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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江湖

_109 金庸(现代)
下的吗?”余沧海道:“辟邪剑法的真假,我确然分不出。你
木大侠见识高明,定然分得出了。”
木高峰素知这矮道人武功见识,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
才,忽然说这等话,定是别有深意,他嘿嘿嘿的干笑数声,环
顾四周,只见每个人都在瞧着他,神色甚是古怪,倒似自己
说错了极要紧的话一般,便道:“倘若给我见到,好歹总分辨
得出。”
余沧海道:“木大侠要看,那也不难。眼前便有人会使这
路剑法。”木高峰心中一凛,眼光又向众人一扫,见到林平之
神情最是满不在乎,问道:“是这少年会使吗?”余沧海道:
“佩服,佩服!木大侠果然眼光高明,一眼便瞧了出来。”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见他服饰华丽,便如是
个家财豪富的公子哥儿,心想:“余矮子这么说,定有阴谋诡
计要对付我。对方人多,好汉不吃眼前亏,不用跟他们纠缠,
及早动身的为是,只要岳不群的女儿在我手中,不怕他不拿
剑谱来赎。”当即打个哈哈,说道:“余矮子,多日不见,你
还是这么爱开玩笑。驼子今日有事,恕不奉陪了。辟邪剑法
也好,降魔剑法也好,驼子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再见了。”这
句话一说完,身子弹起,已落上马背,身法敏捷之极。
便在这时,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似乎见到林平之跃了出
去,拦在木高峰的马前,但随即又见他折扇轻摇,坐在板桌
之旁,却似从未离座。众人正诧异间,木高峰一声吆喝,催
马便行。但令狐冲、盈盈、余沧海这等高手,却清清楚楚见
到林平之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骑点了两下,定是做了手脚。
果然那马奔出几步,蓦地一头撞在草棚的柱上。这一撞
力道极大,半边草棚登时塌了下来。余沧海一跃而起,纵出
棚外。令狐冲与林平之等人头上都落满了麦杆茅草。郑萼伸
手替令狐冲拨开头上柴草。林平之却毫不理会,目不转睛的
瞪视着木高峰。
木高峰微一迟疑,纵下马背,放开了缰绳。那马冲出几
步,又是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一声长嘶,倒在地下,头上
满是鲜血。这马的行动如此怪异,显是双眼盲了,自是林平
之适才以快速无伦的手法刺瞎了马眼。
林平之用折扇慢慢拨开自己左肩上的茅草,说道:“盲人
骑瞎马,可危险得紧哪!”
木高峰哈哈一笑,说道:“你这小子嚣张狂妄,果然有两
下子。余矮子说你会使辟邪剑法,不妨便使给老爷瞧瞧。”
林平之道:“不错,我确是要使给你看。你为了想看我家
的辟邪剑法,害死了我爹爹妈妈,罪恶之深,与余沧海也不
相上下。”木高峰大吃一惊,没想到眼前这公子哥儿便是林震
南的儿子,暗自盘算:“他胆敢如此向我挑战,当然是有恃无
恐。他五岳剑派已联成一派,这些恒山派的尼姑,自然都是
他的帮手了。”心念一动,回手便向岳灵珊抓去,心想:“敌
众我寡,这小娘儿原来是他老婆,挟制了她,这小子还不服
服贴贴吗?”
突然背后风声微动,一剑劈到。木高峰斜身闪开,却见
这一剑竟是岳灵珊所劈。原来盈盈已割断了缚在她手上的绳
索,解开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再将一柄长剑递在她手中。岳
灵珊一剑将木高峰逼开,只觉伤口剧痛,穴道被封了这么久,
四肢酸麻,心下虽怒,却也不再追击。
林平之冷笑道:“枉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竟如
此无耻。你若想活命,爬在地下向爷爷磕三个响头,叫三声
‘爷爷’,我便让你多活一年。一年之后,再来找你如何?”木
高峰仰天打个哈哈,说道:“你这小子,那日在衡山刘正风家
中,扮成了驼子,向我磕头,大叫‘爷爷’,拚命要爷爷收你
为徒。爷爷不肯,你才投入了岳老儿的门下,骗到了一个老
婆,是不是呢?”
