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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不是唯一的水果

_2 珍妮特·温特森 (英)
如此寒暄了片刻,阿克莱特夫人开始抱怨生意不好,逼得她要关门大吉,还说杀虫剂再也赚不到钱了。
“那就指望夏天热一点吧,虫子出来钱也就来了。”
傻子都能看出来,我母亲度秒如年。
“还记得两年前的热浪吗?哎呀呀,那可让我有了些买卖。蟑螂啊,甲虫啊,耗子啊,随便说一样,都能毒光光。没啦,再没那种好事啦。”
我们礼貌地静默了片刻,或更久,母亲便干咳几声,说我们该走了。
“等等,”阿克莱特夫人说,“这是给小不点儿的。”
她说的是我。她在柜台后头翻找一遍,拽出几只大大小小的铁罐头。
“可以放点玻璃弹珠什么的。”她解释了一句。
“谢了。”我笑着说。
“哎呀,小玩意儿,这不算啥。”她朝我笑笑,还使劲地把她的手在我的手上摩挲,就这样,才让我们走出了店门。
“瞧瞧啊,玫。”我把铁罐头举起来。
“是玫阿姨。”我母亲插了一句。
正文 创世记(11)
玫跟我一起细细端详。
“‘银鱼’,”她读出声来,“‘充分洒在水池、厕所及其他潮湿的场所。’噢,挺不错的呀。这只上头写了什么:‘对杀灭虱子、臭虫等有特效,无效退款。’”
最后我们回到了家,晚安玫,晚安爱丽丝,上帝保佑你们。我父亲早就上床睡了,因为他上早班。我母亲还得过好几个钟头才上床呢。
自打我认识他们起,我母亲就是凌晨四点上床,我父亲凌晨五点起床。从某种角度说,这挺好的,因为这就意味着我在半夜下楼时用不着孤零零一个人。我们经常吃点培根和鸡蛋,她还会读几页《圣经》给我听。
***
就是这样,我开始接受教育:她教我读《申命记》,告诉我圣人们的生平故事,说他们曾是如何劣迹斑斑,常受各种欲望的摆布。他们不适合被崇拜。这是天主教堂犯下的又一桩异端邪说之罪,我万万不可被巧舌如簧的神父们误导了。
“可我从没见过神父呀。”
“好女孩的座右铭是:时刻准备着。”
我学会理解雨,云团在高耸的建筑物上彼此冲撞,譬如尖塔或大教堂;云团被冲破,云朵下面的每个人就会淋到雨。这就是为什么——古时候——最高的建筑才是神圣的,人们常说,清洁仅次于虔诚敬神。你们的小镇越神圣,你们的建筑物就越高耸,得到的雨水也就更多。
“所以那些异教区才那么干旱。”我母亲这样解释,接着眼神空茫迷离,手中的铅笔也在微微颤抖。“可怜的斯普拉特牧师。”
我发现,自然界中的万事万物都是善恶争斗的标志。“想想曼巴毒蛇,”我母亲说,“在短距离中,曼巴蛇跑得比马还快。”说完,她在纸上画下了蛇马赛跑。她的意思是,在短时间里,恶会赢,但决不会赢太久。我们过得很开心,一起唱我俩最喜欢的赞美诗《不向诱惑低头》。
我请求母亲教我法语,但她立刻拉下脸,说她不可以。
“为什么不?”
正文 创世记(12)
“那几乎是我沉沦的根源。”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我锲而不舍地追问,逮着机会就问。可她只是摇摇头,念叨我还太小,说我长大了就会知道,无非是那套让人生气的说辞。
“早晚有一天,”最后她终于松了口,“我会跟你说说皮埃尔的事。”然后她拧开收音机,很长时间都不理我,我只能回床上睡觉。
她会讲一个故事给我听,转而跳到别的事情上,这种事屡见不鲜,所以我始终不知道“人间天堂”远离印度海岸后结局如何,还有整整一星期被“六七四十二”搅得糊里糊涂。
“为什么我不上学?”我问她。我对学校很好奇,因为母亲总是管它叫“养殖场”。我不懂养殖场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肯定是个坏东西,和“不正常的激情”一样。“他们会引你走上歧途。”这是我获得的唯一解释。
我在厕所里思考这一切。厕所在户外,我很讨厌夜里去厕所,因为蜘蛛会从煤棚那儿爬过来。爸爸和我好像总喜欢上厕所,我坐着,哼哼歌谣,他大概就那么站着吧,我猜。我母亲对此很光火。
“你快点儿,用不了那么久。”
可那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我们三人睡在一间卧室里,我母亲正在为我们搭建后房口的卫生间,要是布局得当,还能给我腾出半间房。可她的工程进展极其缓慢,因为她说她的想法太多,事情太杂了。有时候,怀特夫人会过来帮忙和水泥,可她们总是虎头蛇尾,干到一半就去听约翰尼·卡什 的歌,或是写一份新传单,宣扬全浸式洗礼的好处。最后总算是完工了,但花了足足三年。
正文 创世记(13)
与此同时,我的课程还在继续。通过鼻涕虫和我母亲订阅的种子目录,我学到了有关害虫和园艺的知识,通过《启示录》里的预言以及我母亲每周订阅的《真相大白》杂志,我酝酿出一套有关历史进程的独到见解。
“伊利亚又在我们之中了。”她宣布。
于是,我学会了诠释征兆和奇迹,不信仰上帝的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懂。
“当你进入传道行业,你就用得上这些本领。”她提醒我。
后来的一天早上,我们刚起床,想要收听“铁幕后的伊万·波波夫”节目,一只鼓鼓的棕色信封从信箱口扑通一声掉进来。我母亲心想,肯定是在镇会所大厅里举办的“治愈伤患荣光会”的参与者们写来的感谢信。她把信封撕开,脸色为之一变。
“是什么?”我问她。
“是关于你的。”
“关于我的什么?”
