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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飞狐

_18 金庸(现代)
兀自怒骂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无幸,低声道:“萧姑娘,你快
逃走,让我来缠住他。”萧中慧没料到他竟有这等侠义心肠,
一呆之下,胸口一热,说道:“不,咱们合力斗他。”袁冠南
急道:“你听我话,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
见。”萧中慧道:“不成啊……”话未说完,卓天雄已挥铁棒
抢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萧中慧见他这一刀左肩露出空
隙,不待卓天雄对攻,抢着挥刀护住他的肩头。两人事先并
未练习,只因适才一个要对方先走,另一个却又定要留下相
伴,双方动了侠义之心,临敌时自然而然的互相回护。林玉
龙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万斛’,这夫妻刀法的
第一招,用得妙极!”
袁萧二人脸上都是一红,没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顺手使
出一招新学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无缝。卓天雄横过铁棒,
正要砸打,任飞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艳质为眷属’!”萧
中慧依言抢攻,袁冠南横刀守御。卓天雄势在不能以攻为守,
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龙叫道:“第三招,‘清风引下瑶台’!”
袁萧二人双刀齐飞,飒飒生风。任飞燕道:“‘明月照妆成金
屋’!”袁萧二人相视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娇脸。卓天雄被
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听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数。一个道:“刀光掩映孔
雀屏。”一个道:“喜结丝萝在乔木。”一个道:“英雄无双风
流婿。”一个道:“却扇洞房燃花烛。”一个道:“碧箫声里双
鸣凤。”一个道:“今朝有女颜如玉。”林玉龙叫道:“千金一
刻庆良宵。”任飞燕叫道:“占断人间天上福。”
喝到这里,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余下尚有六
十招,袁萧二人却未学过。袁冠南叫道:“从头再来!”一刀
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万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时,
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脚乱,招架为难。这时从头再
使,二人灵犀暗通,想起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个风光旖
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惊又喜,鸳鸯双刀的配合,更加紧了,
使到第九招“碧萧声里双鸣凤”时,双刀便如凤舞鸾翔,灵
动翻飞,卓天雄哪里招架得住?“啊”的一声,肩头中刀,鲜
血迸流。他自知难敌,再打下去定要将这条老命送在尼庵之
中,铁棒急封,纵身出墙而逃。
袁萧二人脉脉相对,情愫暗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
听得林玉龙大声叫道:“妙极,妙极!女貌郎才珠万斛!”
他其实是在称赞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萧中慧却羞得满脸
通红,低头奔出尼庵,远远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门,但见萧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树边一晃,
随即消失。忽听得身后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过头来,
只见小书童笑嘻嘻的站着,打开了的书篮中睡着一个婴儿,正
是林任夫妇的儿子,篮中书籍上湿了一大片,自不免“书中
自有孩儿尿”了。
三月初十,这一天是晋阳大侠萧半和的五十寿诞。
萧府中贺客盈门,群英济济。萧半和长袍马褂,在大厅
上接待来贺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
辈名宿、少年新进……还有许多和萧半和本不相识、却是慕
名来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后堂,袁夫人、杨夫人、萧中慧也都喜气洋洋,穿戴
一新。两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断送进来的各式各样寿礼。萧
中慧正对着镜子簪花,突然之间,镜中的脸上满是红晕,她
低声念道:“清风引下瑶台,明月照妆成金屋。”
袁夫人和杨夫人对望了一眼,均想:“这小妮子自从抢了
那把鸳鸯刀回家,一忽儿喜,一忽儿愁,满怀心事。她今年
十八岁啦,定是在外边遇上了一个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杨
夫人见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发觉她头上少了一件物事,问
道:“慧儿,大妈给你的那支金钗呢?”中慧格格一笑,道:
“我给了人啦。”袁夫人和杨夫人又对望一眼,心想:“果然不
出所料,这小妮子连定情之物也给了人家。”杨夫人问道:
“给了谁啦?”中慧笑得犹似花枝乱颤,说道:“他……他么?
