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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_6 村上春树(日)
  “呃,那倒是那样的。不过,虽说是说了,但实际上我那时几乎没开口,基本上是她一个人说,我只是哼哼哈哈地听着。况且,我觉得现实中我能为她做的,好像并不是很多。就是说,除非在更深层次上有个人交往……”
  “作为你又不想深入到那个地步。”
  “莫如说……我想我是做不到的。”说着,高桥伸手去搔猫的耳后,“或许应该说没那个资格。”
  “直截了当说来,你对爱丽无法怀有深到那个程度的关心?”
  “如果那么说,浅井爱丽对我也不是说就有深度关心。刚才也说了,她只是想找个人说话。对她来说,我不过是一堵能够适当哼哈作答的、多少有点人情味儿的墙壁罢了。”
  “这且不说,你对于爱丽有还是没有深度关心?Yes还是No?”
  高桥不知所措似的轻搓双手。微妙的问题。如何回答非常困难。
  “Yes,我想我对浅井爱丽怀有关心。你的姐姐拥有极其自然而然地闪光的东西,那种特殊的东西对于她是与生俱来的。例如,我们两个喝着酒亲切交谈的时间里,大家都眼盯盯地看着,大概心里在想,那般美貌的女子为什么和我这样其貌不扬的男人在一起呢?”
  “可是……”
  “可是?”
  “好好想想看,”玛丽说,“我问你‘对于爱丽有还是没有深度关心’,你回答‘怀有关心’。其中漏掉了‘深度’一词,让人觉得有什么被束之高阁。”
  高桥心悦诚服:“你真够细心的啊!”
  玛丽默然等待对方下文。
  高桥有点儿困惑,不知如何回答。“不过……对了,和你姐姐面对面长时间地交谈着,渐渐产生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心情。最初没意识到多么不可思议,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感觉开始猛烈撞击胸口。怎么说呢,那似乎是自己不被包括在那里的感觉。尽管她就在眼前,却又相距好几公里。”
  玛丽依然一言不发,轻咬嘴唇等待他继续说下去。高桥花时间寻找合适词句。
  “一句话,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抵达她的意识。我和浅井爱丽之间隔着一道像是透明的海绵地层的东西,我出口的话语在通过那里的时间里基本被吸干了养分。在真正意义上,她没有听我说什么。说话之间,我看出了这点。这一来,她出口的话语也变得难以抵达我这边了。那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明白金枪鱼三明治不再有了之后,小猫一扭身子从玛丽膝头跳到地面,箭也似的跑到栽植树丛里去了。玛丽团起包三明治的纸巾塞进挎包,拍去手上沾的面包屑。
  高桥注视玛丽的脸:“我说的,你可明白?”
  “说明白也好……”玛丽略一停顿,“刚才你所说的,说不定很接近我一直对爱丽怀有的感觉,至少是这几年的感觉。”
  “话语不容易抵达——是这样子的?”
  “是的。”
  高桥把剩下的鱼肉山芋饼仍给凑上前来的另一只猫。猫警惕地嗅了嗅气味,旋即喜不自胜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嗳,问你个问题,能老实回答?”
  “能。”
  “跟你一起去‘阿尔法城’的那个女孩,莫不是我姐姐?”
  高桥惊讶地扬起脸看着玛丽,犹如注视小池塘水面上荡漾的波纹。
  “为什么那么想?”高桥问。
  “不由得。作为直觉。不对?”
  “不对,不是浅井爱丽。是别的女孩。”
  “真的?”
  “真的。”
  玛丽思索片刻。
  “再问一个可好?”
  “当然。”
  “假定你和我姐姐一起进那家旅馆做爱,作为一个假定。”
  “作为一个假定。”
  “作为一个假定。进一步假定我问‘你和我姐姐一起进那家旅馆做爱了么’,作为假定。”
  “作为假定。”
  “那么,你能老实回答Yes么?”
  高桥就此略一沉吟。
  “我想不能。”他说,“有可能说No。”
  “为什么?”
  “因为这里面涉及你姐姐的隐私。”
  “像是保密义务?”
  “一种。”
  “那么,‘对此不能回答’不也是正确的回答吗?如果是保密义务的话。”
  高桥说:“问题是,如果我说‘对此不能回答’,那么从前后关系分析,事实上等于说了Yes,对吧?而那未必不是故意的。”
  “所以无论如何只能回答No?”