“我必须送你去学校。”
我立刻猫进厕所里,坐在马桶上。养殖场,终于来了。
正文 出埃及(1)
二、出埃及
“为什么你想让我去?”上学前的那晚,我问她。
“如果你不去,我就要进监狱了。”她拿起一把刀,“你想要几片?”
“两片,”我回答,“那里面有什么?”
“罐头牛肉,知足吧。”
“可是,就算你进监狱也会出来的啊。圣保罗就老是进监狱。”
“我知道,”她把肉压实了切,到我盘子里的罐头牛肉里只能渗出几滴可怜的汁液。“可邻居们不知道。把它吃了,别说话了。”
她把餐盘推到我面前。看上去很恶心。
“为什么我们不能来点薯片?”
“因为我没时间给你做薯片。我的脚要泡,你的汗衫要烫,还有那么多恳请祷告的请求要处理。况且,我也没土豆。”
我走进起居室,想找点事情做。我听见母亲在厨房里扭开了收音机。
“现在,”有个声音响起来,“是关于蜗牛家庭生活的节目。”
我母亲尖声大喊。
“你听见没?”她把脑袋探出厨房门,对我说,“蜗牛的家庭生活,这就是《圣经》所言的‘可憎之物’,就好像在说我们是从猴子变来的。”
我不禁多想了一会儿。阴雨连绵的星期三晚上,蜗牛先生和蜗牛太太在家。蜗牛先生静静地打着盹,蜗牛太太在读一本关于问题小孩的书。“医生,我忧心忡忡啊。他太安静了,不肯从他的壳里钻出来。”
“不是啦,妈妈,”我应了一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
正文 出埃及(2)
可她没在听我说。她又回了厨房,我听得到她在找国际服务频道,一边摆弄旋扭,一边喃喃自语地估摸着频率数字。我跟她走进去。“世上是有魔鬼,可这个家里没有。”她说着,凝视高悬在炉灶上的天主圣像。那是幅九英寸见方的水彩画,是斯普拉特牧师专为我母亲画的,就在他跟随荣光神圣征途团前往维冈和非洲之前。
那幅画叫《天主喂鸟》,我母亲把它挂在炉灶上方,是因为她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忙这忙那,为广大信徒服务。画已经显旧了,天主的一只脚上还有一小块凝结的蛋黄渍迹,但我们不想剥掉它,生怕颜料也会跟着掉了。
“我受够了。”她说,“走开。”
她又把厨房的门关上,还关掉了收音机。我听见她在吟唱《天主荣耀被赞美》。
“行,就这样呗。”我心里说。
确实如此。
***
第二天早上忙得紧。我母亲把我从床上拽起来,大喊已经七点半了,还说她一宿没睡,说我父亲饭都没吃就去上班了。她往水池里倒了一壶滚烫的开水。
“你为什么不睡?”我问她。
“要是我必须和你一起起来,睡三个小时有什么用?”
