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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_2 村上春树(日)
“我这份放下,过后替我一起付没关系的?”
玛丽点头。
男子的视线落在她的书上,迟疑了一下说道:“跟你说——也许我多管闲事——发生什么了不成?例如跟男朋友闹别扭啦和家里人吵翻啦……我是指为什么要一个人在街上待到早上。”
玛丽戴上眼镜,定定地向上看对方的脸。位于那里的沉默是紧密的、冷冷的。男子举起双手,朝她摊开手心,为自己的多嘴表示道歉。
“早上五点来钟,我想我还会来这里吃点东西。”他说,“反正要填肚子,但愿还能遇上你。”
“为什么?”
“这——,为什么呢?”
“不放心?”
“也是有的。”
“希望我替你问候我姐姐?”
“那或许也是有的。”
“我姐姐肯定分不清楚长号和面包烤炉的区别。GUCCI和PRADA⑨的区别倒是一眼就看得出。”
“人各有战场。”他淡淡一笑,随即从大衣袋里取出手册,用圆珠笔写了什么,撕下那页递给她。“我的手机号码。有什么往这里打电话。呃——,你有手机?”
玛丽摇头。
“就有那个感觉。”他钦佩似的说,“直觉悄悄告诉我的:这个女孩肯定不喜欢手机。”
男子拿起长号盒站起,穿上皮大衣,脸仍留有笑影。“再见!”
玛丽面无表情地点头,接过的纸片看也不正经看就放在帐单旁边。然后调整呼吸,手托下巴,回到书上。店里低声流淌着巴特·巴恰拉克⑩的《四月的傻瓜》(April Fool)。
(注:①20世纪80年代前期在纽约黑人之间兴起的感觉新颖的文化,如摇滚乐、霹雳舞等。——译者注,下同。
②指电气列车
③Boshon Red Sox,美国棒球队名称,大本营在马萨诸塞州波士顿。
④George Orwell,英国小说家、评论家(1903-1950)。著有《动物王国》和《一九八四》等讽刺极权体制的寓言、预言小说。
⑤两对男女一起约会,双重幽会。
⑥日语有过去、现在、将来三种时态之分。
⑦威猛(Wham!)乐队是上世纪80年代最成功的英国流行乐队,主要成员有乔治·迈克尔(George Michael)和安德鲁·维治利(Andrew Ridgely)
⑧20世纪70年代著名的放克乐队。
⑨均为意大利产高档手提袋、衣服等流行商品的商标名。
⑩Burt Bacharach,美国通俗歌曲作曲家、词作家、指挥家(1929-)。)天黑以后
2
23:57
  房间里很暗。但我们的眼睛正一点点习惯这种暗。女子在床上睡觉。美丽的年轻女子。玛丽的姐姐爱丽。浅井爱丽。并没有谁告诉,但不知何故我们知道。黑色秀发如漫出的墨水在枕上展开。
  我们成为一个视点注视她的形象,或者称为窃视也未尝不可。视点成为浮在空间的摄像机,可以在房间里随意移动。此刻,摄像机从床的正上方在拍摄她的睡相。每隔一定时间转换一次角度,一如人之眨眼。她的形状娇好的小嘴唇闭成一条直线。乍看之下,觉不出呼吸的动静,但凝眸细看,可以在喉咙那里不时看出实在是微乎其微的蠕动。是在呼吸。她头枕枕头,取仰视天花板的姿势,可实际上什么也没看。眼睑闭得犹冬天硬硬的花蕾。睡得很沉。恐怕梦都没做。
  注视着浅井爱丽睡姿的时间里,逐渐觉得那睡眠中好像有某种非同一般之处。她的睡眠是那般的纯粹、那般的完美。面部的肌肉、甚至眼睫毛都一动不动。纤细白皙的脖颈保持着俨然工艺品一般的高密度静谧,小巧的下颏成了形状完美的岬角,角度不偏不倚。无论怎么酣睡,人也绝不可能踏入如此深沉的睡眠领域,不可能如此全面地舍弃知觉。