  “理论上。”
  玛丽紧盯着对方的脸说:“跟你说,作为我可是怎么都无所谓的,就算你和爱丽睡了——如果她寻求那个的话。”
  “浅井爱丽寻求什么,恐怕她本人也弄不清楚。不过别再说这个了,因为理论上也好现实中也好,和我进‘阿尔法城’的都是别的女孩,不是浅井爱丽。”
  玛丽轻叹一声,停顿有顷。
  “我也希望同爱丽更要好一些。”她说,“尤其十二三岁的时候常那样想,想和姐姐成为最要好的朋友。当然那也是出于一种憧憬。可她那时候忙得一塌胡涂。当时就已经当上了一家少女杂志的模特,要练习的东西也很多,周围人又一个劲儿夸奖,没有我挤进去的空隙。就是说,在我寻求那个的时候,爱丽没有回应这个寻求的多余工夫。”
  高桥默默地听玛丽讲述。
  “虽说我们作为姐妹出生以来一直住在同一屋顶下,但成长背景有很大差别。就拿吃的东西来说也不一样。喏,她对那么多东西过敏,食谱自然跟其他大多数人不同。”
  略一停顿。
  玛丽继续道:“我倒不是想指责——我认为母亲过于娇惯爱丽,不过现在怎么都无所谓了。我想说的总而言之就是:我们之间存在着那样的历史或者说类似原委那样的东西,因此即使现在她提出想要更好,老实说,作为我也是不知如何才好。这个感觉可明白?”
  “我想明白。”
  玛丽再不作声。
  “和浅井爱丽说话时我忽然心想,”高桥说,“她对你怕是始终怀有自卑感那样的东西,从相当早以前。”
  “自卑感?”玛丽问,“爱丽对我?”
  “是的。”
  “不是相反?”
  “不是相反。”
  “何以见得?”
  “就是说,作为妹妹的你总是能够准确描绘自己想搞到手的东西的图像,该说No的时候能够明确说出口来,能够以自己的步调稳稳地行事。可是浅井爱丽做不到。圆满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满足周围,似乎从小就成了她的工作。借用你的话说,就是努力当好白雪公主。不错,大家是交口称赞,但那东西有时是很累人的,我想。在人生最关键的时期未能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自卑这个说法如果过于强烈,说羡慕你也未尝不可,总之。”
  “爱丽那么对你说的?”
  “不,是我搜集她话语的周边信息,此时在此地想像的。我想不至于偏离多少。”
  “不过,我想其中有所夸张。”玛丽说,“的确,同爱丽相比,我或许某种程度上活得自立一些,这我知道。但作为结果,位于这里的现实的我是那么渺小,几乎什么力量也没有。知识不够用,头脑也没什么了不得。长相不漂亮,没什么人拿我当一回事。那么说来,就连我也没有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在这狭小的世界上,时常觉得脚下摇摇晃晃——这样子的我到底哪里值得爱丽羡慕呢?”
  “对于你,眼下还像是在准备期,轻易得不出结论,大概是需要花时间的那个类型。”
  “那个女孩也才十九岁。”玛丽说。
  “那个女孩?”
  “在‘阿尔法城’的房间里被不相识的男人痛打一顿、衣服也被全部剥走、赤身裸体流血的中国女孩。蛮漂亮的女孩!可她所在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准备期,没有人考虑她是不是需要花时间的类型。对吧?”
  高桥默然承认。
  玛丽说:“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假如我们在另一场所另一时间见到,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我是很少对谁怀有这种感觉的,很少,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
  “唔。”
  “可即使我再那么想,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有天壤之别。那无论如何都是我无能为力的,无论怎样争取。”
  “是啊!”
  “只见了一小会儿,又几乎没有交谈,但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倒是表达不好。”
  “你可以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痛楚。”
  “有可能。”
  高桥在沉思什么,而后开口道:“只是我的一个念头——你看这么想怎么样,就是说,你的姐姐在另一家类似 ‘阿尔法城’那样的地方——哪里不知道——遭受无谓的暴力,发出无声的呻吟,流着看不见的鲜血。”
  “在比喻意义上?”
  “大概。”高桥说。
  “你和爱丽说话时得到了这样的印象?”