她往开水里兑了些凉水。
“那你本该早点上床的。”我好心提议,挣扎地脱掉睡衣。这件衣服是个老夫人帮我做的,领口小得和袖筒似的,我总得生拉硬拽,弄得两只耳朵生疼。有一次,我淋巴腺发炎并且聋了三个月,也没人发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思忖天主的荣耀,冷不丁想到一点:日子过得太安静了。我像平日那样去教堂,放声高唱,但好像除我之外没人吭声儿,而且已经有一阵子了。
我猜想,我准是因狂喜而灵魂出窍了,在我们的教堂里,这事儿毫不稀奇。后来我发现母亲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玫问起我为什么不回答别人的提问,母亲就是这么说的:“这是主的意愿。”
正文 出埃及(3)
“主什么意愿?”玫被彻底弄糊涂了。
“用神秘的方式显能。”我母亲说完,趾高气扬地走到前头去了。
于是,在我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教堂内外盛传我迈入狂喜之境,谁都不该和我说话。
“你凭什么觉得这种事会发生呢?”怀特夫人很想弄明白。
“噢,不用大惊小怪的,她七岁,你懂啊。”玫停顿一下,制造了某种效果,再接着说,“这是个神圣的数字,离奇的事情都发生在‘七’上,瞧瞧艾尔西·诺里斯就知道了。”
***
艾尔西·诺里斯,她可是我们教堂里鼓舞人心的名人,也就是玫常提起的“证人艾尔西”。每当牧师要我们举证说明上帝的善行,艾尔西就会踮着脚尖叫起来。“听我说上帝在这星期里为我做的事吧。”
她需要鸡蛋,上帝就送了一打。
她犯了一次疝气,上帝就把病带走了。
她每天都要祈祷两个小时,早七点一次,晚七点一次。
她的爱好是数字占卦,每每翻读《福音书》之前必会掷骰子,任由数字指引她。
“第一把,决定章节数;第二把,决定段落数。”这就是她的格言。
曾有人问过她,要是读超过六章节的《圣经》该怎么办。
“我有我的办法,”她生硬地回答,“上帝也有他的一套。”
我很喜欢她,因为她家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她有一架风琴,要它出声儿你就必须踩踏板。我每次去,她都弹奏《引向仁慈的光》。她负责键盘,我负责踏板,因为她有哮喘。她收藏外国钱币,存在一个有亚麻籽油味道的玻璃箱里。她说,这会让她想起过世的丈夫曾经代表兰开夏州参加板球赛。
正文 出埃及(4)
“他们都叫他‘强手斯坦’。”每次我去看她,她都免不了说一次。她总记不住自己对别人讲了什么,也总记不住水果蛋糕放了多久。有一段日子,她一连五个星期都给我端上同一块蛋糕。我很幸运,因为她也记不住你跟她说了什么,所以每星期我都用同样的借口。
“疝气。”我说。
“我会为你祈祷的。”她说。
最棒的是,她还有一幅“诺亚方舟”拼贴画。画上的诺亚爸爸和诺亚妈妈探身出去观望洪水,与此同时,小诺亚正打算逮住一只小兔子。但对我来说,最好玩的是那只可以拆下来的黑猩猩,用百洁布做的。每次结束拜访前,她会允许我玩它五分钟。我有各种版本的情节,但通常都是让它淹死。
***
礼拜天,牧师告诉所有人,圣灵充溢我的身心。他谈我就谈了二十分钟,可我一个字都听不见,只能坐在下面看《圣经》,心想这是本多么厚的书啊。当然,这一举动显得极其谦逊,众人就越发坚信不疑了。
我以为大家都不和我说话,而别人以为是我不和他们说话。可到了夜里,我意识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我走下楼,写了一张字条:“妈妈,这个世界非常安静。”
我母亲点点头,又去看她的书了。书是斯普拉特牧师寄来的,她早上才收到。那是本描绘传教士生活的书,书名是《普天之下皆知上帝》。
我吸引不了她的注意力,便拿了只橘子,回床上睡觉。我必须自己想法子。
有一年过生日,有人送了我一根竖笛和几本乐谱,所以我靠在枕头上,吹出了一段苏格兰民谣《美好往昔》。
我看得到手指在移动,可是没有声音。
我又试了段《小褐壶》。
没声音。
泄了气的我又开始敲打《老人河》的节奏段落。
没声音。
无计可施,而我必须等到天亮。
第二天,我一跳下床就决定告诉母亲出问题了。
可家里没人。
正文 出埃及(5)
我的早餐留在厨房餐桌上,附带一张简短的字条。
亲爱的珍妮特,
我们必须去医院为贝蒂阿姨祈祷。她的腿一碰就折。
爱你的,母亲。
所以,我尽可能妥当地过好这一天,最后决定出去散步。那次散步拯救了我。我遇到了吹双簧管并指挥姊妹合唱团的裘波莉小姐。她可聪明呢。
“但她不够神圣。”怀特夫人曾说过。裘波莉小姐肯定对我说了“你好”,我也肯定没理她。她很久没去教堂了,因为她跟随“拯救灵魂交响乐团”去英国中部巡演,因而不知道我理应沉默并充满圣灵。她站在我面前,眉头都攒到额头上了,嘴巴一张一合的,吹双簧管也用不着那么大的嘴呀。我拉住她的手,带她进了邮局。我拿起一支公用笔,在一张儿童津贴领取表格背后写下:
亲爱的的裘波莉小姐,
我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惊恐地瞪着我,也抓过纸笔开始写:
你妈妈是怎么搞的?为什么你不卧床休息?