林平之不答,目光中满是怒火,脸上却又大有兴奋之色,
折扇一拢,交于左手,右手撩起袍角,跨出草棚,直向木高
峰走去。熏风过处,人人闻到一阵香气。
忽听得啊啊两声响,青城派中于人豪、吉人通脸色大变,
胸口鲜血狂涌,倒了下去。旁人都不禁惊叫出声,明明眼见
他要出手对付木高峰,不知如何,竟会拔剑刺死了于吉二人。
他拔剑杀人之后,立即还剑入鞘,除了令狐冲等几个高手之
外,但觉寒光一闪,就没瞧清楚他如何拔剑,更不用说见他
如何挥剑杀人了。
令狐冲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我初遇田伯光的快刀之时,
也是难以抵挡,待得学了独孤九剑,他的快刀在我眼中便已
殊不足道。然而林平之这快剑,田伯光只消遇上了,只怕挡
不了他三剑。我呢?我能挡得了几剑?”霎时之间,手掌中全
是汗水。
木高峰在腰间一掏,抽出一柄剑。他这把剑的模样可奇
特得紧,变成一个弧形,人驼剑亦驼,乃是一柄驼剑。林平
之微微冷笑,一步步向他走去。突然间木高峰大吼一声,有
如狼嗥,身子扑前,驼剑划了个弧形,向林平之胁下勾到。林
平之长剑出鞘,反刺他前胸。这一剑后发先至,既狠且准,木
高峰又是一声大吼,身子弹了出去,只见他胸前棉袄破了一
道大缝,露出胸膛上的一丛黑毛。林平之这一剑只须再递前
两寸,木高峰便是破胸开膛之祸。众人“哦”的一声,无不
骇然。
木高峰这一招死里逃生,可是这人凶悍之极,竟无丝毫
畏惧之意,吼声连连,连人和剑的向林平之扑去。
林平之连刺两剑,当当两声,都给驼剑挡开。林平之一
声冷笑,出招越来越快。木高峰窜高伏低,一柄驼剑使得便
如是一个剑光组成的钢罩,将身子罩在其内。林平之长剑刺
入,和他驼剑相触,手臂便一阵酸麻,显然对方内力比自己
强得太多,稍有不慎,长剑还会给他震飞。这么一来,出招
时便不敢托大,看准了他空隙再以快剑进袭。木高峰只是自
行使剑,一柄驼剑运转得风雨不透,竟然不露丝毫空隙。林
平之剑法虽高,一时却也奈何他不得。但如此打法,林平之
毕竟是立于不败之地,纵然无法伤得对方,木高峰可并无还
手的余地。各高手都看了出来,只须木高峰一有还击之意,剑
网便会露出空隙,林平之快剑一击之下,他绝无抵挡之能。这
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是用尽全力,方能使后一
招与前一招如水流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可是不论内力如
何深厚,终不能永耗不竭。
在那驼剑所交织的剑网之中,木高峰吼声不绝,忽高忽
低,吼声和剑招相互配合,神威凛凛。林平之几次想要破网
直入,总是给驼剑挡了出来。
余沧海观看良久,忽见剑网的圈子缩小了半尺,显然木
高峰的内力渐有不继。他一声清啸,提剑而上,刷刷刷急攻
三剑,尽是指向林平之背心要害。林平之回剑挡架。木高峰
驼剑挥出,疾削林平之的下盘。按理说,余沧海与木高峰两
个成名前辈,合力夹击一个少年,实是大失面子。但恒山派
众人一路看到林平之戕杀青城弟子,下手狠辣,绝不容情,余
沧海非他敌手,这时眼见二大高手合力而攻,均不以为奇,反
觉是十分自然之事。木余二人若不联手,如何抵挡得了林平
之势若闪电的快剑?
