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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24 金庸(现代)
雪地里足印十分清楚,何况他受了重伤,一定逃不远。最好
是他去和其余的汉人强盗相会,十二年来的大仇,这次就可
得报了。
哈萨克人的精壮男子三百多人立即组成了第一批追踪
队,其余第二、第三批的陆续追来。单是捉拿陈达海一人,当
然用不着这许多人,然而主旨是在一鼓歼灭为祸大草原的汉
人强盗。
苏鲁克和车尔库作先锋。他们要其余族人远远的相隔十
几里路,在后慢慢跟来,免得给陈达海发觉了,就此不去和
同伙相会。苏普昨晚受了伤,但伤势不重,要跟着父亲。阿
曼坚持也要跟着父亲,但谁都知道,她是不愿离开苏普。车
尔库挑了两个徒弟相随,一个是敏捷的桑斯儿;一个是力大
如骆驼的青年,绰号就叫作“骆驼”,人人都叫他骆驼,他的
本名反而给人忘记了。
李文秀也要参加先锋队,苏普首先欢迎。经过了昨晚的
事后,李文秀已成为众所尊敬的英雄。车尔库并不反对她参
加。苏鲁克有些不愿,但反对的话却说不出口。
计老人似乎给昨晚的事吓坏了,早晨喝羊奶时,失手打
碎了奶碗。李文秀斟茶给他,他双手发抖,接过茶碗时将茶
溅泼在衣襟上。李文秀问他怎样,他眼光中露出又恐惧又气
恼的神色,突然回身进房,重重关上了房门。
遍地积雪甚深,难以乘马,先锋队七人都是步行,沿着
雪地里的足印一路追踪。眼见陈达海的足印笔直向西,似乎
一直通往戈壁沙漠。料是他双臂虽然受伤,脚下功夫仍然十
分了得。六个哈萨克人想起自来相传戈壁沙漠中多有恶鬼,都
不禁心下嘀咕。
苏鲁克大声道:“今日便是明知要撞到恶鬼,也非去把强
盗捉住不可。苏普,你替不替你妈和哥哥报仇!”苏普道:
“我自是跟爹爹同去。阿曼,你还是回去吧!”阿曼道:“你去
得,我也去得。”她心中却是在说:“要是你死了,难道我一
个人还能活么?”苏鲁克道:“阿曼,你还是跟你爹爹回家的
好。车尔库胆小得很,最怕鬼!”车尔库狠狠瞪了他一眼,抢
先便走。
戈壁沙漠中最教人害怕的事是千里无水,只要携带的清
水一喝干,便非渴死不可,但这场大雪一下,俯身即是冰雪,
少了主要的顾虑。虽然不能乘坐牲口,却也少了黄沙扑面之
苦。越向西行,眼见陈达海留下的足迹越是明显,到后来他
足印之上已无白雪掩盖,那自是风雪停止之后所留下来的了。
车尔库喃喃的道:“这恶贼倒也厉害,这场大风雪竟然困他不
死。”苏鲁克忽然叫道:“咦,又有一个人的脚印!”他指着足
印道:“这人每一步都踏在那强盗的脚印之中,不留心就瞧不
出来。”众人仔细一瞧,果见每个足印中都有深浅两层。
大家纷纷猜测,不知是什么缘故。骆驼忽然道:“难道是
鬼?”这是人人心里早就想说的话,给他突然说了出来,各人
忍不住都打了个寒噤。
一行人鼓勇续向西行。大雪深没及胫,行走甚是缓慢,当
晚便在雪地中露宿。扫开积雪,挖掘沙坑,以毛毯裹身,卧
在坑中,便不如何寒冷。
李文秀的沙坑是骆驼给掘的。他膂力很大,心中敬重这
位汉人英雄,便给她掘了沙坑,那是在骆驼和苏普的沙坑之
间,七个沙坑围成一个圆圈,中间生着一堆大火。
头顶的天很蓝,明亮的星星眨着眼睛。一阵风刮来,卷
起了地下的白雪,在风中飞舞。李文秀望着两片上下飞舞的
白雪,自言自语:“真像一对玉蝴蝶。”
苏普接口道:“是,真像!很久以前,有一个汉人小姑娘,
曾跟我说了个蝴蝶的故事。说有个汉人少年,有个汉人姑娘,
两个儿很要好,可是那姑娘的爸爸不许那少年娶他女儿。那
