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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_3 金庸(现代)
去。只见他脚上铁链拖过,石板上便现出一条五寸来宽的印痕,何足道所划的界线登时抹
去。众僧一见,忍不住大声喝彩。天鸣、无色、无相等更是惊喜交集,哪想得到这个痴痴呆
呆的老僧竟有这等深厚内功,和他同居一寺数十年,却没瞧出半点端倪。天鸣等自知一人内
力再强,欲在石极上踏出印痕,也决无可能,只因觉远挑了一对大铁桶,桶中装满了水,总
共何止四百余斤之重,这几百斤巨力从他肩头传到脚上的铁链,向前拖曳,便如一把大凿子
在石板上敲凿一般,这才能铲去何足道所划的界线,倘若觉远空身而行,那便万万不能了。
但虽有力可借,终究也是罕见的神功。何足道不待他铲完纵横一共三十八的界线,大声喝
道:“大和尚,你好深厚的内功,在下可不及你!”觉远铲到此时,丹田中真气虽愈来愈
盛,但两腿终是血肉之物,早已大感酸痛,听他这么一喝,当即止步,微笑吟道:“一枰袖
手将置之,何暇为渠分黑白?”
何足道道:“不错!这局棋不用下,我已然输了。我领教领教你的剑法。”说着刷的一
声响,从背负的瑶琴底下抽出一柄长剑,剑尖指向自己胸口,剑柄斜斜向外,这一招起手式
怪异之极,竟似回剑自戕一般,天下剑法之中,从未见有如此不通的一招。觉远道:“老僧
只知念经打坐,晒书扫地,武功一道可一窍不通。”何足道却哪里肯信?嘿嘿冷笑,纵身近
前,长剑斗然弯弯弹出,剑尖直刺觉远胸口,出招之快真乃为任何剑法所不及。原来这一招
不是直刺,却是先聚内力,然后蓄劲弹出。但觉远的内功实已到随心所欲、收发自如的境
界。何足道此剑虽快,觉远的心念却动得更快,意到手到,身意合一,他右手一收,扁担上
的大铁桶登时荡了过来,挡在身前,当的一声,剑尖刺在铁桶之上。剑身柔韧,弯成了个弧
形。何足道急收长剑,随手挥出,觉远左手的铁桶横过,又挡开了。何足道心想:“你武功
再高,这对铁桶总是笨重之极,焉能挡得住我的快攻?倘若你空手对招,我反而有三分忌
惮。”伸指在剑身上一弹,剑声嗡嗡,有若龙吟,叫道:“大和尚,可小心了!”长剑颤
处,前后左右,瞬息之间攻出了四四一十六招。但听得当当当当一十六下响过,何足道这一
十六手“迅雷剑”竟尽数刺在铁桶之上。旁观众人见觉远手忙脚乱,左支右绌,显得狼狈之
极,果是不会半分武功,但何足道这一十六下神妙无方的剑招,却全给觉远以极笨拙、极可
笑的姿式以铁桶挡开了。无色、无相等都不禁担心,齐叫:“何居士剑下留情!”郭襄也
道:“休下杀手!”众人都瞧出觉远不会武功,但何足道身在战局中,竭尽全力施展,竟尔
奈何不了对方半分,哪会想到他其实从未学过武功,所以能挡住剑招,全仗他在不知不觉中
练成了上乘内功所致。何足道快击无功,斗然间大喝一声,寒光闪动,挺剑向觉远小腹上直
刺过去。觉远叫声:“啊哟!”百忙中双手一合,当的一声巨响,两只铁桶竟将长剑硬生生
的挟住了。何足道使劲回夺,哪里动得半毫?他应变奇速,右手撤剑,双手齐推,一股排山
倒海的掌力,直扑觉远面门。这时觉远已分不出手去抵挡,眼见情势十分危急,张君宝师徒
情深,纵身扑上,使出杨过昔年所教那招“四通八达”,挥掌斜击何足道肩头。便在此时,
觉远的劲力已传到铁桶之中,两道水柱从桶中飞出,也扑向何足道的面门。掌力和水柱一
撞,水花四溅,泼得两人满身是水,何足道这双掌力便就此卸去。何足道正自全力与觉远比
拚,顾不得再抵挡张君宝这一掌,噗的一下,肩头中掌。岂知张君宝小小年纪,掌法既奇,
内力竟也大为深厚,何足道立足不定,向左斜退三步。觉远叫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何居士饶了老僧罢!这几剑直刺得我心惊肉跳。”说着伸袖抹去脸上水珠,急忙避在一边。
何足道怒道:“少林寺卧虎藏龙之地,果真非同小可,连一个小小少年竟也有这等身手。好
小子,咱们来比划比划,你只须接得我十招,何足道终身不履中土。”
无色、无相等均知张君宝只是藏经阁中一个打杂小厮,从未练过功夫,刚才不知如何阴
差阳错的推了他一掌,若要当真动武,别说十招,只怕一招便会丧生于他掌底。无相昂然
道:“何居士此言差矣!你号称昆仑三圣,武学震古铄今,如何能和这烹茶扫地的小厮动