写到这里,儿童津贴领取表格已经没空地儿了,我不得不再拿一张紧急事件联系人表。
亲爱的裘波莉小姐,
我妈妈不知道。她在医院陪贝蒂阿姨。我昨晚是卧床休息的。
裘波莉小姐对着字条目瞪口呆。她瞪啊瞪啊瞪了那么久,我都开始考虑要回家了。接着,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拉拉扯扯地送我上医院。当我们到了医院,我母亲和别的姊妹正围绕在贝蒂阿姨的病床旁唱颂歌。我母亲看到我们,似乎有点惊讶,但没有起身。裘波莉小姐拍拍她的胳膊肘,又把老套路来了一遍,攒眉毛,嘴巴一张一合。我母亲只是摇着头,摇啊摇。最后,裘波莉小姐大喊起来,声音那么响,连我都快听到了。“这孩子不是充满圣灵,”她尖叫道,“她聋了。”
正文 出埃及(6)
医院里的每个人都转头打量我。我的脸都羞红了,只能瞪着贝蒂阿姨的水罐发呆。我不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但不见得是最坏的事。随后,有个医生过来了,火冒三丈,又和裘波莉小姐互相比画手势。姊妹教友们都扭回头,再次凝视唱诗本,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医生和裘波莉小姐把我带去一间冷冰冰的小屋子,里面摆放着各种仪器,然后让我躺倒。医生用手指拍打我,这儿那儿的,还摇晃着脑袋。
那时候,真的是安静啊。
我母亲也来了,似乎搞清了状况。她填了一张表格,又给我写了一张字条。
亲爱的珍妮特,
没什么大毛病,你只是有点聋。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呢?我要回一趟家,把你的睡衣带来。
她要干什么呀?为什么把我独自留在这里?我开始哭。我母亲好像吓坏了,赶忙从手袋里摸出一只橘子塞给我。我剥橘子皮是为了安抚自己,眼看我镇定下来,大伙儿面面相觑,又都走开了。
自我出生以来,总以为世界是以简单明了的规则运行的,像是一个放大版的我们镇的教堂。现在我却发现教堂本身也挺让人困惑的。这是个问题,但我不想为它耗上很多年。当时的问题则很简单:我究竟会怎样。维多利亚医院又大又吓人,我唱歌却唱不出调儿,因为我听不见自己在唱什么。除了几张牙医广告和X光机器使用手则,就没别的可读了。我想用橘子皮搭一座小冰屋,可橘子皮老往下掉,就算乖乖竖起来了,我还是找不到别的东西扮演爱斯基摩人,我又不得不编出一个“爱斯基摩人怎么被吃掉了”的故事,可那只会让我显得更悲凄。扮家家就是这么回事儿,你总会被卷进去。
我母亲好歹是回来了,有个护士帮我套上睡衣,再带我俩去了儿童病房。那地方太招人恨了。墙壁涂成病怏怏的粉红色,所有窗帘上都有小动物。当然不是真的小动物,而是毛茸茸的小东西在玩彩球。我想到了刚刚被自己编进凄惨故事里的海象。它很邪恶,吃了爱斯基摩人,但它起码比这些玩意儿要强。护士已经把我的冰屋扔进了垃圾桶里。
正文 出埃及(7)
我没别的事可干,只能静静地躺着,凝神思索自己的命运。几个小时后,我母亲又回来了,带来了我的《圣经》、圣经联合协会出的彩色图书,还有一块塑像黏土,却又被护士收走了。我气得扮鬼脸,她就在卡片上写着“不好,可能吞咽”。我看了看她,也写了一句:“我又不是想吃它,我想捏它。再说了,黏土没有毒,说明书上写着呢。”我还朝她扬了扬黏土小盒。她皱着眉,摇摇头。我转向母亲求援,可她正忙着龙飞凤舞地给我写一封长信。护士开始整理我的床铺,把冒犯她的黏土腻子揣进了兜里。我算是瞧出来了,她铁了心,没什么能改变她的决定。
我吸了吸鼻子,消毒水和土豆泥的味道。我母亲捅了捅我,把信搁在床头柜上,再把一大袋橘子倒空在水罐旁的大碗里。我虚弱地笑笑,期待得到鼓励,而她却拍拍我的头,转身走了。于是,我又一个人了。我想到了简·爱,她经历了那么多考验,却总是那么勇敢。但凡我母亲感到悲伤,就会把《简·爱》读给我听。她说,它让她坚忍。我拿起她的信,信里写满了陈词滥调:别担心,很多人会来看望你,鼓起勇气来,要保证好好大小便,别让怀特夫人插手。她等会儿就来,就算她不来,她也会支使她丈夫来。我的手术安排在明天。读到这里,手中的信飘下了床。明天!万一我死了呢?这么年轻,这么有前途啊!我假想自己的葬礼,别人的泪水。我要我的坟墓里有《圣经》和《神谕》。我该写个墓葬指导吗?能指望他们留意到这些事吗?我母亲通晓各种疾病和手术。医生曾告诫她,像她这样的身体状况不应该到处走动,可她说时候还没到,而且她至少知道自己往何处去,不像他。我母亲在一本书里读到过,死于麻醉药的人比死于滑水的人还多。
“如果上帝带你回来,”她因胆结石而入院时曾对玫说,“你就会明白,那是因为他还有工作要让你去做。”我趴在床单下,祈祷自己能被带回来。
手术当天的大清早,护士们笑眯眯地又理了一次床,还把碗里的橘子堆出匀称的形状。两条汗毛浓密的手臂拖我起来,把我绑在冰凉的手推车里。脚轮咯吱咯吱地响,推车的男人走得太快了。走廊,对开门,露在密实的白面具上的两只眼睛。一个护士抓住我的手,与此同时还有一个罩子扣在我的嘴巴和鼻子上。我吸入了一口,看到一整排滑水的人随波跌落,没再浮起,然后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珍妮特,小果冻。”
我就知道是这样!我已经死了,天使们在发我果冻吃。我睁开眼睛,还指望看到一双翅膀呢。
“来,吃一点。”那个声音在鼓动我。
正文 出埃及(8)
“你是天使吗?”我带着希冀问。
“算不上,我是医生。但她是个天使,护士小姐,是不是?”