今儿多半会来跟爹拜寿,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杨夫人还待再问,只见佣妇张妈捧了一只锦缎盒子进来,
说道:“这份寿礼当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钗给老爷?”袁杨
二夫人一齐走近,只见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灿烂,赫然是中慧
的那支金钗。杨夫人一转头,见女儿喜容满脸,笑得甚欢,忙
问:“送礼来的人呢?”张妈道:“正在厅上陪老爷说话呢。”
袁杨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位人物,居
然能令女儿如此神魂颠倒,相互一颔首,一同走到大厅的屏
风背后,只听得一人结结巴巴的道:“小人名叫盖一鸣,外号
人称八步赶蟾、赛专诸、踏雪无痕、独脚水上飞、双刺盖七
省,今日特地和三个兄弟来向萧老英雄拜寿。”二位夫人悄悄
一张,见那人是个形容委琐的瘦子,身旁还坐着三个古里古
怪的人物。萧半和抚须笑道:“太岳四侠大驾光临,还赠老夫
金钗厚礼,真是何以克当。”盖一鸣道:“好说,好说!”袁杨
二夫人满心疑惑,难道女儿看中了的,竟是这个矮子?两位
夫人见多识广,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号说来甚是响
亮,想来武艺必是好的,既然称得上一个“侠”字,人品也
必是好的。
鼓乐声中,门外又进来三人,齐向萧半和行下礼去。一
个英俊书生朗声说道:“晚辈林玉龙、任飞燕、袁冠南,恭祝
萧老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薄礼一件,请老前辈笑纳。”
说着呈上一只开了盖的长盒。萧半和谢了,接过一看,不由
得呆了,三个字脱口而出:“鸳鸯刀!”
萧府的后花园中,林玉龙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飞燕在教
萧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将余下的六十路
夫妻刀法,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记忆,但要他们这时专心致志,实是大
不容易。因为萧半和问明了得刀经过之后,跟两位夫人一商
量,当下将女儿许配给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
寿诞之中,给两人订亲。两个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这一
路刀法威力无穷,也真的无心在这时候学武习艺;再说,若
不是武学之士不拘世俗礼法,未婚夫妻也当避嫌,不该在此
日还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结丝萝在乔木……碧箫声里双凤
鸣,今朝有女颜如玉……”
林玉龙和任飞燕教完了,让他们这对未婚夫妇自行对刀
练习。两夫妇居然收了这样一对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侠一直在旁边瞧他们练刀,逍遥子和盖一鸣不断
指指点点,说这一招有破绽,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龙心头有
气,抹了抹头上的汗水,道:“盖兄,咱夫妇以一路刀法,送
给袁兄夫妻作新婚贺礼。你们太岳四侠,送什么礼物啊?”太
岳四侠一听此言,心头都是一凛,一时无言可对。要知说到
送礼,实是他们最犯忌之事。
任飞燕有意开开他们的玩笑,说道:“那边污泥河中,产
有碧血金蟾,学武之士服得一只,可抵十年功力,只不过甚
难捉到。盖兄号称八步赶蟾、独脚水上飞,何不去捉几只来,
送给了新夫妇,岂不是一件重礼?”盖一鸣大喜,道:“当真?”
林玉龙道:“我们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妇的轻功不行,又不
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盖一鸣道:“说到轻功水性,那是
盖某的拿手好戏。大哥、二哥、三哥,咱们这就捉去。”任飞
燕笑道:“哈哈,盖兄,这个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须得
半夜子时,方从洞中出来吸取月光精华。大白天哪里捉得到?”
盖一鸣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过一时忘了。若是白
天能随便捉到,那还有什么希罕?”