手?若不嫌弃,便由老僧接你十招。”何足道摇头道:“这一掌之辱,岂能便此罢休?小
子,看招!”说着呼的一掌,便向张君宝胸口打去。这一拳去势奇快,他和张君宝站得又
近,无色、无相等便欲救援,却哪里来得及?众人刚自暗暗叫苦,却见张君宝两足足跟不
动,足尖左磨,身子随之右转,成右引左箭步,轻轻巧巧的便卸开了他这一拳,跟着左掌握
拳护腰,右掌切击而出,正是少林派基本拳法的一招“右穿花手”。这一招气凝如山,掌势
之出,有若长江大河,委实是名家耆宿的风范,哪里是一个少年人的身手?何足道自肩上受
了他一掌,早知道这少年的内力远在潘天耕等三人之上,但自忖十招之内定能将他击败,见
这招“右穿花手”虽是少林拳的入门功夫,但发掌转身之际,劲力雄浑,身形沉稳,当真无
懈可击,忍不住喝了声彩:“好拳法!”无相心念一动,向无色微笑道:“恭喜师兄暗中收
了个得意弟子!”无色摇头道:“不是……”但见张君宝“拗步拉弓”、“单凤朝阳”、
“二郎担衫”,连续三招,法度之严,劲力之强,实不下于少林派的一流高手。
天鸣、无色、无相以及心禅七老见张君宝这几招少林拳打得如此出色,无不相顾骇然。
无相道:“他拳法如此法度严谨也还罢了,这等内劲……”
说话之际,何足道已出了第六招,心想:“我连这黄口少年尚且对付不了,竟敢到少林
寺来留简挑战,岂不教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齿?”突然滴溜溜的转身,一招“天山雪飘”,掌
影飞舞,霎时之间将张君宝四面八方都裹住了。张君宝除了在华山绝顶受过杨过指点四招之
外,从未有武师和他讲解武功,陡然间见到这般奇幻百端、变化莫测的上乘掌法,哪里能够
拆解?危急之中,身腰左转成寒鸡势,双掌举过额角,左手虎口与右手虎口遥遥相对,却是
少林拳中的一招“双圈手”。这一招凝重如山,敌招不解自解。不论何足道从哪一方位进
袭,全在他“双圈手”笼罩之下。猛听得达摩堂、罗汉堂众弟子轰雷也似的喝一声彩,尽对
张君宝这一招衷心钦佩,赞他竟以少林拳中最平淡无奇的拳招,化解了最繁复的敌招。
喝彩声中,何足道一声清啸,呼的一拳,向张君宝当胸猛击过去。这一拳竟然也是自巧
转拙,却是劲力非凡。张君宝应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推出。拳拳相交,只听得砰的
一声,何足道身子一晃,张君宝向后退了三步。何足道“哼”的一声,拳法不变,却抢上了
两步,发拳猛硬击狠打。张君宝仍以一招“偏花七星”,双切掌向前平推。砰的一声大响,
张君宝这次退出五步。何足道身子向前一撞,脸上变色,喝道:“只剩下一招了,你全力接
着。”踏上三步,坐稳马步,一拳缓缓击出。
这时少林寺前数百人声息全无,人人皆知这一拳是何足道一生英名之所系,自是竭尽了
全力。
张君宝第三次再使“偏花七星”,这番拳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两人微一凝持,各催
动内力相抗。说到武功家数,何足道比之张君宝何止胜过百倍?但一经比拚内力,张君宝曾
自“九阳真经”学得心法,内力绵绵密密,浑厚充溢。顷刻之间,何足道便知并无胜他把
握,当即纵身跃起,让张君宝的拳力尽皆落空,反掌在他背上轻轻一推。张君宝仆跌在地,
一时站不起来。何足道右手一挥,苦笑道:“何足道啊何足道,当真是狂得可以。”向天鸣
禅师一揖到地,说道:“少林寺武功扬名千载,果然非同小可,今日令狂生大开眼界,方知
盛名之下,实无虚士。佩服,佩服!”说着转过身来,足尖一点,已飘身在数丈之外。他停
了脚步,回头对觉远道:“觉远大师,那人叫我转告一句话,说道‘经书是在油中’。”话
声甫歇,他足尖连点数下,远远的去了,身法之快,实所罕见。
张君宝慢慢爬起,额头脸上尽是泥尘。他虽被何足道打倒,但众高手皆知何足道只是取
巧,飘然远去,话中之意已说明不敌少林寺的神功。心禅七老中一个精瘦骨立的老僧突然说
道:“这个弟子的武功是谁所授?”他说话声音极是尖锐,有若寒夜枭鸣,各人听在耳里,
都是不自禁的打个寒噤。天鸣、无色、无相等心中均早存有这个疑问,一齐望着觉远和张君
宝。觉远师徒却呆呆站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天鸣道:“觉远内功虽精,未学拳法。那少年
的少林拳,却是何人所授?”
