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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_4 村上春树(日)
  薰神色诧异地看着蟋蟀说:“何以见得?一天工作完了,在哪里喝一杯来了情绪,迫不及待地想要女人——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吧?”
  蟋蟀:“可这家伙是空手的!东西放在公司里了。如果往下要回家,应当拿在手上才对,皮包啦文件啦。空手上下班的人基本没有。这样看来,这家伙恐怕还要返回公司继续工作。我是这样认为的。”
  小麦:“深更半夜在公司工作?”
  蟋蟀:“留在公司工作到天亮的人,世上还是有一些的。特别是电脑工作方面的,常有这种情况。别人都结束工作回去后,一个人在谁也没有的地方鼓鼓捣捣弄电脑。因为大家工作的时候不可能让整个系统停下来。这么着,加班到两三点,然后搭出租车回家。公司对这种人提供出租车乘用券。”
  小麦:“有道理。那么说来,这家伙的嘴脸真有一股电脑味儿。不过,我说蟋蟀,对这个你怎么这么熟悉?”
  蟋蟀:“别看我这德性,说实话以前在公司工作过。算是在像模像样的场所当OL①来着。”
  小麦:“认认真真的?”
  蟋蟀:“瞧你,毕竟是公司,当然要认真。”
  小麦:“嘿,那你何苦又……”
  薰以焦躁的语声插嘴道:“喂,好了好了,现在谈的是这件事,那种一时说不清的个人来历另找地方说去!”
  小麦:“抱歉。”
  薰把图像再次退到10时52分,然后慢速推进,在适当地方转为静止图像,把出现男子形象那部分分阶段放大,开始打印。男子的面孔被印成彩色,印得相当大。
  小麦:“厉害厉害。”
  蟋蟀:“这种事还真能手到擒来,简直成了《银翼杀手》②。”
  小麦:“也可以说是便利。细想起来,这个世界也真够可怕的。看这样子,这情爱旅馆可是轻易进不得的。”
  薰:“所以嘛,你们在外头最好别干坏事——搞不清什么地方有摄像机。”
  小麦:“天知、地知、数码摄像机知。”
  蟋蟀:“千真万确,可得当心才行。”
  薰把同一图像打印了五六张。三个人分别细细端详那张脸。
  薰:“放大后图像粗糙了些,但脸形大致分辨得出,是吧?”
  小麦:“唔,下次在路上碰到,保准能认出这家伙。”
  薰一边 “咯吱咯吱”转动一圈脖颈,一边默默地思来想去。少顷,忽有所觉。
  “我刚才出去后,你俩可用过这办公室的电话?”薰问两人。
  两人摇头。
  小麦:“没用。”
  蟋蟀:“我也没有。”
  薰:“就是说,那个中国女孩用过这个电话后,谁也没按号码?”
  小麦:“碰都没碰。”
  蟋蟀:“哪怕一指头。”
  薰拿起听筒,喘一口气,按下重拨键。
  呼叫铃响了两遍,有男人接起,用中国话快速说了句什么。
  薰开口道:“喂喂,我是‘阿尔法城’那家旅馆,今晚十一点左右你那里一个女孩给客人叫来这里,结果被打得一塌糊涂对吧?那个客人的照片就在手上,监控摄像机拍摄的。说不定你想要吧?”
  电话另一头沉默数秒,然后用日语说:“等一下。”
  “等就是,”薰说,“随便多久。”
  电话那边似乎在交谈什么。薰把听筒贴在耳朵上不动,一圈圈地转动夹在手指间的圆珠笔。这时间里,小麦把扫帚柄当麦克风,满怀深情地唱道:“风雪交加……你还不来……我在等待……直到永远……”
  男子再次出现在电话里:“照片、现在就在你手上?”
  “刚刚出来,崭新崭新。”薰说。
  “这个号码怎么知道的?”
  “机械这东西近来无所不能。”薰说。
  对方沉默数秒。“十分钟后到。”
  “在门口等着。”
  电话挂断。薰皱起眉头放下听筒,再次“咯吱咯吱”转动粗硕的脖颈。房间里一片沉默。小麦犹犹豫豫地开口了。
  “嗳,阿薰!”