  “她独自怀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无法顺利前行,需要帮助,而且正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表达那种心情——较之印象,这更是确切无误的事情。”
  玛丽从长椅上站起,仰望夜空,之后走到秋千那里坐下。黄色旅游鞋踩动枯叶发出的干巴巴声音很夸张地回响在四周。她像确认秋千的粗绳强度似的在上面摸了一会儿。高桥也欠身离椅,踩着枯叶走到玛丽身旁坐下。
  “爱丽现在睡着,”玛丽坦白似的说,“睡得很深很深。”
  “大家都睡着,这个时间。”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我是说爱丽不想醒来。”
(注:①一种菊科草本植物,原产北美,后引入日本,其花粉是过敏源的一种。
②日本的超大型唱片、CD专卖店)天黑以后
12
3:58
  白川工作的办公室。
  白川赤裸着上半身倒于地板,在瑜珈垫上做腹肌运动。衬衫和领带搭在椅背,眼镜和手表并排放在桌上。他身体虽瘦,但胸脯很厚,身体完全没有多余的脂肪,肌肉硬邦邦地隆起。脱光后,印象和穿衣服时截然不同。他一边简洁地做着深呼吸,一边快速撑起身体左右扭动。胸和肩浮出一层细汗,在荧光灯下闪着光。桌上的便携式CD唱机中淌出布赖恩·亚沙瓦①演唱的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②的康塔塔,其舒缓的节奏似乎同身体的剧烈运动不相吻和,但他能够随着音乐的流程微妙地调整动作。看来,深夜工作完毕,回家之前在办公室地板上听着古典音乐做一系列孤独的运动成了他的日常习惯,其动作富有连贯性,充满自信。
  固定次数的屈伸运动结束后,他团起瑜珈垫塞进衣帽柜,从壁橱里取出白毛巾和塑料洗漱袋去洗脸间,赤裸着上半身用香皂洗脸用毛巾擦脸,然后揩去身上的汗,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由于洗脸间的门大敞四开,斯卡拉蒂的咏叹调在这里也能听见。他随着这支十七世纪创作的音乐不时哼唱几声,从洗漱袋里拿出一小瓶除臭剂,往腋下轻轻一喷,把脸凑近确认气味,随后把右手指几次一开一合,试做了几个动作,又确认手背肿起的情况。肿得不很明显,但痛还像多少有一些。
  他从洗漱袋里拿出小梳子整理头发。发际略略后退,但因额头形状不错,不至于给人以谢顶的印象。戴上眼睛,扣上衬衫纽扣,扎上领带。浅灰色衬衫,藏青色钩玉花纹领带。对着镜子拉直衬衫领子,按了按领带结。
  白川检查自己映在洗脸间镜子里的脸。他不动面部肌肉,以严峻的眼神久久凝视自己。双手置于洗脸台,屏息敛气,眼睛一眨不眨。他心中有一种期待,以为这样有可能出现别的东西。他把一切感觉化为客体,锁定意识,暂时冻结逻辑,尽量阻止时间的推移。这就是他想做的事。他要把自己这个存在竭尽全力溶入背景之中,要使一切看上去都仿佛是中立的静物画。
  但是,无论他怎样全神贯注屏息敛气,别的东西也没出现。镜中的他依然只是现实中的他,只是如实反映实物罢了。他无奈地深深吸一口气,用新空气鼓满肺叶,恢复原来的姿势,放松肌肉,大幅度地转动了几次脖颈。之后,把洗脸台上的私人物品重新收进塑料洗漱袋,将擦过身子的毛巾揉成一团扔进拉圾箱。出门时熄掉洗脸间的灯,把门关上。
  白川离去后,我们的观点依然留在洗脸间内,作为固定的摄像机继续拍摄黑幽幽的镜子。镜中仍然映着白川。白川——也许该称为白川的图像——从镜中看着这边。他表情不变,不动,从镜中笔直地凝视这边,但不久便泄气似的放松全身肌肉,喟叹一声,转动脖颈。然后把手放在脸上,抚摸了几次脸颊,仿佛在确认那里有无肉体感触。
  白川在桌前一边思考什么一边把带橡皮擦的银色铅笔挟在指间团团转个不止。和浅井爱丽醒来的那个房间里掉在地板上的铅笔一模一样,印有veritech的名字,笔尖磨秃了。玩弄片刻,他把铅笔放在笔盘旁边。笔盘里排列着六支同样的铅笔。其他铅笔都尖得不能再尖。
  他开始做回家准备。把要带回的文件装进褐色皮包,穿上西装上衣,洗漱袋放回衣帽柜,把旁边地板上的大号购物袋拿到自己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检查。那是他在“阿尔法城”从妓女身上剥走的衣服。
  奶油色薄质风衣。红色高跟鞋,鞋底已经磨偏。带水晶珠饰的深粉色圆领毛衣。绣花乳罩。蓝色紧身裙。黑色长筒袜。色调不够谐调的粉色三角裤,镶有廉价化纤花边。这些衣服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令人悲伤的种类。乳罩和三角裤沾有黑乎乎的血迹。廉价手表。黑色人造革手袋。
  白川拿在手里一一检查,脸上自始至终浮现着“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的神色。含有微量不快的诧异表情。他当然整个记得自己在“阿尔法城”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想忘,右手的疼痛也会使他想起。尽管如此,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又都是几乎不具有正当含义的东西。无价值的废弃物。本来不该侵入他的生活的劳什子。可是检查作业仍在冷静而认真地持续着。他在发掘不远的过去的寒伧的遗迹。
  他掰开手袋的卡口,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手帕、纸巾、隐形眼镜、口红、眼线笔,以及其他几种零碎化妆品。润喉糖。小瓶凡士林和袋装避孕套。止血塞两支。对付无赖汉的小型催泪弹(对白川来说,幸好她没有时间从手袋中取出)。廉价耳环。急救绷带。装有几粒口服避孕药的小盒。褐色钱夹,钱夹里装有三张他一开始递给的万元钞、几张千元钞和若干零币,此外有电话卡、地铁卡、美容室优惠券,没有任何足以判明身份的东西。白川略一踌躇,抽出钞票塞进后裤袋。反正是自己给的钱,物归原主罢了。
