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旋转木马鏖战记

_3 村上春树(日)
不已。
就是这么一篇小说。
题材有趣,语言功底扎实,就生来第一篇小说来说甚是了得,何况毕竟字写得漂亮。不
过坦率地说,较之字的魅力,作为小说的魅力显然等而下之。结构固然处理得不错,但全然
没有小说应有的张弛起伏,完全平铺直叙。
当然,我不处于能够就他人的小说创作做出决定性判断的立场,可我也看得出,他的小
说带有的缺点属于相当宿命的那类缺点。总之是无法修改。小说里只要有一处特别出色的地
方,便有可能(在原理上)以此为制高点提升到小说水平。问题是他的小说里没有这个。拿
任何一部分看都平板板一般化,缺乏拨动人心弦的地方,但这些又不宜向见都没见过的人直
言不讳。于是我写了封短信连同原稿给他寄去,信里大致是这样说的:小说非常有趣。删去
多余的说明性部分认真加工修整一下之后,我想应征投给某家杂志的新人奖是妥当的。更具
体的评论则超出我的能力。
一星期后他打来电话,说他虽然自知给我添麻烦,但还是希望一见。并说他二十五岁,
在银行工作。银行附近有一家味道极美的鳗鱼店,想在那里请我一次,也算是对我写评语的
感谢。我决定前往。一来船已坐了上去,二来看稿给人招待鳗鱼也让我觉得稀奇。
从字体和文章的感觉,我暗自料想他是个瘦削的青年。不料实际见面一看,却胖得出乎
一般标准。话虽这么说,却也并非肥胖,只是肉的附着约略过分那个程度。脸颊鼓鼓的,额
头很宽,蓬松松的头发从中间往两侧分开,架一副细边圆眼镜。整体上显得整洁利落,富有
教养,衣装的情趣也无可挑剔。这方面不出所料。
我们寒喧后在小单间相对落座,喝啤酒,吃鳗鱼。这当中几乎没提小说。我夸他的字。
一夸他的字,他显得喜不自胜。他随后讲起银行工作的内幕。他的话极为有趣,至少比读他
的小说有趣许多。
“小说的事已经可以了。”交谈告一段落时,他辩解似的说道,“说实话,您寄回原稿
后我又慢慢重看了一遍,自己都觉得不怎么样。改一改或许局部上能稍微好些,但同我想达
到的效果相比,简直天上地下。本来不是那个样子的。”
“实有其事来着?”我愕然问他。
“嗯,当然实有其事。去年夏天的事。”他一副理所当然的神色,“除了实有之事,别
的我也写不出。所以只写实有之事。从头至尾全是现实中发生的事。可是写完一看,竟没有
现实感。问题就在这里。”
我回答得含糊其辞。
“看来我还是就这么做银行职员为好。”他笑道。
“不过作为故事确实够独特的,没以为实有其事。我以为全是凭空想象呢。”我说。
他放下筷子,盯视了一会儿我的脸。“说倒说不好,我就是时不时有莫名其妙的体
验。”他说,“虽说莫名其妙,也并不是说不着边际,说不莫名其妙也就不怎么莫名其妙
了。但对我来说,事情还是有点莫名其妙的,同现实多少有些游离,也就是说,同在新加坡
海滨餐馆吃蟹吐出虫子来而女孩却太平无事安然入睡那件事差不多。说怪就怪,说不怪就不
怪。是吧?”
我点点头。
“那样的事我有很多很多,所以才想写小说。题材上手到擒来,按理多少都应当写得
出。可实际一动笔,我就觉得小说不该是这样子的。假如拥有一大堆有趣题材的人就能写出
一大堆好的小说,那么小说家和金融业就没了区别。”
我笑了。
“不过能见面还是挺好的。”他说,“许多事情都透亮了。”
“也没什么好感谢的。还是让我听一下你所说的莫名其妙的体验,哪怕一个也好。”我
说。
他听了显得有点惊讶,喝一口杯里剩的啤酒,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关于我的?”