  “什么?”
  “真把头像交给那些家伙?”
  “所以刚才不是说了么?不能饶过暴打无辜女孩的家伙!一来赖掉旅馆费叫我冒火,二来那副公司职员模样的面孔也让我看不顺眼。”
  小麦:“问题是,万一那些家伙找到这小子,还不把他栓上大石头‘扑通’一声沉到东京湾去?和那种事扯到一起可不太妙的呦!”
  薰依然皱着眉头:“噢,不至于弄死的。中国人再怎么互相残杀,警察也不太会放在心上,而若正经日本人被杀,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不好收场。逮住把话说清楚,顶多割掉一只耳朵吧!”
  小麦:“啊,痛!”
  蟋蟀:“成了凡·高!”
  小麦:“可是阿薰,你以为光凭这样一张像片就能找出一个人来?毕竟是大都市。”
  薰:“那些家伙一旦要干就一不做二不休。在这种事上,他们是不依不饶的。若是被这一带的生手耍了又忍气吞声,势必对手上的女人没法交待,在同伙中间也没面子。而若没了面子,就没法在那个世界混了。”
  薰拿起桌上的烟叼在嘴里,用火柴点燃,撅起嘴朝电脑屏幕长长地喷了一口。
  静止屏幕上被放大了的男人的脸。
(村上春树的森林t整理
  十分钟后。薰和小麦等在旅馆门旁。薰仍然穿着那件皮夹克,毛线帽子拉得很低,很冷似的双臂紧紧抱在胸前。不大工夫,骑着和刚才一样的大型摩托的男子赶来了。他把摩托停在离两人稍远些的地方,依然不关引擎,取下头盔,放在油箱上,谨慎地摘掉右手的手套,把手套揣进夹克衣袋,就那样一动不动,无意主动应对。薰大踏步走到男子那里,递出三张打印好的头像。
  “像是在这附近公司工作的职员,经常半夜工作,以前好像也在这里找过一次女人,没准是你那里的。”她说。
  男子接过头像,注视数秒,看不出对像片特别感兴趣。
  “那么?”男子看着薰问。
  “那么什么?”
  “为什么特意给像片?”
  “以为你说不定想要。不想要?”
  男子并不回答,拉下夹克拉链,把折起的三张像片装进吊在脖子上的文件夹模样的东西里,又把拉链拉到脖颈。这时间里,他一直把视线对着薰,一次也没移开。
  男子想知道薰提供了情报需要什么回报,但不想主动发问。他保持原来姿势,缄口不语,等待对方开口。薰也只管抱着手臂,以冷冷的眼神注视男子的脸。她也寸步不让。令人窒息的沉默在持续。片刻,薰看准火候假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听好:你们如果找到那家伙,能告诉我一声?”
  男子左手握车柄,右手轻轻放在头盔上。
  “如果找出那小子,能告诉你一声?”男子机械地重复。
  “就这个意思。”
  “光告诉就行?”
  薰点头:“在耳旁轻轻嘀咕一声即可。往后的不大想知道。”
  男子思索一阵,之后用拳头在头盔顶端轻敲两下。
  “找到就告诉。”
  “等着。”薰说,“现在还割耳朵?”
