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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31 金庸(现代)
道:“咱们既然出不去了,发愁也没用。我唱个小曲儿给你听,好不好?”张无忌实在毫没
心绪听甚么小曲,但也不忍拂她之意,微笑道:“好啊!”小昭坐在他身边,唱了起来:
“世情推物理,人生贵适意,想人间造物搬兴废。吉藏凶,凶藏吉。”张无忌听到“吉
藏凶,凶藏吉”这六字,心想我一生遭际,果真如此,又听她歌声娇柔清亮,圆转自如,满
腹烦忧登时大减。又听她继续唱道:
“富贵哪能长富贵?日盈昃,月满亏蚀。地下东南,天高西北,天地尚无完体。”张无
忌道:“小昭,你唱得真好听,这曲儿是谁做的?”小昭笑道:“你骗我呢,有甚么好听?
我听人唱,便把曲儿记下来了,也不知是谁做的。”张无忌想着“天地尚无完体”这一句,
顺着她的调儿哼了来来。小昭道:“你是真的爱听呢,还是假的爱听?”张无忌笑道:“怎
么爱听不爱听还有真假之分吗?自然是真的。”小昭道:“好,我再唱一段。”左手的五根
手指在石上轻轻按捺,唱了起来:“展放愁眉,休争闲气。今日容颜,老于昨日。古往今
来,尽须如此,管他贤的愚的,贫的和富的。
“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百岁光阴,七十者稀。急急流
年,滔滔逝水。”
曲中辞意豁达,显是个饱经忧患、看破了世情之人的胸怀,和小昭的如花年华殊不相
称,自也是她听旁人唱过,因而记下了。张无忌年纪虽轻,十年来却是艰苦备尝,今日困处
山腹,眼见已无生理,咀嚼曲中“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那两句,不禁魂为之销。所谓
“那一日”,自是身死命丧的“那一日”。他以前面临生死关头,已不知凡几,但从前或生
或死,都不牵累别人,这一次不但拉了一个小昭陪葬,而且明教的存毁,杨逍、杨不悔诸人
的安危、义父谢逊和圆真之间的深仇,都和他有关,实在是不想就此便死。他站起身来,又
去推那石门,只觉体内真气流转,似乎积蓄着无穷无尽的力气,可是偏偏使不出来,就似满
江洪水给一条长堤拦住了,无法宣泄。
他试了三次,颓然而废,只见小昭又已割破了手指,用鲜血涂在那张羊皮之上,说道:
“张公子,你来练一练乾坤大挪移心法,好不好?说不定你聪明过人,一下子便练会了。”
张无忌笑道:“明教的前任教主们穷终身之功,也没几个练成的,他们既然当了教主,自是
个个才智卓绝。我在旦夕之间,又怎能胜得过他们?”
小昭低声唱道:“受用一朝,一朝便宜。便练一朝,也是好的。”张无忌微微一笑,将
羊皮接了过来,轻声念诵,只见羊皮上所书,都是运气导行、移宫使劲的法门,试一照行,
竟是毫不费力的便做到了。见羊皮上写着:“此第一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者十四
年可成。”心下大奇:“这有甚么难处?何以要练七年才成?”
再接下去看第二层心法,依法施为,也是片刻真气贯通,只觉十根手指之中,似乎有丝
丝冷气射出,但见其中注明:第二层心法悟性高者七年可成,次焉者十四年可成,如练至二
十一年而无进展,则不可再练第三层,以防走火入魔,无可解救。他又惊又喜,接着去看第
三层练法。这时字迹已然隐晦,他正要取过匕首割自己的手指,小昭抢先用指血涂抹羊皮。
张无忌边读边练,第三层、第四层心法势如破竹般便练成了。小昭见他半边脸孔胀得血红,
半边脸颊却发铁青,心中微觉害怕,但见他神完气足,双眼精光炯炯,料知无碍。待见他读
罢第五层心法续练时,脸上忽青忽红,脸上青时身子微颤,如堕寒冰;脸上红时额头汗如雨
下。
小昭取出手帕,伸到他额上替他抹汗,手帕刚碰到他额角,突然间手臂一震,身子一
仰,险些儿摔倒,张无忌站了起来,伸衣袖抹去汗水,一时之间不明其理,却不知已然将这
第五层心法练成了。原来这“乾坤大挪移”心法,实则是运劲用力的一项极巧妙法门,根本
的道理,在于发挥每人本身所蓄有的潜力,每人体内潜力原极庞大,只是平时使不出来,每
逢火灾等等紧急关头,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往往能负千斤。张无忌练就九阳神功后,本
身所蓄的力道已是当世无人能及,只是他未得高人指点,使不出来,这时一学到乾坤大挪移
心法,体内潜力便如山洪突发,沛然莫之能御。
这门心法所以难成,所以稍一不慎便致走火入魔,全由于运劲的法门复杂巧妙无比,而
练功者却无雄浑的内力与之相副。正如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去挥舞百斤重的大铁锤,锤法越
是精微奥妙,越会将他自己打得头破血流,脑浆迸裂,但若舞锤是个大力士,那便得其所哉
了。以往练这心法之人,只因内力有限,勉强修习,变成心有余力不足。昔日的明教各位教
主都明白这其中关键所在,但既得身任教主,个个是坚毅不拔、不肯服输之人,又有谁肯知
难而退?大凡武学高手,都服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的话,于是孜孜兀兀,竭力修习,
殊不知人力有时而穷,一心想要“人定胜天”,结果往往饮恨而终。张无忌所以能在半日之
间练成,而许多聪明才智、武学修为远胜于他之人,竭数十年苦修而不能练成者,其间的分
别,便在于一则内力有余,一则内力不足而已。张无忌练到第五层后,只觉全身精神力气无
不指挥如意,欲发即发,欲收即收,一切全凭心意所之,周身百骸,当真说不出的舒服受
用。这时他已忘了去推那石门,跟着便练第六层的心法,一个多时辰后,已练到第七层。那
第七层心法的奥妙之处,又比第六层深了数倍,一时之间实是难以尽解。好在他精通医道脉
理,遇到难明之处,以之和医理一加印证,往往便即豁然贯通。练到一大半之处,猛地里气