  不过,知觉的有无另当别论,维持生命所需要的身体功能还是运行着的。最低限度的呼吸和心跳。看来,她的存在似乎置于无机性和有机性之间那狭窄的门槛上——悄无声息,小心翼翼。至于这种状况因何故如何产生,尚无从知晓。浅井爱丽好像全身被温暖的蜡丸整个包拢起来,处于完美无缺的睡眠状态中,其中显然含有与自然不兼容的东西。眼下,能做出判断的无非这些。
  摄像机缓缓后撤,传递出整个房间的场景,之后开始进行细部观察,以期有所突破。绝非富于装饰性的房间,也不足以反映主人的情趣和个性。若不细细观察,甚至是年轻女孩房间这点恐怕都难以看出。偶人、绒毛玩偶以及随身饰物之类统统没有。没有招贴画,连挂历都没有。靠窗有一张旧木桌、一把转椅。窗口挂着滚筒式窗帘。桌子上一盏款式简洁的黑色台灯、一个最新型笔记本式电脑(盖子已关合),大号杯子里插着几支圆珠笔和铅笔。
  靠墙有一张简易单人木床,浅井爱丽在那上面沉睡。雪白雪白的无花床罩。床另一侧的墙上安着板架,上面放着小型组合式音响,摞着几个CD盒。旁边是电话和18英寸电视机。带镜子的西式梳妆台,镜前放的只有护唇膏和小圆梳。墙里有个walk in ①式的大壁橱,板架上排列着的五张镶框照片几乎是惟一的装饰。全是浅井爱丽本人的照片,任何一张都只照她自己,没有和家人或朋友的合影,而且无一不是摆出模特架式的职业照,想必是杂志上刊登的。有个小书架,但没有几本书,且多半是大学课堂上的教科书。另外就只有一堆大开本时装杂志了。看样子很难称她 是爱读书的人。
  我们的视点作为虚拟摄像机逐一拾起房间里的这些存在,一丝不苟地花时间拍摄下来。我们是眼睛看不见的无名入侵者。我们观看、倾听、嗅味。然而物理上我们又不位于这里,痕迹都不留下。也就是说,我们遵守与正统时间旅行者相同的规则,观察,但不介入。不过坦率地说,能够根据房间情况得出的关于浅井爱丽的信息绝对算不上丰富。给人的印象是:她的性格早已悄然隐藏在什么地方,巧妙地 逃过了观察的眼睛。
  床头那里,数字显示式电子钟无声无息地准确更新时间。此时惟独此钟能够在房间里显示运动。慎之又慎的电子驱动式夜行动物。绿色的液晶数字偷偷地、轻快地推陈出新。此时是半夜11时59分。
  作为我们视点的摄像机观察完细部之后马上后撤,重新扫视房间整体,接着拿不定主意似的将这广角视野保持了好一会儿。这时间里,视线暂且固定于一处。别有意味的沉默持续着。但不久,它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把目光停在屋角的电视机上,朝着那里靠近。索尼牌正方形黑色电视机,荧屏黑乎乎的,如月亮的背面死气沉沉。但摄像机似乎从中感觉出了什么动静,或者类似征兆的什么。荧屏扩大。沉默中,我们同摄像机共同拥有这种动静或征兆,我们盯视荧屏。
  我们等待,在屏息敛气、侧耳倾听之间等待。
  时钟显示数字为0:00。
  “嗞嗞嗞”——电气噪音传到耳畔。电视荧屏随之获得了生命的一鳞半爪,开始微微眨闪。莫非不知不觉之间有人赶来按了电视开关,或者启动了预约程序?不,二者都不可能。摄像机无微不至地转到电视机后侧,结果表明:电视机的电源插座已经拔下。是的,电视机理应死掉,理应硬梆梆冷冰冰的,保持着午夜的沉默,在逻辑上、在原理上。然而,它没有死掉。
  扫瞄线在荧屏上出现了,闪闪烁烁,模模糊糊,俄顷消失,而后再次闪出。这时间里,“嗞嗞嗞”的杂音持续不止。不久,荧屏开始出现图像,图像开始聚敛成形,但很快像斜体字那样歪歪扭扭,倏然消失,一如火苗被一口吹灭,随后从头开始重复同样的情形。图像使出所有力气踉踉跄跄地站起,试图将那里存在着的什么具像化。图像奇形怪状,信息七零八乱,轮廓遍体鳞伤四散不见。摄影机向我们传递了所有的裂变过程。