天使羞红了脸。
“我听见了。”我说,不是特意对谁说的。
“吃你的果冻吧。”护士说。
要不是艾尔西发现我身在何处,并且来看望我,我很可能衰弱无力地独自挨过余下的一周。我母亲得等到周末才能来,我知道,因为她在等管道工检查她的装修。艾尔西每天都来,讲笑话逗我笑,还讲故事,让我精神多了。她说,故事能帮助我理解世界。等我感觉好些了,她承诺会从基础知识教起,以后就能帮她数字占卦了。一阵激动油然而生,因为我知道母亲肯定不同意。她说过,占卦几乎就算得上发疯了。
“甭担心,”艾尔西说,“占卦可管用啦。”
我们过得挺开心的,就我们俩,不停地计划等我病好了该干什么。
“你多大了,艾尔西?”我很想知道。
“我记得大战,我只能说这么多啦。”随后她就开始说,她怎么驾驶一辆没有手闸也没有脚闸的救护车。
周末,我母亲来得挺勤的,但那是一年里教堂最忙活的季节。他们都在安排圣诞活动。她不能脱身时就让父亲来,他通常都会捎来一封信和几只橘子。
“唯一的水果。”她总那么说。
水果沙拉、水果派、水果奶油杯 、果汁潘趣酒。恶魔果、激情果、烂果子、礼拜日的水果。
橘子就是唯一的水果。我剥下的橘子皮填满了小垃圾桶,护士们去倒垃圾时都不情不愿的。我把橘子皮藏在枕头底下,护士们又责骂我,还叹气。
正文 出埃及(9)
艾尔西·诺里斯和我每天都分吃一个橘子,一人一半。艾尔西没有牙,所以她先吸吮,再揉烂了吃。我假装在吃牡蛎,把橘子瓣放在后舌根。人们会看我们,但我们不在乎。
艾尔西不读《圣经》也不讲故事的时候,她就找几个诗人做伴。她把斯文本恩 和他的麻烦事儿都讲给我听,还有威廉·布莱克的苦闷。
“古怪的人,没人听从。”她说。她读给我听《妖魔市集》,是一个名叫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女人写的,曾有个朋友送她一只罐子当礼物,罐子里有一只腌耗子。
不过在所有她喜爱的诗人中,艾尔西最爱的是叶芝。她说叶芝领悟到了数字的重要性,以及想象力对世界有多大的奇效。
“看起来是一样东西,”她告诉我,“却也可能是另一样东西。”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橘子皮冰屋。
“如果你想一件事想得够久,”她在解释,“很有可能,那件事就会真的发生。”她拍拍脑袋,“都在脑子里呢。”
我母亲相信,如果你为某件事长久祈祷,它就会成真。我问艾尔西,这是不是一码事。
“上帝在万事万物之中,”她若有所思地说,“所以,总是一码事。”直觉告诉我,母亲是不会同意这样说的,可她不在,所以也就无所谓了。
我和艾尔西玩“卢多” 、“吊死鬼”,探访时间快结束了,她在临走前又给我念了一首诗。
其中有一句是这样的:
万物倒塌又被重建,
唯建造者再度欢愉。
这句我懂,因为几周来我一直在坚持搭建我的橘子皮冰屋。有些日子里,只落得个巨大的失望,另一些日子里几乎大获成功。那是需要平衡和期望的巧活儿。艾尔西总让我加把劲儿,还叫我别去理会护士们。
“用黏土就容易多啦。”有一天,我抱怨了。
“但就没这么有趣啦。”她说。
等我终于出院时,听力恢复了,我的自信心也康复了(多亏了她)。
我必须跟艾尔西回家,并和她住几天,直到我母亲从维冈回来,她在那儿帮“迷途人协会”审计账目。
正文 出埃及(10)
“我找到了一份新乐谱,”她在公共汽车上对我说,“幕间表演里有七头大象。”
“叫什么名字?”
“《阿比西尼亚之战》。”
显然那是极有名的,富含维多利亚情趣,就像阿尔伯特王子。
“还有什么好玩的?”