血翻涌,心跳加快。他定了定神,再从头做起,仍是如此。自练第一层神功以来,从未遇上
过这等情形。他跳过了这一句,再练下去时,又觉顺利,但数句一过,重遇阻难,自此而
下,阻难叠出,直到篇末,共有一十九句未能照练。张无忌沉思半晌,将那羊皮供在石上,
恭恭敬敬的躬身下拜,磕了几个头,祝道:“弟子张无忌,无意中得窥明教神功心法,旨在
脱困求生,并非存心窥窃贵教秘籍。弟子得脱险境之后,自当以此神功为贵教尽力,不敢有
负列代教主栽培救命之恩。”小昭也跪下磕了几个头,低声祷祝道:“列代教宗在上,请你
们保佑张公子重整明教,光大列祖列宗的威名。”张无忌站起身来,说道:“我非明教教
徒,奉我太师父的教训,将来也决不敢身属明教。但我展读阳教主的遗书后,知道明教的宗
旨光明正大,自当竭尽所能,向各大门派解释误会,请双方息争。”小昭道:“张公子,你
说有一十九句句子尚未练成,何不休息一会,养足精神,把它都练成了?”张无忌道:“我
今日练成乾坤大挪移第七层心法,虽有一十九句跳过,未免略有缺陷,但正如你曲中所说:
‘日盈昃,月满亏蚀。天地尚无完体。’我何可人心不足,贪多务得?想我有何福泽功德,
该受这明教的神功心法?能留下一十九句练之不成,那才是道理啊。”
小昭道:“公子说得是。”接过羊皮,请他指出那未练的一十九句,暗暗念诵几遍,记
在心中。张无忌笑道:“你记着干甚么?”小昭脸一红,说道:“不干甚么,我想连公子也
练不会,倒要瞧瞧是怎样的难法。”
哪知道张无忌事事不为己甚,适可而止,正应了“知足不辱”这一句话。原来当年创制
乾坤大挪移心法的那位高人,内力虽强,却也未到相当于九阳神功的地步,只能练到第六层
而止。他所写的第七层心法,自己已无法修练,只不过是凭着聪明智慧,纵其想象,力求变
化而已。张无忌所练不通的那一十九句,正是那位高人单凭空想而想错了的,似是而非,已
然误入歧途。要是张无忌存着求全之心,非练到尽善尽美不肯罢手,那么到最后关头便会走
火入魔,不是疯癫痴呆,便致全身瘫痪,甚至自绝经脉而亡。
当下两人搬过沙石,葬好了阳顶天夫妇的遗骸,走到石门之前。这次张无忌单伸右手,
按在石门边上,依照适才所练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微一运劲,那石门便轧轧声响,微微晃
动,再加上一层力,石门缓缓的开了。
小昭大喜,跳起身来,拍手叫好,手足上铁练相击,叮叮当当的乱响。张无忌道:“我
再拉一拉你的铁链。”小昭笑道:“这一次定然成啦!”张无忌拉住她双手之间的铁链,运
劲分拉,铁链渐渐延长,却是不断。小昭叫道:“啊哟,不好!你越拉越长,我可更加不便
啦。”张无忌摇头道:“这链子当真邪门,只怕便拉成十几丈长,它还是不断。”原来明教
上代教主得到一块天上落下来的古怪陨石,其中所含金属质地不同于世间任何金铁,锐金旗
中的巧匠以之试铸兵刃不成,便铸成此链。张无忌见小昭垂头丧气,安慰她道:“你放心,
包在我身上给你打开铁链。咱们困在这山腹之中,尚能出去,难道还奈何不了这两根小小铁
链?”他要找圆真报仇,返身再去推那两块万斤巨石,可是他虽练成神功,究非无所不能,
两块巨石被他推得微微撼动,却终难掀开。他摇摇头,便和小昭从另一边门的石门中走了出
去。他回身推拢石门,见那石门又哪里是门了?其实是一块天然生成的大岩石,岩底装了一
个大铁球作为门枢。年深日久,铁球生锈,大岩石更难推动了。他想当年明教建造这地道之
时,动用无数人力,穷年累月,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多少心血。他手持地道秘图,循图而
行,地道中岔路虽多,但毫不费力的便走出了山洞。出得洞来,强光闪耀,两人一时之间竟
然睁不开眼,过了一会,才慢慢睁眼,只见遍地冰雪,阳光照在冰雪之上,反射过来,倍觉
光亮。小昭吹熄手中的木条,在雪地里挖了个小洞,将木条埋在洞里,说道:“木条啊木
条,多射你照亮张公子和我出洞,倘若没有你,我们可就一筹莫展了。”
张无忌哈哈大笑,胸襟为之一爽,转念又想:“世人忘恩负义者多,这小姑娘对一根木
条尚且如此,想来当是厚道重义之人。”侧头向她一笑,冰雪上反射过来的强光照在她的脸
上,更显得她肤色晶莹,柔美如玉,不禁赞叹:“小昭,你好看得很啊。”小昭喜道:“张
公子,你不骗我么?”张无忌道:“你别装驼背跛脚的怪样子,现下这样子才好看。”小昭
道:“你叫我不装,我就不装。小姐便是杀我,我也不装。”张无忌道:“瞎说!好端端
的,她干么杀你?”又看了她一眼,但见她肤色奇白,鼻子较常女为高,眼睛中却隐隐有海
水之蓝意,说道:“你是本地西域人,是不是?比之我们中原女子,另外有一份好看。”小
昭秀眉微蹙,道:“我宁可像你们中原的姑娘。”张无忌走到崖边,四顾身周地势,原来是
在一座山峰的中腰。当时说不得将他藏在布袋中负上光明顶来,他于沿途地势一概不知,此
时也不知身在何处。极目眺望,遥见西北方山坡上有几个人躺着,一动不动,似已死去,
道:“咱们过去瞧瞧。”携着小昭的手,纵身向那山坡疾驰而去。这时他体内九阳真气流转
如意,乾坤大挪移心法练到了第七层,一举手,一抬足,在旁人看来似非人力所能,虽然带
着小昭,仍是身轻如燕。到得近处,只见两个人死在雪地之中,白雪中鲜血飞溅,四人身上
都有刀剑之伤。其中三人穿明教徒服色,另一人是个僧人,似是少林派子弟。张无忌惊道:
“不好!咱们在山腹中呆了这许多时候,六大派的人攻了上去啦!”一摸四人心口,都已冰
冷,显已死去多时。忙拉着小昭,循着雪地里的足迹向山上奔去。走了十余丈,又见七人死
在地下,情状可怖。张无忌大是焦急,说道:“不知杨逍先生、不悔妹妹等怎样了?”他越
走越快,几乎是将小昭的身子提着飞行,转了一个弯,只见五名明教徒的尸首挂在树枝之
上,都是头下脚上的倒悬,每人脸上血肉模糊,似被甚么利爪抓过。小昭道:“是华山派的
虎爪手抓的。”张无忌奇道:“小昭,你年纪轻轻,见识却博,是谁教你的?”
