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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_14 金庸(现代)
算是一号人物,怎地说了话竟不算数?拜了师父不认帐?快
过来,向你师父磕头。”田伯光哼了一声不答。
仪琳道:“我不要他磕头,也不要见他,他……他不是我
的徒弟。”田伯光忙道:“是啊!这位小师父根本就不要见我。”
曲非烟道:“好,算你的。我跟你说,我们适才来时,有两个
小贼鬼鬼祟祟的跟着我们,你快去给打发了。我和你师父在
这里休息,你就在外看守着,谁也不许进来打扰我们。你做
好了这件事,你拜恒山派小师父为师的事,我以后就绝口不
提。否则的话,我宣扬得普天下人人都知。”
田伯光突然提声喝道:“小贼,好大胆子。”只听得窗格
子砰的一声,屋顶上呛啷啷两声响,两件兵刃掉在瓦上。跟
着有人长声惨呼,又听得脚步声响,一人飞快的逃走了。
窗格子又是砰的一响,田伯光已跃回房中,说道:“杀了
一个,是青城派的小贼,另一个逃走了。”曲非烟道:“你真
没用,怎地让他逃了?”
田伯光道:“那个人我不能杀,是……是恒山派的女尼。”
曲非烟笑道:“原来是你师伯,那自然不能杀。”仪琳却大吃
一惊,低声道:“是我师姊?那怎么好?”
田伯光问道:“小姑娘,你是谁?”曲非烟笑道:“你不用
问。你乖乖的不说话,你师父永远不会来找你算帐。”田伯光
果然就此更不作声。
仪琳道:“曲姑娘,咱们快走罢!”曲非烟道:“那个受伤
之人,还没见到呢。你不是有话要跟他说吗?你要是怕师父
见怪,立刻回去,却也不妨。”仪琳沉吟道:“反正已经来了,
咱们……咱们便瞧瞧那人去。”曲非烟一笑,走到床边,伸手
在东边墙上一推,一扇门轻轻开了,原来墙上装有暗门。曲
非烟招招手,走了进去。
仪琳只觉这妓院更显诡秘,幸好田伯光是在西边房内,心
想跟他离得越远越好,当下大着胆子跟进。里面又是一房,却
无灯火,借着从暗门中透进来的烛光,可以看到这房甚小,也
有一张床,帐子低垂,依稀似乎睡得有人。仪琳走到门边,便
不敢再进去。
曲非烟道:“姊姊,你用天香断续胶给他治伤罢!”仪琳
迟疑道:“他……他当真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曲非烟
道:“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我可说不上来。”仪琳急道:
“你刚才说他知道的。”曲非烟笑道:“我又不是大丈夫,说过
了的话却不算数,可不可以?你要是愿意一试,不妨便给他
治伤。否则的话,你即刻掉头便走,谁也不会来拦你。”
仪琳心想:“无论如何要找到令狐大哥的尸首,就算只有
一线机会,也不能放过了。”便道:“好,我给他治伤。”回到
外房去拿了烛台,走到内房的床前,揭开帐子,只见一人仰
天而卧,脸上覆了一块绿色锦帕,一呼一吸,锦帕便微微颤
动。仪琳见不到他脸,心下稍安,回头问道:“他甚么地方受
了伤?”
曲非烟道:“在胸口,伤口很深,差一点儿便伤到了心脏。”
仪琳轻轻揭开盖在那人身上的薄被,只见那人袒裸着胸
膛,胸口前正中大一个伤口,血流已止,但伤口甚深,显是
十分凶险。仪琳定了定神,心道:“无论如何,我得救活他的
性命。”将手中烛台交给曲非烟拿着,从怀中取出装有天香断
续胶的木盒子,打开了盒盖,放在床头的几上,伸手在那人
创口四周轻轻按了按。曲非烟低声道:“止血的穴道早点过了,
否则怎能活得到这时候?”
