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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_110 金庸(现代)
盈盈笑道:“谁瞧你头颈了?”随即会意,令狐冲是要自
己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颈,弯起中指,在他额头轻轻打个爆栗,
回身坐在车夫位上,一声唿哨,赶骡便行,突然间忍不住好
笑,越笑越响,竟然弯住了腰,身子难以坐直。
令狐冲微笑道:“你在那乡下人家见到了甚么?”
盈盈笑道:“不是见到了好笑的事。哪老公公和老婆婆是
……是夫妻两个……”令狐冲笑道:“原来不是兄妹,是夫妻
两个。”盈盈道:“你再跟我胡闹,不说了。”令狐冲道:“好,
他们不是夫妻,是兄妹。”
盈盈道:“你别打岔,成不成?我跳进墙去,一只狗叫了
起来,我便将狗子拍晕了。哪知这么一叫,便将那老公公和
老婆婆吵醒了。老婆婆说:‘阿毛爹,别是黄鼠狼来偷鸡。’老
公公说:‘老黑又不叫了,不会有黄鼠狼的。’老婆婆忽然笑
了起来,说道:‘只怕那黄鼠狼学你从前的死样,半夜三更摸
到我家里来时,总带一块牛肉、骡肉来喂狗。’”
令狐冲微笑道:“这老婆婆真坏,她绕着弯儿骂你是黄鼠
狼。”他知盈盈是最腼腆,她说到那老农夫妇当年的私情,自
己只有假装不懂,她或许还会说下去,否则自己言语中只须
带上一点儿情意,她立时便住口了。
盈盈笑道:“那老婆婆是在说他们没成亲时的事……”说
到这里,挺腰一提缰绳,骡子又快跑起来。令狐冲道:“没成
亲时怎样啦?他们一定规矩得很,半夜三更就是一起坐在大
车之中,也一定不敢抱一抱,亲一亲。”盈盈呸了一声,不再
说了。令狐冲道:“好妹子,亲妹子,他们说些甚么,你说给
我听。”盈盈微笑不答。
黑夜之中,但听得骡子的四只蹄子打在官道之上,清脆
悦耳。令狐冲向外望去,月色如水,泻在一条又宽又直的官
道上,轻烟薄雾,笼罩在道旁树梢,骡车缓缓驶入雾中,远
处景物便看不分明,盈盈的背脊也裹在一层薄雾之中。其时
正当初春,野花香气忽浓忽淡,微风拂面,说不出的欢畅。令
狐冲久未饮酒,此刻情怀,却正如微醺薄醉一般。
盈盈脸上一直带着微笑,她在回想那对老农夫妇的谈话:
老公公道:“那一晚屋里半两肉也没有,只好到隔壁人家
偷一只鸡杀了,拿到你家来喂你的狗。那只狗叫甚么名字啊?”
老婆婆道:“叫大花。”老公公道:“对啦,叫大花。它吃了半
只鸡,乖乖的一声不出,你爹爹、妈妈甚么也不知道。咱们
的阿毛,就是这一晚有了的。”老婆婆道:“你就知道自己快
活,也不理人家死活。后来我肚子大了,爹爹把我打得死去
活来。”老公公道:“幸亏你肚子大了,否则的话,你爹怎肯
把你嫁给我这穷小子?那时候哪,我巴不得你肚子快大!”老
婆婆忽然发怒,骂道:“你这死鬼,原来你是故意的,你一直
瞒着我,我……我决不能饶你。”老公公道:“别吵,别吵!阿
毛也生了孩子啦,你还吵甚么?”