大厅上红烛高烧,中堂正中的锦轴上,贴着一个五尺见
方的金色大“寿”字。
这时客人拜寿已毕,寿星公萧半和抚着长须,笑容满面
的宣布了一个喜讯:他的独生爱女萧中慧,今晚与少年侠士
袁冠南订亲,请列位高朋喝一杯寿酒之后,再喝一杯喜酒。
众宾朋喝彩声中,袁冠南跪倒在红毡毯上,拜见岳父岳
母。萧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为见面礼,袁冠
南谢着接过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只玉斑指,袁冠
南谢着伸手接过……
突然之间,铮的一响,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脸
色大变,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来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
一个支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见小指上也有一个支指。
袁冠南颤声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识得这东西
么?”说着伸手到自己项颈之中,摸出一只串在一根细金链上
的翡翠狮子,袁夫人抓住狮子,全身如中雷电,叫道:“你……
你是狮官?”袁冠南道:“妈,正是孩儿,你想得我好苦!”两
人抱在一起,放声大哭起来。
寿堂上众人肃静无声,瞧着他母子相会这一幕,人人心
里又是难过,又是喜欢,更杂着几分惊奇。只听得袁夫人哭
道:“狮官,狮官,这十八年来,你是在哪里啊?我无时无刻,
不是在牵记着你。”袁冠南道:“妈,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
到处在打听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
妈了。”
萧中慧听得袁冠南叫出一声“妈”来,身子一摇,险险
跌倒,脑海中只响着一个声音:“原来他是我哥哥,原来他是
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龙悄声问妻子道:“怎么?袁相公是萧太太的儿子?
我弄得糊涂啦。”任飞燕道:“袁相公不是说出来寻访母亲么?
他还托了咱们帮他寻访,说他母亲每只手的小指头上都有一
根枝指。这萧太太不也认了他么?”林玉龙搔头道:“怎么他
姓袁,他爹爹又姓萧?”任飞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岁时
就跟母亲失散,三岁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么,胡乱安个
姓,不就是了。”林玉龙道:“这么说来,萧姑娘是他的妹子
了。兄妹俩怎能成亲?”任飞燕道:“既是兄妹,怎么还能成
亲?你这不是废话?”林玉龙怒道:“呸!你说的才是废话。”
他夫妻俩越争越大声。萧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
声,掩面奔出。
萧中慧心中茫然一片,只觉眼前黑蒙蒙的,了无生趣。她
奔出大门,发足狂走,突然间砰的一下,肩头与人一撞。她
“啊哟”一声叫,暗道:“不妙!我一身武功,只怕撞伤了人。”
急忙伸手去扶,突然手腕一紧,左臂酸麻,竟是被人扣住了
脉门。她一惊之下,抬起头来,右掌自然而然的击了出去。那
人反腕擒拿,一带一扣,又抓住了她右腕脉门。这时她已看
清,眼前之人正是卓天雄。
卓天雄哈哈大笑,叫道:“威信,先收一把!”周威信应
声而上,解下了萧中慧腰间挂着的短刃鸯刀。卓天雄道:“萧
半和名满江湖,今日五十寿辰,府中高手如云。威信,你有
没有胆子去取那一把长刃鸳刀?”周威信道:“弟子有师伯撑
腰,便是龙潭虎穴,也敢去一闯。江湖上有言道:‘路大好跑
马,树大好遮荫。’”卓天雄哼的一声,笑道:“没出息,先得
把师伯拉扯上!”他生平自负,罕逢敌手,但被袁冠南和萧中
慧以“夫妻刀法”联手击败后,不禁心怯气馁,此时无意间
与萧中慧相遇,暗想他男女两人双刀联手固然厉害,但我既
已擒住了一人,只剩下袁冠南这小子一人,就不足为惧。何
况萧中慧落入自己手中,萧府上人手再多,也不怕萧半和不
乖乖的将那柄长刃鸳刀交出。
当下卓天雄押着萧中慧,知会了知县衙门,与周威信等
一干镖师,径投萧府而来。
那“卓天雄”三字的名刺递将进去,萧半和矍然一凛,叫
道:“快请!”过不多时,只见卓天雄昂首阔步,走进厅来。萧
半和抢上相迎,一瞥眼,见女儿双手反剪,一名大汉手执短
刃鸯刀,抵在她的背心。
萧半和心中虽然惊疑不定,却是丝毫不动声色,脸含微
笑,说道:“村夫贱辰,敢劳侍卫大人玉趾?”