达摩堂和罗汉堂众弟子均想,万料不到今日本寺遭逢危难,竟是由这个小厮出头赶走强
敌,老方丈定有大大的赏赐,而授他内功拳法的师父,也自必盛蒙荣宠。
那老僧见张君宝呆立不动,斗然间双眉竖起,满脸杀气,厉声道:“我在问你,你的罗
汉拳是谁教的?”张君宝从怀中取出郭襄所赠的那对铁罗汉,说道:“弟子照着这两个铁罗
汉所使的套子,自己学上几手,实在是无人传授弟子武功。”那老僧踏上一步,声音放低,
说道:“你再明明白白的说一遍:你的罗汉拳并非本寺哪一位师父所授,乃是自己学的。”
他语音虽低,话中威吓之意却又大增。
张君宝心中坦然,自忖并未做过甚么坏事,虽见那老僧神态咄咄逼人,却也不惧。朗声
道:“弟子只在藏经阁中扫地烹茶,服侍觉远师父,本寺并没哪一位师父教过弟子武功。这
罗汉拳是弟子自己学的,想是使得不对,还请老师父指点。”那老僧目光中如欲喷出火来,
狠狠盯着张君宝,良久良久,一动也不动。觉远知道这位心禅堂的老僧辈分甚高,乃是方丈
天鸣禅师的师叔,见他对张君宝如此声色俱厉,大为不解,但见他眼色之中充满了怨毒,脑
海中忽地一闪,疾似电光石火般,想起了不知哪一年在藏经阁上偶然看到过一本小书。那是
薄薄的一册手抄本,书中记载着本寺的一桩门户大事:
距此七十余年之间,少林寺的方丈是苦乘禅师,乃是天鸣禅师的师祖。这一年中秋,寺
中例行一年一度的达摩堂大校,由方丈及达摩堂、罗汉堂两位首座考较合寺弟子武功,查察
在过去一年中有何进境。众弟子献技已罢,达摩堂首座苦智禅师升座品评。突然间一个带发
头陀越众而出,大声说道,苦智禅师的话狗屁不通,根本不知武功为何物,竟然妄居达摩堂
首席之位,甚是可耻。众僧大惊之下,看这人时,却是香积厨中灶下烧火的一个火工头陀。
达摩堂诸弟子自是不等师父开言,早已齐声呵叱。那火工头陀喝道:“师父狗屁不通,弟子
们更加不通狗屁。”说着涌身往掌中一站。众弟子一一上前跟他动手,都被他三拳两脚便击
败了。本来达摩堂中过招,同门较艺,自是点到即止,人人手下留情。这火工头陀却出手极
是狠辣,他连败达摩堂九大弟子,九个僧人不是断臂便是折腿,无不身受重伤。首座苦智禅
师又惊又怒,见这火工头陀所学全是少林派本门拳招,并非别家门派的高手混进寺来捣乱,
当下强忍怒气,问他的武功是何人所传。
那火工头陀说道:“无人传过我武功,是我自己学的。”原来这头陀在灶下烧火。监管
香积厨的僧人性子极是暴躁,动不动提拳便打,他身有武功,出手自重。那火工头陀三年间
给打得接连吐血三次,积怨之下,暗中便去偷学武功。少林寺弟子人人会武,要偷学拳招,
机会良多。他既苦心孤诣,又有过人之智,二十余年间竟练成了极上乘的武功。但他深藏不
露,仍是不声不响的在灶下烧火,那监厨僧人拔拳相殴,他也总不还手,只是内功已精,再
也不会受伤了。这火工头陀生性阴鸷,直到自忖武功已胜过合寺僧众,这才在中秋大校之日
出来显露身手。数十年来的郁积,使他恨上了全寺的僧侣,一出手竟然毫不容情。
苦智禅师问明原委,冷笑三声,说道:“你这份苦心,委实可敬!”当下离座而起,伸
手和他较量。苦智禅师是少林寺高手,但一来年事已高,那火工头陀正当壮年,二来苦智手
下容情,火工头陀使的却是招招杀手,因此竟斗到五百合外,苦智方稳操胜券。两人拆到一
招“大缠丝”时,四条手臂扭在一起,苦智双手却俱已按上对方胸口死穴,内力一发,火工
头陀立时毙命,已然无拆解余地。苦智爱惜他潜心自习,居然有此造诣,不忍就此伤了他性
命,双掌一分,喝道:“退开罢!”岂知那火工头陀会错了意,只道对方使的是“神掌八
打”中的一招。这“神掌八打”是少林武功中绝学之一,他曾见达摩堂的大弟子使过,双掌
劈出,打断一条木桩,劲力非同小可。火工头陀武功虽强,毕竟全是偷学,未得名师指点,
少林武功博大精深,他只是暗中窥看,时日虽久,又岂能学得全了?苦智这一招其实是“分
解掌”,借力卸力,双方一齐退开,乃是停手罢斗之意。火工头陀却错看成“神掌八打”中
的第六掌“裂心掌”,心想:“你要取我性命,却没如此容易。”飞身扑上,双拳齐击。
这双拳之力如排山倒海般涌了过来,苦智禅师一惊之下,急忙回掌相抵,其势却已不
及,但听得喀喇喇数声,左臂臂骨和胸前四根肋骨登时断裂。
旁观众僧惊惶变色,一齐抢上救护,只见苦智气若游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原来内脏
已被震得重伤。再看火工头陀时,早已在混乱中逃得不知去向。当晚苦智便即伤重逝世。合
寺悲戚之际,那火工头陀又偷进寺,将监管香积厨和平素和他有隙的五名僧人一一使重手打
死。合寺大震之下,派出几十名高手四下追索,但寻遍了江南江北,丝毫不得踪迹。寺中高
辈僧侣更为此事大起争执,互责互咎。罗汉堂首座苦慧禅师一怒而远走西域,开创了西域少
林一派。潘天耕、方天劳、卫天望等三人,便是苦慧禅师的再传弟子。经此一役,少林寺的
武学竟尔中衰数十年。自此定下寺规,凡是不得师授而自行偷学武功,发现后重则处死,轻
则挑断全身筋脉,使之成为废人。数十年来,因寺中防范严密,再也无人偷学武功,这条寺
规众僧也渐渐淡忘了。这心禅堂的老僧正是当年苦智座下的小弟子,恩师惨死的情景,数十
年来深印心头,此时见张君宝又是不得师传而偷学武功,触动前事,自是悲愤交集。
觉远在藏经阁中管书,无书不读,猛地里记起这桩旧事,霎时间满背全是冷汗,叫道:
“老方丈,这……这须怪不得君宝……”一言未毕,只听得达摩堂首座无相禅师喝道:“达
摩堂众弟子一齐上前,把这小厮拿下了。”达摩堂十八弟子登时抢出,将觉远和张君宝四面
八方团团围住。十八弟子占的方位甚大,连郭襄也围在中间。那心禅堂的老僧厉声高喝:
“罗汉堂众弟子,何以不并力上前!”罗汉堂一百零八名弟子暴雷也似的应了声:“是!”