当下盈盈生怕令狐冲记挂,不敢多听,偷了衣服物品便
走,在桌上放了一大锭银子。她轻手轻脚,这一对老夫妇一
来年老迟钝,二来说得兴起,竟浑不知觉。
盈盈想着他二人的说话,突然间面红过耳,庆幸好得是
在黑夜之中,否则教令狐冲见到自己脸色,那真不用做人了。
她不再催赶骡子,大车行得渐渐慢了,行了一程,转了
个弯,来到一座大湖之衅。湖旁都是垂柳,圆圆的月影倒映
湖中,湖面水波微动,银光闪闪。
盈盈轻声问道:“冲哥,你睡着了吗?”令狐冲道:“我睡
着了,我正在做梦。”盈盈道:“你在做甚么梦?”令狐冲道:
“我梦见带了一大块牛肉,摸到黑木崖上,去喂你家的狗。”盈
盈笑道:“你人不正经,做的梦也不正经。”
两人并肩坐在车中,望着湖水。令狐冲伸过右手,按在
盈盈左手的手背上。盈盈的手微微一颤,却不缩回。令狐冲
心想:“若得永远如此,不再见到武林中的腥风血雨,便是叫
我做神仙,也没这般快活。”
盈盈道:“你在想甚么?”令狐冲将适才心中所想说了出
来。盈盈反转左手,握住了他右手,说道:“冲哥,我真是快
活。”令狐冲道:“我也是一样。”盈盈道:“你率领群豪攻打
少林寺,我虽然感激,可也没此刻欢喜。倘若我是你的好朋
友,陷身少林寺中,你为了江湖上的义气,也会奋不顾身前
来救我。可是这时候你只想到我,没想到你小师妹……”
她提到“你小师妹”四字,令狐冲全身一震,脱口而出:
“啊哟,咱们快些赶去!”
盈盈轻轻的道:“直到此刻我才相信,在你心中,你终于
是念着我多些,念着你小师妹少些。”她轻拉缰绳,转过骡头,
骡车从湖畔回上了大路,扬鞭一击,骡子快跑起来。
这一口气直赶出了二十余里,骡子脚力已疲,这才放缓
脚步。转了两个弯,前面一望平阳,官道旁都种满了高粱,溶
溶月色之下,便似是一块极大极大的绿绸,平铺于大地。极
目远眺,忽见官道彼端有一辆大车似乎停着不动。令狐冲道:
“这辆大车,好像就是林师弟他们的。”盈盈道:“咱们慢慢上
去瞧瞧。”任由骡子缓步向前,与前车越来越近。
行了一会,才察觉前车其实也在行进,只是行得慢极,又
见骡子之旁另有一人步行,竟是林平之,赶车之人看背影便
是岳灵珊。
令狐冲好生诧异,伸出手去一勒缰绳,不令骡子向前,低
声道:“那是干甚么?”盈盈道:“你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瞧瞧。”
若是赶车上前,立时便给对方发觉,须得施展轻功,暗中偷
窥。令狐冲很想同去,但伤处未愈,轻功提不起来,只得点
头道:“好。”
盈盈轻跃下车,钻入了高梁丛中。高粱生得极密,一入
其中,便在白天也看不到人影,只是其时高粱杆子尚矮,叶
子也未茂密,不免露头于外。她弯腰而行,辨明蹄声的所在,
赶上前去,在高粱丛中与岳灵珊的大车并肩而行。
只听得林平之说道:“我的剑谱早已尽数交给你爹爹了,
自己没私自留下一招半式,你又何必苦苦的跟着我?”岳灵珊
道:“你老是疑心我爹爹图你的剑谱,当真好没来由。你凭良
心说,你初入华山门下,那时又没甚么剑谱,可是我早就跟
你……跟你很好了,难道也是别有居心吗?”林平之道:“我
林家的辟邪剑法天下知名,余沧海、木高峰他们在我爹爹身
上搜查不得,便来找我。我怎知你不是受了爹爹、妈妈的嘱
咐,故意来向我卖好?”岳灵珊呜咽道:“你真要这么想,我
又有甚么法子?”