少年很伤心,生了一场病便死了。有一天,那姑娘经过情郎
的坟墓,就伏在坟上痛哭。”
说到这里,在苏普和李文秀心底,都出现了八九年前的
情景:在小山丘上,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并肩坐着照顾羊群。
女孩说着故事,男孩悠然神往地听着,说到那汉人姑娘伏在
情郎的坟上哭泣,女孩的眼中充满了眼泪,男孩也感到伤心
难受。
只是,李文秀知道那男孩便是眼前的苏普,苏普却以为
那个小女孩已经死了。
苏普继续道:“那个姑娘伏在坟上哭得很悲伤,突然之间,
坟墓裂开了一条大缝,那个美丽的姑娘就跳了进去。后来这
对情人变成了一双蝴蝶,总是飞在一起,永远不再分离。”阿
曼插口道:“这故事很好。说这故事的,就是给你地图手帕的
小姑娘么?她死了么?”苏普黯然道:“不错,就是她。那老
汉人说她已经死了。”李文秀道:“你还记得她么?”苏普道:
“自然记得。那怎么会忘记?”李文秀道:“你怎么不去瞧瞧她
的坟墓?”苏普道:“对!等我们杀了那批强盗,我要那卖酒
的老汉人带我去瞧瞧。”李文秀道:“要是那墓上也裂开了一
条大缝,你会不会跳进去?”
苏普笑道:“那是故事中说的,不会真的是这样。”李文
秀道:“如果那小姑娘很是想念你,日日夜夜的盼望你去陪她,
因此坟上真的裂开了一条大缝,你肯跳进坟去,永远陪她么?”
苏普叹了口气道:“不。那个小姑娘只是我小时的好朋友。这
一生一世,我是要陪阿曼的。”说着伸出手去,和阿曼双手相
握。
李文秀不再问了。这几句话她本来不想问的,她其实早
已知道了答案,可是忍不住还是要问。现下听到答案,徒然
增添了伤心。
忽然间,远处有一只天铃鸟轻轻的唱起来,唱得那么宛
转动听,那么凄凉哀怨。
苏普道:“从前,我常常去捉天铃鸟来玩,玩完之后就弄
死了。但那个小女孩很喜欢天铃鸟,送了一只玉镯子给我,叫
我放了鸟儿。从此我不再捉了,只听天龄鸟在半夜里唱歌。你
们听,唱得多好!”李文秀“嗯”了一声,问道:“那只玉镯
子呢,你带在身边么?”苏普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早就打碎了,不见了。”
李文秀幽幽的道:“唔,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早就
打碎了,不见了。”
天铃鸟不断的在唱歌。在寒冷的冬天夜晚,天铃鸟本来
不唱歌的,不知道它有什么伤心的事,忍不住要倾吐?
苏鲁克、车尔库、骆驼他们的鼾声,可比天铃鸟的歌声
响得多。
第二日天一亮,七人起身吃了干粮,跟着足印又追。阳
光淡淡的,照在身上只微有暖气。但有了太阳光,谁也不怕
恶鬼了。
追到下午,沙漠中的一道足印变成了两道。那第二个人
显然不耐烦再踏在前人的脚印之中走路。苏鲁克都欢呼起来。
这是人,不是鬼。然而那是谁?
七人这时所走的方向,早已不是李文秀平日去师父居所
的途径。她忽然想起:“这强盗恐怕不是去和盗伙相会,而是
照着手帕上所织的地图,独自寻高昌迷宫去了。”她说出了心
中的推测,苏鲁克等呆了一阵,齐声称是。桑斯儿道:“这一
带沙漠平日半滴水都没有,汉人强盗不会到这里来的。”苏鲁
克大声道:“他逃去迷宫,咱们就追到迷宫。就是追到天边,
也要捉到这恶强盗。”
部族中世代相传,大戈壁中有一座迷宫,宫里有数不尽
的珍宝,只是谁也不认识去迷宫的道路,在大戈壁中迷了路
可不是玩的,因此从来没有人敢冒险寻访。但现在有了地图,
沙漠中的冰雪二三十天也不会消尽,后面又有大队人马接应,
那还怕什么?