既得余沧海联手,木高峰剑招便变,有攻有守。三人堪
堪又拆了二十余招,林平之左手一圈,倒转扇柄,蓦地刺出,
扇子柄上突出一枝寸半长的尖针,刺在木高峰右腿“环跳
穴”上。木高峰吃了一惊,驼剑急掠,只觉左腿穴道上也是
一麻。他不敢再动,狂舞驼剑护身,双腿渐渐无力,不由自
主的跪下来。
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你这时候跪下磕头,未免迟了!”
说话之时,向余沧海急攻三招。
木高峰双腿跪地,手中驼剑丝毫不缓,急砍急刺。他知
已然输定,每一招都是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拚命打法。初战时
他只守不攻,此刻却豁出了性命,变成只攻不守。
余沧海知道时不我与,若不在数招之内胜得对手,木高
峰一倒,自己孤掌难鸣,一柄剑使得有如狂风骤雨一般。突
然间只听得林平之一声长笑,他双眼一黑,再也瞧不见甚么,
跟着双肩一凉,两条手臂离身飞出。
只听得林平之狂笑叫道:“我不来杀你!让你既无手臂,
又无眼睛,一个人独闯江湖。你的弟子、家人,我却要杀得
一个不留,教你在这世上只有仇家,并无亲人。”余沧海只觉
断臂处剧痛难当,心中却十分明白:“他如此处置我,可比一
剑杀了我残忍万倍。我这等活在世上,便是一个丝毫不会武
功之人,也可任意凌辱折磨于我。”他辨明声音,举头向林平
之怀中撞去。
林平之纵声大笑,侧身退开。他大仇得报,狂喜之余,未
免不够谨慎,两步退到了木高峰身边。木高峰驼剑狂挥而来,
林平之竖剑挡开,突然间双腿一紧,已被木高峰牢牢抱住。
林平之吃了一惊,眼见四下里数十名青城弟子扑将上来,
双腿力挣,却挣不脱木高峰手臂犹似铁圈般的紧箍,当即挺
剑向他背上驼峰直刺下去。波的一声响,驼峰中一股黑水激
射而出,腥臭难当。
这一下变生不测,林平之双足急登,欲待跃头闪避,却
忘了双腿已被木高峰抱住,登时满脸都被臭水喷中,只痛得
大叫起来。这些臭水竟是剧毒之物。原来木高峰驼背之中,竟
然暗藏毒水皮囊。林平之左手挡住了脸,闭着双眼,挥剑在
木高峰身上乱砍乱斩。
这几剑出手快极,木高峰绝无闪避余裕,只是牢牢抱住
林平之的双腿。便在这时,余沧海凭着二人叫喊之声,辨别
方位,扑将上来,张嘴便咬,一口咬住林平之右颊,再也不
放。三人缠成一团,都已神智迷糊。青城派弟子提剑纷向林
平之身上斩去。
令狐冲在车中看得分明,初时大为惊骇,待见林平之被
缠,青城群弟子提剑上前,急叫:“盈盈,盈盈,你快救他。
”盈盈纵身上前,短剑出手,当当当响声不绝,将青城
群弟子挡在数步之外。
木高峰狂吼之声渐歇,林平之兀自一剑一剑的往他背上
插落。余沧海全身是血,始终牢牢咬住了林平之的面颊。过
了好一会,林平之左手用力一推,将余沧海推得飞了出去,他
同时一声惨呼,但见他右颊上血淋淋地,竟被余沧海硬生生
的咬下了一块肉来。木高峰早已气绝,却仍紧紧抱住林平之
的双腿。林平之左手摸准了他手臂的所在,提剑一划,割断
了他两条手臂,这才得脱纠缠。盈盈见到他神色可怖,不由
自主的倒退了几步。
青城弟子纷纷拥到师父身旁施救,也不再来理会这个强
仇大敌了。
忽听得青城群弟子哭叫:“师父,师父!”“师父死了,师
父死了!”众人抬了余沧海的尸身,远远逃开,唯恐林平之再
来追杀。林平之哈哈大笑,叫道:“我报了仇啦,我报了仇啦!”