  男子微微扭歪嘴唇:“命只有一条,耳朵有两只。”
  “或许。不过少了一只可就戴不成眼镜了。”
  “不方便。”男子说。
  交谈就此结束。男子扣上头盔,用力踩一下踏板,掉头而去。
  薰和小麦站在路上,久久一言不发,只管注视着摩托消失的方向。
  “得得,这家伙活像妖怪。”小麦终于开口。
  “正是妖怪出没的时间。”薰说、
  “够吓人的。”
  “当然吓人。”
  两人返回旅馆。
  办公室里仅薰一人。她双腿架在桌上,把打印出来的头像再次拿在手里细看。男子面孔的特写。薰低哼一声,仰望天花板。
 
(注:①日式英语office lady之略,公司女文员。
②Bride Runner,雷利·司考特导演的美国电影。)天黑以后
7
2:43
一个男子面对电脑显示屏正在工作——“阿尔法城”旅馆监控摄像机拍摄的男子,身穿浅灰色双排扣大衣,取下404号房间钥匙的男子。他看也不看地敲着键盘,速度快得惊人。尽管如此,十指还是勉强跟得上思考速度。双唇紧闭,始终面无表情。事情进展顺利他也不露笑容,不顺利也无失望表示。衬衫袖子挽到臂肘那里,领扣解开,领带放松。必要时他用铅笔往旁边的便笺上记下数字和符号。带橡皮擦的银色长铅笔,上面有veritech这个公司名称。六支同是银色的铅笔整齐地排在笔盘上,长度也几乎一致,笔芯尖得不能再尖。
  宽敞的房间。同事们全部回去之后的办公室里仅他一人留下工作。桌子上放的小型CD唱机以适度的音量在播放巴赫的钢琴曲。伊凡·波戈列里奇①演奏的《英国组曲》。整个房间一片昏暗,惟独他桌子的某个部位有荧光灯从天花板上照射下来,仿佛爱德华·霍帕(Edward Hopper)以“孤独”为题画出来的场景。但他本人对此并未感到有什么孤寂,莫如说周围无人更值得庆幸。注意力不受干扰,可以听着喜欢的音乐推进工作。他绝不讨厌工作。只要专心工作,至少工作时间里可以不必面对现实性琐事。只要不怕麻烦不吝惜时间,故障就能最终得到逻辑上的、解析上的处理。他半匙下意识地跟着音乐的流程,双眼盯视电脑屏幕,指尖以不次于波戈列里奇的快速跳动着。没有多余的动作,有的仅仅是十八世纪无懈可击的音乐、他、以及交给他的技术问题。
  只是,他似乎不时为手指的疼痛分心。工作告一段落后他暂时停了下来,右手屈伸几次,转动手腕,用左手按摩右手背,长长叹气,目视手表,略微蹙起眉头。由于右手疼痛,工作效率比平时多少有所下降。
  衣着整洁利落。虽说没有个性且算不得洗练,但对于身上的东西还是相当在意的。品位亦不俗,无论衬衫还是领带看上去都很高档,想必是名牌。长相给人以知性的印象,发育也似乎不坏。左手腕戴的手表是优雅的薄型。眼镜是阿玛尼款式。手大,指长,指甲整齐,无名指戴有纤细的结婚戒指。脸型没有明显特征,但表情的细微处透出意志的强度。年纪四十上下。至少面部周围丝毫没有松弛。其外观给人的影响俨然井井有条的房间。看不出是在情爱旅馆里嫖中国妓女之人,更不像野蛮殴打对方剥光衣服拿走那一类型。然而现实中他那样做了,不能不那样做。
  电话铃响了,他不拿听筒,表情丝毫不改,兀自以同一速度工作,任凭电话铃响,事先都不摆动一下。铃响四遍,转换成留言录音功能。
  “这里是白川的工作场所,现在不能接电话,有事请在信号音响过后留言。”
  信号音。
  “喂喂,”女性的声音。低沉而含糊不清,略带困意。“是我,如果在那里,能接一下?”
  白川仍然盯视电脑屏幕不动,用手边的遥控器让音乐处于暂停状态,而后把电话线路连接上——电话机已经设定可以在免提状态下通话。
  “在这里。”白川说。
  “刚才打电话不在,以为今晚你可能提早回来呢……”女性说。
  “刚才?大约几点?”
  “十一点多,倒是留了言给你。”
  白川觑一眼电话机,留言显示灯果然一闪一灭地红着。
  “抱歉,没注意到,光知道工作了。”白川说,“十一点多吧?那时外出吃夜宵去了。吃完又顺路去STARBUCKS②喝了MACCHATO③。你一直没睡?”说话时间里,白川仍然继续用双手敲击键盘。
  “大致十一点半睡的,但做了个很不好的梦,刚刚醒来,可你还没回来……今天是什么?”
  白川把握不准问话的含义,不再敲键盘,目视电话机,眼角皱纹陡然变深。“是什么?” 
