忘。
殷梨亭这么一叫,除了何太冲夫妇、周芷若、杨逍等寥寥数人之外,余人无不讶异,哪
想到这个舍命力护明教的少年,竟是武当派张翠山的儿子。
殷梨亭见张无忌昏晕了过去,忙摸出一粒“天王护心丹”塞入他口中,将他交给俞莲舟
抱着,拾起长剑,冲到杨逍身前,戟指骂道:“姓杨的,你这猪狗不如的淫徒,我……
我……”喉头哽住,再也骂不下去,长剑递出,便要往杨逍心口刺去。杨逍丝毫不能动弹,
微微一笑,闭目待毙。突然斜刺里奔过来一个少女,挡在杨逍身前,叫道:“休伤我爹
爹!”殷梨亭凝剑不前,定睛看时,不禁“啊”的一声,全身冰冷,只见这少女长挑身材、
秀眉大眼,竟然便是纪晓芙。他自和纪晓芙定亲之后,每当练武有暇,心头甜甜的,总是想
着未婚妻的俏丽倩影,及后得知她为杨逍掳去,失身于他,更且因而毙命,心中愤恨自是难
以言宣;此刻突然又见到她,身子一晃,失声叫道:“晓芙妹子,你……你没……”
那少女却是杨不悔,说道:“我姓杨,纪晓芙是我妈妈,她早已死了。”殷梨亭一呆,
这才明白,喃喃的道:“啊,是了,我真胡涂!你让开,我今日要替你妈报仇雪恨。”
杨不悔指着灭绝师太道:“好!殷叔叔,你去杀了这个老贼尼。”殷梨亭道:“为……
为甚么?”杨不悔道:“我妈是给这老贼尼一掌打死的。”殷梨亭道:“胡说八道!你小孩
子家懂得甚么?”杨不悔冷冷的道:“那日在蝴蝶谷中,老贼尼叫我妈来刺死我爹爹,我妈
不肯,老贼尼就将我妈打死了。我亲眼瞧见的,张无忌哥哥也是亲眼瞧见的。你再不信,不
妨问问那老贼尼自己。”当纪晓芙身死之时,杨不悔年幼,甚么也不懂得,但后来年纪大
了,慢慢回想,自然明白了当年的经过。殷梨亭回过头去,望着灭绝师太,脸上露出疑问之
色,嗫嚅道:“师太……她说……纪姑娘是……”
灭绝师太嘶哑着嗓子说道:“不错,这等不知廉耻的孽徒,留在世上又有何用?她和杨
逍是两相情愿。她宁肯背叛师门,不愿遵奉师命,去刺杀这个淫徒恶贼。殷六侠,为了顾全
你的颜面,我始终隐忍不言。哼,这等无耻的女子,你何必念念不忘于她?”殷梨亭铁青着
脸,大声道:“我不信,我不信!”灭绝师太道:“你问问这女孩子,她叫甚么名字?”殷
梨亭目光转移到杨不悔脸上,泪眼模糊之中,瞧出来活脱便是纪晓芙,耳中却听她清清楚楚
的说道:“我叫杨不悔。妈妈说:这件事她永远也不后悔。”
当的一声,殷梨亭掷下长剑,回过身来,双手掩面,疾冲下山。宋远桥和俞莲舟大叫:
“六弟,六弟!”但殷梨亭既不答应,亦不回头,提气急奔,突然间失足摔了一交,随即跃
起,片刻间奔得不见了踪影。
他和纪晓芙之事众人多有知闻,眼见事隔十余年,他仍如此伤心,不禁都为他难过,以
武当殷六侠的武功,奔跑之际如何会失足摔跌?那自是意乱情迷、神不守舍之故了。这时宋
远桥、俞莲舟、张松溪、莫声谷四人分坐四角,各出一掌,抵在张无忌胸、腹、背、腰四处
大穴之上,齐运内力,给他疗伤。四人内力甫施,立时觉得他体内有一股极强的吸力,源源
不绝的将四人内力吸引过去。四人大惊,暗想如此不住吸去,只须一两个时辰,自己内力便
致耗竭无存,但他生死未卜,那便如何是好?正没做理会处,张无忌缓缓睁开眼睛,“啊”
了一声。宋远桥等心头一震,猛觉得手掌心有一股极暖和的热力反传过来,竟是他的九阳神
功起了应和,转将内力反输向四人体内。宋远桥叫道:“使不得!你自己静养要紧。”四人
急忙撤掌而起,但觉似有一片滚水周流四肢百骸,舒适无比,显是他不但将吸去的内力还了
四人,而且他体内九阳真气充盈鼓荡,反助四人增强了内功的修为。宋远桥等四人面面相
觑,暗自震骇,眼见他重伤垂死,哪知内力竟是如此强劲浑厚,沛不可当。此刻张无忌外伤
尚重,内息却已运转自如,慢慢站起,说道:“宋大伯、俞二伯、张四伯、莫七叔,恕侄儿