又在达摩堂十八弟子之外围了三个圈子。
张君宝手足无措,还道自己出手打走何足道,乃是犯了寺规。说道:“师父,我……
我……”
觉远十年来和这徒儿相依为命,情若父子,情知张君宝只要一被擒住,就算侥幸不死,
也必成了废人。但听得无相禅师喝道:“还不动手,更待何时?”达摩堂十八弟子齐宣佛
号,踏步而上。觉远不暇思索,蓦地里转了个圈子,两只大铁桶舞了开来,一般劲风逼得众
僧不能上前,跟着挥桶一抖,铁桶中清水都泼了出来,侧过双桶,左边铁桶兜起郭襄,右边
铁桶兜起张君宝。他连转七八个圈子,那对大铁桶给他浑厚无比的内力使将开来,犹如流星
锤一般,这股千斤之力,天下谁能挡得?达摩堂众弟子纷纷闪避。
觉远健步如飞,挑着张君宝和郭襄踏步下山而去。众僧人呐喊追赶,只听得铁链拖地之
声渐去渐远,追出七八里后,铁链声半点也听不到了。少林寺的寺规极严,达摩堂首座既然
下令擒拿张君宝,众僧人虽见追赶不上,还是鼓勇疾追。时候一长,各僧脚力便分出了高
下,轻功稍逊的渐渐落后。追到天黑,领头的只剩下五名大弟子,眼前又出现了几条岔路,
也不知觉远逃到了何方,此时便是追及,单是五僧,也决非觉远和张君宝之敌,只得垂头丧
气的回寺复命。
觉远一担挑了两人,直奔出数十里外,方才止步,只见所到处是一座深山之中。暮霭四
合,归鸦阵阵,觉远内力虽强,这一阵舍命急驰,却也已筋疲力竭,一时之间,再也无力将
铁桶卸下肩来。张君宝与郭襄从桶中跃出,各人托起一只铁桶,从他肩头放下。张君宝道:
“师父,你歇一歇,我去寻些吃的。”但眼见四下里长草齐膝,在这荒野山地,哪里有甚吃
的,张君宝去了半日,只采得一大把草莓来。三人胡乱吃了,倚石休息。郭襄道:“大和
尚,我瞧少林寺那些僧人,除了你和无色禅师,都有点儿古里古怪。”觉远“嗯”了一声,
并不答话。郭襄道:“那个昆仑三圣何足道来到少林寺,寺中无人能敌,全仗你师徒二人将
他打退,才保全了少林寺的令誉。他们不来谢你,反而恶狠狠的要捉拿张兄弟,这般不分是
非黑白,当真好没来由。”觉远叹了口气,道:“这事须也怪不得老方丈和无相师兄,少林
寺有一条寺规……”说到这里,一口气提不上来,咳嗽不止。郭襄轻轻替他捶背,说道:
“你累啦,且睡一忽儿,明儿慢慢再说不迟。”觉远叹了口气,道:“不错,我也真的累
啦。”张君宝拾些枯柴,生了个火,烤干郭襄和自己身上的衣服。三人便在大树之下睡了。
郭襄睡到半夜,忽听得觉远喃喃自语,似在念经,当即从朦胧中醒来,只听他念道:
“……彼之力方碍我之皮毛,我之意已入彼骨里。两手支撑,一气贯通。左重则左虚,而右
已去,右重则右虚。而左已去……”郭襄心中一凛:“他念的并不是甚么‘空即是色、色即
是空’的佛经啊。甚么左重左虚、右重右虚,倒似是武学拳经。”
只听他顿一顿,又念道:“……气如车轮,周身俱要相随,有不相随处,身便散乱,其
病于腰腿求之……”郭襄听到“其病于腰腿求之”这句话,心下更无疑惑,知他念的自是武
学要旨,暗想:“这位大和尚全然不会武功,只是读书成痴,凡是书中所载,无不视为天经
地义。昔年在华山绝顶初次和他相逢,曾听他言道,达摩老祖在亲笔所抄的楞伽经行缝之间
又写着一部九阳真经,他只道这是强身健体之术,便依照经中所示修习。他师徒俩不经旁人
传授,不知不觉间竟达到了天下一流高手的境界。那日潇湘子打他一掌,他挺受一招,反而
使潇湘子身受重伤,如此神功,便是爹爹和大哥哥也未必能够。今日他师徒俩令何足道悄然
败退,自又是这部九阳真经之功。他口中喃喃念诵的,莫非便是此经?”她想到此处,生怕
岔乱了觉远的神思,悄悄坐起,倾听经文,暗自记忆,自忖:“倘若他念的真是九阳真经,
奥妙精微,自非片刻之间能解。我且记着,明儿再请他指教不迟。”只听他念道:“……先
以心使身,从人不从己,从身能从心,由己仍从人。由己则滞,从人则活。能从人,手上便
有方寸,秤彼劲之大小,分厘不错;权彼来之长短,毫发无差。前进后退,处处恰合,工弥
久而技弥精……”
郭襄听到这里,不自禁的摇头,心中说道:“不对不对。爹爹和妈妈常说,临敌之际,
须当制人而不可受制于人。这大和尚可说错了。”只听觉远又念道:“彼不动,己不动,彼
微动,己已动。劲似宽而非松,将展未展,劲断意不断……”郭襄越听越感迷惘,她自幼学
的武功全是讲究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处处抢快,着着争先。觉远这时所说的拳经功诀,
却说甚么“由己则滞,从人则活”实与她平素所学大相径庭,心想:“临敌动手之时,双方
性命相搏,倘若我竟舍己从人,敌人要我东便东、要我西便西,那不是听由挨打么?”便这
么一迟疑,觉远说的话便溜了过去,竟是听而不闻,月光之下,忽见张君宝盘膝而坐,也在
凝神倾听,郭襄心道:“不管他说的对与不对,我只管记着便是了。这大和尚震伤潇湘子、
气走何足道,乃是我亲眼目睹。他所说的武功法门,总是大有道理的。”于是又用心暗记。
觉远随口背诵,断断续续,有时却又夹着几段楞伽经的经文,说到佛祖在楞伽岛上登山
说法的事。原来那九阳真经夹书在楞伽经的字旁行间,觉远读书又有点泥古不化,随口背诵
之际,竟连楞伽经也背了出来。那楞伽经本是天竺文字,觉远背的却是译文,更加缠夹不
清。郭襄听着,愈是摸不着头脑,幸好她生来聪颖,觉远所念经文虽然颠三倒四,却也能记
得了二三成。冰轮西斜,人影渐长,觉远念经的声音渐渐低沉,口齿也有些模糊不清。郭襄
劝道:“大和尚,你累了一整天,再睡一忽儿。”觉远却似没听到她的话,继续念道:
“……力从人借,气由脊发。胡能气由脊发?气向下沉,由两肩收入脊骨,注于腰间,此气
之由上而下也,谓之合。由腰展于脊骨,布于两膊,施于手指,此气之由下而上也,谓之
开。合便是收,开便是放。能懂得开合,便知阴阳……”他越念声音越低,终于寂然无声,
似已沉沉睡去。
郭襄和张君宝不敢惊动,只是默记他念过的经文。斗转星移,月落西山,蓦地里乌云四
合,漆黑一片。又过一顿饭时分,东方渐明,只见觉远闭目垂眉,静坐不动,脸上微露笑
容。张君宝一回头,突见大树后人影一闪,依稀见到黄色袈裟的一角。他吃了一惊,喝道:
“是谁?”只见一个身材瘦长的老僧从树后转了出来,正是罗汉堂首座无色禅师。郭襄又惊
又喜,说道:“大和尚,你怎地苦苦不舍,还是追了来?难道非擒他们师徒归寺不可么?”