  手袋里还有个小小的折叠式手机。预付费手机,无法查出机主。手机调在录音电话功能上。他推上电源开关,按下放音键。有几条留言进来,都讲中国话,同一男子的语声,似乎在快嘴快舌地训斥人。留言本身很短,他当然听不懂讲什么,但还是把录下的声音从头到尾大致听完,然后解除录音功能。
  他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纸垃圾袋,将手机以外的东西统统放进去,挤压后牢牢扎住袋口,又把它套进塑料垃圾袋,彻底排出空气,再次扎口。惟独手机留下,放在了桌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或许有什么用处,但尚未得出结论。
  白川关掉CD唱机,收进桌子最下端的深抽屉里,上锁。用手帕仔细擦罢眼镜片,提起桌上的电话叫出租车,告以公司名称和自家姓名,让对方十分钟后派一辆出租车到通用出口。他穿好衣挂上的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将桌上的女用手机揣进衣袋,拎起皮包和垃圾袋,站在门前环视整个房间,确认没问题后熄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熄灭后,室内也没有一团漆黑,街灯和广告灯的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泻进来,隐约照出室内的情形。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带着硬硬的鞋音在走廊走动时,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说庸常乏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乘电梯下楼,打开通用出口的门,走到外面上锁。呼出的气已完全变白。等待之间,一辆出租车很快开来。中年司机打开驾驶席的车窗,确认白川的姓名。
  白川钻进出租车。
  司机面对后视镜说话:“先生,恕我冒昧,以前也好像拉过您一次,同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接的。呃——,府上是江古田那边吧?”
  “哲学堂。”白川说。
  “对对,哲学堂。今天也去那里?”
  “去。好也罢坏也罢,反正除了那里别无归处。”
  “归处确定为一个好,方便。”说罢,司机发动汽车,“不过也真够受的,总是工作到这个时间。”
  “不景气,工资不长,加班不少。”
  “我也一样,赚不到钱,只好靠延长劳动时间填空补缺。不过么,您还算好的,毕竟加班由公司出钱搭出租车,说实话。”
  “让人家工作到这个时间,不出钱搭出租车回不了家的嘛!”白川苦笑。
  随后他突然想起:“……啊,对了,险些忘了,前面十字路口右拐,在SEVEN ELEVEN③前面停一下好么?老婆叫我买东西,一会儿就行。”
  司机对着后视镜说道:“我说先生,那里往右拐是单性道,有些绕远。其他便利店路上倒有几家,别处不行的?”
  “叫我买的东西大概只有那里才有,再说也想早点儿把垃圾扔掉。”
  “好好,我无所谓的。只是计程器有可能多跳几下。问一下罢了。”
  司机在十字路口往右拐,开了一程,在适当的地方停车开门。白川把皮包留在座席上,提着垃圾袋下车。SEVEN ELEVEN前面堆着几个垃圾袋,他把手里的垃圾袋摞在上面。混在许多相同的垃圾袋之中,自己的那个当即失去了特征。到了早上,回收车就会开来处理。里面又没装生湿垃圾,口袋应该不至于被乌鸦啄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垃圾袋堆,走进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收款台的年轻男子正用手机聊得入神。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Sazan All stars)的新曲正在播放。白川径直走到软包装牛奶跟前,把高梨低脂肪牛奶拿在手上确认保鲜期。还不要紧。又顺便买了装在大塑料盒里的酸乳酪。而后突然想起,从风衣袋里掏出中国女郎的手机,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着之后,便将手机摆在奶酪盒旁边。银色的小手机很自然地——自然得不可思议——同那场所融为一体,简直像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似的。它脱离白川之后,成为SEVEN ELEVEN的一部分。
  白川在收款台付罢款,快步折回出租车。
  “买到了?”司机问。
  “买到了。”白川说。
  “那,这回一路奔向哲学堂。”
  “可能打个盹,快到时能叫醒我?”白川说,“路边有个‘昭和壳牌’④加油站,在那前一点叫我。”
  “知道了,请慢睡。”
  白川把装有牛奶和酸乳酪的塑料袋放在皮包一侧,抱臂闭起眼睛。估计睡意上不来,却又没心思一路上继续同司机闲聊。他闭目合眼,力图考虑不触动神经的事——日常的事、无深刻含义的事,或者纯属观念性的事。然而一件也无从想起。大脑一片空白,惟觉右手闷痛。这闷痛随着心跳阵阵作疼,如海啸响在耳畔。莫名其妙,他想。海本来离得很远很远的。
  白川乘坐的出租车行驶了一阵子,因红灯停下。很大的十字路口,长时间的红灯。出租车旁边,中国人骑的黑色本田摩托同样在等信号。两人之间仅相距一米左右,但骑摩托的男子正视前方,没注意到白川。白川深深地沉进车座里,双目紧闭,侧耳倾听虚拟的远方海啸。信号变绿,摩托车“飕”一下子蹿向前去。出租车静静启动以免惊醒白川,左拐离开市区。
(注:①美国歌剧演员。1997年曾到日本演唱康塔塔
②Alessandro Scarlatti,意大利作曲家(1660-1725)。曾创作多部康塔塔(大合唱,一种声乐套曲的形式)。
③日本的小超市(便利店)连锁店名称。
④“壳牌”,即英荷壳牌石油公司。)天黑以后
13
4:09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夜深人静的公园的两架秋千上。高桥看着玛丽的侧脸,表情似乎在说“难以理解”。刚才的交谈仍在继续。
  “不想醒来?”