  睡觉的女子似乎没有意识到房间里的这种变异,对电视机发出的肆无忌惮的光和声响也全然无动于衷。她只是在早已设定好的完结性当中悄然酣睡,眼下任何东西都无法扰乱她深沉的睡眠。电视机是房间里的新的入侵者。当然我们也是入侵者。但与我们不同的是,新入侵者既不安静又不透明,而且没有中立性。它毫无疑问地企图介入这个房间,我们直观地觉察到了这样的意图。
  左右游移不定的电视图好像逐渐趋于稳定了。荧屏推出某处房间的内部。相当大的房间,仿佛写字楼的一室,又如哪里的教室。大大的开放式玻璃窗,天花板上排列着许多荧光灯,但看不见家具。不,细看之下,房间的大致正中央放着一把椅子。旧木椅,有靠背,无扶手,务实而简朴。椅子上坐一个人。因图像尚未彻底稳定,椅子上坐的人物看起来只是轮廓依稀的剪影。一种弃置已久的场所的冷清清的气氛弥散在房间中。
  往这边传递(大约)那一图像的摄像机小心翼翼朝椅子靠近。以体形看,椅子上坐的应是男子,略略前倾。脸朝前,作沉思状。深色衣服,皮鞋。脸看不见,但个头不高,似乎偏瘦。年龄不好判断。在我们从这不清晰的荧屏上如此零零星星地逐一收集信息的时间里,图像仍时不时出现紊乱。噪音在起伏、在升高。好在这样的无序持续时间不长,图像转而复原,噪音也偃旗息鼓。图像在反复出错当中一步步朝稳定的方向推进。
  这房间里确实要发生什么,发生大概具有重要意义的什么。
 
  (注:①意为“大得可以容人走进去”。)天黑以后
3
0:25
  还是前面那家“丹尼兹”饮食店内。马丁·丹尼(Martin Denny)乐队的《更多》(More)作为BGM①四下回荡。同三十分钟前相比,客人数量明显减少,说话声也已不闻,让人更觉夜深。
  玛丽对着餐桌,依然在看那本厚书。她前面放着几乎没动过的一盘蔬菜三明治,看样子与其说是由于空腹,莫如说为了获取时间而点的。她不时忽然想起似的改变看书姿势。臂肘拄在桌上,放低身子靠着椅背。也有时扬脸做个深呼吸,查点一下店里的客人数量。不过除此之外,她一直埋头看书,仿佛注意力是一项宝贵的个人资产。
  单客开始显得多了。有人用笔记本电脑写东西,有人用手机收发短信,有人和她同样专心看书,也有人无所事事地呆望着窗外思考什么。或许睡不着,也可能不困。家庭式饮食店是这些人的深夜栖身场所。
  一个高大的女子像是等不及玻璃自动门打开似的走进店来。身材虽然高大,但并不胖,肩也宽,一看就很壮实。黑毛线帽子卡得低低的,宽大的皮夹克,橙色长裤,空手。其剽悍的风貌引人注目。刚进店,女服务生就过来问“您一位么?”她默不作答,以锐利的眼神迅速扫视店堂,看见玛丽的身影,即刻朝那边径直大踏步走去。
  她走到玛丽桌前,一声不响地在对面空座位上坐下。块头固然大,却动作很敏捷,准确无误。
  “嗳,打扰一下好么?”她说。
  专心看书的玛丽抬起脸,发现对面座位上坐着一个高大女子,心里一惊。
  来人摘下毛线帽子。头发是时髦的金黄色,剪得短短的,如修剪整齐的草坪。脸庞很开阔,犹如久经风雨吹打的雨具一般硬绷绷的,而且左右不很对称,但细看之下,里面有一种让对方释然的东西。那大概类似与生俱来的亲和性。她没有寒暄,把嘴唇向一侧扭起笑了笑,用厚实的手掌 “喀嗤喀嗤”摩挲金色短发。
  女服务生走来,按惯例把水杯和食谱放在桌上。女子挥手拒绝:“啊,马上就走,不用了。对不起。”
  女服务生漾出不无尴尬的微笑离开。
  “你是浅井玛丽吧?”女子问。
  “是、是的……”
  “从高桥那里听来的,说你大概还在这里。”
  “高桥?”