何况,苏鲁克向来自负是大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他只盼
车尔库示弱,退缩了不敢再追。可是车尔库丝毫没有害怕的
模样。
李文秀道:“对,我们一起去瞧瞧,到底世上是不是真有
一座高昌迷宫。”她想父母为此丧身,如果自己能找到迷宫,
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遗志。
阿曼道:“族里的老人们都说,高昌迷宫中的宝物,能让
天山南北千千万万人永远过快活日子。千百年来这样传说,可
是谁也找不到。”苏普喜道:“要是我们找到了,大家都过快
活日子,那可真好!”阿曼道:“难道我们现在的日子不快活
么?”苏普搔搔头,笑道:“快活得很,快活得很。”他实在想
不出,世上还有什么东西,能令他过的日子比现在还快活。
李文秀却在想:“不论高昌迷宫中有多少珍奇的宝物,也
决不能让我的日子过得快活。”
在第八天上,七人依着足迹,进入了丛山。山石嶙峋,越
行越是难走,好在雪地里足迹极是明显,只是山势险恶,道
路崎岖,其实根本就没有路,只有跟着前人的足印在山坡山
谷间穿行而已,眼见面前路程无穷无尽,雪地里的两行足迹
似乎直通到地狱中去。
苏鲁克和车尔库见四周情势凶险,心中也早自发毛,但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兀自斗口。苏鲁克说:“车尔库,你在浑身
发抖,吓破了胆子可不是玩的。不如就在这里等我吧,倘若
找到财宝,一定分给你一份。”车尔库说:“这会儿逞英雄好
汉,待会儿恶鬼出来,瞧是你先逃呢,还是你儿子先逃?”苏
鲁克道:“不错,咱爷儿俩见了恶鬼还有力气逃走,总不像你
那样,吓得跪在地下发抖。”
两个说来说去,总是离不开沙漠的恶鬼,再走一会,四
下里已是黑漆漆一片。苏普道:“爹,便在这里歇宿,明天再
走罢!”苏鲁克还没回答,车尔库笑道:“很好,你爷儿俩在
这里歇着,以免危险。阿曼,你跟爹爹来,骆驼,桑斯儿,咱
们不怕鬼,走!”苏鲁克“呸”的一声,在地下吐口唾液,当
先迈步便行。李文秀眼见他们二人斗气逞强,谁也不肯示弱,
只得也跟随在后,阿曼却累得要支持不住了。苏普、桑斯儿
捡了些枯枝,做成火把。七人在森林之中,寻觅足印而行。黑
夜里走在这般鬼气森森的所在,谁都心惊肉跳,偶尔夜鸟一
声啼叫,或是树枝上掉下一块积雪,都使人吓一大跳。奇怪
的是,森林中竟有道路,虽然长草没径,但古道的痕迹还是
依稀可辨。
七人在森林中走了良久,阿曼忽然叫道:“啊哟,不好。”
苏普忙问:“怎么?”阿曼指着前面路旁的一只闪闪发光的银
镯,说道:“你瞧!这是我先前掉下的镯子。”那镯子在七人
之前两三丈处,却不知何以忽然会在这里出现。阿曼道:“我
掉了镯子,心想只得回来时再找,怎么又会到了这里?”车尔
库道:“你瞧瞧清楚,到底是不是的。”阿曼不敢去拾,苏普
上前抬了起来,不等阿曼辨认,他早已认出,说道:“没错,
是她的!”说着将镯子递给她。
阿曼不敢去接,颤声道:“你……你丢在地下,我不要了。”
苏普道:“难道真是恶鬼玩的把戏?”火光之下,七人的脸色