  玛丽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呢?”他问。
  玛丽似乎很难下定决心,默默注视脚下。她还没有完成谈这件事的准备。
  “……嗳,不稍稍走走?”玛丽提议。
  “好,走走吧,走走是好事。慢走路,多喝水。”
  “什么呀,那是?”
  “我的人生座右铭:慢走路,多喝水!”
  玛丽看高桥的脸。奇妙的座右铭。但她没有发表感想,也没问。她下了秋千开始移步,高桥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公园,朝明亮的地方走去。
  “还返回‘斯卡伊拉库’?”高桥问。
  玛丽摇头:“在餐馆里静静看书也好像挺辛苦的。”
  “觉得可以理解。”
  “如果可能,想再去一次‘阿尔法城’。”
  “送你去好了,反正在练习的地方附近。”
  “阿薰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添麻烦的?”玛丽说。
  高桥摇头道:“她嘴巴不晓人,但人很正直,既然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就是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妨照单全受。”
  “唔。”
  “况且那地方这个时间闲得不得了,你去玩她肯定欢喜。”
  “你还要去乐队练习吧?”
  高桥觑一眼表:“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参加通宵练习了,打算再加把劲来个小高潮。”
  两人折回街上的中心部位。终究已经到了这个时间,马路上几乎没有行人的身影。凌晨四时,都市最为冷清的时刻。路上散乱地扔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易拉罐啤酒空罐、被踩过的报纸、变形的纸壳箱、塑料瓶、香烟头、汽车尾灯碎片、单只劳动手套、哪里的优惠券,还有呕吐物。一只脏兮兮的大猫一个劲儿嗅着垃圾袋的气味,企图趁老鼠们尚未生拉硬扯之时、天亮后凶猛的乌鸦们飞来觅食之前确保自己的份额。霓虹灯已熄灭大半,通宵营业的便利店的灯光开始显得耀眼。停放的汽车的雨刷上胡乱挟着好几张广告传单。附近干线公路不间断地传来大卡车驶过的声音。对卡车司机来说,路面空空荡荡的现在正是最能快跑的时间段。玛丽把红袜队帽拉得低低的,双手插进运动夹克口袋里。并肩走起来,两人之间有相当大的身高差。
  “为什么戴红袜队帽?”高桥问。
  “别人给的。”玛丽说。
  “就是说并不是什么红袜队球迷。”
  “棒球一无所知。”
  “我对棒球也不太感兴趣。相对说来,更是个足球迷。”高桥说,“对了,你姐姐的事,刚才的话。”
  “唔。”
  “我不大明白,就是说浅井爱丽完全沉睡不醒?”高桥问。
  玛丽以仰视的姿势对他说:“对不起,这话我不愿意这么边走边说,事情有点微妙。”
  “明白了。”
  “说点别的。”
  “别的什么?”
  “什么都行。说说你。”玛丽说。
  “我?”
  “嗯,关于你自己。”
  高桥思索片刻。
  “想不出开心的话题。”
  “没关系,即使不开心。”
  “母亲在我七岁时死了。”他说,“乳腺癌。发现得晚,发现到死只有三个月时间,转眼之间。发展太快,连正经接受治疗的时间都没有。那段时间父亲一直在监狱里,刚才也说了。”
  玛丽再次仰视高桥。
  “你七岁时母亲得乳腺癌死了,那期间父亲关在监狱里?”