  “高桥彻也。高个长发,瘦瘦的家伙,吹长号的。”
  玛丽点头:“啊,原来是他。”
  “问了高桥,他说你中国话讲得呱呱叫,是吧?”
  “日常性的大体会讲。”玛丽小心地回答,“算不得呱呱叫。”
  “那好。对不起,能跟我来一下吗?我那里有个中国女孩出了点儿麻烦,可她又不会讲日语,根本搞不清怎么回事。”
  玛丽虽然不大理解,但还是把书签夹在书里,合上书推去一边。“麻烦?”
  “受伤了。离这儿不远,几步就到,不花你多少时间。问她出了什么事——大体翻译一下就可以了。会领情的。”
  玛丽有点儿犹豫。但看对方长相估计不会是坏人,就把书装进挎包,穿上运动夹克。刚要拿桌上的账单,女子抢先伸出手。
  “这个我来付。”
  “不用。是我要的东西。”
  “好啦,这点儿钱,只管交给我就是。”
  站起身来,可以知道女子比玛丽高大得多。玛丽小巧玲珑,对方像农具仓库一样结结实实,身高怕有一米七五。玛丽不再坚持,任凭女子付款。
  两人离开“丹尼兹”。尽管是这个时候,但外面街上仍很热闹。娱乐中心的电子音,卡拉OK的拉客声,摩托车的排气声。三个年轻男子百无聊赖地齐刷刷坐在已经拉下的卷帘式铁门前面,抬起脸兴致盎然地定定注视玛丽和那女子走过。在他们眼里,那大概属于奇特的搭配吧。但他们什么也没说,仅仅注视而已。卷帘式铁门上到处是喷漆涂鸦。
  “我叫薰。长得算不上‘薰’,但生来就叫了这么一个名字 。②”
  “请多关照。”
  “抱歉,风风火火把你拉了来。吓一跳吧?”
  玛丽不知如何应答,默不作声。
  “挎包我来拿好了,不轻的吧?”薰说。
  “不要紧。”
  “装的什么?”
  “书啦、替换衣服啦……”
  “不至于是离家出走吧?”
  “不是。”
  “那就好。”
  两人继续前行。从繁华大街拐进一条窄街,爬上坡路。薰大步疾行,玛丽随后紧跟。走上空无人影的黑暗的阶梯,来到另一条街。看样子是用阶梯将两条街连起来的近路。几家酒吧的招牌还亮着,但完全感觉不出有人。
  “是那里的情爱馆。”薰说。
  “情爱馆?”
  “就是情爱旅馆、情侣宾馆。总之是干那种事的。有块‘阿尔法城’的霓虹灯招牌吧?就那里。”
  听得名字,玛丽不由看了一眼薰:“阿尔法城?”
  “别担心,不是莫名其妙的地方。我是旅馆的经理。”
  “受伤的人在那里?”
  薰边走边回头道:“是的。事情有点儿啰嗦。”
  “高桥也在那里么?”
  “不,不在。他在附近一座楼的地下室跟乐队一起练习,练到早上。学生是够自在的。”
  两人走进“阿尔法城”的入口。客人在门厅看着各房间的照片,挑选自己中意的,然后按号码钮取出钥匙,直接乘电梯走去房间。无需同谁见面,无需开口。费用分休息和过夜两种。微暗的蓝色照明。玛丽好奇地四下打量。薰朝里面服务台的女性轻声打招呼。
  “对了,你怕是没来过这种地方吧?”薰问玛丽。
  “第一次。”
  “啊,什么买卖都有,世上。”
  薰和玛丽用客用电梯上到上面。沿狭窄的走廊前行,在有“404”标牌的房间门前停住。薰轻敲两下,门当即从内侧打开,一个染着鲜红头发的年轻女郎不安地探出脸来。瘦,脸色不好,一件肥大的粉红色T恤,一条开洞的蓝牛仔裤,耳上一对大耳环。
  “啊,这回好了,阿薰。花了不少时间吧,一直等着。”红发女郎说。
  “怎么样?”薰问。
  “还那样。”
  “血止住了?”