他这句话虽然问出了口,但记挂着光明顶上各人安危,不等小昭回答,便即带着她飞步
上峰。一路上但见尸首狼藉,大多数是明教教徒,但六大派的弟子也有不少。想是他们在山
腹中一日一夜之间,六大派发动猛攻。明教因杨逍、韦一笑等重要首领尽数重伤,无人指
挥,以致失利,但众教徒虽在劣势之下,兀自苦斗不屈,是以双方死伤均重。张无忌将到山
顶,猛听得兵刃相交之声,乒乒乓乓的打得极为激烈,他心下稍宽,暗想:“战斗既然未
息,六大派或许尚未攻入大厅。”快步往相斗处奔去。
突然间呼呼风响,背后两枚钢镖掷来,跟着有人喝道:“是谁?停步!”张无忌脚下毫
不停留,回手轻挥,两枚钢镖立即倒飞回去,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跟着呯的一声,有
人摔倒在地。张无忌一怔,回过头来,只见地下倒着一名灰袍僧人,两枚钢镖钉在他右肩之
上。他更是一呆,适才回手一挥,只不过想掠斜钢镖来势,不致打到自己身上而已,哪料到
这么轻轻一挥之力,竟如此大得异乎寻常。他忙抢上前去,歉然道:“在下误伤大师,抱歉
之至。”伸指拔出钢镖。
那少林僧双肩上登时血如泉涌,岂知这僧人极是剽悍,飞起一脚,呯的一声,踢在张无
忌小腹之上。张无忌和他站得极近,没料到他竟会突施袭击,一呆之下,那僧人已然倒飞出
去,背脊撞在一棵树上,右足折断,口中狂喷鲜血。张无忌此时体内真气流转,一遇外力,
自然而然而生反击,比之当日震断静玄的右腿,力道又大得多了。
他见那僧人重伤,更是不安,上前扶起,连声致歉,那僧人恶狠狠的瞪他,惊骇之心更
甚于愤怒,虽然仍想出招击敌,却已无能为力了。忽听得围墙之内传出接连三声闷哼,张无
忌无法再顾那僧人,拉着小昭,便从大门中抢了进去,穿过两处厅堂,眼前是好大一片广
场。场上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西首人数较少,十之八九身上鲜血淋漓,或坐或卧,是明教的
一方。东首的人数多出数倍,分成六堆,看来六派均已到齐。这六批人隐然对明教作包围之
势。张无忌一瞥之下,见杨逍、韦一笑、彭和尚、说不得诸人都坐在明教人众之内,看情形
仍是行动艰难。杨不悔坐在她父亲身旁。广场中心有两人正在拚斗,各人凝神观战,张无忌
和小昭进来,谁也没加留心。张无忌慢慢走近,定神看时,见相斗双方都是空手,但掌风呼
呼,威力远及数丈,显然二人都是绝顶高手。那两人身形转动,打得快极,突然间四掌相
交,立时胶住不动,只在一瞬之间,便自奇速的跃动转为全然静止,旁观众人忍不住轰天价
叫了一声:“好!”