卓天雄在京师中久闻萧半和的大名,但见他躯体雄伟,满
腮虬髯,果然极是威武,当下伸出右手,说道:“萧大侠千秋
华诞,兄弟拜贺来迟,望乞恕罪。”萧半和笑道:“好说,好
说。”伸手与他相握。两人一运劲,手臂一震,均感半身酸麻。
这一下较量,两人竟是功力悉敌,谁也不输于谁,当下携手
同进寿堂。
两人之中,却以卓天雄更加惊异,他以“震天三十掌”与
“呼延十八鞭”称雄武林,那“霸天三十掌”惟有“混元气”
可与匹敌,适才萧半和所使的,正是“混元气”功夫。但
“混元气”必须童子身方能修习,不论男女,成婚后即行消失,
因其练时艰辛,散失却又极其容易,因此武林中向来极少人
练。他来萧府之前,早已打听明白,知道萧半和一妻一妾,女
儿也已是及笄之年,怎么还能保有这童子功的“混元气”功
夫,岂非武学中的一大奇事?
袁冠南见萧中慧受制于人,自是情急关心,从人丛中悄
悄绕到众镖师身后,待要伺机相救。但卓天雄眼力何等厉害,
早已瞧见,喝道:“姓袁的,你给我站住!”又向周威信道:
“有谁动一动手,你就一刀在这女娃子身上戳个透明窟窿!”周
威信道:“是。江湖上有言道:‘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自有
……’”一想这句话不大对头,下面“恶人磨”三字便吞入了
肚中。袁冠南深恐这些人真的伤了萧中慧,哪敢上前一步?
卓天雄道:“萧大侠,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兄弟今日造
访尊府,一来是跟萧大侠磕头拜寿,二来是想以一件无价之
宝,跟萧大侠换一件有价之宝。”萧半和道:“小人愚鲁,不
明卓大人言中之意。”
卓天雄白眼一翻,笑道:“那无价之宝嘛,便是令爱千金,
有价之宝却是那柄长刃的鸳刀。兄弟跟萧大侠无冤无仇,只
求能在皇上御前交得了差,保全了这许多兄弟们的身家性命,
还盼萧大侠高抬贵手,救一救兄弟。”说着拱了拱手。他的话
说得似乎低声下气,但神色之间却极是倨傲。
萧半和伸手在椅背上一按,喀喇一响,椅背登时碎裂,笑
道:“卓大人望重武林,今日却如何这等胡涂?鸳鸯刀既不在
小人手中,这位姑娘更不是小人的女儿。难道练童子功混元
气的人,还能生儿育女么?”说着衣袖一拂,一股疾风激射而
出。卓天雄侧身避开,心道:“半点不假,这果然是童子功混
元气。”
萧中慧初时听说袁冠南是自己同胞兄长,已是心如刀绞,
这时见父亲为了相救自己,更咬定了不肯认是父女,忍不住
叫道:“爹爹!”
便在此时,只听得外面齐声呐喊:“莫走了反贼萧义!”人
喧马嘶,不知府门外来了多少军马。萧府几名仆人气急败坏
的奔了进来,叫道:“老爷……不好了!无数官兵……官兵围
住了府门。”
卓天雄听得“莫走了反贼萧义”这句话,心念一动,立
时省悟,喝道:“好啊!什么萧半和?原来你便是皇上追捕了
十六年的反贼萧义。”只见大门口人影晃动,抢进来四名清宫
侍卫,当先一人叫道:“卓大哥,这便是反贼萧义,还不动手
么?”