无色道:“善哉,善哉!老僧尚分是非,岂是拘泥陈年旧规之人?老僧到此已有半夜,若要
动手,也不等到此时了。觉远师弟,无相师弟率领达摩堂弟子正向东追寻,你们快快往西去
罢!”却见觉远垂首闭目,兀自不醒。张君宝上前说道:“师父醒来,罗汉堂首座跟你说
话。”觉远仍是不动。张君宝惊慌起来,伸手摸他额头,触手冰冷,原来早已圆寂多时了。
张君宝大悲,伏地叫道:“师父,师父!”却那里叫他得醒?无色禅师合十行礼,说偈道:
“诸方无云翳,四面皆清明,微风吹香气,众山静无声。今日大欢喜,舍却危脆身。无嗔亦
无忧,宁不当欣庆?”说罢,飘然而去。
张君宝大哭一场,郭襄也流了不少眼泪。少林寺僧众圆寂,尽皆火化,当下两人捡些枯
柴,将觉远的法身焚化了。郭襄道:“张兄弟,少林寺僧众尚自放你不过,你诸多小心在
意。咱们便此别过,后会有期。”张君宝垂泪道:“郭姑娘,你到哪里去?我又到哪里
去?”
郭襄听他问自己到哪里,心中一酸,说道:“我天涯海角,行踪无定,自己也不知道到
哪里去。张兄弟,你年纪小,又无江湖上的阅历。少林寺的僧众正在四处追捕于你,这样
罢。”从腕上褪下一只金丝镯儿,递了给他,道:“你拿这镯儿到襄阳去见爹爹妈妈,他们
必能善待于你。只要在我爹妈跟前,少林寺的僧众再狠,也不能来难为你。”
张君宝含泪接了镯儿。郭襄又道:“你跟我爹爹妈妈说,我身子很好,请他们不用记
挂。我爹爹最喜欢少年英雄,见你这等人才,说不定会收了你做徒儿。我弟弟忠厚老实,一
定跟你很说得来。只是我姊姊脾气大些,一个不对,说话便不给人留脸面,但你只须顺着她
些儿,也就是了。”说着转身而去。张君宝但觉天地茫茫,竟无安身之处,在师父的火葬堆
前呆立了半日,这才举步。走出十余丈,忽又回身,挑起师父所留的那对大铁桶,摇摇晃晃
的缓步而行。荒山野岭之间,一个瘦骨棱棱的少年黯然西去,凄凄惶惶,说不尽的孤单寂
寞。行了半月,已到湖北境内,离襄阳已不很远。少林寺僧却始终没追上他。原来无色禅师
暗中眷顾,故意将僧众引向东方,以致反其道而行,和他越离越远。
这日午后,来到一座大山之前,但见郁郁苍苍,林木茂密,山势甚是雄伟。一问过路的
乡人,得知此山名叫武当山。他在山脚下倚石休息,忽见一男一女两个乡民从身旁山道上经
过,两人并肩而行,神态甚是亲密,显是一对少年夫妻。那妇人唠唠叨叨,不住的责备丈
夫。那男子却低下了头,只不作声。但听那妇人说道:“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
户,却去依傍姐姐和姐夫,没来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咱们又不是少了手脚,自己干活儿自
己吃饭,青菜萝卜,粗茶淡饭,何等逍遥自在?偏是你全身没根硬骨头,当真枉为生于世间
了。”那男子“嗯、嗯”数声。那妇人又道:“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
不可?”那男子给妻子这一顿数说,不敢回一句嘴,一张脸胀得猪肝也似的成了紫酱之色。
那妇人这番话,句句都打进了张君宝心里:“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不能自立门户……没来
由的自己讨这场羞辱……常言道得好,除死无大事,难道非依靠别人不可?”他望着这对乡
下夫妻的背影,呆呆出神,心中翻来覆去,尽是想着那农妇这几句当头棒喝般的言语。只见
那汉子挺了挺腰板,不知说了几句甚么话,夫妻俩大声笑了起来,似乎那男子已决意自立,
因此夫妻俩同感欢悦。
张君宝又想:“郭姑娘说道,她姊姊脾气不好,说话不留情面,要我顺着她些儿。我好
好一个男子汉,又何必向人低声下气,委曲求全?这对乡下夫妇尚能发奋图强,我张君宝何
必寄人篱下,瞧人眼色?”