林平之气忿忿的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这《辟邪剑
谱》,你爹爹不是终于从我手中得去了吗?谁都知道,要得
《辟邪剑谱》,总须向我这姓林的小子身上打主意。余沧海、木
高峰,哼哼,岳不群,有甚么分别了?只不过岳不群成则为
王,余沧海、木高峰败则为寇而已。”
岳灵珊怒道:“你如此损我爹爹,当我是甚么人了?若不
是……若不是……哼哼……”
林平之站定了脚步,大声道:“你要怎样?若不是我瞎了
眼,受了伤,你便要杀我,是不是?我一双眼睛又不是今天
才瞎的。”岳灵珊道:“原来你当初识得我,跟我要好,就是
瞎了眼睛。”勒住缰绳,骡车停了下来。
林平之道:“正是!我怎知你如此深谋远虑,为了一部
《辟邪剑谱》,竟会到福州来开小酒店?青城派那姓余的小子
欺侮你,其实你武功比他高得多,可是你假装不会,引得我
出手。哼,林平之,你这早瞎了眼睛的浑小子,凭这一手三
脚猫的功夫,居然胆敢行侠仗义,打抱不平?你是爹娘的心
肝肉儿,他们若不是有重大图谋,怎肯让你到外边抛头露面、
干这当垆卖酒的低三下四勾当?”
岳灵珊道:“爹爹本是派二师哥去福州的。是我想下山来
玩儿,定要跟着二师哥去。”
林平之道:“你爹爹管治门人弟子如此严厉,倘若他认为
不妥,便任你跪着哀求三日三夜,也决计不会准许。自然因
为他信不过二师哥,这才派你在旁监视。”
岳灵珊默然,似乎觉得林平之的猜测,也非全然没有道
理,隔了一会,说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总之我到福州
之前,从未听见过《辟邪剑谱》四字。爹爹只说,大师哥打
了青城弟子,双方生了嫌隙,现下青城派人众大举东行,只
怕于我派不利,因此派二师哥和我去暗中查察。”
林平之叹了口气,似乎心肠软了下来,说道:“好罢,我
便再信你一次。可是我已变成这个样子,你跟着我又有甚么
意思?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是处女之身,
这就回头……回头到令狐冲那里去罢!”
盈盈一听到“你我仅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还
是处女之身。”这句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心道:“那是甚么
缘故?”随即羞得满面通红,连脖子中也热了,心想:“女孩
儿家去偷听人家夫妻的私话,已大大不该,却又去想那是甚
么缘故,真是……真是……”转身便行,但只走得几步,好
奇心大盛,再也按捺不住,当即停步,侧耳又听,但心下害
怕,不敢回到先前站立处,和林岳二人便相隔远了些,但二
人的话声仍清晰入耳。
只听岳灵珊幽幽的道:“我只和你成亲三日,便知你心中
恨我极深,虽和我同房,却不肯和我同床。你既然这般恨我,
又何必……何必……娶我?”林平之叹了口气,说道:“我没
恨你。”岳灵珊道:“你不恨我?那为甚么日间假情假意,对
我亲热之极,一等晚上回到房中,连话也不跟我说一话?爸
爸妈妈几次三番查问你待我怎样,我总是说你很好,很好,很
好……哇……”说到这里,突然纵声大哭。
林平之一跃上车,双手握住她肩膀,厉声道:“你说你爹
妈几次三番的查问,要知道我待你怎样,此话当真?”岳灵珊
呜咽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干么?”林平之问道:“明明我
待你不好,从来没跟你同床。那你又为甚么说很好?”岳灵珊
泣道:“我既然嫁了你,便是你林家的人了。只盼你不久便回
心转意。我对你一片真心,我……我怎可编排自己夫君的不
是?”
林平之半晌不语,只是咬牙切齿,过了好一会,才慢慢
的道:“哼,我只道你爹爹顾念着你,对我还算手下留情,岂
知全仗你从中遮掩。你若不是这么说,姓林的早就死在华山
之巅了。”
岳灵珊抽抽噎噎的道:“哪有此事?夫妻俩新婚,便有些
小小不和,做岳父的岂能为此而将女婿杀了?”