“嗯。当然,如果你想为自己的小说创作留起来,那就另当别论了。”我说。
“不不,小说已经可以了。”说着,他在脸前摆一下手,“说是一点问题都没有,我喜
欢说的,只是光说我自己有些不大好意思。”
我说我倒更喜欢听别人说,不必介意。
于是他讲起棒球场的故事。
“棒球场外场后面是一片河滩,河对面的杂木林里零星建了几座宿舍楼。地处离城区相
当远的郊外,周围还剩有不少农田。一到春天,可以看见云雀在空中来回飞舞。不过我住那
里的原因很难说有多少牧歌情调,而要现实得多庸俗得多。当时我被一个女孩迷得失魂落
魄,但她对我似乎没怎么注意。女孩相当漂亮,脑袋聪明,总有一种让人难以接近的气氛。
她和我同一年级,在同一个课外活动俱乐部。听她的语气,似乎没有特定的恋人,但实际上
有没有我并不清楚,俱乐部其他人也对她的私生活一无所知。这样,我就打算彻底弄清她的
生活情况。只要弄清她的种种情况,我便可能抓住什么把手,即使不成,至少也能满足我的
好奇心。
“我按俱乐部名册上的地址,在中央线尽头一个车站下车,又乘上公共汽车,找到她的
宿舍。宿舍楼是三层钢筋混凝土建筑,甚是像模像样。阳台朝南对着河滩,能望到很远很远
的地方。河那边有座很大的棒球场,可以看见打棒球人的身影,球棒击球声和喊叫声也能听
到。棒球场再往前聚集着一些人家。确认她的房间在三楼左侧靠头之后,我离开宿舍楼,过
桥来到河对岸。桥只在下游很远的地方有一座,过河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沿着河的对岸往
上游走,在女孩宿舍楼对面停住,打量她房间的阳台。阳台上摆着几盆花草,一角放着洗衣
机。窗口挂着花边窗帘。接着,我沿棒球场外场的围栏从左面往三垒那边转去,发现三垒旁
边正合适的位置有一座破旧不堪的宿舍。
“我找到宿舍的管理员,问二楼有没有空房间。也巧,时值三月初,几个房间空在那
里。我一个一个转,选中一个正中下怀的房间,决定在那里住下。那当然是能整个儿望见她
房间的位置。那个星期我就收拾好东西搬了过去。由于是旧建筑,窗口又是东北向,房租便
宜得惊人。之后我回家——我家在小田原,我总是周末回去——求父亲借来一个大得出奇的
相机望远镜头,用三脚架支在窗前,对好焦距,以便能看到她的房间。起初我并没打算偷
看,但心血来潮地想起用望远镜头看看,真的试着一看,房间里的情景竟清晰得难以置信,
简直像捧在手上看一样,连书架上的书名都几乎历历在目。”
他停了一下,把烟头戳进烟灰缸碾灭。“怎么样?最后讲完?”
“当然。”我说。
“新学期开始她回到宿舍。我得以淋漓尽致地观察她的生活。她宿舍前面是河滩,再往
前是棒球场,加之房间在三楼,不可能想到自己的生活会给什么人看到。我的算盘打得一点
不错。一到晚上她就随手拉上花边窗帘,但房里面一开灯,那东西便毫无用处。我可以尽情
尽兴地观看她的生活情形、她的身体。”
“拍照了?”
“没有,”他说,“没有拍照。我觉得干到那个地步自己会肮脏到极点。当然,光看也
可能是相当肮脏的,但还是要划一道界线才行。所以没有拍照,光是悄悄地看。不过,一一
观看女孩生活,确实让人觉得心里怪怪的。我没有姐妹,又没怎么同特定的女孩深入交往
过,根本不晓得女孩平时的生活是怎么个样子。所以许多光景都让我吃惊,给我不小震动。
详细的不太好说出口,总之感觉上很怪。这您明白吧?”
我想我明白,我说。
“那种情形,朝夕相处当中或许会慢慢习惯的,但一下子跳进突然扩大的镜头里边,就
觉得相当怪异。当然,我知道世间喜好这种怪异的人也为数不少,可我不是那一类型。观看
之间我感到很悲哀,透不过气,于是在连续窥看了大约一个星期后,我决定作罢。我把望远
镜头从三脚架上卸下,连同三脚架一起扔进壁橱,然后站在窗边往她宿舍那儿看。外场围栏
稍稍往上一点——在右侧与场中心正中间那里,闪出了她宿舍的灯光。如此观看的时间里,
我得以对人们种种样样的日常活动产生几分亲切感,并且心想到此为止吧。她没有特定恋人
这点通过一个星期的观察已基本明了,现在若把各种事情忘去脑后还可以原路退回。就是
说,不妨明天就邀她赴约,发展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成为一对情侣。问题是事情的进展并不