  “止住了,总算。纸巾用了好多好多。”
  薰把玛丽让入里面,关上门。除了红发女郎,房间里还有一个女工。小个儿,黑发向上扎起,正用抹布擦地板。薰把玛丽介绍给两人。
  “玛丽小姐,刚才说过的,会讲中国话。这个红头发女孩叫小麦,怪怪的名字,却是真名,在我这儿干很久了。”
  小麦热情地一笑:“请多关照。”
  “请关照。”玛丽应道。
  “那边的是蟋蟀,”薰说,“这倒不是真名。”
  “对不起,真名丢掉了。”蟋蟀用关西方言③说。看上去她比小麦大几岁。
  “请关照。”玛丽说。
  房间没窗,闷得令人窒息。同房间大小相比,床和电视机的尺寸大得出奇。房间角落的地板上蜷缩似的蹲着一个裸体女子,用浴巾遮住身体,双手捂脸吞声而泣。地板上有一条染血的毛巾,床上的床单上也溅有血迹。落地灯倒了,茶几上剩有半瓶多啤酒,一个玻璃杯。电视开着,里面正在搞笑。观众的笑声。薰拿起遥控器关上。
  “打得好像相当厉害。”薰对玛丽说。
  “给男人?”玛丽问。
  “啊,给客人。”
  “你说客人,是卖淫?”
  “嗯。这个时间段常客很多。”薰说,“所以有时会出现棘手事——为付钱而争吵、还有要干变态勾当的家伙。”
  玛丽咬着嘴唇整理思绪。
  “那么说,这个人只会讲中国话?”
  “日语会讲只言片语,但又不能叫警察。一来有可能是非法滞留,二来我也没闲工夫去警察署一一接受盘查。”
  玛丽把挎包从肩上拿下,放在茶几上,走到蹲着的女子那里,弯腰用中国话搭话。
  “你怎么了?”
  女子不知是否听见,没有回答,仍然抖动肩头抽泣。
  薰摇头道:“吓坏了,看样子给打得够呛。”
  玛丽又问女子:“你是中国人吗?”
  女子依然不答。
  “放心吧,我跟警察没关系。”
  女子仍不应声。
  “你被他打了吗?”玛丽询问。
  女子终于点了下头,黑色长发随之摇颤。
  玛丽用温和的语声耐心地向女子问话,同一句话问几次。薰抱着双臂,不安地看着两人交谈。这时间里,小麦和蟋蟀分头收拾房间。沾血的纸巾收在一起塞进塑料垃圾袋,落地灯扶起放回,啤酒瓶和玻璃杯拿走。检查备用品,清扫浴室。看样子两人经常配合做事,动作简洁熟练。
  玛丽弓身在屋角跟女子说话。由于话能讲通,女子似乎多少镇静下来了,开始向玛丽讲述——尽管断断续续——事情的原委。声音极小,不凑近耳朵听不见。玛丽点着头专心听女子讲述,不时鼓励似的短短插一句。
  薰从背后拍了一下玛丽的肩:“不好意思,这个房间要给新客人用,得把这孩子领到下面的办公室去。你能一起来?”
  “可她一丝不挂,身上的东西全给那个男的拿走了,从袜子到内衣,一干二净。”
  薰摇摇头:“为了不让报警,浑身上下剥个精光。卑鄙的家伙,一文不值!”
  薰从立柜取出薄薄的浴衣,递给玛丽:“先把这个给她穿上。”
  女子有气无力地站起,以半虚脱状态拿开毛巾,露出全身,摇摇晃晃地裹起浴衣。玛丽慌忙移开视线。个头虽小,但身子很漂亮。形状姣好的乳房,光滑的肌肤,阴影般静悄悄的阴毛。年龄想必同玛丽差不多,体形仍有少女韵味。因为站立不稳,薰搂她的肩走出房间,乘员工用的小电梯下到楼下。提着挎包的玛丽跟在后面。小麦和蟋蟀留下来继续清扫房间。
  三个女子走进旅馆办公室。靠墙堆着纸壳箱,一张铁办公桌,一套简易沙发茶几。办公桌上放着电脑键盘和液晶显示屏,墙上挂着月历、镶在框里的相田满雄④书法和电子钟,小电冰箱上放有微波炉。三人进去之后,房间显得相当狭小。薰让身穿浴衣的中国妓女坐在沙发上,对方发冷似的紧紧合起浴衣前襟。
  薰对着台灯光亮再次检查妓女脸上的伤,用药用酒精和棉球棒细心揩去脸上沾的血,伤口贴上创伤灵,又用手指确认鼻梁歪了没有,翻开眼皮查看充血情况,用手摸了摸脑袋起包没有。看情形她早已习惯了,动作熟练得惊人。然后她从电冰箱里取出保冷剂那样的东西,用小毛巾卷了递给女子。
  “喏,把这个放在眼下贴一会儿。”
  旋即想起对方听不懂日语,遂做出把毛巾贴在自己眼下的手势。女子点头照做。
  薰转脸对玛丽说:“血虽然出得到处都是,但大多是鼻血,幸好没有大伤。头上没肿包,鼻梁也像没断。眼角和嘴唇倒是裂了,但用不着缝线。不过挨打的痕迹会在眼圈上黑黑地留一个星期,接客怕要受影响。”
  玛丽点头。
  “力气倒是有,但打法纯属外行。”薰说,“这么胡敲乱打,自己的手也该相当痛的。而且用力太大,都打到房间墙壁上去了,好几处塌了小坑。要是打在脑袋上就完了。顾头不顾尾的!”
