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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_3 村上春树(日)
  滞重的沉默持续有顷。薰目不转睛地抱臂注视对方的脸。面部受伤的妓女听不懂两人的交谈,惶惶不安地来回看着两人。
  男子拿起头盔,扣在头上,招手让女子坐在摩托后座。女子双手抓住他的夹克,然后回过头,看玛丽,看薰,再看玛丽。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男子使劲一踩踏板,拧动加速柄离去。排气声沉甸甸地回荡在深夜的街头。薰和玛丽剩下来。薰弯下腰,一张一张拾起掉在地面的七张千元钞票,对好票面,折成两折塞进衣袋。她深深吸了口气,用手心“喀嗤喀嗤”摩挲金色短发。
  “一塌糊涂!”她说。
(注:①background music之略,背景音乐。
②指“薰”在日语中意为“香气飘荡”。
③日本京都、大阪一带的方言。
④日本书法家(1924-1984)。
⑤日本的连锁药店。也出售化妆品等日常用品。。
⑥日语有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态之分。
⑦在日本原指不务正业者、地痞流氓(“雅”、“库”、“扎”原指赌博游戏“三张纸牌”中不能得分的八、九。三这三张牌),现一般指黑道成员。)
天黑以后
4
0:37
 浅井爱丽的房间。
  房间的情形没有变化。椅子上坐的男人身影比刚才放大了许多,我们可以相当清晰地目睹此人的形体。电波仍多少受到干扰,图像时不时晃动一下,轮廓变形,质量变薄,刺耳的噪音随之升高。有时也一闪插入不相干的其他图像,但混乱很快被修复,原来的图像重新出现。
  浅井爱丽仍在床上悄然酣睡。电视荧屏发出的人工光色在她的侧脸上制造出动态的阴影,但并没有因此惊扰她的睡眠。
  荧屏上的男子身着深褐色西装。或许本来是考究的、堂而皇之的西装,但现在一看就知疲惫不堪,袖口和后背到处沾有白灰样的东西。穿一双圆头黑皮鞋,但也早已灰头土脸。莫非他是穿过灰尘很厚的场所赶来这个房间的?正统的白色衬衫,纯黑色毛织领带。衬衫也好领带也好同样现出疲惫之色。花白头发。不,不是白发,说不定只是黑发上落了白灰。反正头发好像很久没好好梳理过了。不可思议的是,尽管如此,此人的打扮并没给人以邋遢的印象,也没给人寒伧之感,只不过是出于某种迫不得已的缘由而使得整套西服落了灰并且久未更换罢了。
  脸看不见。此时摄像机所能捕捉的,仅是他的背影或脸以外的身体其他部位。不知是光的角度作用还是故意的,脸那一部位总是暗影,位于我们目力不及的地方。
  男子不动,时而喟叹一声,双肩随之缓缓上下移动,仅此而已。看上去又像是被长期监禁在一个房间里的人质。男子的四周漂浮着类似被拉长了的无奈的什么。可是他并没有被五花大绑。他坐在椅子上,伸腰直背,静静呼吸,定睛注视前方某一点。至于是他自行决定不动的,还是因为某种缘故而被置于实际动不得的状态,我们则看不出来。他的双手整齐地放在膝头。时间不清楚,甚至白天黑夜都不知晓,但是,由于天花板上排列的荧光灯的照明,房间里如夏日午后一般明晃晃的。
  不久,摄像机绕去前面,从正面推出男子的面部。然而还是搞不清男子是怎么回事,莫如说愈发莫名其妙。因为他的整张脸蒙着半透明面具,而且像薄膜一样紧紧贴在脸上,以致很难称之为面具。不过,即使再薄,作为面具的目的还是充分达到了——它淡淡而粲然地反射着光线,将他的脸庞和表情卓有成效地挡在后面。我们能够勉强推测出来的,惟独其面部的大致轮廓。面具甚至没有开洞露出鼻子、嘴和眼睛。尽管这样,好像并没有影响呼吸、看东西、听声音,想必其透气性和透音性非同一般。至于这“匿名性”的外皮是用何种材料以何种技术制作的,光看外观是无从判断的。面具兼具巫术性和功能性。它是自古连同黑暗一起传承下来,同时由未来连同光亮一起输送给人们的。