萧半和哈哈大笑,说道:“乔装改扮一十六年,今日还我
萧义的本来面目。”伸手在脸上一抹,众人一看,无不惊得呆
了。大厅上本已乱成一团,但顷刻之间,人人望着萧半和的
脸,竟是鸦雀无声。
原来瞬息之间,萧半和竟尔变了一副容貌,本来浓髯满
腮,但手掌只这么一抹,下巴登时光秃秃的,一根胡须也没
有了,便是连根拔去,也没这等光法。
这时袁冠南的书童提着两只书篮,从内堂奔将出来,说
道:“公子爷,快走!”袁冠南心念一动,从书篮中抓起一本
书来,向外一扬,只见金光闪闪,飘出了数十张薄薄的金叶
子。众镖师和官兵只见黄金耀眼,如何能不动心?何况那金
叶子直飘到身前,各人伸手便抓。袁冠南扬动破书,不住手
的向周威信打去,大厅上便如穿花蝴蝶一般,满空飞舞的都
是金叶。周威信倒想着“鸳鸯刀”不可有失,心想:“江湖上
有言道:‘光棍教子,便宜莫贪。’”虽见金叶飞到,却不去抓。
袁冠南一运劲,啦的一声,一本数斤重的夹金破书掷去,击
中了他的面门。
周威信叫声:“啊哟!”身子一晃。袁冠南双足一登,扑
了过去。卓天雄横掌阻截,只觉胁下风声飒然,萧半和使混
元气击到。卓天雄知道厉害,只得反掌回挡,真力碰真力,砰
的一响,两人各自倒退了两步。便在此时,袁冠南左手使刀
将周威信杀得晕头转向,右手已解开了萧中慧的穴道。
贺客之中,一小半怕事的远远躲开,一大半却是萧半和
的知交好友,或舞兵刃,或挥拳脚,和来袭的清宫侍卫、镖
师官兵恶斗起来。
萧中慧憋了半天气,欺到周威信身边,左手斜引,右手
反勾,啪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个耳括子,顺手扭住他
的手腕,已将他手中的短刃鸯刀夺了过来。袁冠南大喜,叫
道:“慧妹!清风引下瑶台!”萧中慧眼眶一红,心道:“我
还能和你使这劳什子的夫妻刀法吗?”游目四顾,只见爹爹和
卓天雄四掌飞舞,打得难解难分,其余各人,也均找上了对
手厮杀,但两名清宫侍卫却迫得袁杨两夫人不住倒退,险象
环生。袁冠南叫道:“慧妹,快救妈妈!”两人双刀联手,一
招“碧箫声里双鸣凤”,一名侍卫肩头中刀,重伤倒地,再一
招“今朝有女颜如玉”,又一名侍卫被萧中慧刀柄击中颧骨,
大叫晕去。
鸳鸯双刀联手,一使开“夫妻刀法”,果真是威不可当,
两人并肩打到哪里,哪里便有侍卫或是镖师受伤,七十二路
刀法没使得一半,来袭的敌人已纷纷夺门而逃。只是这路刀
法却有一桩特异之处,伤人甚易,杀人却是极难,敌人身上
中刀的所在全非要害,想是当年创制这路刀法的夫妻双侠心
地仁善,不愿伤人性命,因此每一招极厉害的刀法之中,都
为敌人留下了余地。
打到后来,敌人中只剩下卓天雄一个兀自顽抗。袁冠南
和萧中慧双刀倏至,一攻左肩,一削右腿。卓天雄从腰里抽
出钢鞭一架,铮的一声,将萧中慧的短刃鸯刀刀头打落。
夫妻刀法那一招“喜结丝萝在乔木”何等神妙,袁冠南
长刀晃处,嗤的一声,卓天雄小腿中刀,深及胫骨,鲜血长
流。
卓天雄小腿受伤不轻,不敢恋战,向萧中慧挥掌拍出,待
她斜身闪避,双足一登,已闪入天井,跟着窜高上了屋顶。本
来袁萧二人双刀合璧,使一招“英雄无双风流婿”,便能将卓
天雄截住,但萧中慧刀头既折,这一招便用不上了。
萧半和见满厅之中打得落花流水,幸好己方只有七八个