恒山派众弟子见到这惊心动魄的变故,无不骇然失色。
岳灵珊慢慢走到林平之的身畔,说道:“平弟,恭喜你报
了大仇。”林平之仍是狂笑不已,大叫:“我报了仇啦,我报
了仇啦。”岳灵珊见他紧闭着双目,道:“你眼睛怎样了?那
些毒水得洗一洗。”林平之一呆,身子一晃,险些摔倒。岳灵
珊伸手托在他腋下,扶着他一步一拐的走入草棚,端了一盘
清水,从他头上淋下去。林平之纵声大叫,声音惨厉,显然
痛楚难当。
站在远处的青城群弟子都吓了一跳,又逃出了几步。
令狐冲道:“小师妹,你拿些伤药去,给林师弟敷上。扶
他到我们的车中休息。”岳灵珊道:“多……多谢。”林平之大
声道:“不要!要他卖甚么好!姓林的是死是活,跟他有甚么
相干?”令狐冲一怔,心想:“我几时得罪你了?为甚么你这
么恨我?”岳灵珊柔声道:“恒山派的治伤灵药,天下有名,难
得……”林平之怒道:“难得甚么?”岳灵珊叹了口气,又将
一盆清水轻轻从他头顶淋下。这一次林平之却只哼了一声,咬
紧牙关,没再呼叫,说道:“他对你这般关心,你又一直说他
好,为甚么不跟了他去?你还理我干么?”
恒山群弟子听了他这句话,尽皆相顾失色。仪和大声道:
“你……你……竟敢说这等不要脸的话?”仪清忙拉了拉她袖
子,劝道:“师姊,他伤得这么样子,心情不好,何必跟他一
般见识?”仪和怒道:“呸!我就是气不过……”
这时岳灵珊拿了一块手帕,正在轻按林平之面颊上的伤
口。林平之突然右手用力一推。岳灵珊全没防备,立时摔了
出去,砰的一声,撞在草棚外的一堵土墙上。
令狐冲大怒,喝道:“你……”但随即想起,他二人是夫
妻,夫妻间口角争执,甚至打架,旁人也不便干预,何况听
林平之的言语,显是对自己颇有疑忌,自己一直苦恋小师妹,
林平之当然知道,他重伤之际,自己更不能介入其间,当即
强行忍住,但已气得全身发抖。
林平之冷笑道:“我说话不要脸?到底是谁不要脸了?”手
指草棚之外,说道:“这姓余的矮子、姓木的驼子,他们想得
我林家的辟邪剑法,便出手硬夺,害死我父亲母亲,虽然凶
狠毒辣,也不失为江湖上恶汉光明磊落的行径,哪像……哪
像……”回身指向岳灵珊,续道:“哪像你的父亲君子剑岳不
群,却以卑鄙奸猾的手段,来谋取我家的剑谱。”
岳灵珊正扶着土墙,慢慢站起,听他这么说,身子一颤,
复又坐倒,颤声道:“哪……哪有此事?”
林平之冷笑道:“无耻贱人!你父女俩串谋好了,引我上
钩。华山派掌门的岳大小姐,下嫁我这穷途末路、无家可归
的小子,那为了甚么?还不是为了我林家的辟邪剑谱。剑谱
既已骗到了手,还要我姓林的干甚么?”