无礼。太师父他老人家福体安康。”俞莲舟道:“师父他老人家安好!无忌,你……你长得
这么大了……”说了这句话,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只是脸露微笑,热泪
盈眶。
白眉鹰王殷天正得知这位救命恩人竟是自己外孙,高兴得呵呵大笑,却终究站不起身。
灭绝师太铁青着脸,将手一挥,峨嵋群弟子跟着她向山下走去。周芷若低着头走了几
步,终于忍不住向张无忌望去。张无忌却也正自目送她离去。两人目光相接,周芷若苍白的
脸颊上飞了一阵红晕,眼光中似说:“我刺得你如此重伤,真是万分的过意不去,你可要好
好保重。”张无忌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微微点了点头。周芷若登时满脸喜色,神采飞扬,
随即回过头去,加快脚步,远远去了。
武当派和张无忌相认,再加峨嵋派这一去,六大派围剿魔教之举登时风流云散。崆峒和
华山两派携死扶伤,跟着离去。何太冲走上前来,说道:“小兄弟,恭喜你们亲人相认
啊……”张无忌不等他接着说下去,从怀中摸出两枚避瘴气、去秽恶的寻常药丸,递了给
他,说道:“请贤夫妇各服一丸,金蚕蛊毒便可消解。”何太冲接过药丸,见黑黝黝的毫不
起眼,不信便能消解得那天下至毒的金蚕蛊毒。张无忌道:“在下既说消解得,便是消解
得。”他话声仍然微弱,但光明顶这一战镇慑六大门派,气度之中,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威
严,不由得何太冲不信。他又想:“即使他骗人,这药不能消解蛊毒,但当着武当四侠,也
不能强逼他给真药。何况少林派那空性贼秃也颇有回护这小贼之意。今日只好认命罢喇。”
当下苦笑着说道:“多谢!”和班淑娴分别服下药丸,指挥众弟子收拾本派死者的尸首,告
辞下山。
俞莲舟道:“无忌,你伤重不能下山,只好在此调养,我们可不能留下陪你。盼你痊愈
之后来武当一行,也好让师父见了你欢喜。”张无忌含泪点头。各人有许多事想问、有许多
话想说,但见他神情委顿,均知多说一句话便加重他一分伤势,只得忍住不言。猛听得少林
派中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圆真师兄的尸首呢?”另一人道:“咦,怎不见了圆真师伯的法
体?”莫声谷好奇心起,抢步过去一看,只见七八名少林僧在收拾本门战死者的遗体,可是
单单少了圆真一具尸体。
圆音指着明教教众,大声喝道:“快把我圆真师兄的法体交出来,莫惹得和尚无名火
起,一把火烧得你们个个尸骨成灰。”周颠笑道:“哈哈,哈哈!真是笑话奇谈!你这活贼
秃我们也不要,要他这死和尚干么?拿他当猪当羊,宰来吃他的瘦骨头么?”少林众人心想
倒也不错,当下十余名僧人四出搜索,却哪里有圆真的尸身。众人虽觉奇怪,但想多半是华
山、崆峒各派收拾本门死者尸身之时误收了去,也就不再追寻。当下少林、武当两派人众连
袂下山。张无忌上前几步,躬身相送。宋远桥道:“无忌孩儿,今日一战,你名扬天下,对
明教更是恩重如山。盼你以后多所规劝引导,总要使明教改邪归正,少作坏事。”张无忌
道:“孩儿遵奉师伯教诲,自当尽力而为。”张松溪道:“一切小心在意,事事提防奸恶小
人。”张无忌又应道:“是!”他和武当四侠久别重逢,又即分离,五人均是依依不舍。杨
逍和殷天正待六大派人众走后,两人对望一眼,齐声说道:“明教和天鹰教全体教众,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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