张无忌看清楚两人面貌时,心头大震,原来那身材矮小、满脸精悍之色的中年汉子,正
是武当派的四侠张松溪。他的对手是个身材魁伟的秃顶老者,长眉胜雪,垂下眼角,鼻子钩
曲,有若鹰嘴。张无忌心想:“明教中还有这等高手,那是谁啊?”忽听得华山派中有人叫
道:“白眉老儿,快认输罢,你怎能是武当张四侠的对手?”张无忌听到“白眉老儿”四个
字,心念一动:“啊,原来他……他……他便是我外公白眉鹰王!”心中立时生出一股孺慕
之意,便想扑上前去相认。但见殷天正和张松溪头顶都冒出丝丝热气,两人便在这片刻之
间,竟已各出生平苦练的内家真力。一个是天鹰教教主、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一个是张
三丰的得意弟子、身属威震天下的武当七侠,眼看霎时之间便要分出胜败。明教和六大派双
方都是屏气凝息,为自己人担心,均知这一场比拚,不但是明教和武当双方威名所系,而且
高手以真力决胜,败的一方多半有性命之忧。只见两人犹似两尊石像,连头发和衣角也无丝
毫飘拂。殷天正神威凛凛,双目炯炯,如电闪动。张松溪却是谨守武当心法中“以逸待劳、
以静制动”的要旨,严密守卫。他知殷天正比自己大了二十多岁,内力修为是深了二十余
年,但自己正当壮年,长力充沛,对方年纪衰迈,时刻一久,便有取胜之机。岂知殷天正实
是武林中一位不世出的奇人,年纪虽大,精力丝毫不逊于少年,内力如潮,有如一个浪头又
是一个浪头般连绵不绝,从双掌上向张松溪撞击过去。张无忌初见张松溪和殷天正时,心中
一喜,但立即喜去忧来,一个是自己的外公,乃是肯肉至亲;一个是父亲的师兄,待他有如
亲子,当年他身中玄冥神掌,武当诸侠均曾不惜损耗内功,尽心竭力的为他疗伤,倘若两人
之中有一人或伤或死,在他都是毕生大恨。
张无忌微一沉吟,正想抢上去设法拆解,忽听殷天正和张松溪齐声大喝,四掌发力,各
自退出了六七步。张松溪道:“殷老前辈神功卓绝,佩服佩服!”殷天正声若洪钟,说道:
“张兄的内家修为超凡入圣,老夫自愧不如。阁下是小婿同门师兄,难道今日定然非分胜负
不可吗?”张无忌听他言中提到父亲,眼眶登时红了,心中不住叫着:“别打了,别打
了!”张松溪道:“晚辈适才多退一步,已输了半招。”躬身一揖,神定气闲的退了下去。
突然武当派中抢出一个汉子,指着殷天正恕道:“殷老儿,你不提我张五哥,那也罢
了!今日提起,叫人好生恼恨。我俞三哥、张五哥两人,全是伤折在你天鹰教手中,此仇不
报,我莫声谷枉居‘武当七侠’之名。”呛啷啷一声,长剑出鞘,太阳照耀下剑光闪闪,摆
了一招“万岳朝宗”的姿式。这是武当子弟和长辈动手过招时的起手式,莫声谷虽然怒气勃
勃,但此时早已是武林中极有身分的高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举一动自不能失了礼数。殷
天正叹了口气,脸上闪过一阵黯然之色,缓缓道:“老夫自小女死后,不愿再动刀剑。但若
和武当诸侠空手过招,却又未免托大不敬。”指着一个手执铁棍的教徒道:“借你的铁棍一
用。”那明教教徒双手横捧齐眉镔铁棍,走到殷天正身前,恭恭敬敬的躬身呈上。殷天正接
过铁棍,双手一拗,拍的一声,那铁棍登时断为两截。
旁观众人“哦”的一声,都没有想到这老儿久战之后,仍具如此惊人神力。莫声谷知他
知他不会先行发招,长剑一起,使一招“百鸟朝凤”,但见剑尖乱颤,霎时间便如化为数十
个剑尖,罩住敌人中盘,这一招虽然厉害,但仍是彬彬有礼的剑法。殷天正左手断棍一封,
说道:“莫七侠不必客气。”右手断棍便斜砸过去。数招一过,旁观众人群情耸动,但见莫
声谷剑走轻灵,光闪如虹,吞叶开阖之际,又飘逸,又凝重,端的是名家风范。殷天正的两
根断铁棍本已笨重,招数更是呆滞,东打一棍,西砸一棍,当真不成章法,但有识之士见
了,却知他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实已臻武学中的极高境界。他脚步移动也极缓慢,莫声谷
却纵高伏低、东奔西闪,只在一盏茶时分,已接连攻出六十余招凌厉无伦的杀手。
再斗数十合后,莫声谷的剑招愈来愈快。昆仑、峨嵋诸派均以剑法见长,这几派的弟子
见莫声谷一柄长剑上竟生出如许变化,心下都暗暗饮服:“武当剑法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里
大开眼界。”可是不论他如何腾挪劈刺,总是攻不进殷天正两根铁棍所严守的门户之内。莫
声谷心想:“这老儿连败华山、少林三名高手,又和四哥对耗内力,我已是跟他相斗的第五
人,早就占了不少便宜,若再不胜,师门颜面何存?”猛地里一声清啸,剑法忽变,那柄长
剑竟似成了一条软带,轻柔曲折,飘忽不定,正是武当派的七十二招“绕指柔剑”。旁观众
人看到第十二三招时,忍不住齐声叫起好来。这时殷天正已不能守拙驭巧,身形游走,也展
开轻功,跟他以快打快。突然间莫声谷长剑破空,疾刺殷天正胸膛,剑到中途,剑尖微颤,
竟然弯了过去,斜刺他右肩。这路“绕指柔剑”全仗以浑厚内力逼弯剑刃,使剑招闪烁无
常,敌人难以挡架。殷天正从未见过这等剑法,急忙沉肩相避,不料铮的一声轻响,那剑反
弹过来,直刺入他的左手上臂。殷天正右臂一伸,不知如何,竟尔陡然间长了半尺,在莫声
谷手腕上一拂,挟手将他长剑夺过,左手已按住他“肩贞穴”。白眉鹰王的鹰爪擒拿手乃百
余年来武林中一绝,当世无双无对。莫声谷肩头落入他的掌心,他五指只须运劲一捏,莫声
谷的肩头非碎成片片、终身残废不可。武当诸侠大吃一惊,待要抢出相救,其势却已不及。
殷天正叹了口气,说道:“一之为甚,其可再乎?”放开了手,右手一缩,拔出长剑,
左臂上伤口鲜血如泉涌出。他向长剑凝视半晌,说道:“老夫纵横半生,从未在招数上输过
一招半式。好张三丰,好张真人!”他称扬张三丰,那是钦佩他手创的七十二招“绕指柔
剑”神妙难测,自己竟然挡架不了。莫声谷呆在当地,自己虽然先赢一招,但对方终究是有
意的不下杀手,没损伤自己,怔了片刻,便道:“多蒙前辈手下留情。”殷天正一言不发,
将长剑交还给他。莫声谷精研剑法,但到头来手中兵刃竟给对方夺去,心下羞愧难当,也不
接剑,便即退下。张无忌轻轻撕下衣襟,正想去给外公裹伤,忽见武当派中又步出一人,黑
须垂胸,却是武当七侠之首的宋远桥,说道:“我替老前辈裹一裹伤。”从怀中取出金创
药,给殷天正敷在伤口之上,随即用帕子扎住,天鹰教和明教的教众见宋远桥一脸正气,料
想他以武当七侠之首的身分,决不会公然下毒加害,殷天正说了声:“多谢!”更是坦然不
疑。张无忌大喜,心道:“宋师伯给我外公裹伤,想是感激他不伤莫七叔,两家就如此和好
了。”哪知宋远桥裹好伤后,退一步,长袖一摆,说道:“宋某领教老前辈的高招!”这一
着大出张无忌意料之外,忍不住叫道:“宋大……宋大侠,用车轮战打他老人家,这不公
平!”