盈盈听到这里,慢慢向前走了几步。
林平之恨恨的道:“他要杀我,不是为我待你不好,而是
为我学了辟邪剑法。”
岳灵珊道:“这件事我可真不明白了。你和爹爹这几日来
所使的剑法古怪之极,可是威力却又强大无比。爹爹打败左
冷禅,夺得五岳派掌门,你杀了余沧海、木高峰,难道……
难道这当真便是辟邪剑法吗?”
林平之道:“正是!这便是我福州林家的辟邪剑法!当年
我曾祖远图公以这七十二路剑法威慑群邪,创下‘福威镖
局’的基业,天下英雄,无不敬仰,便是由此。”他说到这件
事时,声音也响了起来,语音中充满了得意之情。
岳灵珊道:“可是,你一直没跟我说已学会了这套剑法。”
林平之道:“我怎么敢说?令狐冲在福州抢到了那件袈裟,毕
竟还是拿不去,只不过录着剑谱的这件袈裟,却落入了你爹
爹手中……”岳灵珊尖声叫道:“不,不会的!爹爹说,剑谱
给大师哥拿了去,我曾求他还给你,他说甚么也不肯。”林平
之哼的一声冷笑。岳灵珊又道:“大师哥剑法厉害,连爹爹也
敌他不过,难道他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不是从你家的《辟
邪剑谱》学的?”
林平之又是一声冷笑,说道:“令狐冲虽然奸猾,但比起
你爹爹来,可又差得远了。再说,他的剑法乱七八糟,怎能
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在封禅台侧比武,他连你也比不过,
在你剑底受了重伤,哼哼,又怎能和我家的辟邪剑法相比?”
岳灵珊低声道:“他是故意让我的。”林平之冷笑道:“他对你
的情义可深着哪!”
这句话盈盈倘若早一日听见,虽然早知令狐冲比剑时故
意容让,仍会恼怒之极,可是今宵两人良夜同车,湖畔清谈,
已然心意相照,她心中反而感到一阵甜意:“他从前确是对你
很好,可是现下却待我好得多了。这可怪不得他,不是他对
你变心,实在是你欺侮得他太也狠了。”
岳灵珊道:“原来大师哥所使的不是辟邪剑法,那为甚么
爹爹一直怪他偷了你家的《辟邪剑谱》?那日爹爹将他逐出华
山门墙,宣布他罪名之时,那也是一条大罪。这么说来,我
……我可错怪他了。”林平之冷笑道:“有甚么错怪?令狐冲
又不是不想夺我的剑谱,实则他确已夺去了。只不过强盗遇
着贼爷爷,他重伤之后,晕了过去,你爹爹从他身上搜了出
来,乘机赖他偷了去,以便掩人耳目,这叫做贼喊捉贼
……”岳灵珊怒道:“甚么贼不贼的,说得这么难听!”林平
之道:“你爹爹做这种事,就不难听?他做得,我便说不得?”
岳灵珊叹了口气,说道:“那日在向阳巷中,这件袈裟是
给嵩山派的坏人夺了去的。大师哥杀了这二人,将袈裟夺回,
未必是想据为己有。大师哥气量大得很,从小就不贪图旁人
的物事。爹爹说他取了你的剑谱,我一直有些怀疑,只是爹
爹既这么说,又见大师哥剑法突然大进,连爹爹也及不上,这
才不由得不信。”
盈盈心道:“你能说这几句话,不枉了冲郎爱你一场。”
林平之冷笑道:“他这么好,你为甚么又不跟他去?”岳
灵珊道:“平弟,你到此刻,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大师哥和我
从小一块儿长大,在我心中,他便是我的亲哥哥一般。我对
他敬重亲爱,只当他是兄长,从来没当他是情郎。自从你来
到华山之后,我跟你说不出的投缘,只觉一刻不见,心中也
是抛不开,放不下,我对你的心意,永永远远也不会变。”
林平之道:“你和你爹爹原有些不同,你……你更像你妈
妈。”语气转为柔和,显然对岳灵珊的一片真情,心中也颇为
感动。
两人半晌不语,过了一会,岳灵珊道:“平弟,你对我爹
爹成见很深,你们二人今后在一起也不易和好的了。我是嫁
鸡……我……我总之是跟定了你。咱们还是远走高飞,找个
隐僻的所在,快快活活过日子。”
林平之冷笑道:“你倒想得挺美。我这一杀余沧海、木高
峰,已闹得天下皆知,你爹爹自然知道我已学了辟邪剑法,他
又怎能容得我活在世上?”