仪琳点点头,发觉那人伤口四处穴道早闭,而且点得十
分巧妙,远非自己所能,于是缓缓抽出塞在他伤口中的棉花,
棉花一取出,鲜血便即急涌。仪琳在师门曾学过救伤的本事,
左手按住伤口,右手便将天香断续胶涂到伤口之上,再将棉
花塞入。这天香断续胶是恒山派治伤圣药,一涂上伤口,过
不多时血便止了。仪琳听那人呼吸急促,不知他是否能活,忍
不住便道:“这位英雄,贫尼有一事请教,还望英雄不吝赐教。”
突然之间,曲非烟身子一侧,烛台倾斜,烛火登时熄灭,
室中一片漆黑。曲非烟叫了声“啊哟”,道:“蜡烛熄了。”
仪琳伸手不见五指,心下甚慌,寻思:“这等不干不净的
地方,岂是出家人来得的?我及早问明令狐大哥尸身的所在,
立时便得离去。”颤声问道:“这位英雄,你现下痛得好些了
吗?”那人哼了一声,并不回答。
曲非烟道:“他在发烧,你摸摸他额头,烧得好生厉害。”
仪琳还未回答,右手已被曲非烟捉住,按到了那人额上。本
来遮在他面上的锦帕已给曲非烟拿开,仪琳只觉触手处犹如
火炭,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道:“我还有内服的伤药,须得
给他服下才好。曲姑娘,请你点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好,
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火。”仪琳听她说要走开,心中急了,
忙拉住她袖子道:“不,不,你别去,留了我一个儿在这里,
那怎么办?”曲非烟低低笑了一声,道:“你把内服的伤药摸
出来罢。”
仪琳从怀中摸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倒了三粒药丸出
来,托在掌中,道:“伤药取出来啦。你给他吃罢。”曲非烟
道:“黑暗中别把伤药掉了,人命关天,可不是玩的。姊姊,
你不敢留在这里,那么我在这里待着,你出去点火。”仪琳听
得要她独自在妓院中乱闯,更是不敢,忙道:“不,不!我不
去。”曲非烟道:“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你把伤药塞在
他口里,喂他喝几口茶,不就得了?黑暗之中,他又见不到
你是谁,怕甚么啊?喏,这是茶杯,小心接着,别倒翻了。”
仪琳慢慢伸出手去,接过了茶杯,踌躇了一会,心想:
“师父常道,出家人慈悲为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
算此人不知道令狐大哥尸首的所在,既是命在顷刻,我也当
救他。”于是缓缓伸出右手,手背先碰到那人额头,翻过手掌,
将三粒内服治伤的“白云熊胆丸”塞在那人口中。那人张口
含了,待仪琳将茶杯送到口边时喝了几口,含含糊糊的似是
说了声“多谢”。
仪琳道:“这位英雄,你身受重伤,本当安静休息,只是
我有一件急事请问。令狐冲令狐侠士为人所害,他尸首
……”那人道:“你……你问令狐冲……”仪琳道:“正是!阁
下可知这位令狐冲英雄的遗体落在何处?”那人迷迷糊糊的
道:“甚……甚么遗体?”
仪琳道:“是啊,阁下可知令狐冲令狐侠士的遗体落于何
方?”那人含糊说了几个字,但声音极低,全然听不出来。仪
琳又问了一遍,将耳朵凑近那人的脸孔,只听得那人呼吸甚
促,要想说甚么话,却始终说不出来。
仪琳突然想起:“本门的天香断续胶和白云熊胆丸效验甚
佳,药性却也极猛,尤其服了白云熊胆丸后往往要昏晕半日,
那正是疗伤的要紧关头,我如何在这时逼问于他?”她轻轻叹
了口气,从帐子中钻头出来,扶着床前一张椅子,便即坐倒,
低声道:“待他好一些后再问。”曲非烟道:“姊姊,这人性命
无碍么?”仪琳道:“但愿他能痊愈才好,只是他胸前伤口实
在太深。曲姑娘,这一位……是谁?”