这一言出口,众人的目光都射向这衣衫褴褛的少年。除了峨嵋派诸人,以及宋青书、殷
梨亭、杨逍、说不得等少数人之外,谁都不知他的来历,均感愕然。
宋远桥道:“这位小朋友的话不错。武当派和天鹰教之间的私怨,今日暂且阁下不提。
现下是六大派和明教一决生死存亡的关头,武当派谨向明教讨战。”
殷天正眼光缓缓移动,看到杨逍、韦一笑、彭和尚等人全身瘫痪,天鹰教和五行旗下的
高手个个非死即伤,自己儿子殷野王伏地昏迷,生死未卜,明教和天鹰教之中,除自己之
外,再无一个能抵挡得住宋远桥的拳招剑法,可是自己连战五个高手之余,已是真气不纯,
何况左臂上这一剑受伤实是不轻。
殷天正微微一顿之间,崆峒派中一个矮小的老人大声说道:“魔教已然一败涂地,再不
投降,还待怎的?空智大师,咱们这便去毁了魔教三十三代教主的牌位罢!”少林寺方丈空
闻大师坐镇嵩山本院,这次围剿明教,少林弟子由空智率领。各派敬仰少林派在武林中的声
望地位,便举他为进攻光明顶的发号施令之人。
空智尚未答言,只听华山派中一人叫道:“甚么投不投降?魔教之众,今日不能留一个
活口。除恶务尽,否则他日死灰复燃,又必为害江湖。魔崽子们!见机的快快自刎,免得大
爷们动手。”殷天正暗暗运气,但觉左臂上剑伤及骨,一阵阵作痛,素知宋远桥追随张三丰
最久,已深得这位不世出的武学大师真传,自己神完气足之时和他相斗,也是未知鹿死谁
手,何况此刻?但明教众高手或死或伤,只剩下自己一人支撑大局,只有拚掉这条老命了,
自己死不足惜,所惜者一世英名,竟在今日断送。只听宋远桥道:“殷老前辈,武当派和天
鹰教仇深似海,可是我们却不愿乘人之危,这场过节,尽可日后再行清算。我们六大派这一
次乃是冲着明教而来。天鹰教已脱离明教,自立门户,江湖上人人皆知。殷老前辈何必蹚这
场浑水?还请率领贵教人众,下山去罢!”
武当派为了俞岱岩之事,和天鹰教结下了极深的梁子,此事各派尽皆知闻,这时听宋远
桥竟然替天鹰教开脱,各人尽皆惊讶,但随即明白宋远桥光明磊落,不肯捡这现成便宜。殷
天正哈哈一笑,说道:“宋大侠的好意,老夫心领。老夫是明教四大护教法王之一,虽已自
树门户,但明教有难,岂能置身事外?今日有死而已,宋大侠请进招罢!”说着踏上一步,
双掌虚拟胸前,两条白眉微微颤动,凛然生威。宋远桥道:“既然如此,得罪了!”说罢左
手一扬,右掌抵在掌心,一招“请手式”挥击出去,乃是武当派拳法中晚辈和长辈过招的招
数。殷天正见他弯腰弓背,微有下拜之态,便道:“不必客气。”双手一圈,封住心口。依
照拳法,宋远桥必当抢步上前,伸臂出击,哪知他伸臂出击是一点不错,却没抢步上前,这
拳打出,竟和殷天正的身子相距一丈有余。
殷天正一惊:“难道他武当拳术如此厉害,竟已练成了隔山打牛的神功?”当下不敢怠
慢,运起内劲,右掌挥出,抵挡他的拳力。不料这一掌挥出,前面空空荡荡,并未接到甚么
劲力,不由得心中大奇。只听宋远桥道:“久仰老前辈武功深湛,家师也常称道。但此刻前
辈已力战数人,晚辈却是生力,过招之际太不公平。咱们只较量招数,不比膂力。”一面
说,一面踢出一腿这一腿又是虚踢,离对方身子仍有丈许之地,但脚法精妙,方位奇特,当
真匪夷所思,倘是近身攻击,可就十分难防。殷天正赞道:“好脚法!”以攻为守,挥拳抢
攻。宋远桥侧身闪避,还了一掌。霎时之间,但见两人拳来脚往,斗得极是紧凑,可是始终
相隔丈许之地。虽然招不着身,一切全是虚打,但他二人何等身分,哪一招失利、哪一招占
先,各自心知。两人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怠忽,便和贴身肉搏无异。
旁观众人不少是武学高手,只见宋远桥走的是以柔克刚的路子,拳脚出手却是极快,殷
天正大开大阖,招数以刚为主,也丝毫没慢了。两人见招拆招,忽守忽攻,似乎是分别练
拳,各打各的,其实是斗得激烈无比。
张无忌初看殷天正和张松溪、莫声谷两人相斗时,关怀两边亲人的安危,并没怎么留神
双方出招,这时见殷天正和宋远桥隔着远远的相斗,知道只有胜负之分,却无死伤之险,这
才潜心察看两人的招数。看了半晌,见两人出招越来越快,他心下却越来越不明白:“我外
公和宋大伯都是武林中一流高手,但招数之中,何以竟存着这许多破绽?外公这一拳倘若偏
左半尺,不就正打中宋大伯的胸口?宋大伯这一抓若再迟出片刻,那不恰好拿到了我外公左
臂?难道他二人故意相让?可是瞧情形又不像啊。其实殷天正和宋远桥虽然离身相斗,招数