  面具真正令人惧怵之处,在于它尽管同脸庞贴的那般紧,却又让人全然无法想象里面的人具有(或不具有)怎样的想法、怎样的感觉、怎样的打算。无从判断此人的存在是有益的还是有害的,他所怀有的念头是正当的还是扭曲的,其面具是为了遮掩他还是保护他。男子把一副精致的“匿名”面具蒙在脸上,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为摄像机所捕捉,在此形成一种状况。看来我们只能暂且保留判断,原封不动地接受这一状况。我们决定将他称为“无面人”。
  摄像机角度现在固定于一处,从正面偏下一点将“无面人”的形象锁定不动。身穿褐色西装的男子纹丝不动地从摄像机显像管里透过玻璃看着此侧。就是说,他的姿势是从彼侧笔直地窥视我们所在的房间。当然,他的眼睛藏在有光泽的神秘面具后面。然而,我们可以真切地感觉到其视线的存在和重量。他以坚定不移的意志逼视前方的某物。从脸的角度来看,总好像定定地看着浅井爱丽的寝床那里。我们小心翼翼地跟踪着这个假说性的视线。是的,不错,面具男人以无形的眼睛凝视的,确实是在此侧床上持续沉睡的爱丽,或者不如说他始终只是在凝视爱丽的身姿。在此我们终于把握了这一事实。他能够看到这边。电视荧屏作为面对此侧房间看房的窗口发挥着作用。
  图像不时颤抖一下,旋即复原。电气噪音也时而升高,那噪音听起来似乎是把某人的脑波作为信号,在扩展其幅度。它不断增加密度攀高,但到达某一地点后即扭头折回,俄尔消失,随后又转念卷土重来,如此周而复始。但是,“无面人”的视线并不摇摆,他的注意力也不曾分散。
  在床上沉睡不醒的美貌少女。笔直的黑发在枕上摊成意味深长的扇面。柔柔地闭起的嘴唇。沉入海底的心。电视荧屏每颤抖一次,她侧脸上的光都会随之摇曳,阴翳化为难以破解的符号随之跳跃。坐在朴素的木椅上无声地凝视着她的“无面人”。他的双肩随着定时的呼吸而悄然起伏,一如在清晨平稳的海面上漂浮的无人小艇。
  此外房间里无任何动静。
天黑以后
5
1:18
  玛丽和薰 走在清冷的后街。薰正把玛丽送往什么地方去。玛丽头戴深蓝色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帽,帽檐拉得很低,看上去像个男孩。她总随身携带帽子想必也是为了这点。
  “你来可帮了忙了,”薰说,“正是摸不着东南西北的时候。”
  两人走下和来时一样的近道的台阶。
  “嗳,若有时间,顺便去什么地方一下可好?”薰提议。
  “什么地方?”
  “渴了,想喝口冰镇啤酒。你呢?”
  “我不能喝酒。”玛丽说。
  “喝果汁好了。反正不是要找个地方把时间消磨到早上么?”
  两人在一家小酒吧的吧台旁坐下。酒吧里没其他客人。本·韦伯斯特的老唱片正在播放:《我的理想》(My Ideal)。五十年代的演奏。板架上排列的不是CD,是四五十张过去的密纹唱片。薰喝着装在细高杯子里的生啤。玛丽的前面放着掺有莱姆汁的PERIER矿泉水①。年纪见老的领班在吧台里默默 刨着冰。
  “可人蛮漂亮的啊!”玛丽说。
  “那个中国人?”
  “嗯。”
  “啊。不过,做那种事,不可能总那么漂亮的,很快就会憔悴不堪,真的。这个我看的多了。”
  “她和我同是十九岁。”
  “问题是,”说着,薰咬碎一个开心果,“和年纪没有关系。那种事辛苦,靠一般神经无论如何吃不消的,所以要打针,而一打针就完了。”
  玛丽默然。
  “你,大学生?”