曲非烟并不答复,过了一会,说道:“我爷爷说,你甚么
事情都看不开,是不能做尼姑的。”仪琳奇道:“你爷爷认得
我?他……他老人家怎知道我甚么事情都看不开?”曲非烟道:
“昨日在回雁楼头,我爷爷带着我,看你们和田伯光打架。”仪
琳“啊”了一声,问道:“跟你在一起的,是你爷爷?”曲非
烟笑道:“是啊,你那个令狐大哥,一张嘴巴也真会说,他说
他坐着打天下第二,那时我爷爷真的有些相信,还以为他真
有一套甚么出恭时练的剑法,还以为田伯光斗不过他呢,嘻
嘻。”黑暗之中,仪琳瞧不见她的脸,但想象起来,定然满脸
都是笑容。曲非烟愈是笑得欢畅,仪琳心头却愈酸楚。
曲非烟续道:“后来田伯光逃走了,爷爷说这小子没出息,
既然答应输了拜你为师,就应当磕头拜师啊,怎地可以混赖?”
仪琳道:“令狐大哥为了救我,不过使个巧计,却也不是真的
赢了他。”曲非烟道:“姊姊,你良心真好,田伯光这小子如
此欺侮你,你还给他说好话。令狐大哥给人刺死后,你抱着
他的尸身乱走。我爷爷说:‘这小尼姑是个多情种子,这一下
只怕要发疯,咱们跟着瞧瞧。’于是我们二人跟在你后面,见
你抱着这个死人,一直不舍得放下。我爷爷说:‘非非,你瞧
这小尼姑多么伤心,令狐冲这小子倘若不死,小尼姑非还俗
嫁给他做老婆不可。’”仪琳羞得满脸通红,黑暗中只觉耳根
子和脖子都在发烧。
曲非烟道:“姊姊,我爷爷的话对不对?”仪琳道:“是我
害死了人家。我真盼死的是我,而不是他。倘若菩萨慈悲,能
叫我死了,去换得令狐大哥还阳,我……我……我便堕入十
八重地狱,万劫不能超生,我也心甘情愿。”她说这几句话时
声音诚恳之极。
便在这时,床上那人忽然轻轻呻吟了一下。仪琳喜道:
“他……他醒转了,曲姑娘,请你问他,可好些了没有?”曲
非烟道:“为甚么要我去问!你自己没生嘴巴!”
仪琳微一迟疑,走到床前,隔着帐子问道:“这位英雄,
你可……”一句话没说完,只听那人又呻吟了几声。仪琳寻
思:“他此刻痛苦难当,我怎可烦扰他?”悄立片刻,听得那
人呼吸逐渐均匀,显是药力发作,又已入睡。
曲非烟低声道:“姊姊,你为甚么愿意为令狐冲而死,你
当真是这么喜欢他?”仪琳道:“不,不!曲姑娘,我是出家
人,你别再说这等亵渎佛祖的话。令狐大哥和我素不相识,却
为了救我而死。我……我只觉万分的对他不起。”曲非烟道:
“要是他能活转来,你甚么事都肯为他做?”仪琳道:“不错,
我便为他死一千次,也是毫无怨言。”
曲非烟突然提高声音,笑道:“令狐大哥,你听着,仪琳
姊姊亲口说了……”仪琳怒道:“你开甚么玩笑?”曲非烟继
续大声道:“她说,只要你没死,她甚么事都肯答允你。”仪
琳听她语气不似开玩笑,头脑中一阵晕眩,心头怦怦乱跳,只
道:“你……你……”
只听得咯咯两声,眼前一亮,曲非烟已打着了火,点燃
蜡烛,揭开帐子,笑着向仪琳招了招手。仪琳慢慢走近,蓦
地里眼前金星飞舞,向后便倒。曲非烟伸手在她背后一托,令
她不至摔倒,笑道:“我早知你会大吃一惊,你看他是谁?”仪
琳道:“他……他……”声音微弱,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
床上那人虽然双目紧闭,但长方脸蛋,剑眉薄唇,正便