  小麦走进房间,从靠墙堆着的纸壳箱中取出什么来——准备为404房间补充的新浴衣。
  “包也好钱也好手机也好,全给那个男的拿跑了,她说。”玛丽说。
  “嗬,抢劫?”小麦从旁插嘴。
  “不是那样的,就是说,怎么说好呢……好像开始前突然来了月经,提前来的。结果男的发起脾气……”
  “那有什么办法呢,那种事。”小麦说,“那东西,来的时候总是突然来的嘛!”
  薰咂舌道:“好了好了,你别多嘴,赶快收拾404去。”
  “是,对不起。”说罢,小麦走出办公室。
  “刚要干,女的来了月经,干不成了,就来一顿痛打,打完抢了钱剥了衣服不见影了。”薰说,“有问题的,那家伙。”
  玛丽点头:“说血把床单弄脏了对不起。”
  “那倒没有什么。对这类事我们也习惯了。什么原因不知道,在情爱旅馆来月经的孩子多着呢。动不动就打来电话,借纸巾啦、借止血棉啦什么的,我本来很想说这里又不是松本清⑤。这倒也罢了,可总得给这孩子穿点什么吧,老这样子也不是个办法。”
  薰在纸壳箱里找了找,拿出装在塑料袋里的内裤。是自动售货机里卖的那种实用的。“应急的便宜货,洗是不能洗,先凑合用好了。不穿内裤,凉飕飕的心里不踏实吧?”
  之后薰又在立柜里找来找去,找出一套褪色的绿色针织套装递过来。
  “是以前一个在我这里打工的女孩子留下的,大体洗过,干净的,这个不用还也没关系。脚上穿的倒是只有塑胶拖鞋,但总比光脚丫好吧。”
  玛丽向女子说了。薰打开壁橱,拿出几卷卫生巾递给女子。
  “这个也拿去用。在那里的卫生间换好出来。”说着,用下巴指了指卫生间门。
  妓女点头,用日语说了声“谢谢”,抱起递来的衣服,走进卫生间。
  薰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缓缓摇头,长叹一声:“做这种买卖,哎,什么事都有。”
  “她说来日本才两个月多一点儿。”玛丽说。
  “非法滞留吧,反正?”
  “那个倒没问,不过话听上去像是北方人。”
  “得。”薰说,“那么该是有人把她接应到这儿来的,是吧?”
  “好像有人专干这个。”
  “中国人的组织,总管这一带的卖淫活动。”薰说,“用船把女孩子从中国本土偷渡进来,让她们用身子偿还偷渡费。接到生意电话,用摩托车把女孩送上旅馆,就像上门送比萨饼,热腾腾刚出炉的。我们的老主顾。”
  “组织,就是雅库扎⑥那样的?”
  薰摇头道:“不不,我一直当女子职业摔跤手来着,也参加过巡回演出,认识几个雅库扎。但是,同中国人的歪门邪道组织比起来,日本的雅库扎还算是可爱的。总之,是一些猜不出会干什么的家伙。不过,这孩子只能回那些家伙那里去,事到如今,已别无选择。”
  “今天这份钱也没拿到,那些人要给她吃苦头了吧?”