那么简单。因为我已经无法不窥看她的生活了。每次看见棒球场对面那朦朦胧胧的宿舍灯
光,自己体内那想要放大它刻录它的欲望便急速变大——这点我很清楚——而自己的意志力
不足以将其压制下去,恰如舌头在口腔内迅速膨胀以致最后窒息而死。怎么说呢,那既是一
种两性情感,又是非两性情感。感觉上我身上的暴力性简直就像液体一样从每个毛孔中渗
出,任何人恐怕都无法使其中止下来,甚至我自己以前也没能认识到那种暴力性就在体内。
“这样,我把望远镜头和三脚架重新从壁橱里拖出来,像上次那样支好,继续看她房
间。没办法不那样做。窥视她的生活似乎已成为我身体功能的一部分。所以,如同眼睛不好
的人摘不掉眼镜,电影中的杀手离不开手枪,我的生活已经离不开用相机取景管摄取的她的
活动空间了。
“不用说,我对世上其他诸多事物的兴趣也一点点失去了。学校也好俱乐部也好都几乎
不再去了,网球啦摩托啦音乐啦过去相当着迷的东西也渐渐变得无所谓,和同学的交往也大
为减少。俱乐部所以不去,是因为同她见面渐渐让我感到难受起来。同时也是因为有恐惧
感,生怕她突然把手指对准我,在大家面前说道‘你干的勾当我全部晓得’。当然,我知道
这样的场面不可能实际出现。因为,假如她觉察到我的行为,在说三道四之前肯定先拉上厚
得多的窗帘。然而我还是难以逃出恶梦,担心我的缺德行径——是缺德行径,显然是——在
众人面前暴露无遗,遭到大家的攻击和鄙视,被社会所抛弃。实际上我也不知做了多少次这
样的梦,浑身冷汗一跃而起。这么着,学校也几乎不去了。
“衣着上面也全然不用心思了。性格上我原本是喜欢整洁利落的,而现在这也为之一
变,一件衣服一直穿到污秽不堪为止。胡子不及时刮,理发店也不去,结果弄得房间一股腐
臭味儿。啤酒罐、速食品空盒以及随手到处乱碾的烟头之类扔得满房间都是,就好像被风刮
到一起的垃圾堆一样,我就在那里面追踪她的身影。如此过了三个月,暑假来临了。暑假一
到,她就急不可耐似的返回北海道父母家去了。我一直用望远镜头追看她往回家用的旅行箱
里装书装笔记本装衣服的作业场景。她拔掉电冰箱电线插头,关掉煤气总开关,检查窗扇是
否关严,打了几个电话,然后离开宿舍。她离开后,全世界都变得空空荡荡了。她身后什么
也没留下,仿佛大凡世界所需要的东西全被她席卷一空。于是我成了空壳。有生以来我还从
未感到那般空虚,就好像心中拉出的几条线被人一把抓住又拼命扯断了。胃里阵阵作呕,什
么都思考不成。我是那么孤独,觉得自己正一瞬接一瞬地被冲向更为凄惨的地方。
“不过与此同时,我打心底舒了口长气。归根结蒂我是获得了解脱。她的离去,使我得
以从原来以自身力量死活奈何不得的泥潭中挣脱出来。两个念头——企图更深入更彻底地放
大她生活情景的念头和想自我解脱的念头——在我体内朝截然相反的方向拉动,致使我在她
走后的几天里惶惶不可终日。但这几天过去以后,我多少趋于正常。我洗了澡,去了理发
店,清扫了房间,洗了衣物。这么着,我渐渐找回原来的自己。由于找得太轻而易举了,以
致我很难相信自己本身——原来的自己到底算什么呢?”
他笑笑,双手在膝头合拢。
“整个暑假我都在用功。由于没怎么去学校,我的学分已是风中残烛。当务之急是必须
在开学初的上学期考试中取得相当可观的成绩以便弥补出席率的不足。我回到家中,几乎足
不出户地准备考试。这时间里我渐渐把她忘掉了。及至暑假即将结束,我发觉自己对她已不
像过去那样痴迷了。
“解释是解释不好,总之我想窥视这种行为大约会使一个人陷入精神分裂性状态之中
——也可能由于放大这一说法更为合适。具体说来就是:在我的望远镜头中她分成两个,即
她的身体和她的行为。当然,通常的世界里是通过身体动作产生行为,是吧?然而在被放大
的世界里不是那样。她的身体是她的身体,她的行为是她的行为。细看之下,似乎她的身体
在那里静止不动,而她的行为是从镜头外面赶来的。这样一来,我势必开始思索她究竟是什
么。是行为是她?还是身体是她?而其正中间则整个脱落。说明白些,无论从身体还是从行
为看来——只要这么分割来看——人这一存在都绝对不是有魅力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止住话头,又要了瓶啤酒,倒进我的杯和自己的杯里。他啜一两口啤酒,
之后沉思似的默不作声。我抱臂等待下文。