言念及此,心意已决,当下挑了铁桶,便上武当山去,找了一个岩穴,渴饮山泉,饥餐
野果,孜孜不歇的修习觉远所授的九阳真经。数年之后,便即悟到:“达摩祖师是天竺人,
就算会写我中华文字,也必文理粗疏。这部九阳真经文字佳妙,外国人决计写不出,定是后
世中土人士所作。多半便是少林寺中的僧侣,假托达摩祖师之名,写在天竺文字的楞伽经夹
缝之中。”这番道理,却非拘泥不化,尽信经书中文字的觉远所能领悟。只不过并无任何佐
证,张君宝其时年岁尚轻,也不敢断定自己的推测必对。他得觉远传授甚久,于这部九阳真
经已记了十之五六,十余年间竟然内力大进,其后多读道藏,于道家练气之术更深有心得。
某一日在山间闲游,仰望浮云,俯视流水,张君宝若有所悟,在洞中苦思七日七夜,猛地里
豁然贯通,领会了武功中以柔克刚的至理,忍不住仰天长笑。
这一番大笑,竟笑出了一位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大宗师。他以自悟的拳理、道家冲虚
圆通之道和九阳真经中所载的内功相发明,创出了辉映后世、照耀千古的武当一派武功。后
来北游宝鸣,见到三峰挺秀,卓立云海,于武学又有所悟,乃自号三丰,那便是中国武学史
上不世出的奇人张三丰。
第三章 宝刀百炼生玄光
花开花落,花落花开。少年子弟江湖老,红颜少女的鬓边终于也见到了白发。这一年是
元顺帝至元二年,宋朝之亡至此已五十余年。其时正当暮春三月,江南海隅,一个三十来岁
的蓝衫壮士,脚穿草鞋,迈开大步,正自沿着大道赶路,眼见天色向晚,一路上虽然桃红柳
绿,春色正浓,他却也无心赏玩,心中默默计算:“今日三月廿四,到四月初九还有一十四
天,须得道上丝毫没有耽搁,方能及时赶到武当山,祝贺恩师他老人家九十岁大寿。”这壮
士姓俞名岱岩,乃武当派祖师张三丰的第三名弟子。这年年初奉师命前赴福建诛杀一个戕害
良民、无恶不作的剧盗。那剧盗听到风声,立时潜藏隐匿,俞岱岩费了两个多月时光,才找
到他的秘密巢穴,上门挑战,使出师传玄虚刀法,在第十一招上将他杀了。本来预计十日可
完的事,却耗了两个多月,屈指算来,距师父九十大寿的日子已经颇为逼促,因此上急急自
福建赶回,这日已到浙东钱塘江之南。他迈着大步急行一阵,路径渐窄,靠右近海一面,常
见一片片光滑如镜的平地,往往七八丈见方,便是水磨的桌面也无此平整滑溜。俞岱岩走遍
大江南北,见闻实不在少,但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情状,一问土人,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
那便是盐田。当地盐民引海水灌入盐田,晒干以后,刮下含盐泥土,化成卤水,再逐步晒成
盐粒。俞岱岩心道:“我吃了三十年盐,却不知一盐之成,如此辛苦。”
正行之间,忽见西首小路上一行二十余人挑了担子,急步而来。俞岱岩一瞥之间,便留
上了神,但见这二十余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头戴斗笠,担子中装的显然都是海盐。他知当
政者暴虐,收取盐税极重,因之虽是滨海之区,寻常百姓也吃不起官盐,只有向私盐贩子购
买私盐。这批人行动剽悍,身形壮实,看来似是一帮盐枭,奇的是每人肩头挑的扁担非竹非
木,黑黝黝的全无弹性,便似一条条铁扁担。各人虽都挑着二百来斤的重物,但行路甚是迅
速。俞岱岩心想:“这帮盐枭个个都有武功。听说江南海沙派贩卖私盐,声势极大,派中不
乏武学名家,但二十余个好手聚在一起挑盐贩卖,决无是理。”若在平时,便要去探视究
竟,这时念着师父的九十岁大寿,不能因多管闲事而再有耽误,当下放开脚步赶路。傍晚时
分来到余姚县的庵东镇。由此过钱塘江,便到临安,再折向西北行,经江西、湖南省才到湖
北武当。晚间无船渡江,只得在庵东镇上找家小客店宿了。
用过晚饭,洗了脚刚要上床,忽听得店堂中一阵喧哗,一群人过来投宿。听那些人说的
是浙东乡音,但中气充沛,显然是会家子,探头向门外一瞧,便是途中所遇那群盐枭。俞岱
岩也不在意,盘膝坐在床上,练了三遍行功,便即着枕入睡。
睡到中夜,忽听得邻房中喀喀轻响,俞岱岩登时便醒了。只听得一人低声道:“大家悄
悄走罢,莫惊动了邻房那客人,多生事端。”余人轻轻推开房门,走到了院子中。俞岱岩从
窗缝中向外张望,只见那群盐枭挑着担子出门,想起那人那句话:“莫惊动了邻房那个客
人,多生事端。”暗想:“这群私枭鬼鬼祟祟,显是要去干甚么歹事,既教我撞见了,可不
能不管。若能阻止他们伤天害理,救得一两个好人,便是误了恩师的千秋寿诞,他老人家也
必喜欢。”将藏着兵刃暗器的布囊往背上一缚,穿窗而出,跃出墙外。
耳听得脚步声往东北方而去,他展开轻身功夫,悄悄追去。当晚乌云满天,星月无光,
沉沉黑夜之中,隐约见那二十余名盐枭挑着担子,在田塍上飞步而行,心想:“私枭黑夜赶