“倒是没啥了,眼下上帝和我互不干扰。偶尔会有这种情况,所以我得空就去装饰房子。没什么花哨的,无非是擦擦护墙板。但当我和上帝在一起时,就完全没时间干别的了!”
到了家,她神秘兮兮的,让我在门厅里等一会儿。我听到她在屋里窸窸窣窣地摆弄什么,兀自嘟嘟囔囔的,还有什么东西吱呀吱呀地响。最后她终于推开门,气喘吁吁地大声宣布:
“上帝宽恕我,但这东西太烦人了。”
扑通一声,她把一只大箱子搁在桌上。
“打开吧。”
“这是什么?”
“别管啦,快打开。”
我扯开包装纸。
那是只圆顶的木盒,里面有三只小白鼠。
“沙德拉、米煞和亚伯尼歌,在烈火的炉中。”她的上唇牵出了一抹微笑。“瞧,我亲手画的火焰。”
只见盒子后板上有一片怒气冲冲的火舌,全是用橘色的颜料画上去的。
“也可能是五旬节啊。”我提出不同见解。
“噢,是的,通用的。”她表示同意。
老鼠们无动于衷。
“瞧,我还做了这些呢。”她在手袋里摸索,掏出两尊胶合板做的人像。两人都涂成了鲜亮的颜色,但一个明显比另一个要有神性,因为有翅膀。她看着我,得意扬扬的。
正文 出埃及(11)
“尼布甲尼撒和主的天使。”
天使的基座下有道小口子,刚好能嵌入鼠仓的圆顶,不会干扰老鼠们。
“真漂亮。”我说。
“我知道。”她点点头,在天使身边掉了一点奶酪渣儿。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司康饼,围着火炉吃。她家的老壁炉上有名人画像,瓷砖上还印着佛罗伦斯·南丁格尔的画像。壁炉上有克莱夫将军,还有帕莫斯顿,伊萨克·牛顿下巴有点焦,因为壁炉里的火窜得太高了。艾尔西把她的灵骰秀给我看,四十年前她从麦加买了好些回来。她把它们藏在炉膛后的小盒子里,以免被贼发现。
“有人说我是傻瓜,但世界包罗万象,肉眼所见只是一小部分。”我静静地等候下文。
“有这个世界,”她敲敲墙壁,活灵活现的,“还有这个世界。”又砰砰地拍了拍胸膛。“如果两个世界你都想搞明白,你就必须留意两个世界。”
“我不明白。”我叹了一口气,琢磨接下去该问什么才能理解得透彻些,可是她睡着了,嘴巴张着,而且连老鼠都没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艾尔西一直没有醒,我想大概等我上了学就能明白了吧,这就是我唯一的慰藉。即便等她睡醒,好像也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宇宙解说,也忘了要给老鼠们造一条小隧道。我在学校里也没有找到答案,疑惑变得越来越复杂了。上完三个学期,我开始泄气。我学会了乡村舞和初级针线活,仅此而已,没更多的了。乡村舞,就是三十三个东倒西歪、身穿橡胶底帆布鞋和绿色灯笼裤的小孩努力跟上“小姐”的脚步,而“小姐”反正都得跟着“先生”跳,并且目不斜视,绝不能瞄别人。他们很快就订婚了,但对我们没好处,因为他们又开始为舞会大赛做准备,也就是说把课时全用在操练舞步上,我们都跟着留声机里的指令上窜下跳。最糟糕的是花式部分,逼着你拉紧你讨厌的人的手。一下课,我们就连拧带打地甩掉彼此的手,结下的仇一言难尽。我烦透了被人欺负,俗话说久病成医,我也渐渐发明出一套最基本的折磨人的手法,并以甜蜜圣洁的外表加以伪饰。“小姐,你叫我?没有啊,小姐。噢!小姐,不是我干的。”其实就是我干的,我一直这么干。对女孩们来说,最最可怕的欺负莫过于被推进拉兹伯恩锻铁工厂后头的污水池,让你浑身湿透。对男孩们来说,是任何和他们的小鸡鸡有关的事。因此三个学期后,我坐在鞋袋上,郁郁寡欢。鞋袋室又黑又臭,总是有股臭脚丫子味儿,甚至开学第一天就很臭。
正文 出埃及(12)
“你去不掉脚臭味儿。”我听门房很不开心地说过这话。
清洁女工直摇头,她驱除的臭味儿比她吃过的热饭热汤还要多。她曾在动物园干过活儿。“你知道那些动物臭气熏天,”但脚臭味儿让她很挫败。“这玩意儿能擦掉地板一层皮,”她挥动着一个红罐头说,“可拿脚丫子没辙儿。”
过了一两个星期,我们反倒不觉得臭了,况且那是个很不错的藏身之地。老师们不靠近这里,顶多站在离门几码远的地方监督我们。学期最后一天,上半周的时候,我们集体出游,去查斯特动物园。那意味着每个人都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比谁的袜子最干净,谁带的三明治最丰盛。罐头饮料是最让我们又羡又妒的,因为大多数人带的是特百惠塑料罐里的鲜榨橙汁。特百惠一加热就烫得要死,能把我们的嘴唇烫破。
“你带了黑面包。”三个脑袋顶来顶去的,凑上你的座位。“那是干什么用的?里面有不少哩,你是吃素的?”