“九月,我在学校图书馆突然碰上了她。她晒得黝黑黝黑,显得极有活力。她主动跟我
打招呼。我不知如何是好。她的乳房和阴毛,以及每晚睡前做的体操、立柜里排列的她的衣
服——这许许多多的镜头一齐涌上我的脑海,感觉上就好像自己被狠狠击倒在泥泞的地面,
脸被使劲踩入泥坑,心里十分不快,腋下沁出汗来。我完全清楚这样的感觉是不公平的,但
我束手无策。‘好久不见了,’她说,‘大家都担心着呢,你一直没有露面。’我说得了点
小病,不过不要紧了。‘那么说,真像是瘦了。’她说。我条件反射地摸了下自己脸颊。不
错,我是觉得当时比往日瘦了两三公斤。随后我们站着聊了几句,全是某某怎么样子某某做
什么之类无谓的话。那时间里我在想她右侧腹的痣,继而想她穿紧身衣时用宽大的收腹带勒
紧肚子和屁股的情景。她问我午饭吃了没有,我本来没吃却说吃了,况且反正没什么食欲。
她又说那么喝杯茶什么的,我看了眼表,说很遗憾约好借同学复印的笔记。我们就这样分别
了。我浑身汗水淋淋,衣服湿透了,湿得一把能挤出一洼水,不得不去体育馆冲淋浴,在学
校小卖店买新内裤换上。事后我马上退出了俱乐部,那以后几乎再未和她相见。”
他又点上一支烟,津津有味地吐出。“过程就是这样,不是可以给谁都能说的事。”
“后来也在那宿舍住来着?”我问。
“是的,在那里住到年底。但窥视停了下来,望远镜也还给了父亲。那种欲望就像什么
附着物落地一样无影无踪了。夜晚我时不时坐在窗边观望棒球场对面她宿舍那小小的灯光,
怔怔地打发时间。小灯光是十分有味道的。每次从飞机窗口俯视地面时我都心想:小小的灯
光是多么美好多么温暖啊!”
他嘴角依然挂着微笑,睁开眼看我的脸。
“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最后和她说话时汗水那黏黏糊糊的感触和讨厌的气味儿。唯独那
场汗我再不想出第二次了——我是说如果可能的话。”他说。
旋转木马鏖战记
献给已故的公主
献给已故的公主
伤害他人感情是她天生的拿手好戏。这也是一向娇生惯养因而被彻底毁掉的美少女的惯
常做法。
当时我很年轻(才二十一或二十二),对她这种禀性感到相当不快。如今想来,觉得她
大概习惯于通过伤害他人来同样伤害自己本身,此外找不出控制自己的方法。所以,假如有
个人——处于远为比她强有力的立场的人——准确无误地切开她身体某个部位而将其利己欲
释放出来,她理应舒畅得多。她也在寻求救助,想必。
然而她四周比她强的人一个也没有。拿我来说年轻时也没想那么多,单单不快而已。
一旦她出于某种缘由——毫无缘由可言的时候也屡见不鲜——决意伤害一个人,那么即
使以王者之师也是无从防御的。她以巧妙的手段将可怜巴巴的牺牲品在众目睽暌之下诱入死
胡同,挤进墙角,活像用刮刀拍打煮透的马铃薯一样将对方治得服服帖帖,剩下的唯薄纸般
的残骸而已。如今想来我都认为那本事的确非同小可。
她决非能言善辩之人,但可以一瞬间嗅出对方情感上的弱点,就好像某种野生动物一动
不动地埋伏下来窥伺时机,以便一口咬住对方柔软的喉管撕开一样。大多时候她所说的无非
自以为是的牵强附会,无非机智巧妙的虚与委蛇,所以事后慢慢想来,无论吃亏的当事人还
是旁观的我们都觉得莫名其妙——何以那般轻易地束手就擒了呢?总之,当时是给她紧紧抓
住了弱点,以致全然脱身不得,即所谓拳击的“麻腿”状态,只能倒地了事。所幸我从未栽
在她手里,但类似场面我目睹了好几次。那既非争论又非口角,甚至吵架都不是,而完全是
充满血腥味的精神虐待。
我非常讨厌她的这一方面,而她周围大多数男人都以完全一致的理由给她以高度评价。
他们认为“那孩子聪明有才”。而这又助长了她的那一倾向。即所谓恶性循环,找不到出
口。如同《小个子黑三保》里出现的三只虎,要围着椰树一直跑到变成黄油。
至于圈子里的其他女孩当时是如何看待她评价她的,遗憾的是我无从知晓。我同他们那
个小圈子多少保持着距离,是以所谓客队资格和他们交往的,因此跟谁都没要好到足以套出
女孩子真心话的地步。
他们基本上是滑雪同伴,好比三所大学的滑雪爱好者协会,然而其中又一伙伙地分别凑
在一起,形成奇妙的组织。他们寒假时因滑雪而长时间合住在一处,别的假期也聚在一起训
练、喝酒,或一同去湘南海岸游泳。人数大约十二三人,全都衣着得体,整洁利落,态度和