  “是的。在外国语大学学中文。”
  “外国语大学……”薰说,“毕业出来做什么?”
  “如果可能,想做个体笔译或口译那样的工作,因为不适合去公司上班。”
  “脑袋好使啊!”
  “谈不上多好使。不过我小时候父母就一直说来着,说我长得不好,至少学习要上去,不然就无可救药了。”
  薰眯细眼睛看玛丽的脸:“你不是蛮可爱的么?不是恭维,是真的。所谓长得不好,指的是我这样的人。”
  玛丽做了个像是略略耸肩的似乎不大舒服的动作:“我姐姐漂亮得百里挑一,引人注目,从小就常有人比较说同胞姐妹却长得这么不同。也难怪,比较起来确实天上地下。我个子小、胸部小、头发打卷、嘴太大,又是带散光的近视眼。”
  薰笑道:“一般人称之为个性。”
  “可我没办法那么认为,因为从小就老给人说长得不好、长得不好。”
  “所以一个劲儿用功?”
  “大致上。不过不喜欢和别人竞争成绩。运动也不擅长,朋友也交不成,有时还受欺负。因此,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不能去学校了。”
  “拒绝登校?”
  “讨厌上学讨厌得不行,一到早上就把吃的东西吐出来,或者泻肚子泻得一塌糊涂。”
  “得得。我么,成绩虽然差得要命,但每天上学倒不怎么讨厌——要是有不顺眼的家伙,就来个拳脚相加,不管是谁。”
  玛丽淡淡一笑:“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啊,不提了,这个。又不是什么可以在世上炫耀的事……那,后来呢?”
  “横滨有一所为中国小孩开的学校,附近一个儿时要好的女孩儿去那里上学来着。上课一半用中文,但跟日本学校不同,成绩不抓得那么紧也没关系,再说又有朋友,就觉得去那里也可以。父母当然反对,但因为除此之外没办法让我上学……”
  “好顽固的嘛!”
  “或许。”玛丽承认。
  “那个中国人学校,日本人也能进去?”
  “能,不需要什么资格。”
  “可当时不会中国话吧?”
  “嗯,一句也不会。但由于还小,又有朋友帮助,很快就学会了。总之是一所蛮舒心的学校,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在那里。不过从父母角度看来,倒不像很意思。他们期待我进世间有名的升学预备学校,将来从事律师或医生那样的专业性工作。也算是分担角色吧……白雪公主姐姐和才女妹妹。”
  “你姐姐漂亮到那个程度?”
  玛丽点头,喝了口矿泉水:“初中时就当了杂志上的模特——面向十几岁女孩的那类少女杂志。”
  “嗬,”薰说,“有这么一位风光的姐姐在上头,的确是够压抑的。这且不说了,像你这样的女孩,干嘛深更半夜在这种地方东游西逛呢?”
  “像我这样的?”
  “怎么说呢,一看就知道是个地道的女孩。”
  “不愿意回家。”
  “和家人吵架了?”
  玛丽摇头:“不是那样的,只是想一个人待在不是自己家的什么地方,待到天亮。”
  “这种事,以前可有过?”
  玛丽不语。
  薰说:“也许我多管闲事,不瞒你说,这条街可不是地道的女孩子一个人过夜的地方。危险家伙到处转来转去。就算是我,最近也好几次差点儿遇上麻烦。末班电车开走后到始发电车开来这段时间里,这里是和白天不太一样的场所。”
  玛丽把吧台上放的波士顿红袜队棒球帽拿在手里,摆弄了一会儿帽檐。她在脑袋里思考着什么,但最后还是把思考的东西赶出了脑海。
  玛丽以温和而果断的语气说:“对不起,能讲点别的么?”
  薰抓起几颗果仁一起投入口中。“可以,当然。讲别的吧。”
  玛丽从运动夹克口袋里掏出过滤嘴“骆驼”,用BIG牌打火机点燃。
  “哦,吸烟!”薰钦佩似的说。
  “有时候。”
  “老实说,不大像。”
  玛丽脸红了,但还是不自然地笑了笑。
  “能给我一支?”薰说。
  “请。”
  薰叼起“骆驼”,拿玛丽的打火机点上。果然,薰的吸烟方式更像那么回事。
  “有男朋友?”