是昨日回雁楼头的令狐冲。
仪琳伸手紧紧抓住了曲非烟的手臂,颤声道:“他……他
没死?”曲非烟笑道:“他现下还没有死,但如你的伤药无效,
便要死了。”仪琳急道:“不会死的,他一定不会死的。他……
他没死!”惊喜逾恒,突然哭了起来。曲非烟奇道:“咦,怎
么他没有死,你却反而哭了?”仪琳双脚发软,再也支持不住,
伏在床前,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说道:“我好欢喜。曲姑娘,
真是多谢你啦。原来,原来是你救了……救了令狐大哥。”
曲非烟道:“是你自己救的,我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我
又没天香断续胶。”
仪琳突然省悟,慢慢站起,拉住曲非烟的手,道:“是你
爷爷救的,是你爷爷救的。”
忽然之间,外边高处有人叫道:“仪琳,仪琳!”却是定
逸师太的声音。
仪琳吃了一惊,待要答应。曲非烟吐气吹熄了手中蜡烛,
左掌翻转,按住了仪琳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这是甚么地
方?别答应。”一霎时仪琳六神无主,她身在妓院之中,处境
尴尬之极,但听到师父呼唤而不答应,却是一生中从所未有
之事。
只听得定逸又大声叫道:“田伯光,快给我滚出来!你把
仪琳放出来。”
只听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笑了一阵,才道:“这
位是恒山派白云庵前辈定逸师太么?晚辈本当出来拜见,只
是身边有几个俏佳人相陪,未免失礼,这就两免了。哈哈,哈
哈!”跟着有四五个女子一齐吃吃而笑,声音甚是淫荡,自是
妓院中的妓女,有的还嗲声叫道:“好相公,别理她,再亲我
一下,嘻嘻,嘻嘻。”几个妓女淫声荡语,越说越响,显是受
了田伯光的吩咐,意在气走定逸。
定逸大怒,喝道:“田伯光,你再不滚出来,非把你碎尸
万段不可。”
田伯光笑道:“我不滚出来,你要将我碎尸万段。我滚了
出来,你也要将我碎尸万段。那还是不滚出来罢!定逸师太,
这种地方,你出家人是来不得的,还是及早请回的为妙。令
高徒不在这里,她是一位戒律精严的小师父,怎么会到这里
来?你老人家到这种地方来找徒儿,岂不奇哉怪也?”
定逸怒叫:“放火,放火,把这狗窝子烧了,瞧他出不出
来?”田伯光笑道:“定逸师太,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
叫作‘群玉院’。你把它放火烧了不打紧,有分教:江湖上众
口喧传,都道湖南省的烟花之地‘群玉院’,给恒山派白云庵
定逸师太一把火烧了。人家一定要问:‘定逸师太是位年高德
劭的师太,怎地到这种地方去呀?’别人便道:‘她是找徒弟
去了!’人家又问:‘恒山派的弟子怎会到群玉院去?’这么你
一句,我一句,于贵派的声誉可大大不妙。我跟你说,万里
独行田伯光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一见
到她,我远而避之还来不及,怎么还敢去惹她?”