蔼,但现在叫我特别想起其中某一个人,我绝对想不起来。那十二三个人在我脑袋里如融化
的巧克力一样完全搅和在一起,作为整体印象已无法再分,辨认不出哪个是哪个,当然她是
例外。
对滑雪我可以说是毫无兴趣,但由于高中时代一个朋友属于这个小圈子,而我又因故在
这个朋友的宿舍住了一个月,所以也就同小圈子的成员打起了交道,并相应地为他们接受。
会计算麻将点数我想也是一个原因。总之——前面也说过了——他们对我非常和蔼客气,以
致还邀我去滑雪。我拒绝了,说自己除了俯卧撑对别的没有兴致。现在想来,是不该那样说
话的。他们的的确确是真心相邀。就算真的较滑雪更喜欢俯卧撑,也是不该那样说的。
在我记忆的限度内,和我同住一起的这位朋友由始至终都对她如醉如痴。她确实是差不
多所有的男性都为之痴情的那类女子。拿我来说,假如在多少不同的情况下遇见她,也可能
一见钟情,魂不守舍。以文字来表述她的美丽是较为容易的,只要抓住三点,即可概括其基
本特质:一、模样聪明;二、充满活力;三、冶艳。
她虽然瘦小,但体形匀称得无与伦比,看上去全身充满生机。眼睛闪闪生辉,嘴唇抿成
一条直线,透出几分固执。尽管平时脸上的表情不无冷漠,但有时也会莞尔一笑,于是周围
空气仿佛发生了奇迹,顿时柔和下来。对于她的为人我固然不怀好感,唯独这莞尔一笑却是
让我中意,别的另当别论,这点不容你不动心。很久以前上高中时在英语课本上读过一个句
子“arrested in a springtime”(注:意为“被春天所俘获”。)——她的微笑正是这种
感觉。究竟有谁会对和煦的春光横加指责呢?
她没有关系明确的固定恋人,因此圈子中的三个男人——我的朋友当然是其中一员——
都对她一往情深。她并不把目标特别定在某人身上,而是随机应变地巧待三个男人。三人虽
然暗地里较劲,但至少表面上彬彬有礼,和平共处。这光景让我感到别扭,不过说到底那是
别人的问题,与我无关,不是由我说三道四的事。
看第一眼我就讨厌她。在被宠坏上面我算是个小小的权威,因此对于她是如何被宠坏的
自是了如指掌。娇惯、夸奖、保护、给东西——她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成长起来的。问题不光
是这些。娇惯和给零花钱这种程度的事并非宠坏孩子的根本原因。最重要的是由谁承担责任
来保护孩子免受周围大人成熟而扭曲的种种情感发射的影响。当任何人都在这一责任面前缩
手缩脚而只是一味对孩子装老好人的时候,孩子笃定要被宠坏。恰如在夏日午后的海滩上赤
身裸体暴露在强烈的紫外线下,孩子们那柔弱的刚刚萌芽的ego (注:意为自我、自己、利
己之心。)势必受到无可挽回的损伤。说到底这点最为致命。娇惯也好乱给钱也好,终究是
附属性的次要因素。
第一次见面交谈了三言两语,又观察一会儿她的举止言行,说实在话,我就已经腻到顶
点了。我觉得,即使原因出在别的什么人身上,她也是不该那副样子的,哪怕可以下定义说
正因为人的ego 多少有所差异所以人在本质上都是另类。就算那样,她也应付出某种努力才
是。所以自那以来,我尽可能不去接近她,虽说不算是回避。
听别人说,她是石川县或那一带什么地方自江户时期便代代相传的一家高级旅馆老板的
女儿。有个哥哥,但年龄相差较大,因此她是被当作独生女娇惯起来长大的。学习成绩一直
名列前茅,加之长相漂亮,在学校里总能得到老师宠爱,在同级生里被高看一眼。因为不是
直接从她口里听来的,多大程度上实有其事我不甚明了,但事情是可能有的。此外,她从小
就练钢琴,这方面也达到相当水准。我在别人家里听她弹过一次。对音乐我不太内行,演奏
的情感深度难以判断,但音的弹奏锐利得令人心惊,至少没有弄错音符。
这么着,周围人都以为她理所当然应该上音乐大学走专业钢琴手之路,不料她断然放弃
钢琴,进了美术大学,开始学习和服的设计和着色。这对于她完全是未知领域,但自小在传
统和服的包围中长大而有经验性直觉——也是由于这个缘故,在这一方面她也展现了引人注
目的才华。总之,无论走哪条路她都比一般入要驾轻就熟,就是这么一种类型。滑雪也好帆
船也好游泳也好,叫干什么都出类拔萃。
这样一来,四周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指出她的缺点了。她的不宽容被视为艺术家气质,歇