岳灵珊叹道:“你说我爹爹谋你的剑谱,事实俱在,我也
不能为他辩白。但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你学过辟邪剑法,他
定要杀你,天下焉有是理?《辟邪剑谱》本是你家之物,你学
这剑法,乃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我爹爹就算再不通情理,
也决不能为此杀你。”
林平之道:“你这么说,只因为你既不明白你爹爹为人,
也不明白这《辟邪剑谱》到底是甚么东西。”岳灵珊道:“我
虽对你死心塌地,可是对你的心,我实在也不明白。”林平之
道:“是了,你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何必要明白?”说到这
里,语气又暴躁起来。
岳灵珊不敢再跟他多说,道:“嗯,咱们走罢!”林平之
道:“上哪里去?”岳灵珊道:“你爱去哪里,我也去哪里。天
涯海角,总是和你在一起。”林平之道:“你这话当真?将来
不论如何,可都不要后悔。”岳灵珊道:“我决心和你好,决
意嫁你,早就打定了一辈子的主意,哪里还会后悔?你的眼
睛受伤,又不是一定治不好,就算真的难以复元,我也是永
远陪着你,服侍你,直到我俩一起死了。”
这番话情意真挚,盈盈在高粱丛中听着,不禁心中感动。
林平之哼了一声,似乎仍是不信。岳灵珊轻声说道:“平
弟,你心中仍然疑我。我……我……今晚甚么都交了给你,你
……你总信得过我了罢。我俩今晚在这里洞房花烛,做真正
的夫妻,从今而后,做……真正的夫妻……”她声音越说越
低,到后来已几不可闻。
盈盈又是一阵奇窘,心想:“到了这时候,我再听下去,
以后还能做人吗?”当即缓步移开,暗骂:“这岳姑娘真不要
脸!在这阳关大道之上,怎能……怎能……呸!”
猛听得林平之一声大叫,声音甚是凄厉,跟着喝道:“滚
开!别过来!”盈盈大吃一惊,心道:“干甚么了?为甚么这
姓林的这么凶?”跟着便听得岳灵珊哭了出来。林平之喝道:
“走开,走开!快走得远远的,我宁可给你父亲杀了,不要你
跟着我。”岳灵珊哭道:“你这样轻贱于我……到底……到底
我做错了甚么……”林平之道:“我……我……”顿了一顿,
又道:“你……你……”但又住口不说。
岳灵珊道:“你心中有甚么话,尽管说个明白。倘若真是
我错了,即或是你怪我爹爹,不肯原谅,你明白说一句,也
不用你动手,我立即横剑自刎。刷的一声响,拔剑出鞘。
盈盈心道:“她这可要给林平之逼死了,非救她不可!”快
步走回,离大车甚近,以便抢救。
林平之又道:“我……我……”过了一会,长叹一声,说
道:“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不好。”岳灵珊抽抽噎噎的哭
个不停,又羞又急,又是气苦。林平之道:“好,我跟你说了
便是。”岳灵珊泣道:“你打我也好,杀我也好,就别这样教
人家不明不白。”林平之道:“你既对我并非假意,我也就明
白跟你说了,好教你从此死了这心。”岳灵珊道:“为甚么?”
林平之道:“为甚么?我林家的辟邪剑法,在武林中向来
大大有名。余沧海和你爹爹都是一派掌门,自身原以剑法见
长,却也要千方百计的来谋我家的剑谱。可是我爹爹的武功
却何以如此不济?他任人欺凌,全无反抗之能,那又为甚么?”