上却丝毫不让。张无忌学会乾坤大挪移心法后,武学上的修为已比他们均要胜一筹。但说
殷、宋二人的招数中颇有破绽,却又不然。张无忌不知自己这么想,只因身负九阳神功之
故,他所设想的招数虽能克敌制胜,却决不是比殷、宋二人更妙更精,常人更万万无法做
到。正如飞禽见地下狮虎搏斗,不免会想:“何不高飞下扑,可制必胜?”殊不知狮虎在百
兽之中虽然最为凶猛厉害,要高飞下扑,却是力所不能。张无忌见识未够广搏,一时想不到
其中的缘故。忽见宋远桥招数一变,双掌飞舞,有若絮飘雪扬,软绵绵不着力气,正是武当
派“绵掌”。殷天正呼喝一声,打出一拳。两人一以至柔,一以至刚,各逞绝技。
斗到分际,宋远桥左掌拍出,右掌陡地里后发先至,跟着左掌斜穿,又从后面抢了上
来。殷天正见自己上三路全被他掌势罩住,大吼一声,双拳“丁甲开山”,挥击出去。两人
双掌双拳,便此胶在空中,呆呆不动。拆到这一招时,除了比拚内力,已无他途可循。两人
相隔一丈以外,四条手臂虚拟斗力之状,此时看来似乎古怪,但是近身真斗,却已面临最为
凶险的关头。宋远桥微微一笑,收掌后跃,说道:“老前辈拳法精妙,佩服佩服!”殷天正
也即收拳,说道:“武当拳法,果然冠绝古今。”两人说过不比内力,斗到此处,无法再行
继续,便以和局收场。武当派中尚有俞莲舟和殷梨亭两大高手未曾出场,只见殷天正脸颊胀
红,头顶热气袅袅上升,适才这一场比试虽然不耗内力,但对手实在太强,却已是竭尽心
智,眼见他已强弩之末,俞殷二侠任何一人下场,立时便可将他打倒,稳享“打败白眉鹰
王”的美誉。俞莲舟和殷梨亭对望一眼,都摇了摇头,均想:“乘人之危,胜之不武。”
他武当二侠不欲乘人之危,旁人却未必都有君子之风,只见崆峒派中一个矮小老者纵身
而出,正是适才高叫焚烧明教历代主牌之人,轻飘飘的落在殷天正面前,说道:“我姓唐的
跟你殷老儿玩玩!”说话的语气极是轻薄。
殷天正向他横了一眼,鼻中一哼,心道:“若在平时,崆峒五老如何在殷某眼下?今日
虎落平阳被犬欺,殷某一世英名,若是断送在武当七侠手底,那也罢了,可万万不能让你唐
文亮竖子成名!”虽然全身骨头酸软,只盼睡倒在地,就此长卧不起,但胸中豪气一生,下
垂的两道白眉突然竖起,喝道:“小子,进招罢!”唐文亮瞧出他内力已耗了十之八九,只
须跟他斗得片刻,不用动手,他自己就会跌倒,当下双掌一错,抢到殷天正身后,发拳往他
后心击去。殷天正斜身反勾,唐文亮已然跃开,他脚下灵活之极,犹如一只猿猴,不断的跳
跃。斗了数合,殷天正眼前一黑,喉头微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再也站立不定,一交坐
倒。唐文亮大喜,喝道:“殷天正,今日叫你死在我唐文亮拳下!”张无忌只见唐文亮纵起
身子,凌空下击,正要飞身过去救助外公,却见殷天正右手斜翻,姿式妙到巅毫,正是对付
敌人从上空进攻的一招杀手,眼看两人处此方位之下,唐文亮已然无法自救,果然听得喀喀
两响,唐文亮双臂已被殷天正施展“鹰爪擒拿手”折断,跟着又是喀喀两响,连两条大腿也
折断了,呯的一响,摔在数尺之外。他四肢骨断,再也动弹不得。旁观众人见殷天正于重伤
之余仍具如此神威,无不骇然。崆峒五老中的第三老唐文亮如此惨败,崆峒派人人脸上无
光,眼见唐文亮躺在殷天正身畔,只因相距过近,竟然无人敢上前扶他回来。过了半晌,崆
峒派中一个弓着背脊的高大老人重重踏步而出,右足踢起一块石头,直向殷天正飞去,口中
喝道:“白眉老儿,我姓宗的跟你算算旧帐。”这人是崆峒五老中的第二老,名叫宗维侠。
他说“算算旧帐”,想是曾吃过殷天正的亏。这块石头飞去,突的一声,正中殷天正的额
角,立时鲜血长流。这一下谁都大吃一惊,宗维侠踢这块石头过去,原也没想能击中他,哪
知殷天正已是半昏半醒,没能避让。当此情势之下,宗维侠上前只是轻轻一指,便能致他于
死地。但见宗维侠提起右臂,踏步上前,武当派中走出一人,身穿土布长衫,神情质朴,却
是二侠俞莲舟,身形微晃,拦在宗维侠身前,说道:“宗兄,殷教主已身受重伤,胜之不
武,不劳宗兄动手。殷教主跟敝派过节极深,这人交给小弟罢。”宗维侠道:“甚么身受重
伤?这人最会装死,适才若不是他故弄玄虚,唐三弟哪会上他的这恶当。俞二侠,贵派和他
有梁子,兄弟跟这老儿也有过节,让我先打他三拳出气。”俞莲舟不愿殷天正一世英雄,如
此丧命,又想到张翠山与殷素素,说道:“宗兄的七伤拳天下闻名,殷教主眼下这般模样,
怎还禁得起宗兄的三拳?”