  “是那样的。”高桥说。
  “就是说你孤苦伶仃?”
  “正是。父亲因欺诈罪被捕,判了两年。传销,但手法似乎很不地道,欺诈金额又相当大,加上年轻时参加过学生运动组织,那时就被捕过几次,所以没能获准缓刑。被怀疑为组织筹集资金,但实际上没有关系。还记得跟着母亲去探监的情形,很冷的地方啊!父亲入狱半年后,母亲的乳腺癌发现了,当即住院、总之就是说我成了暂时的孤儿。父亲入狱,母亲住院。”
  “那期间谁照顾你了?”
  “后来听说,住院费和生活费是父亲的父母家垫的。父亲和老家关系不好,长期处于绝交状态,但毕竟不能对七岁孩子的死活不管。亲戚里有位阿姨好像老大不情愿似的隔天来一次。左邻右舍也轮流照顾,洗衣服、买东西、送饭、我家那里当时还是平民区,这或许值得庆幸——那一带近邻的因素还在发挥作用。不过大部分事情好像是我一个人做的。自己做简单的饭菜,自己收拾好了上学……但记不很清楚了,好像是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似的。”
  “父亲什么时候出来的?”
  “母亲死后三个月左右吧。终究情况特殊,提前保释得到了认可。不用说,父亲回来我很高兴,再不是孤儿了,有了个头大力气大的大人,可以放下心来了。至今还清楚记得父亲身上那件旧粗话呢上衣粗粗拉拉的手感和上面沁的烟味儿。”高桥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手,往脖子后挠了几下,“可是,同父亲重新相见后也未能从心底释然。倒是表达不好,反正事情没有熨熨帖帖地在我身上安顿下来。怎么说呢,总觉得自己像是被人随随便便地蒙骗了。就是说,真正的父亲永远消失去了哪里,而另一个人为了前后衔接而暂且以父亲这一形式被送到了我这里——这样的感觉可明白?”
  “模模糊糊。”
  高桥沉默有顷,而后继续下文。
  “具体说来,那时我是这样感觉的:无论发生什么事,父亲都不该丢开我,都不该让我在这个世界上成为孤儿。无论因为什么,都不该进监狱。至于监狱是怎样的地方,当时的我当然把握不准,毕竟才七岁。但它像是个大抽屉这点还是大体晓得的。黑乎乎的、怪吓人的、凶多吉少的地方。父亲本来就不该去那种地方的。”
  高桥就此打住。
  “你父亲进过监狱?”
  玛丽摇头:“我想没有。”
  “母亲呢?”
  “没有,我想。”
  “幸事!对你的人生是天大的喜事!”说着,高桥微微一笑,“恐怕你还没觉察到。”
  “没那么考虑过。”
  “一般人不考虑。我考虑。”
  玛丽瞥了高桥一眼。“……那以后,你父亲再没进过监狱吧?”
  “父亲后来再没跟法律闹过问题。不,也许闹过,或者不如说肯定闹过,我想。因为他那人不会在世上笔直地走路。不过,重返监狱那样的风险再没卷入过,想必进监狱进怕了,或者对于死去的母亲、对我大致以他的方式感觉到了个人责任也未可知。总之算是成了——尽管是在相当灰色的地带——规规矩矩的实业家。这以前忽上忽下折腾得很厉害,我们一家有时候是十分了得的阔佬,有时候穷得分文不名,简直就像每天都坐过山车似的。既有时乘坐带司机的梅塞德斯·奔驰,又有时连一辆自行车都买不起,甚至连夜逃跑那种事都干过。很难在一个地方安居乐业,差不多每半年就转一次学,朋友什么的当然也无从谈起。上初中前大体是这个一种感觉。”
  高桥双手再次插进大衣口袋,摇头把黯然的记忆赶去哪里。
  “不过如今在过得去的地方安稳下来了。毕竟是战后生育高峰那一代的人,禁得住摔打。米克·贾格得到爵士称号那一代。在最后关头总能站稳脚跟活下去,即使不反省也能学得教训。不大清楚父亲现在做什么工作,我没问,他也没主动说,反正学费是准时支付的,心血来潮还给些数目不算小的零用钱。世上有些事情还是不清楚为好。”
  “你父亲再婚了?”
  “母亲死后四年。他不是一个男人一手把孩子养大那种可钦可敬的类型。”
  “你父亲和新太太之间没有孩子?”
  “没有,孩子只我一个。也是因为这个,她真是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抚养我来着。这点我十分感谢。所以,问题在我本身。”
  “什么问题?”