岳灵珊道:“或者因为公公他老人家天性不宜习武,又或者自
幼体弱。武林世家的子弟,也未必个个武功高强的。”林平之
道:“不对。我爹爹就算剑法不行,也不过是学得不到家,内
功根底浅,剑法造诣差。可是他所教我的辟邪剑法,压根儿
就是错的,从头至尾,就不是那一回事。”岳灵珊沉吟道:
“这……这可就奇怪得很了。”
林平之道:“其实说穿了也不奇怪。你可知我曾祖远图公,
本来是甚么人?”岳灵珊道:“不知道。”林平之道:“他本来
是个和尚。”岳灵珊道:“原来是出家人。有些武林英雄,在
江湖上创下了轰轰烈烈的事业,临到老来看破世情,出家为
僧,也是有的。”林平之道:“不是。我曾祖不是老了才出家,
他是先做和尚,后来再还俗的。”岳灵珊道:“英雄豪杰,少
年时做过和尚,也不是没有。明朝开国皇帝太祖朱元璋,小
时候便曾在皇觉寺出家为僧。”
盈盈心想:“岳姑娘知道丈夫心胸狭窄,不但没一句话敢
得罪他,还不住口的宽慰。”
只听岳灵珊又道:“咱们曾祖远图公少年时曾出过家,想
必是公公对你说的。”林平之道:“我爹爹从未说过,恐怕他
也不会知道。我家向阳巷老宅的那座佛堂,那一晚我和你一
起去过。”岳灵珊道:“是。”林平之道:“这《辟邪剑谱》为
甚么抄录在一件袈裟上?只因为他本来是和尚,见到剑谱之
后,偷偷的抄在袈裟上,盗了出来。他还俗之后,在家中起
了一座佛堂,没敢忘了礼敬菩萨。”岳灵珊道:“你的推想很
有道理。可是,也说不定是有一位高僧,将剑谱传给了远图
公,这套剑谱本来就是写在袈裟上的。远图公得到这套剑谱,
手段本就光明正大。”
林平之道:“不是的。”岳灵珊道:“你既这么推测,想必
不错。”林平之道:“不是我推测,是远图公亲笔写在袈裟上
的。”岳灵珊道:“啊,原来如此。”林平之道:“他在剑谱之
末注明,他原在寺中为僧,以特殊机缘,从旁人口中闻此剑
谱,录于袈裟之上。他郑重告诫,这门剑法太过阴损毒辣,修
习者必会断子绝孙。尼僧习之,已然甚不相宜,大伤佛家慈
悲之意,俗家人更万万不可研习。”岳灵珊道:“可是他自己
竟又学了。”林平之道:“当时我也如你这么想,这剑法就算
太过毒辣,不宜修习,可是远图公习了之后,还不是一般的
娶妻生子,传种接代?”岳灵珊道:“是啊。不过也可能是他
先娶妻生子,后来再学剑法。”
林平之道:“决计不是。天下习武之人,任你如何英雄了
得,定力如何高强,一见到这剑谱,决不可能不会依法试演
一招。试了第一招之后,决不会不试第二招;试了第二招后,
更不会不试第三招。不见剑谱则已,一见之下,定然着迷,再
也难以自拔,非从头至尾修习不可。就算明知将有极大祸患,
那也是一切都置之脑后了。”
盈盈听到这里,心想:“爹爹曾道,这《辟邪剑谱》,其
实和我教的《葵花宝典》同出一源,基本原理并无二致,无
怪岳不群和这林平之的剑法,竟然和东方不败如此近似。”又
想:“爹爹说道,《葵花宝典》上的功夫习之有损无益。他知
道学武之人一见到内容精深的武学秘籍,纵然明知习之有害,
却也会陷溺其中,难以自拔。他根本自始就不翻看宝典,那
自是最明智的上上之策。”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他为
甚么传给了东方不败?”
想到这一节,自然而然的就会推断:“原来当时爹爹已瞧
出东方不败包藏祸心,传他宝典是有意陷害于他。向叔叔却
还道爹爹颟顸懵憧,给东方不败蒙在鼓里,空自着急。其实
以爹爹如此精明厉害之人,怎会长期的如此胡涂?只不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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