斯底里倾向被认为是超乎常人的敏锐的感受性。一来二去,她成了圈子里的女皇。她住在父
亲作为少纳税对策而在根津买下的两室新潮公寓里,兴致上来弹弹钢琴,立柜里塞满时装。
只消她一拍手(当然是比喻),几乎所有事情都会由几个热情的男友料理妥当。一部分人相
信她将来会在此专业领域取得相当大的成功。当时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阻碍她的脚步。一九
七零年或七一年,也就那个时候。
由于一个奇妙的机遇,我抱过她一次。虽说抱,可也并非性交,单纯是物理性拥抱。简
单说来,大醉后大家横躺竖卧,意识到时正巧她睡在身旁,如此而已。常有的事。但我至今
仍清楚——清楚得近乎奇异——记得当时的情景。
我睁眼醒来是凌晨三点,往旁边一看,她和我裹同一条毛毯,很惬意地睡得呼呼有声。
时值六月初,正是一起挤睡的绝好时节。由于没铺褥垫直接躺在榻榻米上,就算再年轻,身
体也到处作痛。何况她以我的左臂为枕,想动也动弹不得。喉咙干得叫人发疯,却又不能把
她的头拨去一边,也不好轻轻抱起她的脖子将胳膊趁势抽出。因为那样做的过程中她必然醒
来,结果若是她莫名其妙地误解我的行为,我可就吃不消。
略一思索,最后决定一动不动,暂且等待情况变化。过一会她也可能翻身,那一来我即
可以撤回胳膊去喝水。不料,她竟纹丝不动,只管脸朝着我重复有规则的呼吸。我的衬衣袖
被她呼出的气弄得潮乎乎热乎乎的,给我一种奇异的痒感。
我这样等了十五或二十分钟。见她还是不动,只好打消了喝水的念头。喉头诚然干燥难
耐,但不马上喝水也不至于死掉。我在注意不动左臂的同时好歹扭过脖颈,发现枕边扔着谁
的烟和打火机,便伸出右手拉过,吸了支烟,尽管十分清楚这一来喉头会愈发干渴。
岂料实际吸罢烟,将烟头戳进手边的空啤酒罐熄掉之后,喉咙干渴的痛苦居然比吸烟前
减轻了许多,不可思议。于是我吁了口气,闭上眼睛,设法再睡一觉。宿舍楼附近有条高速
公路通过,来往行驶的夜班卡车那仿佛被压瘪了似的轮胎声,透过薄薄的窗玻璃微微摇颤着
房间空气,几个男女熟睡的呼吸声和不大的鼾声同其混合在一起。一如半夜里在他人房间醒
来的普通人,我也在想“自己到底在这种地方搞什么名堂”。的确毫无意义,完全是零。
同女孩闹别扭而落得被扫地出门的下场,一头住进朋友的宿舍,不滑雪却又加入到滑雪
同伴的小圈子中来,最后竟把胳膊借给横竖都喜欢不来的女孩当枕头——一想都心灰意冷。
自己本不该做这等事的。可是若问做什么合适,却又一筹莫展。
我不想再睡,重新睁开眼睛,茫然望着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荧光灯。这时间里,她在我
左臂上动了一下。但她并未因此把我的左臂解放出来。相反,简直像要滚进我怀里似的紧紧
贴住我的身体。她的耳朵就在我的鼻端,发出即将消失的昨晚的古龙香水味儿和微微的汗味
儿。略略弯曲的腿触在我大腿根。呼吸一如刚才,安谧而有规则。温暖的呼气呼在我喉节
上,侧腹偏上的位置有她柔软的乳房随之一上一下。她身穿紧身针织衫和喇叭裙,我得以真
切感觉到她身体的曲线。
情形甚是奇妙。若在其他场合,对象又是别的女孩,我想我恐怕可以相当庆幸这样的处
境。问题在于对象是她,这使我极为困惑,说实话,我全然不知道如何应付现在的场面。怎
么做都觉得自己的处境傻气透顶,无可救药。更尴尬的是,我的阳物竟紧紧贴着她的腿并开
始变硬。
她则始终以同一调子睡得呼呼有声。尽管如此,估计她也该清楚意识到我阳物形态的变
化才是。稍顷,她悄悄伸出胳膊——简直就像睡眠本身的延长——拢住我的后背,在我怀里
稍微变了变身体的角度。而这一来,她的乳房更紧地挤在我的胸口,我的阳物触到了她软软
的小腹,情况进一步朝糟糕的方向发展。
我固然为自己被逼入如此境地而对她有些气恼,但与此同时,怀抱美貌女郎这一行为也
包含着某种类似人生的温煦的东西,而这如烟似雾的朦胧情感已然把我的身体整个笼罩其
中。我已完全无路可逃。她也清楚地觉察到我的这种精神状态,我因之而感到恼火。可是在
膨胀的阳物所带来的莫可言喻的倾斜失衡的妙趣面前,我的气恼早已毫无意义。我索性把闲
着的一只臂绕去她的背后。这么着,我们形式上成了紧紧抱作一团。