  玛丽略一摇头:“眼下对男孩子没什么兴趣。”
  “女孩子好些?”
  “不是那个意思。说不清楚。”
  薰边听音乐边吸烟。身体放松下来,疲劳开始在脸上隐约渗出。
  “刚才就想问来着,”玛丽说,“旅馆名字为什么叫‘阿尔法城’呢?”
  “这——,为什么呢?怕是我们社长取的吧。情爱旅馆的名字这玩意儿,哪个都随心所欲。反正是男的和女的来干那个的地方,只要有床和浴室就OK,名字什么的谁也不会介意,随便有一个就行。怎么问起这个来?”
  “《阿尔法城》②,是我最喜欢的一部电影。让·吕克·戈达尔的。”
  “这个没听说过。”
  “很早以前的法国电影,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
  “那么,没准是从那里取来的,下次见到社长时问问看。什么意思呢,阿尔法城?”
  “虚拟的未来城市的名字。”玛丽说,“位于银河系某处的城市。”
  “那,是科幻电影喽?像《星球大战》那样的?”
  “不,不是,没有特技镜头和打斗什么的……解释不大好,是一种观念性影片。黑白片,台词多,在艺术电影院上映的那种片子。”
  “观念性的?”
  “比如说,在阿尔法城里,流泪哭泣的人要被逮捕、公开处死。”
  “为什么?”
  “因为阿尔法城不允许人有很深的感情。所以那里没有爱情什么的,矛盾和irony③也没有。事物全部使用数学式集中处理。”
  薰皱起眉头:“irony?”
  “人对自身、对属于自身的东西予以客观看待或反向看待,从中找出戏谑成分。”
  薰就玛丽的解释想了想说:“这样说我也不大明白。不过,阿尔法城可存在性交?”
  “性交存在。”
  “不需要爱和irony的性交?”
  “对。”
  薰觉得滑稽似的笑道:“这样想来,同这情爱旅馆的名字相当吻合。”
  一个衣着得体的小个子中年男客进来,坐在吧台一端,要了鸡尾酒,小声和领班说话。看样子是常客。平时的座位,平时的饮料。以深夜都市为栖身之处的莫名其妙的男女中的一员。
  “你当过女子摔跤手?”玛丽问。
  “啊,当了很长时间。 长得牛高马大,又能打架,上高中时便被选中了,当即胜出,自那以来一直是丑角。头发弄得金灿灿的,眉毛也刮了,肩膀上甚至刺了红蝎子,还时不时上电视来着!香港台湾的比赛也去了,还有了‘当地后援会’那样的团体,虽说不大。没看过女子摔跤吧,你?”
  “还没看过。”
  “那可不是个轻松买卖,最终弄坏了脊背,二十九岁那年退下来了。我这个人不懂耍滑头,全都实打实地猛打猛冲,结果身体搞坏了。再结实也有个限度嘛。我这人天生做不来滑头事,也许算富有敬业精神,观众一大声捧场就来劲了,不知不觉干过了头。现在只要连着下雨,后背就紧一阵慢一阵地痛。那种时候,只能什么也不做,一动不动地躺着。”
  薰发出“嘎吱嘎吱”的大声转动着脖颈。
  “人气旺的时候钱也赚了,周围人也七嘴八舌地夸奖,但退下来后几乎什么也没剩下,分文不剩。给山形④乡下的父母盖房子尽孝倒也罢了,可后来又是帮弟弟还赌债,又是花在不怎么认识的亲戚身上,又是投在银行业务员拿来的莫名其妙的项目上……钱没了以后,谁也不靠前了。这十多年自己到底干什么了呢?这么一想,当时真是灰心丧气到了极点。没到三十岁身体土崩瓦解,存款是零。正发愁以后如何是好的时候,在后援会时认识的现在的社长问我当情爱旅馆的经理怎么样。说是经理,你也看到了,其实一半是保镖。”薰喝干杯里剩的啤酒,看了眼手表。
  “那边的工作不要紧吗?”玛丽问。
  “情爱旅馆这地方,这个时间最轻闲。电车已经停了,现在进来的客人几乎全部过夜,不到早上不可能有像样的动静。正式说来还是上班时间,但喝一杯啤酒也遭不了什么报应的。”
  “工作到早上,然后回家?”