岳灵珊“啊”的一声,哭了出来,哭道:“你……冤枉好
人,我若有此意,教我……教我天诛地灭。”
林平之道:“你们暗中设下奸计,我初时蒙在鼓里,毫不
明白。此刻我双眼盲了,反而更加看得清清楚楚。你父女俩
若非有此存心,为甚么……为甚么……”
岳灵珊慢慢走到他身畔,说道:“你别胡思乱想,我对你
的心,跟从前没半点分别。”林平之哼了一声。岳灵珊道:
“咱们回去华山,好好的养伤。你眼睛好得了也罢,好不了也
罢。我岳灵珊有三心两意,教我……教我死得比这余沧海还
惨。”林平之冷笑道:“也不知你心中又在打甚么鬼主意,来
对我这等花言巧语。”
岳灵珊不再理他,向盈盈道:“姊姊,我想跟你借一辆大
车。”盈盈道:“自然可以。要不要请两位恒山派的姊姊送你
们一程?”岳灵珊不住呜咽,道:“不……不用了,多……多
谢。”盈盈拉过一辆车来,将骡子的缰绳和鞭子交在她手里。
岳灵珊扶着林平之的手臂,道:“上车罢!”林平之显是
极不愿意,但双目不能见物,实是寸步难行,迟疑了一会,终
于跃入车中。岳灵珊咬牙跳上赶车的座位,向盈盈点了点头
示谢,鞭子一挥,赶车向西北行去,向令狐冲却始终一眼不
瞧。
令狐冲目送大车越走越远,心中一酸,眼泪便欲夺眶而
出,心想:“林师弟双目已盲,小师妹又受了伤。他二人无依
无靠,漫漫长路,如何是好?倘若青城派弟子追来寻仇,怎
生抵敌?”眼见青城群弟子裹了余沧海的尸身,放上马背,向
西南方行去,虽和林平之、岳灵珊所行方向相反,焉知他们
行得十数里后,不会折而向北?又向林、岳夫妇赶去?再琢
磨林平之和岳灵珊二人适才那一番话,只觉中间实藏着无数
隐情,夫妻间的恩怨爱憎,虽非外人所得与闻,但林岳二人
婚后定非和谐,当可断言;想到小师妹青春年少,父母爱如
掌珠,同门师兄弟对她无不敬重爱护,却受林平之这等折辱,
不自禁的流下泪来。
当日众人只行出十余里,便在一所破祠堂中歇宿。令狐
冲睡到半夜,好几次均为噩梦所缠,昏昏沉沉中忽听得一缕
微声钻入耳中,有人在叫:“冲哥,冲哥!”令狐冲嗯了一声,
醒了过来,只听得盈盈的声音道:“你到外面来,我有话说。”
令狐冲忙即坐起,走到祠堂外,只见盈盈坐在石级上,双
手支颐,望着白云中半现的月亮。令狐冲走到她身边,和她
并肩而坐。夜深人静,四下里半点声息也无。
过了好一会,盈盈道:“你在挂念小师妹?”令狐冲道:
“是。许多情由,令人好生难以明白。”盈盈道:“你担心她受
丈夫欺侮?”令狐冲叹了口气,道:“他夫妻俩的事,旁人又
怎管得了?”盈盈道:“你怕青城弟子赶去向他们生事?”令狐
冲道:“青城弟子痛于师仇,又见到他夫妻已然受伤,赶去意
图加害,那也是情理之常。”盈盈道:“你怎地不设法前去相
救?”令狐冲又叹了口气,道:“听林师弟的语气,对我颇有
疑忌之心。我虽好意援手,只怕更伤了他夫妻间的和气。”
盈盈道:“这是其一。你心中另有顾虑,生怕令我不快,
是不是?”令狐冲点了点头,伸出手去握住她左手,只觉她手
掌甚凉,柔声道:“盈盈,在这世上,我只有你一人,倘若你
我之间也生了甚么嫌隙,那做人还有甚么意味?”
盈盈缓缓将头倚了过去,靠在他肩头上,说道:“你心中
既这样想,你我之间,又怎会生甚么嫌隙?事不宜迟,咱们
就追赶前去,别要为了避甚么嫌疑,致贻终生之恨。”
令狐冲矍然而惊:“致贻终身之恨,致贻终生之恨!”似
乎眼见数十名青城弟子正围在林平之、岳灵珊所乘大车之旁,
数十柄长剑正在向车中乱刺狠戳,不由得身子一颤。
盈盈道:“我去叫醒仪和、仪清两位姊姊,你吩咐她们自
行先回恒山,咱们暗中护送你小师妹一程,再回白云庵去。”
仪和与仪清见令狐冲伤势未愈,颇不放心,然见他心志
已决,急于救人,也不便多劝,只得奉上一大包伤药,送着
他二人上车驰去。
当令狐冲向仪和、仪清吩咐之时,盈盈站在一旁,转过
了头,不敢向仪和、仪清瞧上一眼,心想自己和令狐冲孤男
寡女,同车夜行,只怕为她二人所笑,直到骡车行出数里,这
才吁了口气,颊上红潮渐退。
她辨明了道路,向西北而行,此去华山,只是一条官道,
料想不会岔失。拉车的是匹健骡,脚程甚快,静夜之中,只
听得车声辚辚,蹄声得得,更无别般声息。
令狐冲心下好生感激,寻思:“她为了我,甚么都肯做。
她明知我牵记小师妹,便和我同去保护。这等红颜知己,令
狐冲不知是前生几世修来?”