尽管这样,我们都做出仍酣睡未醒的样子。我在胸口感受她的乳房,她在肚脐稍下一点
的位置品味我硬硬的阳物的感触。我们却又久久一动不动。我凝视她小巧玲珑的耳轮和柔软
得令人心悸的秀发的发际,她盯住我的喉节。我们在装睡当中考虑同一事情。我考虑把手指
滑进她的裙子深处,她考虑解开我的裤口抚摸暖融融滑溜溜的阳物。匪夷所思的是,我们可
以真真切切地感觉出对方的所思所想。这真是奇妙无比的感觉。她考虑我的阳物。她考虑的
我的阳物简直不是我的阳物,而似乎是别的男人的阳物。但那反正是我的阳物。我考虑她裙
子里那小小的三角裤及其包裹的暖暖的阴部。她对于我所考虑的她的阴部,和我对于她所考
虑的我的阳物,大概是同一个感觉。或者女孩子对于阴部和我们对于阳物在感觉上截然不同
也未可知,个中情由我不大清楚。
犹豫再三,终究我没往她裙子里伸手指,她也没解开我的裤口。当时觉得控制这点好像
十分不自然,但终究还是这样为好。假如再发展下去,我们都有可能陷入进退不得的感情迷
途——我所感觉的,她也感觉到了。
我们以同一姿势拥抱了三十多分钟,及至晨光清晰地照出房间每一个角落,我们松开对
方身体,睡了。松开后,我的四周也还是荡漾着她肌肤的气味。
那以后我一次也没见过她。我在郊外找到房子搬了去,就此疏远了那个奇特的小圈子。
不过所谓奇特终究是我的想法,而他们大概一次也不曾认为自己有什么奇特。以他们的眼光
看来,我这一存在恐怕奇特得多。
我同那位让我留宿一段时间的好友后来也见了几次,自然每次他都说起她来,但具体说
的什么我已记不清了,想必是内容大同小异的缘故。大学毕业后那位朋友返回关西,我也相
应增长了年龄。
年龄增长的一个好处就是怀有好奇心的对象范围趋于狭窄。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接触奇
人怪事的机会也较过去大为减少。偶然的契机有时也会使我想起往日见过的那些人,但那一
如挂在记忆边缘的残片式风景,于我已唤不起任何感慨。既不怎么怀念,又没什么不快。
不过几年前偶然同作为她丈夫的人物见面聊过一次,他和我同年,在一家唱片公司当编
导,身材颀长,举止文雅,给人的感觉极好,发际简直像运动场草坪生成的漂亮直线。我是
因工作关系见他的,该谈的谈完之后,他对我说:“老婆以前说她记得您。”随即道她的旧
姓。姓名和她本人好一会没在我脑海里对上号,及至听到学校名称和会弹钢琴,我才好歹想
到原来是她。
“记得的。”我说。
这么着,我得以知道她后来的轨迹。
“您的情况她是在杂志画页上什么的看到的,一下子就认了出来,说很叫人怀念。”
“我也怀念的。”我说。但我其实不认为她会记得我,较之怀念,更觉得有点不可思
议。回想起来,我同她相处的时间极短,甚至话都几乎没有直接说过。想到自己的旧日形影
留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不由感到有些奇异。我边喝咖啡边回想她柔软的乳房、头发的气味
以及自己勃起的阳物。
“人很有魅力叼!”我说,“身体好吧?”
“啊,算过得去吧。”他字斟句酌地缓缓应道。
“哪里不太好么?”我试着问。
“不,也不是说身体有多糟。只是,不能说是好的时期有那么几年。”
我判断不出自己该问到什么地步,遂随便点了下头。而且说老实话,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她后来的命运。
“这样的说法怕是让您不得要领。”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可是有的地方无论如何也
很难说得有条理。准确说来,她的身体已恢复得相当不错了,至少比以前好许多。”
我喝干剩下的咖啡,略一迟疑,决定还是问个明白。
“打听不大好说的事或许不礼貌,莫不是她发生了不幸?听您的语气,似乎有什么不大
顺畅的地方。”
他从裤袋里掏出红盒万宝路,点一支吸着。看情形吸烟吸得厉害,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
节已经变黄。他看了一会自己这样的指尖。“只管问好了。”他说,“既不是有什么要瞒着
世人,又不是身体有多坏。只是类似一种事故。这样吧,换个地方说,换个地方说好了,好
吧?”