  “问你夜宵吃的是什么。”
  “啊,中国菜,一如往常,耐饥的嘛!”
  “好吃?”
  “这……也没什么好。”
  他把视线收回电脑屏幕,又开始敲击键盘。
  “那,工作呢?”
  “情况相当复杂,有的家伙把球打到界外去了,如果不是天亮前有人修好,上午的网络会议就开不成了。”
  “你说的有人又是你吧?”
  “正是。”白川说,“因为回头看看,一个人都没有。”
  “早上之前能修好?”
  “还用说!毕竟是头号职业高手,就算再糟糕的一天,也能把球击进穴位。再说如果明天早上的网络会议开不成,关于收购微软的说法很可能散布开来……”
  “收购微软?”
  “开个玩笑。”白川说,“不过再有一个小时就差不多了,然后叫出租车回去,到家大约四点半吧。”
  “那时我想我已经睡过去了,六点多要起来给孩子做盒饭的。”
  “你起来的时候我恐怕睡得正熟。”
  “你起来的时候我正在公司吃午饭。”
  “你回家的时候我正式开始工作。”
  “这么说,又要各奔东西了。”
  “下星期应当可以多少恢复正常时间了。人也该回来了,新系统也会稳定下来。”
  “真的?”
  “或许。”白川说。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记忆中一个月前你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说实话,正在点击粘贴。”
  妻叹息一声:“但愿顺利。偶尔也想一起吃饭,一个时间睡觉。”
  “那是。”
  “别太勉强。”
  “不要紧,像往常一样把最后一球漂亮地击进穴位,背后一片掌声,然后打道回府。”
  “再见!”
  “再见!”
  “啊,等等!”
  “哦?”
  “求头号职业高手做这样的事是不太好意思——回家路上到便利店买牛奶可好?高梨低脂肪,如果有的话。”
  “好的,手到擒来。高梨低脂肪一包。”
  白川关掉电话机开关,看手表确认时间,随后拿起茶几上的大好杯,喝了一口杯里剩的已彻底变凉的咖啡。杯上印有“intel inside”的标识。他按下CD唱机的开关播放音乐,随着巴赫的乐曲右手一会儿伸开一会儿攥起。接着做了个深呼吸,置换肺里的空气。而后,他转换头脑的接线,继续刚才中断的工作。从A点到B点如何整合性地取得最短距离,再次成为关键事项。
  便利店内。高梨盒装低脂肪牛奶放在冷藏柜里。高桥一边轻轻吹着《天黑以后的五点俱乐部》主题曲的口哨,一边在物色牛奶。他没带东西。伸手拿起高梨低脂肪牛奶,但低脂肪这点让他蹙起眉头。对他来说,这甚至是涉及道德核心的问题,而不单单是牛奶脂肪多少的问题。他把低脂肪牛奶放回原来位置,拿起一盒普通牛奶,确认保险期,放入筐中。
  接着来到水果柜,拿起苹果,在灯光下从各个角度检查。不能完全满意。于是放回,拿起另一个苹果同样检查细看。如此反复数次才跳出后一个大体可以接受——绝对算不上可以欣赏——的苹果。看来,牛奶和苹果对于他是具有特殊意义的食物。去收款台时看见旁边装在塑料袋里的鱼肉山芋饼,于是拿起一袋,查看袋角印的保鲜期,放入筐中。在收款台交了款,把找回的零钱随手揣进裤袋,走出店门。
  高桥坐在附近的护栏上,用衬衫的衣襟认真地擦拭苹果。气温似乎下降了,呼出的气隐约发白。他“咕嘟咕嘟”几乎一口气喝干牛奶,之后开始嚼苹果。因为一边思考什么一边一口一口细嚼慢咽,所以到吃完花了不少时间。吃罢,用皱巴巴的手帕揩了揩嘴角,将空牛奶盒和苹果核装进塑料袋,拿去便利店前面的垃圾箱扔了。鱼肉芋头饼揣进大衣口袋,用橙黄色的Switch④确认一下时间,然后笔直地伸起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然后启步,朝哪里走去。
  (注:①俄罗斯钢琴家1958-
②日本的咖啡连锁店名称。
③一种意大利咖啡。
④瑞士Switch SA公司生产的廉价石英手表,以颜色鲜艳和合成树脂表带为特色。)
--慢----较慢----中----快--天黑以后
8
3:03
  我们的视点返回浅井爱丽的房间。四下环视,室内情况和刚才没什么两样,无非时间流逝夜更深沉罢了 ,无非沉默愈发滞重罢了。
  ——不,不对,并非如此。有什么发生了变化,房间里有什么和刚才大大不同了。
  不同之处当即了然:床上无人。床上已不见浅井爱丽的姿影。从被褥并不零乱这点看,情况不像是她趁我们不在时醒来起身去了哪里。床上一切原封不动,但爱丽刚才还在床上沉睡的痕迹荡然无存。奇怪!到底发生什么了呢?