  “在代代木也算租了房子,可回去也就那么回事,又没谁等着,所以往往睡在旅馆休息室里,起来直接工作。你往下怎么办?”
  “找地方看书消磨时间。”
  “跟你说,如果愿意,就在我那儿待下去也行。今天没有住满,可以让你在空房间里住到早上。尽管一个人住在情爱旅馆的房间里怪冷清的,但睡觉没问题,床也够大的。”
  玛丽微微点头,但她主意已定:“谢谢。不过我想自己总有办法的。”
  “那就好……”薰说。
  “高桥在这附近练习?乐队的练习?”
  “啊,高桥么?就在那儿一座大楼的地下室里 ‘吱吱哇哇’弄到早上。不去瞧一眼?倒是吵得要死。”
  “不,不是那个意思,只是随便问问。”
  “唔。不过那小子人绝对不坏,有可取之处。看模样是流里流气的,可骨子里却意外的地道,不那么糟的。”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呢?”
  薰扭歪着嘴唇说:“这里面有一段极有趣的故事。不过,与其从我嘴里唠叨出来,最好还是直接问他本人。”
  薰付了酒吧里的账。
  “通宵不回家,没人责怪?”
  “就说去朋友家住来着。父母不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的,无论什么。”
  “想必认为孩子有主见,放手不管也不要紧的。”
  对此玛丽什么也没说。
  “不过,实际上没主见的时候也是有的。”
  玛丽轻轻蹙起眉头:“何以见得?”
  “不是见得见不得那类问题,十九岁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我也有过十九岁的时候,这点事还是明白的。”
  玛丽看着薰的脸,想说什么,却又觉得说不好,转念作罢。
  “这附近有一家叫‘斯卡伊拉库’的店,送你去那里吧。”薰说,“那里的店长是我的朋友,把你托付给他,好好让你待到早上。这样可好?”
  玛丽点头。 唱片转完,唱针自动提起,针管退回臂架。领班走到唱机那里换唱片。他以缓慢的动作取下唱片,收进封套,然后取出新唱片,在灯光下检查唱片面,放在唱盘上,按下启动键,唱针落回唱片。低微的唱针杂音。随即,埃林顿公爵⑤的《世故女人》(Sophisticated Lady)流淌出来。哈里·卡内懒洋洋的低音单簧管独奏。领班从容不迫的动作赋予这家酒吧以独特的时间流程。
  玛丽问领班:“只能放密纹唱片吗?”
  “不喜欢CD。”领班回答。
  “为什么?”