我们走出咖啡馆,在暮色茫茫的街头走了一会,进入地铁站附近一家酒吧。看样子他常
来这里,往吧台端头一坐,便用不见外的语调要了一大杯里面装有两小杯量纯酒的加冰苏格
兰威士忌和一瓶庇里埃矿泉水。我要了啤酒。他往加冰威士忌上浇了一点点矿泉水,搅拌两
三下,一口喝掉了差不多半杯。我只是往啤酒里沾了沾嘴唇,然后注视杯中泡沫的变化,等
对方继续下文。他确认威士忌顺着食管下行并完全进入胃袋之后才开口。
“结婚十来年了。最先相识是在滑雪场。我进入现在的公司是第二年,她大学毕业出来
无所事事地东游西逛,有时去一下赤坂的饭店打零工弹钢琴。一来二去我们就结婚了。结婚
是什么问题也没有,我家也好她家也好都赞成这桩婚事。她是那么漂亮,我为她迷得不行
——总之是哪里都找得到的平凡故事。”
他给烟点火。我又沾了口啤酒。
“平凡的婚姻。但我心满意足。知道她婚前有几个恋人,但作为我没怎么当一回事。我
这人总的说来极为现实,就算过去有什么欠妥,只要不波及现在,我也不至于介意。再说,
我认为人生这东西本质上是平凡的,工作也罢婚姻也罢生活也罢家庭也罢,如果说里边有什
么乐趣,那也是唯其平凡才有的乐趣。我是这么想的。可是她不这么想。这么着,许多事情
便开始一点点脱离正轨。她还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简而言之,她已习惯向别人求取各种各
样的东西和有求必应,而我能给予她的,无论种类还是数量都非常有限。”
他又要了一杯加冰威士忌。我则还有一半啤酒。
“结婚三年后孩子出生了,女孩儿。自己这么说或许不大好,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孩儿。
活着该是小学生了。”
“死了?”我插嘴道。
“是那样的。”他说,“生下后第五个月死的。常有的意外:小孩翻身时棉被缠到脸
上,憋死了。谁的责任也不是,纯属意外。运气好,或许能避免。问题是运气不好。谁都不
能责怪。有几个人责怪她不该把婴儿一个人扔下出门买东西,她本身也因此责备自己。可那
是命运。即使你我在同样情况下照看孩子,意外恐怕也还是要以同样的概率发生的。不这样
认为?”
“想必是的。”我承认。
“刚才也说了,我是个非常讲现实的人。再说,对于人的死,从小就完全习惯了。不知
什么缘故,我们这个家族常有意外性死亡,动不动就闹出一桩这样的事。小孩先于父母死亡
并非什么稀罕事。当然啦,对父母来说再没有比失去孩子更难过的,这点不曾经历的人是体
会不到的。但不管怎样,我想最重要的还是留下来的活着的人。这是我始终如一的想法。所
以,问题不在于我的心情,而是她的心情。她从来都没受过那种感情磨练。她的事您晓得
吧?”
“嗯。”我简单应道。
“死是极为特殊的事件。我时常有这样的感觉,觉得我们人生相当大的一部分恐怕是为
某人的死带来的能量、或不妨称为欠损感那样的东西所框定的。但是,她对这样的情况实在
毫无准备,总而言之。”说着,他在吧台上合拢双手。“她早已习惯于只认真思考自己一个
人的事情,因而对于别人的不在所造成的伤痛甚至想都无法想象。”他笑着看我的脸,“归
根结蒂,她是被彻底宠坏了的。”
我默默点头。
“可我……想不出合适的字眼,反正我是爱她的。即使她伤害了她本身和我和周围所有
的一切,我也还是无意放弃她。夫妇就是这么一种东西。结果,接下去鸡飞狗咬折腾了差不
多一年,暗无天日的一年。神经也磨损了,将来的希望更是无从谈起。但我们终于度过了那
一年。凡是同婴儿有关的东西烧个一干二净,又搬去一座新公寓。”
他喝干第二杯加冰威士忌,惬意地做了个深呼吸。
“就是见到现在的她,我想您怕也不易认出来了。”他盯着正面墙壁说。
我默然喝口啤酒,捏一粒花生。
“不过我个人是喜欢妻现在这样子。”
“再不要孩子了?”片刻,我问道。
他摇摇头。“怕要不成了。”他说,“我倒也罢了,可妻子不是那样的状态。所以作为
我怎么都无所谓了……”
侍应生劝他再来一杯威士忌,他断然拒绝了。
“过几天请给我老婆打个电话。我想她大概需要那类刺激,毕竟人生还长着。不那么认
为?”
他在名片背面用圆珠笔写下电话号码递给我。看区号,想不到竟和我住同一地段,但对
此我没说什么。
他付罢账,我们在地铁站告别。他为处理未完的工作返回公司,我坐电车回家。
我还没给她打电话。她的喘息她的体温和柔软的乳房的感触还留在我身上,这使我极为
困惑,一如十四年前的那个夜晚。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