都是十分古怪。
隔了半晌,李文秀道:“说不定比恶鬼还要糟,咱们走上
老路来啦。这条路咱们先前走过的。”霎时之间,人人都想起
了那著名的传说:沙漠中的旅人迷了路,走啊走啊,突然发
现了足迹,他大喜若狂,跟着足迹走去,却不知那便是他自
己的足迹,循着旧路兜了一个圈子又是一个圈子,直走到死。
大家都不愿相信李文秀的话,可是明明阿曼掉下镯子已
经很久,走了半天,忽然在前面路上见到镯子,那自然是兜
了一个圈子,重又走上老路。黑暗之中,疲累之际,谁也没
辨明刚才路上的足印到底只是两个人的,还是已加上了七个
人的。骆驼走上几步,拿火把一照雪地里的脚印,叫道:“好
多人的脚印,是咱们自己的!”声音中充满了惧意。七个人面
面相觑。苏鲁克和车尔库再也不能自吹自擂、讥笑对方了。
李文秀道:“咱们是跟着那强盗和另外一个人的足迹走
的,倘若他们也在兜圈子,那么过了一会,他们还会走到这
里。咱们就在这里歇宿,且瞧他们来是不来。”到这地步,人
人都同意了她的话。当下扫开路上积雪,打开毛毯,坐了下
来。骆驼和桑斯儿生了一堆火,七个人团团坐着。谁也睡不
着,谁也不想说话。他们等候陈达海和另外一个人走来,可
是又害怕他们真的出现,倘若他们兜了一个圈子又回到旧路
上来,只怕自己的命运和他们也会一样。
等了良久良久,忽然,听到了脚步声。
七人听到脚步声,一齐跃起身来,却听那脚步声突然停
顿。在这短短的一忽儿之间,七个人连自己的心跳都听见了。
突然间,脚步声又响了起来,却是向西北方逐渐远去。便在
此时,一阵疾风吹来,刮起地下一大片白雪,都打在火堆之
中,那火登时熄了,四下里黑漆一团。
只听得刷刷刷几响,苏鲁克、李文秀等六人刀剑一齐出
鞘。阿曼“啊”的一声惊呼,扑在苏普怀里。白雪映照之下,
刀剑的刃锋发出一闪闪的光芒。那脚步声越去越远,终于听
不见了。
直到天明,森林中没再有何异状。早晨第一缕阳光从树
叶之间射进来,众人精神为之一振,于是又再觅路前行。走
了一会,阿曼发觉左首的灌木压折了几根,叫道:“瞧这里!”
苏普拨开树木,见地下有两行脚印,欢呼道:“他们从这里去
了!”阿曼道:“那强盗定是看错了地图,兜了个圈子,再从
这里走去,累得咱们惊吓了一晚。”苏鲁克哈哈大笑,道:
“是啊,车尔库家的胆小鬼吓了一晚。苏鲁克家的两个勇士却
只盼恶鬼出现,好揪住恶魔的耳朵来瞧个明白。”车尔库一眼
也没瞧他,似乎没有听见,突然之间,反过手来揪住了他的
耳朵。苏鲁克大叫一声,砰的便是一拳,打在他背心。车尔
库身子一晃,揪住苏鲁克耳朵的手却没放开,只拉得他耳朵
上鲜血长流,再一使力,只怕耳朵也拉脱了。
李文秀见这两人都已四十来岁年纪,兀自和顽童一般争
闹不休,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当真令人好笑。只见苏鲁克
和车尔库砰砰砰的互殴数拳,这才分开。一个鼻青,一个眼
肿。
两人一路争吵,一路前行。这时道路高低曲折,十分难
行,一时绕过山坷,一时钻进山洞,若不是有雪地中的足迹
领路,万难辨认。李文秀心想:“这迷宫果是隐秘之极,若无
地图指引,怎能找寻得到?”