宗维侠道:“好!他折断我唐三弟四肢,我也打断他四肢便了。这叫做眼前报,还得
快!”他见俞莲舟兀自犹豫,大声说道:“俞二侠,咱们六大派来西域之前立过盟誓。今日
你反而回护魔教的头子么?”俞莲舟叹了口气,说道:“此刻任凭于你。回归中原以后,我
再领教宗二先生的七伤拳神功。”宗维侠心下一凛:“这姓俞的何以一再维护他?”他对武
当派确是颇有忌惮,但众目睽睽之下,终不能示弱,当下冷笑道:“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
字。你武当派再强,也不能恃势横行啊。”这几句话*
宋远桥便道:“二弟,由他去罢!”俞莲舟朗声道:“好英雄,好汉子!”便即退开。
这“好英雄,好汉子”六个字,似乎是称赞殷天正,又似乎是讥刺宗维侠的反话。宗维侠不
愿和武当派惹下纠葛,假装没听见,一见俞莲舟走开,便向殷天正身前走去。
少林派空智大师大声发令:“华山派和崆峒派各位,请将场上的魔教余孽一概诛灭了。
武当派从西往东搜索,峨嵋派从东往西搜索,别让魔教有一人漏网。昆仑派预备火种,焚烧
魔教巢穴。”他吩咐五派后,双手合十,说道:“少林子弟各取法器,诵念往生经文,替六
派殉难的英雄、魔教教众超度,化除冤孽。”众人只待殷天正在宗维侠一拳之下丧命,六派
围剿魔教的豪举便即大功告成。当此之际,明教和天鹰教教众俱知今日大数已尽,众教徒一
齐挣扎爬起,除了身受重伤无法动弹者之外,各人盘膝而坐,双手十指张开,举在胸前,作
火焰飞腾之状,跟着杨逍念诵明教的经文:“焚我残躯,熊熊圣火,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为善除恶,惟光明故,喜乐悲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
多!”明教自杨逍、韦一笑、说不得诸人之下,天鹰教自李天垣以下,直至厨工伕役,个个
神态庄严,丝毫不以身死教灭为惧。空智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
俞莲舟心道:“这几句经文,想是他魔教教众每当身死之前所要念诵的了。他们不念自
己身死,却在怜悯众人多忧多患,那实在是大仁大勇的胸襟啊。当年创设明教之人,真是个
了不起的人物。只可惜传到后世,反而变成了为非作歹的渊薮。”张无忌在六大门派高手之
前本来心存畏惧,迟迟不敢挺身而出,待听得空智下了尽屠魔教人众的号令,又见宗维侠径
自举臂向外公走去,当下不暇多想,大踏步抢出,挡在宗维侠身前,说道:“且慢动手!你
如此对付一个身受重伤之人,也不怕天下英雄笑么?”这几句话声音清朗,响彻全场。各派
人众奉了空智大师的号令,本来便要分别出手,突然听到这几句话,一齐停步,回头瞧着
他。宗维侠见说话的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丝毫不以为意,伸手推出,要将他推在一旁,以
便上前打死殷天正。张无忌见他伸掌推到,便随手一掌拍出,呯的一响,宗维侠倒退三步,
侍要站定,岂知对方这一掌雄浑无比,仍是立足不定,幸好他下盘功夫扎得坚实,但觉上身
直往后仰,急忙右足在地下一点,纵身后跃,借势纵开丈余。落下地来时,这股掌势仍未消
解,又踉踉跄跄的连退七八步,这才站定。这么一来,他和张无忌之间已相隔三丈以上。他
心中惊怒莫名,旁观众人却是大惑不解,都想:“宗维侠这老儿在闹甚么玄虚,怎地又退又
跃,跃了又退,大捣其鬼?”便是张无忌自己,也想不透自己这么轻轻拍出一掌,何以竟有
如许威力。宗维侠一呆之下,登时醒悟,向俞莲舟怒目而视,喝道:“大丈夫光明磊落,怎
地暗箭伤人?”他料定是俞莲舟在暗中相助,多半还是武当诸侠一齐出手,否则单凭一人之
力,不能有这么强猛的劲道。俞莲舟给他说得莫名其妙,反瞪他一眼,暗道:“你装模作
样,想干甚么?”宗维侠大步上前,指着张无忌喝道:“小子,你是谁?”张无忌道:“我
叫曾阿牛。”一面说,一面伸掌贴在殷天正背心“灵台穴”上,将内力源源输入。他的九阳
真气浑厚之极,殷天正颤抖了几下,便即睁开眼来,望着这少年,颇感奇怪。张无忌向他微
微一笑,加紧输送内力。片刻之间,殷天正胸口和丹田中闭塞之处已然畅通无阻,低声道:
“多谢小友!”站起身来,傲然道:“姓宗的,你崆峒派的七伤拳有甚么了不起,我便接你
三拳!”