  “太唧唧呱呱了。”
  “你是乌鸦不成?”薰插科打诨道。
  “可唱片不挺费时间的?——换来换去。”玛丽说。
  领班笑道:“这可是深更半夜呦!反正不到早上没有电车,急也没用的。”
  “这个老伯,说话就是别扭。”薰说。
  “深更半夜,时间有深更半夜的流动方式。”说着,领班出声地擦然火柴点烟,“反抗也无济于事。”
  “我叔父也有好多唱片,”玛丽说。“他说横竖喜欢不来CD的声音。差不多全是爵士乐,去玩时常听来着。那时还小,音乐听不大懂,但喜欢旧唱片套的味道和唱针落下时吱吱唧唧的动静。”
  领班一声不响地点头。
  “告诉我让·吕克·戈达尔的影片的,也是这位叔父。”玛丽对薰说。
  “和叔父对脾气吧?”薰问。
  “比较而言。”玛丽说,“大学老师,但总好像游手好闲似的。三年前心脏病突发去世了。”
  “愿意的话请再来,除了星期天七点就开门。”领班说。
  “谢谢。”玛丽说。
  玛丽拿起吧台上放的酒吧火柴揣进上衣袋,挪下高脚椅。沿着唱片纹移行的唱针。倦慵而官能性的埃林顿音乐。深更半夜的音乐。
  1:18
  “斯卡伊拉库”酒吧。大大的霓虹灯招牌。从玻璃窗外就能看见的明亮客席。一张大餐桌旁,一伙大学生模样的男女高声说笑。同刚才的“丹尼兹”相比,这里热闹得多,后半夜都市夜幕的深度还没有抵达这里。
  玛丽在“斯卡伊拉库”的卫生间洗手。此时她没戴帽子,眼镜也没戴。天花板的扩音器里低音淌出“宠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的旧日走红歌曲:《嫉妒》(Jealousy)。大挎包放在洗面台旁边。她用卫生间的液体香皂细细洗手,像要把沾在指与指之间的什么黏性物彻底洗掉。她时不时抬起眼睛看看自己镜子里的脸,然后关上水龙头,在灯光下查看十指,用纸巾“喀嗤喀嗤”揩干。接着,她把脸凑近镜子,以预测可能发生什么的眼神盯视镜子里的面孔,以免看漏任何细小的变化。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双手拄着洗面台闭起眼睛,数了几个数,睁开眼睛,再次细看自己的脸。然而还是没出现任何变化。
  她用手简单地理了理额前头发,拉好穿在运动夹克里面的风衣的帽子,而后鼓励自己似的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镜子里的她也随之咬起嘴唇,轻点几下头。她把包挎上肩,走出卫生间,门随后关合。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又在卫生间停了一会儿,继续推出里面的场景。玛丽已不在那里,谁也没在那里,惟独天花板扩音器继续流淌音乐。已变成霍尔和奥兹的曲子:《我不能为它而去》(I can't go for that)。但细看之下,洗面台镜子里仍有玛丽的身影。镜子里的玛丽从彼侧看着此侧,眼神执着,仿佛在等待什么发生。然而此侧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影像剩在“斯卡伊拉库”卫生间的镜子里。
  四周变得有些暗了。在深下去的黑暗中,《我不能为它而去》在流淌着。
  (注:①一种法国生产的矿泉水。或译为“法国有汽矿泉水”。
②法国电影导演、新浪潮电影的代表人物让·吕克·戈达尔(Jean-Luc Godard,1930-)于1965年拍摄的电影。
③意为“反语,冷嘲”。
④日本的县名,位于本州东北。
⑤Duke Ellington,美国黑人爵士乐作曲家、钢琴家(1899-1974)。)天黑以后
6
2:19
  “阿尔法城”旅馆的办公室。薰以不快的脸色坐在电脑前。液晶显示屏里现出门口监控摄像机拍摄的图像。图像清晰。显示屏一角有时间显示。薰一边对照看着纸上的数字和图像上的时间,一边用鼠标快速调出图像或使之静止不动。看样子很难说操作顺利。她不时仰视天花板叹口气。
  小麦和蟋蟀走进办公室。
  “怎么了,阿薰?”小麦问。
  “满脸严肃嘛!”蟋蟀说。
  “监控摄像机的DVD,”薰仍盯视着显示屏应道,“大致确认一下时间,应该可以知道是什么样的家伙打了那孩子,对吧?”
  “可那个时间出入的客人不算少,能看出是谁干的么?”蟋蟀说。
  薰用粗硕的手指 “啪嗒啪嗒”笨拙地敲击键盘。“其他客人都是男女一起进门。他在门口摘走404房间钥匙是十点五十二分,这点一清二楚。女的被摩托车送来是在那十分钟之后——服务台的佐佐木这么说的。”
  “那么,只要调出十点五十二分的图像就行了。”小麦说。
  “问题是没那么顺利。”薰说,“看来我很难对付这种数码玩意儿。”
  “有力气使不上?”小麦说。
  “正是。”
  “你是多少生错时代了!”蟋蟀一副认真的样子。
  “差了两千年。”小麦附和道。
  “事情没那么简单吧,”薰说,“你们也不会的嘛。会吗?”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
  薰往屏幕“检索”栏里输入时间,点了一下,想调出当时的场景,却怎么都不顺利。似乎操作顺序在哪里出了差错。她伸一下舌头,拿起操作手册 “啪啦啪啦”地翻看,但还是不得要领,遂沮丧地把书扔在桌子上。
  “一塌糊涂!怎么就不行呢?本该出来的,偏偏不出来。这种时候若是高桥就好了,一发即中。”
  “可是阿薰,就算弄明白那人的长相又能怎么样呢?不至于报警吧?”小麦说。
  “那倒是,警察方面还是尽量远离为好。”
  “那你什么打算?”