我的三明治被人用手指头戳过了,我假装没看到。常规三明治检查是一个座位一个座位挨下去进行的,时而有啧啧称羡声,时而爆出尖利的笑声。苏珊·格林的三明治里有冻鱼条,因为她家很穷,只能吃剩菜,哪怕很难吃。上一次她只能带棕色沙司,因为连剩菜都没了。检查员宣布,雪莉第一名。雪白的卷饼里裹着咖喱蛋和碎欧芹。她还有一听柠檬水。动物园没啥看的,我们只能两人一排走完一圈。漫长的队伍迂回行进,沙子和锯屑湿答答地黏在一起,毁了我们的新鞋。斯坦利·法莫掉进了红鹳池,谁也没钱买小动物模型。所以我们回到大巴士上时,比预计时间早了一小时,然后就摇摇晃晃地回家了。我们留给司机的纪念品是三只满是呕吐物的塑料袋,还有几百张糖果纸。我们只有这些可以无私奉献。
“再也不许了!”佛图夫人拔高声调,护送我们下车,走到大街上。“再也不许让我丢脸了!”
眼下,佛图夫人正在帮助雪莉完成夏季晚会的舞裙。“她俩挺般配的。”我心想。
只有想到教堂举办的年度夏季露营,我才略感安慰。这一次,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德文郡。我母亲激动死了,因为斯普拉特牧师承诺:利用回英伦的稀疏机会过来一次。他要主持第一个礼拜天的礼拜,就在卡伦普顿外的福音营里。
正文 出埃及(13)
此刻,他正在欧洲举行巡展。他迅速成为我们教区派出的最有名最成功的传教士之一。世界各地的土著把感谢信发到我们的教区总部,感恩灵魂被拯救、和上帝喜悦同在,而我们连那些部落的名字都读不利索。为了庆祝他的布道令第一万名信徒皈依,牧师得到一笔赞助,并能休个长假,到各地展示他搜集的武器、驱邪物、偶像和原始避孕工具。展览被命名为“唯主荣光才能拯救”。我只看到了宣传册,但我母亲知道得巨细无靡。除了斯普拉特牧师会现身,我们还为德文郡的农民精心组织了一场活动。过去,我们只有一套程式,不管是在福音营还是在镇公所,总是对地点毫不在意。后来,我们的活动秘书收到了总部寄来的一套活动指南,附上的解释是:基督随时都可能复临,我们应不遗余力地拯救灵魂,用什么法子取决于我们自己。活动指南,由灵恩运动市场委员会特别设计,解释了人和人不一样,需要不同的感化方式。你必须选择和他们有关、和他们的想法息息相连的救赎方法。所以呢,假如你见到一个渔夫,就得用大海来比喻,巧妙地传递出讯息。最重要的是,当你与别人一对一交谈时,一旦你知道他的生活最渴盼什么,又最恐惧什么,你就能决定该怎么感化他。这样一来,一下子找到关联点,他们就和福音分不开了。委员会让我们给参与“圣战”的那些人做周末培训,发放表格,以使我们掌握进步迹象,任何蛛丝马迹都会让我们深受鼓舞。斯普拉特牧师写了一篇私人推荐文,登在指南书封底上。还有张他的照片,比现在年轻多了,他正在为某个酋长施洗礼。我们的任务就是证实一点:上帝和德文郡的农民休戚相关。我母亲负责筹办营地小卖部,已经开始购买大批量的豆子罐头、法兰克福香肠。她告诉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我们都期盼有更多人的皈依,多到足以在埃克塞特建一座新教堂。
“我记得,那时候在这里建起了福音堂,”我母亲充满期待地说,“我们都是一条心,只用皈依再生的工人。”那曾是光辉而艰难的时代,攒钱买钢琴和赞美诗集,抵挡魔鬼的诱惑,只干活不休假。
正文 出埃及(14)
“当然,那些日子里,你父亲是个玩牌的人。”
到最后,他们从总部得到一笔资金,这才造好了屋顶,还买了一面旗插在上头,旗子上用红线绣出“寻求上帝”。升旗那天是无比骄傲的。所有的教堂都有旗帜,都是残疾的传教士们做的。这既能帮他们获得救济金,也能给予他们精神上的满足感。头一年里,我母亲的足迹遍布大小酒吧、各等酒馆,敦促酒徒们跟随她去教堂。她曾坐在钢琴边,唱《你心有空虚为主吗?》,她说她唱得感人肺腑。歌声一起,男人们就捧着大酒杯哭泣,放下了斯诺克球杆。那时她又丰满又漂亮,他们叫她“耶稣美女”。
“哦,是有人追求我,”她坦言,“也不都是虔诚的。”不管他们是否虔诚,反正教堂壮大了,我母亲走在大街上时,很多男人会停在路边等她走过,向“耶稣美女”脱帽致敬。
我经常想,她肯定是仓促成婚的。和皮埃尔那段纠葛之后,她不想再折腾了。当我坐在她身边浏览相册里面容严峻的祖辈时,她总会停在那两页——目录上称之为“久远的火焰”。上面有皮埃尔,还有我父亲和其他男人。“为什么你不嫁给这个或是那个?”我问她,十分好奇。