行到中午,各人一晚没睡,都已疲累之极,只有李文秀
此时内功修为已颇有根基,仍是神采奕奕。苏普道:“爹,阿
曼走不动啦,咱们歇一歇吧!”苏鲁克还未回答,只听得走在
最前的车尔库大叫一声:“啊!”苏鲁克抢上前去,转过了一
排树木,只见对面一座石山上嵌着两扇铁铸的大门。门上铁
锈斑驳,显是历时已久的旧物。
七人齐声欢呼:“高昌迷宫!”快步奔近。苏鲁克伸手用
力一推铁门,两扇门竟是纹丝不动,车尔库道:“那恶贼在里
面上了闩。”阿曼细看铁门周围有无机括,但见那门宛如天生
在石山中一般,竟无半点缝隙。阿曼拉住门环,向左一转,转
之不动,这迷宫建成已不知有几百年,虽然大漠之中十分干
燥,但铁门也必生锈,就算有机括也该转不动了,哪知她再
向右转,居然甚是松动。她转了几转,苏鲁克和车尔库本在
大力推门,突然铁门向里打开,两人出其不意,一齐摔了进
去。两人一惊之下,大笑着爬起身来。
门内是条黑沉沉的长甬道,苏普点燃火把,一手执了,另
外一手拿着长刀,当先领路。走完甬道,眼前出现了三条岔
路。迷宫之内并无雪地足迹指引,不知那两人向哪一条路走
去。各人俯身细看,见左首和右首两条路上都有淡淡的足印。
苏鲁克道:“四个走左边的,三个走右边的,待会儿再在
这里会合。”李文秀道:“那不好!这地方既然叫作迷宫,道
路一定曲折,咱们还是一起的好。”苏鲁克摇头道:“谅这山
洞之中,能有多大地方?汉人生来胆小,真没法子。”他话是
这么说,但七个人还是一齐走了,见右首一条路宽些,便都
向右行。
只走出十余丈远,苏鲁克便想:“这汉人的话倒是不错。”
只见前面又出现了岔路。七个人细细辨认脚印,一路跟踪而
进,有时岔路上两边都有脚印,只得任意选一条路。走了好
半天,山洞中岔路不知凡几,每到一处岔路,阿曼便在山壁
上用刀划下记号,以免回出来时找不到原路。突然之间,眼
前豁然开朗,出现一大片空地,尽头处又有两扇铁门,嵌在
大山岩中。
七个人走过空地,来到门前。苏鲁克又去转门环,不料
这扇门却是虚掩的,轻轻一碰,便“呀”的一声开了。七人
走了进去,只见里面是一间殿堂,四壁供的都是泥塑木雕的
佛像,从这殿堂进去,连绵不断的是一列房舍。每一间房中
大都供有佛像。偶然在壁上见到几个汉文,写的是“高昌国
国王”、“文泰”、“大唐贞观十三年”等等字样。有一座殿堂
中供的都是汉人塑像,中间一个老人,匾上写的是“大成至
圣先师孔子位”,左右各有数十人,写着“颜回”、“子路”、
“子贡”、“子夏”、“子张”等名字。苏鲁克一见到这许多汉人
塑像,眉头一皱,转头便走。
李文秀心想:“这里的人都信回教,怎么迷宫里供的既有
佛像,又有汉人?壁上写的又都是汉字,真是奇怪之极。”
七人过了一室,又是一室,只见大半宫室已然毁圮,有
些殿堂中堆满了黄沙,连门户也有堵塞的。迷宫中的道路本
已异常繁复曲折,再加上墙倒沙阻,更是令人晕头转向。有
时通道上出现几具白骨骷髅,宫中的器物用具却都不是回疆
所有,李文秀依稀记得,这些都是中土汉人的物事。只把各
人看得眼花缭乱,称异不止。但传说中的什么金银珠宝却半
件也没有。
七人沿着一条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突然之间,前面
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喝道:“我在这里已安安静静的住了一千
年,谁也不敢来打扰我。哪一个大胆过来,立刻就死!”说的
是哈萨克语,音调十分纯正,声音并不甚响,却是听得清清
楚楚。
阿曼惊道:“是恶鬼!他……他说在这里已住了一千年。”
拉着苏普的手,向后退了几步。骆驼叫道:“这是人,不是鬼!”