  “怎么说好呢……不管怎样,这副脸面,短时间怕是不能接客了。而如果赚不到钱,就什么价值都没有了。倒是个漂亮孩子。”
  妓女从卫生间走出:褪色的针织套装,塑胶拖鞋,胸口有个阿迪达斯标记。脸上固然还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头发比刚才整齐多了。尽管穿的是旧衣服,尽管嘴唇红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但仍然是个美貌女子。
  薰用日语问妓女:“你、想打电话吧?”
  玛丽译成中国话:“要打电话吗?”
  妓女用简单的日语回答:“是的,谢谢。”
  薰把白色无绳电话递给妓女。妓女按动号码,用中国话低声向接电话的人报告。对方快速地吼着什么,她简短地回答,而后放下电话,以严肃的神情把电话机还给薰。
  妓女用日语向薰道谢:“多谢。”然后转向玛丽说:“马上有人来接我。”
  玛丽把话翻译给薰:“接她的人马上来。”
  薰绷起脸道:“这么说,旅馆钱也拿不到了。一般是男的付,可他没付就走掉了。啤酒钱也搭上了。”
  “让来接的人付吗?”玛丽问。
  “唔——”薰沉思一下,“若是顺利就好了。”
  薰往壶里放茶,用保温瓶注水,倒了三杯,一杯递给妓女,妓女道谢接过。嘴唇裂了,似乎很难喝热茶,她喝了一口,皱起眉头。
  薰边喝茶边用日语跟妓女说话。
  “可你也够受的。大老远偷渡到日本,还要给那些家伙这么一个劲儿敲骨吸髓。在家乡过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不过还是不来这种地方好吧?”
  “翻译么?”玛丽问。
  薰摇摇头:“不用,自言自语罢了。”
  玛丽向妓女搭话:“你多大了?”
  “十九。”
  “我也是。叫什么名字?”
  妓女略一迟疑应道:“郭冬莉。”
  “我叫玛丽。”
  玛丽浅浅一笑。尽管笑得那么浅,却是午夜过后玛丽第一个笑容。
  “阿尔法城”旅馆门前,一辆摩托停了下来。剽悍的大型本田越野摩托,头戴遮面头盔的男子。引擎没关,以便一有什么马上离开。紧贴身的黑皮夹克,蓝色牛仔裤,深色篮球鞋,厚手套。男子取下头盔,放在油箱上,警惕地环视一圈后,摘下一只手套,从衣袋掏出手机,按动号码。三十上下的男子,褐色头发,马尾辫,宽额头,刮过鬓须,目光锐利。三言两语后关掉手机,收进衣袋,戴上手套,保持原有姿势。
  少顷,薰、妓女、玛丽三人从门口出来。妓女 “啪嗒啪嗒”带着拖鞋声以疲惫的脚步朝摩托车走去。气温较刚才低了,一身针织衣服挡不住寒冷。骑摩托的男人厉声向妓女交待着什么,女子小声回答。
  薰对来人说道:“喂喂,阿哥,我还没拿到旅馆钱呢……”
  男子往薰脸上打量一番,然后表示:“旅馆钱、我不付。那个男的付。”男子的声调缺乏起伏,单调,不带感情。
  “那自是晓得。”薰声音嘶哑,她清了清嗓子,“问题是,大家可都是在这狭小地方做买卖的。这回的事,我也麻烦不小。毕竟是暴力伤害事件,给警察打电话都可以。可那样一来,你们也怕不好办吧?所以嘛,先把六千八百元付了,我也就此了事。啤酒钱算我的了,损失分摊。”
  男子以不含情感的眼神注视着薰,又扬脸看看旅馆的霓虹灯招牌:“阿尔法城”。之后再次摘下手套,从夹克口袋里掏出皮钱夹,数出七张,扔在脚下。无风,纸币笔直掉在地面停住。男子又戴回手套,抬起手腕觑了手表。每一个动作都迟缓得近乎不自然。他绝不着急,仿佛是向在场的三个女人演示自己存在的重量。不管怎样,他可以尽情消费时间。这时间里,摩托的引擎如性急的野兽一声接一声发出低沉的吼声。
  “你、够胆量的嘛!”男子对薰说。
  “谢谢了。”薰说。
  “如果给警察打电话,这里没准会起火。”男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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