  环顾四周。
  电视机仍然开着。房间的光景同刚才毫无二致。没有家具的宽敞的空房间。没有个性的荧光灯。漆布地板。但是,电视屏幕此时稳定得像换了一台电视,不闻杂音,图像轮廓鲜明,没有雪花,线路在哪里——无论哪里——都连接得结结实实。明晃晃的电视荧屏照亮房间,犹如皓月清辉倾泻在无人的草原。房间里的物件无一例外地被置于电视机磁力的影响之下,虽然影响有若有强。
  电视荧屏。无面人仍坐在那把椅子上。褐色西装,黑色皮鞋,白色灰尘,紧紧贴在脸上的有光泽的面具。姿势也同上次看到的一样:伸腰挺背,双手整齐地置于膝上,略略前倾出神地看着前面的什么。一对眼睛藏在面具背后,不过他正凝视着什么这点根据气氛不难看出。究竟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呢?摄像机像要解答我们疑问似的顺着男子视线移动。其视线前放着一张床朴素的单人木床——浅井爱丽睡在那里。
  我们来回看着放在这边房间里的空床和电视荧屏里推出的床,就每一个细部加以比较。无论怎么看两张都是同样的床,床罩也是同样的床罩,只是一张床在电视荧屏里,另一张在这边的房间中,而电视里的床上睡着浅井爱丽。
  我们推测恐怕那边的是真正的床。真正的床在我们移开视线的时间里(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已有两个多小时)被人连同浅井爱丽一起搬去了那一边,这边只剩下作为替代品的床——大概是作为填补本应存在于那里的虚无空间的符号。
  爱丽在那不同世界的床上继续睡得昏昏沉沉,一如在这个房间之时。睡得完全一样的美,完全一样的浓郁。她没有意识到自己(或许该说是自己的肉体)被未知的手搬进了电视荧屏。天花板上排列的炫目耀眼的荧光灯也照射不到其睡眠海沟的底层。
  无面人以无形的眼睛从帐内守望着爱丽,将隐去外形的耳朵毫不懈怠地对着她。爱丽也好无面人也好都始终保持同一姿势。两人如同拟态动物,各自减少呼吸、降低体温、保持沉默、放松肌肉、把意识的出口全部涂盖。我们所目睹的,乍看似乎是静止画面,其实不然。那是以real time 传送到我们这边来的活的图像。无论此侧的房间还是彼侧的房间,时间都以同一形态推移。二者处于同一时间性之中。这点从无面人不时缓慢起伏的肩头即不难看出。不管各自的意图如何,我们都以相等的速度朝着时间长河的下游移行。
天黑以后
9
3:07
  “斯卡伊拉库”饮食店内。顾客的身影比刚才稀疏了,那伙吵吵嚷嚷的学生也已不见。玛丽坐在靠窗座位,仍在看书。没戴眼镜,帽子放在桌上,挎包和运动夹克置于相邻座位。桌上有三明治盘和herb tea① 的茶杯,三明治剩下一半。
  高桥走进店来。没带东西。他环视店内,找到玛丽,径直朝她这里走来。
  “噢——”高桥招呼道。
  玛丽抬起脸,认出高桥,轻轻点头,一言不发。
  “不打扰的话,在这里坐一下可以么?”