高举火把,向前走去。桑斯儿不甘示弱,抢上几步,和他并
肩而行,刚走到一个弯角上,蓦地里两人齐声大叫,身子向
后摔了出来。众人大吃一惊,苏鲁克和车尔库抛去手中火把,
抢上扶起,只听得前面传来一阵桀桀怪笑,那声音道:“我在
这里已住了一千年,住了一千年。进来的一个个都死。”
车尔库更不多想,抱着骆驼急奔而出,苏鲁克抱了桑斯
儿,和余人跟着出去,但听得怪笑之声充塞了甬道。来到天
井中,看骆驼和桑斯儿时,两人口角流出鲜血,竟已一齐毙
命。五人面面相觑,又是难过,又是惊恐。
阿曼道:“这恶鬼不许人去……去打扰,咱们快走吧!”
到这地步,苏鲁克和车尔库哪里还敢逞什么刚勇?抱着
两具尸体,循着先前所划的记号,回到了迷宫之外。
车尔库死了两名心爱的弟子,心里十分难过,不住的拭
泪。苏鲁克再也不讥讽他了,反而出言安慰,又道:“那两个
汉人强盗进了迷宫之后影踪全无,定是也给宫里的恶鬼弄死
了,那也好,叫这两个强盗没好下场。”阿曼道:“咱们从原
路回去吧,以后……以后永远别来这地方了。”车尔库道:
“咱们族人大队人马就快到来,可得告诉他们,别让兄弟们闯
进宫去,一个个的死于非命。”苏鲁克道:“对!只要是在迷
宫之外,那……那就没有干系。”
是不是真的没有干系,那可谁也不知道。为了稳妥起见,
五个人直退出六七里地,到了一大片旷地上,这才停住。苏
鲁克道:“恶鬼怕太阳,要走过这片旷地,非晒到太阳不可。”
阿曼道:“晚上呢?”苏鲁克搔了搔头皮,无法回答。
幸好没到晚上,第一队人马已经赶到。苏鲁克等忙将发
现迷宫、宫中有恶鬼害人的事说了。
虽然人多胆壮,但谁也没有提议前去探险。过得两个时
辰,第二队、第三队先后到来,数百人便在旷地上露宿。每
隔得十余人,便点起了一堆大火,料想恶鬼再凶,也必怕了
这许多火堆。
李文秀倚在一块岩石之旁,心里在想:“我爹爹妈妈万里
迢迢的从中原来到回疆,为的是找高昌迷宫。他们没找到迷
宫,就送了性命。其实就算找到了,多半也会给宫里的恶鬼
害死,除非他们一听到恶鬼的声音立刻就退出。可是爹爹妈
妈一身武功,一定不肯听恶鬼的话。唉,人的武功再高,又
哪里斗得过鬼怪?”忽然背后脚步声轻响,一人走了过来,低
声叫道:“阿秀。”
李文秀大喜,跳起身来,叫道:“计爷爷,你也来了。”计
老人道:“我不放心你,跟着大伙儿来瞧着你。”李文秀心中
感激,拉住他手,说道:“道上很难走,你年纪这么大了,辛
苦得很,快坐下歇歇。”
计老人刚在她身边坐下,忽听得西方响起几下尖锐的枭
鸣之声,异常刺耳难听。众人不禁齐向鸣声来处望去,只见
白晃晃的一团物事,从黑暗中迅速异常的冲来,冲到离众人
约莫四丈之处,猛地直立不动,看上去依稀是个人形,火光
映照下,只见这鬼怪身披白色罩袍,满脸都是鲜血,白袍上
也是血迹淋漓,身形高大之极,至少比常人高了五尺。静夜
看来,恐怖无比,那鬼怪陡然间双手前伸,十根指甲比手指
还长,满手也都是鲜血。
众人屏息凝气,寂无声息的望着他。
那鬼怪桀桀怪笑,尖声道:“我在迷宫里已住了一千年,
不许谁来打扰,谁叫你们这样大胆?”说的是哈萨克语,正是
李文秀日间在迷宫中听到的声音。那鬼怪慢慢转身,双手对
着三丈外的一匹马,叫道:“给我死!”突然间回过身来,疾
驰而去,片刻间走得无影无踪。
这鬼怪突然而来,突然而去,气势慑人,直等他走了好
一会,众人方才惊呼出来。只见他双手指过的那匹马四膝跪
倒,翻身毙命。众人拥过去看时,但见那马周身没半点伤痕,