定逸心想这话倒也不错,但弟子回报,明明见到仪琳走
入了这座屋子,她又被田伯光所伤,难道还有假的?她只气
得五窍生烟,将屋瓦踹得一块块的粉碎,一时却无计可施。
突然间对面屋上一个冷冷的声音道:“田伯光,我弟子彭
人骐,可是你害死的?”却是青城掌门余沧海到了。
田伯光道:“失敬,失敬!连青城派掌门也大驾光临,衡
山群玉院从此名闻天下,生意滔滔,再也应接不暇了。有一
个小子是我杀的,剑法平庸,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数,至于是
不是叫甚么彭人骐,也没功夫去问他。”
只听得嗖的一声响,余沧海已穿入房中,跟着乒乒乓乓,
兵刃相交声密如联珠,余沧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来。
定逸师太站在屋顶,听着二人兵刃撞击之声,心下暗暗
佩服:“田伯光那厮果然有点儿真功夫,这几下快刀快剑,竟
和青城掌门斗了个势均力敌。”
蓦然间砰的一声大响,兵刃相交声登时止歇。
仪琳握着曲非烟的手,掌心中都是冷汗,不知田余二人
相斗到底谁胜谁负,按理说,田伯光数次欺辱于她,该当盼
望他被余沧海打败才是,但她竟是盼望余沧海为田伯光所败,
最好余沧海快快离去,师父也快快离去,让令狐冲在这里安
安静静的养伤。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紧关头,倘若见到
余沧海冲进房来,一惊之下,创口再裂,那是非死不可。
却听得田伯光的声音在远处响起,叫道:“余观主,房中
地方太小,手脚施展不开,咱们到旷地之上,大战三四百回
合,瞧瞧到底是谁厉害。要是你打胜,这个千娇百媚的小粉
头玉宝儿便让给你,假如你输了,这玉宝儿可是我的。”
余沧海气得几乎胸膛也要炸了开来,这淫贼这番话,竟
说自己和他相斗乃是争风吃醋,为了争夺“群玉院”中一个
妓女,叫作甚么玉宝儿的。适才在房中相斗,顷刻间拆了五
十余招,田伯光刀法精奇,攻守俱有法度,余沧海自忖对方
武功实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再斗三四百招,可也并无必胜把
握。
一霎时间,四下里一片寂静。仪琳似乎听到自己扑通扑
通的心跳之声,凑头过去,在曲非烟耳边轻轻问道:“他……
他们会不会进来?”其实曲非烟的年纪比她轻着好几岁,但当
这情急之际,仪琳一切全没了主意。曲非烟并不回答,伸手
按住了她嘴。
忽听得刘正风的声音说道:“余观主,田伯光这厮做恶多
端,日后必无好死,咱们要收拾他,也不用忙在一时。这间
妓院藏垢纳污,兄弟早就有心将之捣了,这事待兄弟来办。大
年,为义,大伙进去搜搜,一个人也不许走了。”刘门弟子向
大年和米为义齐声答应。接着听得定逸师太急促传令,吩咐
众弟子四周上下团团围住。
仪琳越来越惶急,只听得刘门众弟子大声呼叱,一间间
房查将过来。刘正风和余沧海在旁监督,向大年和米为义诸
人将妓院中龟头和鸨儿打得杀猪价叫。青城派群弟子将妓院
中的家俬用具,茶杯酒壶,乒乒乓乓的打得落花流水。
耳听得刘正风诸人转眼便将过来,仪琳急得几欲晕去,心
想:“师父前来救我,我却不出声答应,在妓院之中,和令狐
大哥深夜同处一室。虽然他身受重伤,但衡山派、青城派这
许多男人一涌而进,我便有一百张嘴巴也分说不了。如此连
累恒山派的清名,我……我如何对得起师父和众位师姊?”伸
手拔出佩剑,便往颈中挥去。
曲非烟听得长剑出鞘之声,已然料到,左手一翻,黑暗
中抓住了她手腕,喝声道:“使不得!我和你冲出去。”
忽听得悉瑟有声,令狐冲在床上坐了起来,低声道:“点
亮了蜡烛!”曲非烟道:“干甚么?”令狐冲道:“我叫你点亮
了蜡烛!”声音中颇含威严。曲非烟便不再问,取火刀火石打
着了火,点燃了蜡烛。
烛光之下,仪琳见到令狐冲脸色白得犹如死人,忍不住
低低惊呼了一声。
令狐冲指着床头自己的那件大氅,道:“给我披在……在
身上。”仪琳全身发抖,俯身取了过来,披在他身上。令狐冲
拉过大氅前襟,掩住了胸前的血迹和伤口,说道:“你们两人,
都睡在床上。”曲非烟嘻嘻一笑,道:“好玩,好玩!”拉着仪
琳,钻入了被窝。
这时外边诸人都已见到了这间房中的烛火,纷纷叫道:
“到那边去搜搜。”蜂拥而来。令狐冲提一口气,抢过去掩上
了门,横上门闩,回身走到床前,揭开帐子,道:“都钻进被
窝去!”