  “请。”玛丽以中立性的声音说。
  高桥在她对面坐下,脱去风衣,挽起毛衣袖。女服务生走来问要什么,他点了咖啡。
  高桥觑一眼表:“后半夜三点,正是最黑最冷的时候。怎么,不困?”
  “不太困。”玛丽说。
  “昨晚我没怎么睡,必须写一篇不好写的研究报告。”
  玛丽不置一词。
  “问了阿薰,说你大概在这里。”
  玛丽点头。
  高桥说:“刚才不好意思,就是那个中国女孩的事。正在练习,阿薰给我的手机打来电话,问知不知道有谁会中国话。哪里有人会呢!这么想着,猛然想起你来,就告诉阿薰 ‘丹尼兹’有个什么什么样的叫浅井玛丽的女孩子,会讲一口流利的中国话——但愿没给你添麻烦。”
  玛丽用指尖蹭一下戴眼镜留下的痕迹:“没什么的,那个。”
  “阿薰说帮了不小的忙,感激着哩。好像还对你相当中意。”
  玛丽转换话题:“练习结束了?”
  “休息。”高桥说,“一来想喝杯咖啡去掉困意,二来想向你表示一下谢意。担心给你添麻烦。”
  “添什么麻烦?”
  “不知道,”他说,“不知是什么麻烦,反正担心给你添什么麻烦……”
  “演奏音乐开心?”玛丽问。
  “嗯。演奏音乐开心得仅次于在天上飞。”
  “在天上飞过?”
  高桥微笑,并让笑容在脸上挂了一会儿。“不不,没在天上飞过,”他说,“打比方,不过是。”
  “打算当专业音乐家?”
  他摇头道:“我没有那样的才华。搞音乐倒开心得不得了,但不能靠那个吃饭。能很好地干什么同真正创造什么之间有很大差别。我想我可以很不错地吹奏乐器,也有人夸奖,被人夸奖当然欢喜,可是仅此而已。所以,这个月底就退出乐队,从音乐里洗脚上岸。”
  “真正创造什么,具体指的是什么呢?”
  “是啊……通过将音乐深深传入心底而使自己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同时也使听的人的身体发生轻微的物理性移动——指的是这种共振状态,大概。”
  “像是够难的。”
  “非常难!”高桥说,“所以我下车,在下一站换电车。”
  “再也不碰乐器了?”
  他把放在桌面上的手手心朝上翻起:“有可能。”
  “找工作?”
  高桥又一次摇头:“不,不找工作。”
  “那干什么?”玛丽停一下问。
  “想认认真真学法律,准备参加司法考试。”
  玛丽默然,但似乎多少动了好奇心。
  “想必花时间。”高桥说,“虽说学籍算是在法学院,但迄今为止心思一直扑在乐队上,学习只是应付了事。就算往下洗新革面踏踏实实用功,恐怕也很难一下子赶上。社会不是那么好玩的。”
  女服务生端来咖啡。高桥放入牛奶,用咖啡匙出声地搅拌几下,喝了一口。
  高桥说:“说实话,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产生想认真学点什么的心情。学校成绩从小就不差,虽说不拔尖,但不差。因为对关键地方总能把握住要领,分数都过得去。擅长这个。因此,所上的学校都过得去。如此下去,估计可以在过得去的公司找到工作。接下去来个过得去的结婚,有个过得去的家庭……嗯?问题是,我讨厌起这个来了,突然间。”
  “为什么?”玛丽问。
  “问我为什么突然想用功了?”
  “是的。”
  高桥依然双手捧着咖啡杯,眯细眼睛注视她的脸,一如从窗扇的空隙窥看房间里面。“就是说,你这么问是真想听回答?”
  “当然。想听回答才问的,一般来说。”
  “道理上。不过,其中也有人只是礼节性地问问。”
  “那个我是不大明白,不过我为什么必须对你进行礼节性提问呢?”
  “那倒也是。”高桥略一沉吟,把咖啡杯放回杯托。 “咔嗒”一声脆响。“作为说明,有一个较长的version②和一个较短的 version,要哪一个?”
  “中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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