宗维侠万没想到这老儿竟会又是神完气足的站起身来,眼看这个现成便宜是不易捡的
了,忌惮他“鹰爪擒拿功”的厉害,便道:“崆峒派的七伤拳既然没甚么了不起,你便接我
三招七伤拳吧!”他盼殷天正不使擒拿手,单是拳掌相对,比拚内力,那么自己以逸待劳,
当可仗七伤拳的内劲取胜。张无忌听他一再提起“七伤拳”三字,想起在冰火岛的那天晚
上,义父叫醒自己,讲述以七伤拳打死神僧空见之事,后来他叫自己背诵七伤拳的拳诀,还
因一时不能记熟,挨了他好几个耳光。这时那拳诀在心中流动,当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要
知天下诸般内功,皆不逾九阳神功之藩篱,而乾坤大挪移运劲使力的法门,又是集一切武功
之大成,一法通,万法通,任何武功在他面前都已无秘奥之可言。只听殷天正道:“别说三
拳,便接你三十拳却又怎地?”他回头向空智说道:“空智大师,姓殷的还没死,还没认
输,你便出尔反尔,想要倚多取胜吗?”
空智左手一挥,道:“好!大伙儿稍待片刻,又有何妨!”原来殷天正上得学明顶后,
见杨逍等人尽皆重伤,己方势力单薄,当下以言语挤住空智,不得仗着人多混战。空智依着
武林规矩,便约定逐一对战。结果天鹰教各堂各坛、明教五行旗,及光明顶上杨逍属下的雷
电风云四门中的好手,还是一个个非死即伤,最后只剩下殷天正一人。但他既未认输,便不
能上前屠戮。张无忌知道外公虽比先前好了些,却万万不能运劲使力,他所以要接宗维侠的
拳招,只不过是护教力战,死而后已,于是低声道:“殷老前辈,待我来替你先接,晚辈不
成时,老前辈再行出马。”殷天正已瞧出他内力深厚无比,自己便在绝无伤势之下,也是万
万不及,但想自己为教而死,理所当然,这少年不知有何干系,他本领再强,也决计敌不过
对方败了一个又来一个、源源不绝的人手,到头来还不是和自己一样,重伤力竭,任人宰
割,如此少年英才,何必白白的断送在光明顶上?当下问道:“小友是哪一位门下,似乎不
是本教教徒,是吗?”张无忌恭恭敬敬的躬身说道:“晚辈不属明教,不属天鹰教,但对老
前辈心仪已久,今和前辈并肩抗敌,乃是份所应当。”殷天正大奇,正想再问,宗维侠又踏
上一步,大声道:“姓殷的,我第一拳来了。”
张无忌道:“殷老前辈说你不配跟他比拳,你先胜得过我,再跟他老人家动手不迟。”
宗维侠大怒,喝道:“你这小子是甚么东西?我叫你知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张无
忌寻思:“今日只有说明圆真这恶贼的奸诈阴谋,才能设法使双方罢手,若是单凭动手过
招,我一人怎斗得过六大门派这么多英雄?何况武当门下的众师伯叔都在此地,我又怎能跟
他们为敌?”当下朗声说道:“崆峒派七伤拳的厉害,在下早就久仰了。少林神僧空见大
师,不就是丧生在贵派七伤拳之下么?”他此言一出,少林派群相耸动,那日空见大师丧身
洛阳,尸身骨骼尽数震断,外表却一无伤痕,极似是中了崆峒派“七伤拳”的毒手。当时空
闻、空智、空性三僧密议数日,认为崆峒派眼下并无绝顶高手,能打死练就了“金刚不坏
体”神功的空见师兄,虽然空见的伤势令人起疑,但料想非崆峒派所能为。后来空智又曾率
领子弟暗加访查,得知空见大师在洛阳圆寂之日,崆峒五老均在西南一带。既然非五老所
为,那么崆峒派中更无其他好手能对空见有丝毫损伤,因此便将对崆峒派起的疑心搁下了。
何况当时洛阳客房外墙上写着“成昆杀神僧空见于此墙下”十一个大字,少林派后来查知冒
名成昆做下无数血案的均是谢逊所为,那更是半点也没疑惑了。众高僧直至此时听了张无忌
这句话,心下才各自一凛。宗维侠怒道:“空见大师为谢逊恶贼所害,江湖上众所周知,跟
我崆峒又有甚么干系?”张无忌道:“谢谢前辈打死神僧空见,是你亲眼瞧见了么?你是在
一旁掠阵么?是在旁相助么?”宗维侠心想:“这乞儿不像乞儿、牧童不似牧童的小子,怎
地跟我缠上了?多半是受了武当派的指使,要挑拨崆峒和少林两派之间的不和。我倒要小心
应付,不可入了人家圈套。”因此他虽没重视张无忌,还是正色答道:“空见神僧丧身洛
阳,其时崆峒五老都在云南点苍派柳大侠府上作客。我们怎能亲眼见到当时情景?”
张无忌朗声道:“照啊!你当时既在云南,怎能见到谢前辈害死空见大师?这位神僧是
丧生在崆峒派的七伤拳手下,人人皆知。谢老前辈又不是你崆峒派的,你怎可嫁祸于人?”
宗维侠道:“呸!呸!空见神僧圆寂之处,墙上写着‘成昆杀空见神僧于此墙下’十一个血
字。谢逊冒着他师父之名,到处做下血案,那还有甚么可疑的?”
张无忌心下一凛:“我义父没说曾在墙上写下这十一个字。他一十三拳打死神僧空见
后,心中悲悔莫名,料来决不会再写这些示威嫁祸的学句。”当下仰天哈哈一笑,说道:
“这些字谁都会写,墙上虽然有此十一个字,可有谁亲眼见到谢前辈写的?我偏要说这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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