人受伤,无人丧命,当下大声道:“各位好朋友,官兵虽然暂
退,少时定当重来,这地方是不能安身的了。咱们急速退向
中条山,再定后计。”众人轰然称是。
当下萧半和率领家人,收拾了细软,在府中放起火来。乘
着火焰冲天,城中乱成一片,众人冲出东门,径往中条山而
去。
在一个大山洞前的乱石冈上,萧半和、袁杨二夫人、袁
冠南、萧中慧、林玉龙夫妇,二十来个家人弟子,三百余位
宾客朋友团团围着几堆火。火堆上烤着獐子、黄獐,香气送
入了每个人的鼻管。
萧半和咳嗽一声,伸手一摸胡子,这是他十多年来的惯
例,每次有什么要紧话说,总是先摸胡子。可是这一次却摸
了个空,他下巴光秃秃地,一根胡子也没有了。他微微一笑,
说道:“承江湖上朋友们瞧得起,我萧义在武林中还算是一号
人物。可是有谁知道,我萧义是个太监。”
众人耸然一惊,“我萧义是个太监”这句话传入耳中,人
人都道是听错了,但见萧半和脸色郑重,决非玩笑。袁杨二
夫人相互望了一眼,低下头去。
萧半和道:“不错,我萧义是个太监。我在十六岁上便净
了身子,进宫服侍皇帝,为的是要刺死满清皇帝,给先父报
仇。我父亲平生跟满清鞑子势不两立,终于惨被害死。我父
亲的七个结义兄弟歃血为盟,誓死要给先父报仇,但满清势
大,我这七位伯父叔父无一能得善终,不是在格斗中被清宫
的侍卫杀死,便是被捕到了凌迟处死,这一场冤仇越结越深。
我细细思量,要练到父亲和这七位伯叔一样的功夫,便是竭
一生之力也未必能够做到,便算练成了,也未必能报得了血
海深仇,于是我甘心净身,去做一个低三下四、为人人瞧不
起的太监。”众人听到这里,想起他的苦心孤诣,无不钦佩。
萧半和接着道:“可是禁宫之中,警卫何等森严,实非我
初时所能想像。别说走近皇帝跟前,便是想见皇帝一面,那
也是着实不容易。在十多年之中,虽然我每日每夜都在等待
机会,始终下不了手。十六年前的一天晚上,我听得宫中的
两名侍卫谈起,皇帝得知世上有一对‘鸳鸯宝刀’,得之者可
以无敌于天下,这对刀分在一位姓袁和一位姓杨的英雄手中。
于是皇帝将袁杨二人全家捕来,勒逼二人交出宝刀。两位大
英雄不屈而死,两位英雄的夫人却被逮进了天牢。”他说到这
里,袁杨二夫人珠泪滚滚而下,突然间相抱大哭。
袁冠南和萧中慧对望了一眼,心中又悲又喜。只听得萧
半和说道:“当时我心中细一琢磨,替死人报仇,实不如救活
人要紧,于是混进天牢,杀了几名狱卒,将二位夫人救出牢
来。狱官以二位夫人是女流之辈,本来看守不紧,又万万料
不到一个太监居然会去相救钦犯,因此给我一举得手。只是
敌人势大,仓皇奔逃之时,袁夫人的公子终于在途中失落。这
件事我生平耿耿于怀,想不到袁公子已长大成人,并且学得
一身高强武艺,当真是天大的喜事。至于中慧呢,你今年十
八岁啦,我初见到你时,还只两岁。你爹爹姓杨,乃是名震
当世的三湘大侠杨伯冲杨大侠。”袁冠南和萧中慧(应该说杨
中慧了)分别抱着自己母亲,想起父仇时不胜悲愤,想起萧
半和的义薄云天,又是感激无已。
萧半和又道:“我们逃出北京,皇帝自是侦骑四出,严加
搜捕。为了瞒过清廷的耳目,我老萧留起了胡子,又委屈袁
杨两位夫人做了我的夫人。好在老萧是个太监,这一时权宜
之计,也不致辱了袁杨两位大侠的英名。”袁冠南和萧中慧相
视一笑,心道:“谁说咱俩是亲兄妹啊?”