盈盈赶着骡子,疾行数里,又缓了下来,说道:“咱们暗
中保护你师妹、师弟。他们倘若遇上危难,咱们被迫出手,最
好不让他们知道。我看咱们还是易容改装的为是。”令狐冲道:
“正是。你还是扮成那个大胡子罢!”盈盈摇摇头道:“不行了。
在封禅台侧我现身扶你,你小师妹已瞧在眼里了。”令狐冲道:
“那改成甚么才好?”
盈盈伸鞭指着前面一间农舍,说道:“我去偷几件衣服来,
咱二人扮成一……一……两个乡下兄妹罢。”她本想说“一
对”,话到口边,觉得不对,立即改为“两个”。令狐冲自己
听了出来,知她最害羞,不敢随便出言说笑,只微微一笑。盈
盈正好转过头来,见到他的笑容,脸上一红,问道:“有甚么
好笑?”令狐冲微笑道:“没甚么?我是在想,倘若这家乡下
人没年轻女子,只是一位老太婆,一个小孩儿,那我又得叫
你婆婆了。”
盈盈噗哧一笑,记起当日和令狐冲初识,他一直叫自己
婆婆,心中感到无限温馨,跃下骡车,向那农舍奔去。
令狐冲见她轻轻跃入墙中,跟着有犬吠之声,但只叫得
一声,便没了声息,想是给盈盈一脚踢晕了。过了好一会,见
她捧着一包衣物奔了出来,回到骡车之畔,脸上似笑非笑,神
气甚是古怪,突然将衣物往车中一抛,伏在车辕之上,哈哈
大笑。
令狐冲提起几件衣服,月光下看得分明,竟然便是老农
夫和老农妇的衣服,尤其那件农妇的衫子十分宽大,镶着白
底青花的花边,式样古老,并非年轻农家姑娘或媳妇的衣衫。
这些衣物中还有男人的帽子,女装的包头,又有一根旱烟筒。
盈盈笑道:“你是令狐半仙,猜到这乡下人家有个婆婆,
只可惜没孩儿……”说到这里便红着脸住了口。令狐冲微笑
道:“原来他们是兄妹二人,这两兄妹当真要好,一个不娶,
一个不嫁,活到七八十岁,还是住在一起。”盈盈笑着啐了一
口,道:“你明知不是的。”令狐冲道:“不是兄妹么?那可奇
了。”
盈盈忍不住好笑,当下在骡车之后,将老农妇的衫裙罩
在衣衫之上,又将包头包在自己头顶,双手在道旁抓些泥尘,
抹在自己脸上,这才帮着令狐冲换上老农的衣衫。令狐冲和
她脸颊相距不过数寸,但觉她吹气如兰,不由得心中一荡,便
想伸手搂住她亲上一亲,只是想到她为人极是端严,半点亵
渎不得,要是冒犯了她,惹她生气,有何后果,那可难以料
想,当即收摄心神,一动也不敢动。
他眼神突然显得异样、随又庄重克制之态,盈盈都瞧得
分明,微笑道:“乖孙子,婆婆这才疼你。”伸出手掌,将满
掌泥尘往他脸上抹去。令狐冲闭住眼,只感她掌心温软柔滑,
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抹来抹去,说不出的舒服,只盼她永远的
这么抚摸不休。过了一会,盈盈道:“好啦,黑夜之中,你小
师妹一定认不出,只是小心别开口。”令狐冲道:“我头颈中
也得抹些尘土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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