  “这个下一步慢慢考虑。”薰说,“不过以我的性格,是不能眼睁睁地放过这种卑鄙家伙的,反正。欺小凌弱殴打女人,又剥光衣服拿走。这还不算,旅馆费都赖掉了——男人的渣滓!”
  “这种该阉的混账王八蛋,非得逮住打他个半死不可!”蟋蟀说。
  薰深深点头道:“那倒正中下怀。但他再傻也不会在这旅馆里露面了,至少眼下一段时间。可我们又没闲工夫满街找他呀!”
  “那,如何是好?”小麦问。
  “所以不是说下一步再考虑嘛!”
  薰几乎使出浑身力气,半是气急败坏地朝哪里连击两下。少顷,10时48分的场景出现在屏幕上。
  “好了!”
  小麦:“真有你的!所谓有志者事竟成!”
  蟋蟀:“电脑肯定也欺软怕硬。”
  三人一声不响,屏息敛气注视屏幕。10时50分一对年轻情侣进来,学生模样,一看就知两人都很紧张。两人在房间配置图前犹豫了好一阵子,按下302号房间的按钮,取下钥匙要上电梯,但不晓得电梯位置,在那里转来转去。
  薰:“这是302号房间的客人。”
  小麦:“是302。看上去挺纯朴的,实际厉害着哩,这两人。去收拾房间时,里面天翻地覆一片狼籍。”
  蟋蟀:“那无所谓,年轻么,再折腾也应该的。毕竟是花钱来这种地方的。”
  小麦:“可是,我也算是年轻的,近来却压根儿折腾不来。”
  蟋蟀:“嗳,热情不够吧,小麦!”
  小麦:“热情?”
  薰:“喂喂,404客人来了,好好看着,别说没用的!”
  屏幕上出现一个男子,时间为10时52分。
  男子身穿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年龄三十五六,也可能将近四十。扎领带穿皮鞋,公司职员模样。架一副金边小眼镜,没拿东西,双手插兜。身高、体形和发型都极为普通,在大街上走碰头也几乎留不下印象。
  “什么呀,这家伙很普通平常的嘛!”小麦说。
  “普通的家伙才最凶不过。”薰摩挲着下颏说,“怕是精神压力大的缘故。”
  男子觑一眼手表确认时间,毫不迟疑地取下404房间的钥匙,然后快步朝电梯走去,身影从摄像机的视野里消失。薰在此锁定图像。
  她问两人:“那么,可看出什么来了?”
  “看上去像公司职员。”小麦说。
  薰感到意外似的看着小麦,摇头道:“喂喂,这个用不着你啰嗦。这个时间西装革履扎领带的,肯定是下班的公司职员。”
  “不好意思。”小麦说。
  “我说,这家伙对这一行像是相当熟悉,”蟋蟀发表意见,“说久经沙场也好,总之看不出丝毫犹豫。”
  薰表示同意:“是啊,当即取下钥匙,径直奔向电梯——最短路线,简洁明快,也不左顾右盼。”
  小麦:“就是说,来这儿不是头一遭?”
  蟋蟀:“即所谓老客户。”
  薰:“有可能。以前怕也同样买过女人。”
  小麦:“有中国女郎专线。”
  薰:“唔,有那种爱好的家伙不少。问题是,既然是公司职员又来过这里多次,那么在这附近的公司工作的可能性很大。”
  小麦:“是那么回事。”
  蟋蟀:“那么,应该主要是夜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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