路,事属寻常。但这干人身手不凡,若要作些非法勾当,别说偷盗富室,就是抢劫仓库,官
兵又哪里阻挡得住,何必偷偷摸摸的贩卖私盐,赚此微利?料来其中必有别情。”不到半个
时辰,那帮私枭已奔出二十余里,俞岱岩轻功了得,脚下无声无息,那帮私枭又似有要事在
身,贪赶路程,竟不回顾,因此并没发觉。这时已行到海旁,波涛冲击岩石,轰轰之声不
绝。正行之间,忽听得领头的一人一声低哨,众人都站定了脚步。领头的人低声喝问:“是
谁?”黑暗中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三点水旁的朋友么?”领头那人道:“不错。阁下是
谁?”俞岱岩心下嘀咕:“三点水旁的朋友,那是甚么?”一转念,登时省悟:“嗯,果然
是海沙派,‘海沙派’这三个字都是水旁的。”那嘶哑的声音道:“屠龙刀的事,我劝你们
别插手啦。”领头那人道:“尊驾也是为屠龙刀而来?”语音中颇有惊怒之意。那嗓子嘶哑
的人一声冷笑,黑夜中但听他“嘿嘿嘿”几声,却不答话。俞岱岩隐身于海旁岩石之后,绕
到前面,只见一个身材高瘦的男子拦在路中。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貌,只见他穿一袭白袍,
夜行人而身穿白衣,则显然于自己武功颇为自负。只听海沙派的领头人道:“这屠龙刀已归
本派,既给宵小盗去,自当索回。”那白袍客又是“嘿嘿嘿”三声冷笑,仍是大模大样的拦
在路中。那领头人身后一人厉声喝道:“快些让开,恶狗拦路,你不是自己找死……”他话
声未毕,突然“啊”的一声惨叫,往后便倒。众人一惊,但见黑暗中白袍晃了几晃,拦路恶
客已然不见。
海沙派众私枭瞧那跌倒的同伴时,但见他蜷成一团,早已气绝。各人又惊又怒,有几人
放下担子向白袍客去路急追,但那人奔行如飞,黑暗之中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影。俞岱岩心
道:“这白袍客出手好快,这一抓是少林派的‘大力金钢抓’,但黑暗之中,却不大瞧得清
楚。听这人的口音腔调,显是来自西北塞外。江南海沙派结下的仇家可远得很哪!”他缩身
在岩石之中,一动也不敢动,生怕给海沙派的帮众发见了,没来由的招惹祸端。只听那领头
人道:“将老四的尸首放在一旁,回头再来收拾,将来总查究得出。”众人答应了,挑上担
子,又向前飞奔。
俞岱岩待他们去远,走近尸身察看,但见那人喉头穿了两个小孔,鲜血兀自不住流出,
伤口显是以手指抓出,他觉此事大是蹊跷,当下加快脚步,再跟踪那帮盐枭。
一行人又奔出数里,那领头人一声呼哨,二十余人四下散开,向东北一座大屋慢慢逼
近。俞岱岩心想:“他们说的甚么屠龙刀,难道便是在这屋中么?”只见那大屋的烟囱中一
柱浓烟冲天而起,久聚不散。众盐枭放下了担子,各人拿起一只木杓,在萝筐中抄起甚么东
西,四下撒播。俞岱岩见所撒之物如粉如雪,显然便是海盐,心道:“在地下撒盐干甚么?
当真古怪,日后说给师兄弟们知道,他们定是不信。”但见他们撒盐时出手既轻且慢,似乎
生怕将盐粒溅到身上,俞岱岩登时恍然,知道盐上含有剧毒,这批人用毒盐围屋,当是对屋
中人阴谋毒害。暗想:“我固不知双方谁是谁非,但这批人如此捣鬼,太不光明。无论如何
须得通知屋中之人,好教他不致为宵小所害。”眼见海沙派众盐枭尚在屋前撒盐,于是兜个
大圈子绕到屋后,轻轻跳进围墙。
大屋前后五进,共有三四十间,屋内黑沉沉的没一处灯火。俞岱岩心想:“浓烟从中间
一进屋中冒出,该处想必有人。”抬头认明浓烟喷出之处,快步走去,只听得厅中传出火焰
猛烈燃烧的毕剥之声。他转过一道照壁,跨步进了正厅,突然光亮耀眼,一股热气扑面而
来,只见厅心一只岩石砌成的大炉子,火焰升腾,炉旁分站三人,分拉三只大风箱,向炉中
搧火。炉中横架着一柄四尺来长、乌沉沉的单刀。那三人都是六十来岁老者,一色的青布袍
子,满头满脸都是灰土,袍子上点点斑斑,到处是火星溅开来烧出的破洞。只见那三人同时
鼓风,火焰升起来五尺高,绕着单刀,嗤嗤声响。俞岱岩站立之处和那炉子相距数丈,已然
热得厉害,炉中之热,可想而知,但见火焰由红转青,由青转白,那柄单刀却始终黑黝黝
地,竟没起半点暗红之色。
便在此时,屋顶上忽有个嘶哑的声音叫道:“损毁宝刀,伤天害理,快住手!”俞岱岩
一听,知道途中所遇的那个白袍客到了。那三个鼓风炼刀的老者却恍若不闻,只是鼓风更
急。但听得屋顶“嘿嘿嘿”三声冷笑,檐前一声响,那白袍客已闪身而进。这时厅中炉火正
旺,俞岱岩瞧得清楚,见这白袍客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惨白,隐隐透出一股青气,他双手空
空,冷然说道:“长白三禽,你们想得屠龙宝刀,那也罢了,却何以胆敢用炉火损毁这等宝
物?”说着踏步上前。
三名老者中西首一人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往白袍客脸上抓去。白袍客侧首避过,抢上