口鼻亦不流血,却不知如何,竟是中了魔法而死。
众人都说:“是鬼,是鬼。”有人道:“我早说大戈壁中有
鬼。”有人道:“那迷宫千年无人进去,自然有鬼怪看守。”又
有人道:“听说鬼怪无脚,瞧瞧那鬼有没脚印。”当下众人拿
了火把,顺着那鬼怪的去路瞧去,但见沙地之上每隔五尺便
是一个小小的圆洞,人的脚印既不会这样细细一点,而两点
之间,相距又不会这样远。
这样一来,各人再无疑义,都认定是迷宫中的鬼怪作祟,
大家都说:“不论迷宫中有什么东西,那也不能要了。明天一
早,大家快快回去。”
整晚人人心惊胆战,但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忽然之间,每
个人心里都不怎么怕了。有些年轻人商量着要去迷宫瞧瞧。苏
鲁克和车尔库厉声喝阻,说道便是要去迷宫,也得商议出一
个好法子来。
可是商议了一整天,又有什么好法子?唯一的结果,是
大家同意在这里住一晚,明天再从长计议。
将近亥时,便是昨晚鬼怪出现的时刻,只听得西方又响
起了三下尖锐的枭鸣,众人毛骨悚然。但见那白衣长腿、满
身血污的鬼怪又飞驰而来,在数丈外远远站定,尖声说道:
“你们还不回去?哼,再在这里附近逗留一晚,一个一个,叫
他都不得好死,我在宫里住了一千年,谁都不敢进来,你们
这样大胆!”说到这里,慢慢转身,双手指着远处一个青年,
叫道:“给我死!”说了这三个字,猛地里回过身来,疾驰而
去,月光下但见他越走越远,终于不见。
只见那青年慢慢委顿,一句话也不说,就此毙命,身上
仍是没半点伤痕。昨晚还不过害死一匹马,今日却害死了一
个壮健的青年。
这样一来,还有谁敢再逗留?何况听得苏鲁克他们说,迷
宫中根本没有什么珍宝,连一块金子银子也没有。若不是天
黑,大家早就往来路疾奔了。次日天色微明,众人就乱哄哄
的快步回去。
李文秀昨天已去仔细看过了那匹马的尸体,这时再去看
那青年的尸体,心下更无怀疑,自言自语的道:“这不是恶鬼!”
忽然身后有人颤声道:“是恶鬼,是恶鬼!阿秀,这比恶鬼还
要可怕,咱们快走。”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计老人已到了她的
身后。
李文秀叹了口气,道:“好,咱们走吧!”
忽然间听得苏普长声大叫:“阿曼,阿曼,你在哪里?”车
尔库惊道:“阿曼没跟你在一起吗?”他也纵声大叫:“阿曼,
阿曼!咱们回去啦。”来回奔跑寻找女儿。
苏普一面大叫“阿曼!”一面奔上小丘,四下望,忽然
望见西边路上有一块花头巾,似是阿曼之物,急忙奔将过去,
拾起一看,正是阿曼的头巾。他一急非同小可,叫道:“阿曼
给恶鬼捉去了!”
这时众族人早已远去,连骆驼、桑斯儿、以及另一个青
年的尸身都已抬去,当地只剩下苏鲁克、车尔库、苏普、李
文秀、计老人五人。苏鲁克等听得苏普的惊呼之声,忙奔过
去询问。
苏普拿着那个花头巾,气急败坏的道:“这是阿曼的。她
……她……她给恶鬼捉去了。”李文秀问道:“什么时候捉去
的?”苏普道:“我不知道。一定是昨晚半夜里。她……她跟
女伴们睡在一起的,今早我就找她不到了。”他呆了一阵,忽
然向着迷宫的方向发足狂奔,叫道:“我要去跟阿曼死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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