仪琳道:“你……你别动,小心伤口。”令狐冲伸出左手,
将她的头推入被窝中,右手却将曲非烟的一头长发拉了出来,
散在枕头之上。只是这么一推一拉,自知伤口的鲜血又在不
绝外流,双膝一软,坐在床沿之上。
这时房门上已有人擂鼓般敲打,有人叫道:“狗娘养的,
开门!”跟着砰的一声,有人将房门踢开,三四个人同时抢将
进来。
当先一人正是青城派弟子洪人雄。他一见令狐冲,大吃
一惊,叫道:“令狐……是令狐冲……”急退了两步。向大年
和米为义不识得令狐冲,但均知他已为罗人杰所杀,听洪人
雄叫出他的名字,都是心头一震,不约而同的后退。各人睁
大了双眼,瞪视着他。
令狐冲慢慢站了起来,道:“你们……这许多人……”洪
人雄道:“令狐……令狐冲,原来……原来你没死?”令狐冲
冷冷的道:“哪有这般容易便死?”
余沧海越众而前,叫道:“你便是令狐冲了?好,好!”令
狐冲向他瞧了一眼,并不回答。余沧海道:“你在这妓院之中,
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哈哈一笑,道:“这叫做明知故问。在
妓院之中,还干甚么来着?”余沧海冷冷的道:“素闻华山派
门规甚严,你是华山派掌门大弟子,‘君子剑’岳先生的嫡派
传人,却偷偷来嫖妓宿娼,好笑啊好笑!”令狐冲道:“华山
派门规如何,是我华山派的事,用不着旁人来瞎操心。”
余沧海见多识广,见他脸无血色,身子还在发抖,显是
身受重伤模样,莫非其中有诈?心念一转之际,寻思:“恒山
派那小尼姑说这厮已为人杰所杀,其实并未毙命,显是那小
尼姑撒谎骗人。听她说来,令狐大哥长,令狐大哥短,叫得
脉脉含情,说不定他二人已结下了私情。有人见到那小尼姑
到过妓院之中,此刻却又影踪全无,多半便是给这厮藏了起
来。哼,他五岳剑派自负是武林中的名门正派,瞧我青城派
不起,我要是将那小尼姑揪将出来,不但羞辱了华山、恒山
两派,连整个五岳剑派也是面目无光,叫他们从此不能在江
湖上夸口说嘴。”目光四下一转,不见房中更有别人,心想:
“看来那小尼姑便藏在床上。”向洪人雄道:“人雄,揭开帐子,
咱们瞧瞧床上有甚么好把戏。”
洪人雄道:“是!”上前两步,他吃过令狐冲的苦头,情
不自禁的向他望了一眼,一时不敢再跨步上前。令狐冲道:
“你活得不耐烦了?”洪人雄一窒,但有师父撑腰,也不如何
惧他,刷的一声,拔出了长剑。
令狐冲向余沧海道:“你要干甚么?”余沧海道:“恒山派
走失了一名女弟子,有人见到她是在这座妓院之中,咱们要
查一查。”令狐冲道:“五岳剑派之事,也劳你青城派来多管
闲事?”余沧海道:“今日之事,非查明白不可。人雄,动手!”
洪人雄应道:“是!”长剑伸出,挑开了帐子。
仪琳和曲非烟互相搂抱,躲在被窝之中,将令狐冲和余
沧海的对话,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头只是叫苦,全身
瑟瑟发抖,听得洪人雄挑开帐子,更吓得魂飞天外。
帐子一开,众人目光都射到床上,只见一条绣着双鸳鸯
的大红锦被之中裹得有人,枕头上舞着长长的万缕青丝,锦
被不住颤动,显然被中人十分害怕。
余沧海一见到枕上的长发,好生失望,显然被中之人并
非那个光头小尼姑了,原来令狐冲这厮果然是在宿娼。
令狐冲冷冷的道:“余观主,你虽是出家人,但听说青城
派道士不禁婚娶,你大老婆、小老婆着实不少。你既这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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