萧半和一拍大腿,道:“老萧是太监,羡慕大明三宝太监
郑和远征异域,宣扬我中华的德威,因此上将名字改为‘半
和’,意思说盼望有郑和的一半英雄,嘿嘿,那是老萧的痴心
妄想。这些年来,倒也太平无事,哪知鸳鸯刀出世,老萧一
心要夺回宝刀,以慰袁杨二位英雄之灵,没再小心掩饰行藏,
终于给清廷识破了真相。事到如今,那也没有什么了。只是
鸳鸯双刀只剩下一柄鸳刀,慧儿那柄短刃鸯刀,自然是假的,
否则怎能折断?定是给卓天雄这奸贼调了去,只可惜咱们没
能截住他。”
这时烤獐子的香气愈来愈浓了,任飞燕取出刀子,一块
一块的割切。林玉龙忽地向杨中慧大声道:“我说的不错么?
你说你爹爹妈妈从来不吵架,我说不吵架的夫妻便不是真夫
妻,定然有些儿邪门,你林大哥可不是料事如神,言之有理?”
任飞燕刀尖上带着一块獐肉,一刀送进了他的口中,喝道:
“吃獐子肉,胡说八道什么?”林玉龙待要反驳,却满口是肉,
说不出话来。
众人正觉好笑,忽听得林外守望的一个弟子喝道:“是
谁?”跟着另一人喝道:“太岳四侠!”杨中慧噗哧一笑。只见
太岳四侠满身泥泞,用一根木棒抬着一只大渔网,渔网中黑
黝黝地一件巨物,不知是什么东西。杨中慧笑道:“太岳四侠,
你们抬的是什么宝贝啊?”
盖一鸣得意洋洋的道:“袁公子、萧姑娘,咱兄弟四个到
那污泥河中去捉碧血金蟾,想给两位送一份大礼。哪知道金
蟾还没捉到,一个人闯了过来,这人腿上受了伤,口中哼哼
唧唧,行路一跛一拐。太岳四侠一瞧,嘿,这不是卓天雄么?
咱们悄悄给他兜头渔网一罩,将他老人家给拿了来啦。”
众人惊喜交集。袁冠南伸手到卓天雄腰间一摸,抽出一
柄短刀来,精光耀眼,污泥不染,自是真正的鸯刀了。
袁夫人将鸳鸯双刀拿在手中,叹道:“满清皇帝听说这双
刀之中,有一个能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这果然不错,可是
他便知道了这秘密,又能依着行么?各位请看!”众人凑近看
时,只见鸳刀的刀刃上刻着“仁者”两字,鸯刀上刻着“无
敌”两字。
“仁者无敌”!这便是无敌于天下的大秘密。
白马啸西风
金庸著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在黄沙莽莽的回疆大漠之上,尘沙飞起两丈来高,两骑
马一前一后的急驰而来。前面是匹高腿长身的白马,马上骑
着个少妇,怀中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后面是匹枣红马,马
背上伏着的是个高瘦的汉子。
那汉子左边背心上却插着一支长箭。鲜血从他背心流到
马背上,又流到地下,滴入了黄沙之中。他不敢伸手拔箭,只
怕这支箭一拔下来,就会支持不住,立时倒毙。谁不死呢?那
也没什么。可是谁来照料前面的娇妻幼女?在身后,凶悍毒
辣的敌人正在紧紧追踪。
他跨下的枣红马奔驰了数十里地,早已筋疲力尽,在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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