一步。东首那位老者见他逼近身来,提起炉子旁的大铁锤,呼的一声,向他头顶猛击下去。
白袍客身子微侧,铁锤击空,砰的一声响,火星四溅,原来地下铺的不是寻常青砖,却是坚
硬异常的花冈石。西首老者自旁夹攻,双手犹如鸡爪,上下飞舞,攻势凌厉。俞岱岩见那白
袍客的武功根基无疑是少林一派,但出手阴狠歹毒,与少林派刚猛正大的名门手法殊不相
同。斗了数合,那使铁锤的老者大声喝道:“阁下是谁?便要此宝刀,也得留个万儿。”白
袍客冷笑三声,只不答话。猛地里一个转身,两手抓出,喀喀两响,西首老者双腕齐折,东
首老者铁锤脱手。大铁锤向上疾飞,穿破屋顶,直堕入院中,响声猛恶之极。这老者当即俯
身提起一柄火钳,便向炉中去挟那单刀。站在南首的老者手中扣着暗器,俟机伤敌,只是白
袍客转身迅速,一直没找着空子,这时眼见东首老者用火钳去挟宝刀,突然伸手入炉,抢先
抓住刀柄,提了出来,一握住刀柄,一股白烟冒起,各人鼻中闻到一阵焦臭,他手掌心登时
烧焦。但他兀自不放,提着单刀向后急跃,跟着一个踉跄,便要跌倒。他左手伸上,托住了
刀背,这才站定身子,似乎那刀太过沉重,单手提不起一般,但这么一来,左手手掌心也烧
得嗤嗤声响。余人皆尽骇然,一呆之下,但见那老者双手捧着单刀,向外狂奔。白袍客冷笑
道:“有这等便宜事?”手臂一长,已抓住了他背心。那老者顺手回掠,将宝刀挥了过来。
刀锋未到,便已热气扑面,白袍客的鬓发眉毛都卷曲起来。他不敢挡架,手上劲力一送,将
老者连人带刀掷向洪炉。
俞岱岩本觉得这干人个个凶狠悍恶,事不关己,也就不必出手。斯时见老者命在顷刻,
只要一入炉中,立时化成焦炭,终究救命要紧,当即纵身高跃,一转一折,在半空中伸下手
来,抓住那老者的发髻一提,轻轻巧巧的落在一旁。白袍客和长白三禽早见他站在一旁,一
直无暇理会,突然见他显示了这手上乘轻功,尽皆吃惊。白袍客长眉上扬,问道:“这一手
便是闻名天下的‘梯云纵’么?”俞岱岩听他叫出了自己这路轻功的名目,先是微微一惊,
跟着不自禁的暗感得意:“我武当派功夫名扬天下,声威远播。”说道:“不敢请教尊驾贵
姓大名?在下这点儿微末功夫,何足道哉?”那白袍客道:“很好很好,武当派的轻功果然
是有两下子。”口气甚是傲慢。
俞岱岩心头有气,却不发作,说道:“尊驾途中一举手而毙海沙派高手,这份功夫神出
鬼没,更令人莫测高深。”那人心头一凛,暗想:“这事居然叫你看见了,我却没瞧见你
啊。不知你这小子当时躲在何处?”淡淡的道:“不错,我这门武功,旁人原是不易领会,
别说阁下,便是武当派掌门人张老头儿,也未必懂得。”
俞岱岩听那白袍客辱及恩师,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可是武当派弟子自来讲究修心养性
的功夫,心想:“他有意挑衅,不知存着甚么心?此人功夫怪异,不必为了几句无礼的言语
为本门多树强敌。”当下微微一笑,说道:“天下武学无穷无尽,正派邪道,千千万万,武
当派所学原只沧海一栗。如尊驾这等功夫,似少林而非少林,只怕本师多半不识。”这句话
虽说得客气,骨子中含义,却是说武当派实不屑懂得这些旁门左道的武功。那人听到他“似
少林而非少林”那七字,脸色立变。他二人言语针锋相对。那南首老者赤手握着一柄烧得炽
热的单刀,皮肉焦烂,几已烧到骨骼,东首西首两个老者躬身蓄势,均想俟机夺刀。突然间
呼的一声响,南首那老者挥动单刀,向外急闯。他这一刀在身前挥动,不是向着何人而砍,
但俞岱岩正站在他身前,首当其冲。他没料到自己救了这老者的性命,此人竟会忽施反噬,
急忙跃起,避过刀锋。那老者双手握住刀柄,发疯般乱砍乱挥,冲了出去。白袍客和其余两
个老者忌惮刀势凌厉,不敢硬挡,连声呼叱,随后追去。那提刀老者跌跌撞撞的冲出了大
门,突然间脚下一个踉跄,向前仆跌,跟着一声惨呼,似乎突然身受重伤。
白袍客和另外两个老者一齐纵身过去,同时伸手去抢单刀,但不约而同的叫了出来,似
乎猛地里被甚么奇蛇毒虫所咬中一般。那白袍客只打个跌,跟着便跃起身来,急向外奔,那
三个老者却在地下不住翻滚,竟尔不能站起。俞岱岩见了这等惨状,正要跃出去救人,突然
一凛,想起海沙派在屋外撒盐的情景,此时屋周均是毒盐,自己也无法出去了,游目四顾,
见大门内侧左右各放着一张长凳,当即伸手抓起,将两凳竖直,一跃而上,双脚分别勾着一
只长凳,便似踩高跷一般踏着双凳走了出去。但见三个老者长声惨叫,不停的滚来滚去。俞
岱岩扯下一片衣襟裹在手上,长臂抓起了那怀抱单刀的老者后心,脚踩高跷,向东急行。这
一下大出海沙派众人意料之外,眼见便可得手,却斜刺里杀出个人来将宝刀抢走,众人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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