“净是些刚愎自用的男人,”她叹着气说,“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一个例外,他只是个赌徒罢了。”
“为什么他现在不是赌徒了?”我想知道,便拼命假想我那温顺的父亲看起来和电影里的男人一样。
“他娶了我,也找到了上帝。”说完她又叹了一口气,把“久远的火焰”里每个人的故事都讲给我听。疯子波希,开一辆敞篷车,要她跟他住到布莱顿去;艾迪,戴玳瑁眼镜,养蜜蜂……就在那一页最下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有个漂亮的女人,怀里抱着小猫。
“那是谁?”我指着她问。
“哪个?哦,是艾迪的妹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她放在这里。”她翻过这一页。下一次我们再看相册时,她的照片就不见了。
所以她嫁给我父亲,并改造了他,他建起教堂,并且决不恼怒于人。我觉得他人很好,尽管不太说话。当然,她自己的父亲是暴怒型的。他父亲对她说,她嫁错了人,失了身价,还说她本该留在巴黎,然后便迅速切断了和她的联系。所以她的钱从来都不够多,过了一阵子,她索性就忘记自己从来都没什么钱。“教堂就是我的家。”每次我问起相册里的人,她总这么说。教堂也是我的家。
正文 出埃及(15)
在学校里,我好像学不到什么,也赢不到什么,就连抽签也抽不好,总抽到食堂监察的下下签。食堂监察的意思是,你必须确保每个人都有一只餐盘,水罐里不能只有几口水。食堂监察只能最后一个吃饭,只能分到最少的一份饭菜。我曾一连三次抽到这张签,同班同学对我大吵大嚷,因为我闻起来总有一股肉汤味儿。肉汤星星点点地溅在衣服上,我母亲逼我连着一周都穿同一套校服,因为她说了:只要我还负责监察,把我打扮得再干净秀气也没意义。现在,我坐在鞋袋上,前胸蹭着猪肝和洋葱。通常我会把菜渣抹干净,但今天实在太郁闷了。跟着我们教堂过了为期六周的暑假,我真的不能再应付这种事儿了。我母亲说得对,这儿就是个养殖场。倒不是说我没努力过。一开始,我倾尽全力想要表现出色,想要融入集体。去年秋天,就在新学期开始前,老师布置过一次作业,让我们写一篇题为《暑假时我干了什么》的随笔。我一心想要写好,因为我知道他们都以为我没有早点上学所以不会读也不会写。我一笔一划地慢慢写,写出我最漂亮的书法来,我很自豪,因为很多别的学生只能用打字机。我们一个一个朗读自己的随笔,然后交给老师。写的都差不多,钓鱼、游泳、野餐、沃特·迪斯尼的动画片。有三十二篇随笔都是有关花园和青蛙产卵的。我的姓氏排在字母表的最后,只能耐下性子等。老师是希望全班同学都快快乐乐的那种女人。她管我们叫小羊羔,还特别对我说,假如有困难也别担心。
“你很快就会适应的。”她安慰我。
我想让她开心,便充满期待,颤抖着开始朗读我的随笔……“这个暑假,我跟着教堂露营团去了科尔温贝湾。”
老师微笑着点点头。
“天气非常热,贝蒂阿姨中暑了,反正她的腿也是一碰就断,我们都以为她会死掉。”
老师看上去有点忧虑了,但同学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但她好转了,多亏我母亲整夜陪护,无微不至地照料她。”
“你母亲是护士吗?”老师问,言语中透着一丝同情。
正文 出埃及(16)
“不,她只是治愈伤患。”
老师皱起了眉头。“好吧,继续念。”
“等贝蒂阿姨恢复了,我们一齐坐巴士去兰迪德诺看沙滩场地。我打铃鼓,艾尔西·诺里斯带上了她的手风琴,但那架手风琴被男孩扔过一把沙子,从那儿以后,F半音就拉不出来了。我们打算到秋天办一次小甜饼义卖,筹钱修好它。
“我们从科尔温贝湾回来后,隔壁邻居又生了一个孩子,他们生得太多了,我们都分不清是谁的孩子。我母亲从院子里挖了些土豆送给他们,可他们说不需要救济粮,就把土豆扔过墙头,全扔回来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老师看着我。
“还有吗?”
“是的,还有两面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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