  高桥微笑看着玛丽:“就是说,一度成为孤儿的人,至死都是孤儿。常做同样的梦:我七岁,又是孤儿,孤单单一个人,一个可以依赖的大人也没有。时间是傍晚,周围一刻刻暗下去,夜即将来临。总做同样的梦,梦中我总是返回七岁。那种软件,一旦受污染,就再也换不成了。”
  玛丽只管默默听着。
  “对这种伤脑筋的事,平时我尽可能不去想。”高桥说,“因为——想起来也想不出结果。今天过了是明天——只能这么极其普通活下去。”
  “多走路、慢喝水就行了嘛!”
  “不是那样的。”他说,“慢走路,多喝水。”
  “怎么都像是一回事。”
  高桥就此在脑袋里认真琢磨:“是啊,或许真是一回事。”
  两人再没说什么,默默移动步履。吐着白气爬上幽暗的石阶路,来到“阿尔法城”前,甚至那花哨的紫色霓虹灯此刻也让玛丽感到亲切和温馨。
  高桥在旅馆门口站定,以少有的严肃眼神迎面注视玛丽:“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我想的和你一样。”他说,“但今天不成,没穿漂亮的内裤。”
  玛丽十分惊诧地摇头:“累了,别开那种没有意思的玩笑好么?”
  高桥笑道:“六点左右来接你。如你愿意,一起吃早饭好了。附近有一家鸡蛋煎得很好的餐馆,热乎乎软乎乎的煎鸡蛋……对了,你认为煎鸡蛋作为食品可有问题?例如转基因啦、有组织的虐待动物啦、政治上不合适啦……”
  玛丽略一沉吟。“政治上的东西我不懂。不过既然鸡有问题,那么不用说,鸡蛋恐怕也是有问题的。”
  “为难哪,”高桥皱起眉头,“我中意的东西总好像有问题。”
  “煎鸡蛋我倒也中意……”
  “那好,在哪里找出折衷点好了!”高桥说,“好吃得不得了的煎鸡蛋,那可是。”
  他挥一下手独自向乐队练习场所走去。玛丽重新扣上帽子,走进旅馆的门。天黑以后
14
4:25
  浅井爱丽的房间。
  电视机开着。身穿睡衣的爱丽从荧屏内侧看着这边。头发垂在额前,又摇头甩开。她在玻璃屏里把双手手心紧紧贴在一起,向这边诉说什么,恰如误入水族馆空水槽的人隔着厚玻璃在对观众说明窘境。然而声音传达不到我们耳边,她的语音无法将此侧的空气震颤。
  爱丽看上去又在哪里出现了感觉麻痹,手脚似乎不能活动自如了。想必是沉睡时间太长的缘故。尽管如此,她还是在尽力理解自己所处的匪夷所思的状况,在大脑混乱和困惑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去把握、领会使这一场所得以成立的逻辑和基准那样的东西,其心情可以隔着电视玻璃屏传递过来。
  爱丽既不大声喊叫,又不声色俱厉地诉说什么。看样子她已对大声喊叫和诉说感到疲倦了。她地声音反正传不到这边,这点她自己也明白。
  她现在想做的,是把自己的眼睛在那里捕捉到的、自己的感觉在那里感受到的东西尽可能置换成恰如其分而又平明易懂的话语。话语一半发给我们,一半发给自己本身。这当然不易做到。嘴唇只能缓慢而断断续续地蠕动。一如讲外语之时,所有的句子都很短,词与词之间出现不均衡的空白。空白拉长并冲淡了那里应有的含义。虽然位于此侧的我们使劲凝目细看,但是就连浅井爱丽的嘴唇形状所表达的语句和她嘴唇形状所显示的沉默都难以分辨。现实如沙漏钟的沙子一般从她的纤纤十指之间滑落。在那里,时间并不袒护她。
  不久,对外面诉说也让她累了,她索性缄口不语。原有的沉默上又叠加了新的沉默。后来,她用拳头从内侧“通通”地轻敲玻璃屏,试尽了一切努力,但声音仍然丝毫传不到此侧。
  看来,爱丽的眼睛能够隔着电视玻璃屏看见此侧的情景,这从其视线的动向推测得出。她似乎在用眼睛逐一追逐(此侧的)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桌子、床、书架。这个房间是她的场所,她本来是属于这里的,应该在这里的床上沉入安稳的睡眠。然而现在的她无法穿过透明的玻璃墙返回此侧,在因某种作用或某种意图而昏睡的时间里,她被移至那边的房间紧紧关闭起来。她的一对眸子浮现出孤独之色,仿佛映在平静湖面上的灰色云絮。
  遗憾的是(或许应该这样说)我们对浅井爱丽完全无能为力。重复一遍,我们不过是视点罢了,无论以哪一种形式都不可能介入其中。
  但是——我们想——那无面人到底是谁呢?他在浅井爱丽身上做了什么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尚未得到,而电视荧屏突然变得不安分起来,电波一片紊乱。浅井爱丽的轮廓有点模糊,微微颤抖。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异,回头四下打量。仰望天花板,俯视地面,而后看自己摇晃的双手,盯视其失去明晰度的轮廓,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究竟要发生什么呢?“唧唧唧唧唧”那种刺耳的杂音越来越高,好像遥远的山丘上又刮起大风。连接两个世界的线路在剧烈地摇动其接点,她存在的轮廓也因此又一次受到了损坏。实体的含义正在被蚕食。
  “快逃!”我们不由得叫出声来,把必须保持中立这条守则忘去一边。声音当然没传到她那里,但爱丽自己已经觉察出危险,准备从那里逃出,快步向什么方向跑去——大概是门那边。身影从摄像机的视野中消失。图像迅速失去刚才的清晰,急剧摇晃,扭曲变形。显象管的光渐次淡薄,缩小成小小的四方窗口,最后彻底消失。所有信息归于零,场所撤回,意义解体,世界远离,剩下来的惟独麻木的沉默。
  另一场所的另一时钟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时针指在4时31分。白川家的厨房。白川解开衬衫领扣,松开领带,独自坐在餐厅桌前,用羹匙舀起纯白色酸乳酪吃着。他没用碟子,将羹匙插进塑料容器,直接送到口中。
  他在看厨房里的小电视。酸乳酪容器旁边放着遥控器。荧屏上推出海底的映象。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深海生物:丑陋的、美丽的、捕食的、被捕的。装载着高科技器材的科研用小型潜艇,高强度投光器,精密的机械手。大自然实录节目:《深海的生物们》。声音则被消掉了。他一边往嘴里送酸乳酪,一边面无表情地追逐着电视图像的变化。然而,他的脑袋在思考与此不同的问题——逻辑与作用的相互关系。是逻辑派生性地带来作用呢?还是作用在结果上带来逻辑呢?他的眼睛虽在追逐电视图像,但实际看的是远在图像后面的东西,看的是大约一公里或两公里外的什么。
  他扫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针指在4时33分,秒针在钟盘上流畅地旋转。世界在不间断地、连续性地前行。逻辑与作用无间隙地连动,至少在此时此刻。天黑以后
15
4:33
  电视荧屏仍在播映《深海里的生物们》。但那不是白川家的电视。屏幕大得多,是“阿尔法城”旅馆客房里放的电视,玛丽和蟋蟀两人半看不看地看着。她们分别坐在扶手椅上。玛丽戴着眼镜,运动夹克和挎包放在地板上。蟋蟀以苦涩的神情注视《深海里的生物们》,后来没了兴致,用遥控器接二连三换频道,但由于是早上时间,找不出特别有趣的节目,于是泄气地关掉电源。
  蟋蟀说:“怎么,不困?最好倒下多少睡一会儿。阿薰就在休息室里睡得很沉呢。”
  “可我现在还不那么困。”玛丽说。
  “那么,喝杯热茶?”蟋蟀问。
  “如果不添麻烦的话。”
  “茶任凭多少都有,用不着客气。”
  蟋蟀用袋装茶和暖水瓶的水沏了够两人喝的日本茶。
  “你工作到几点呢?”
  “和小麦搭伴儿从晚间十点做到早上十点。留宿的客人离去后,收拾好就完事了。这当中可以小睡一会儿。”
  “在这里做很久了?”
  “快一年半了。这不是个能在一个地方做很久的活计。”
  玛丽停顿一下又问:“呃——,问问私人事没关系吧?”
  “不碍事。不过,也许有的不好回答。”
  “不会不愉快?”
  “不会,不会。”
  “你说你放弃了真名实姓,是吧?”
  “嗯,说了。”
  “为什么放弃真名?”
  蟋蟀取出袋装茶扔进烟灰缸,把茶杯放在玛丽面前。
  “跟你说,因为用真名会招惹麻烦。这里边有很多缘故。说白了,算是逃窜,逃离某个方面。”蟋蟀啜了一口自己的茶,“这样——你或许不知道——如果真想逃离什么,做情爱旅馆的员工是再方便不过的活计。喏,一般旅馆的女招待倒是来钱得多——能从客人手里拿到小费。问题是,那种工作总要露脸见人的吧?还得说话。在这点上,情爱旅馆的员工不露脸见人也行,可以在黑乎乎的地方静悄悄做事,睡觉的地方也给准备好了,而且又没有交简历呀找担保人呀那类啰嗦事。名字嘛,我一说不太愿意道出真名,对方就说那么就叫蟋蟀好了,就这样蒙混过关了。毕竟人手不够。再说,在这种地方干活的,不少人身上都不利索。”
  “所以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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