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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行者

_4 黃碧雲(当代)
  我除掉头上的羽毛,脱掉身上的大鸟翼。好累了,我想 睡一睡。
  我醒过来。打开门,两个年轻人站着,眉清目秀, 男子高高大大,背着小背囊,手里夹着一本书。女子 到他的下巴,好面熟,一头长发,梳得服服帖帖,两个 都穿大衣毛衣牛仔裤,学生模样,很可爱的年轻人。男子 见到我,就叫我,妈咪,女子拉拉他,叫他,哥。那么大了, 如日中天,我的宝贝,那么大了,都比我高了,孩子真令我快乐,他们 有他们的人生, 未开启的礼物,或好或坏,或失望或完满,在他 们面前:我也要有我的。那么迟,五十二岁,我才开 始,狂欢节已经完了,没甚么留给我的了,但我仍像 母猪寻找珍珠一样,在生命的盛宴,寻找餐桌下的残 屑,总有一点,是我的,无论是那么的微小。我亲爱 的,如日中天,请容我,有很小很小的,微小空间, 让我,我已经忘记了,扬起手,我的身体充满力量, 美丽,强壮,热烈,请让我起舞。 
  女子说,妈咪,我们找你好久了。我皱皱眉, 说,你找谁。男子顿一顿,说,我们找陈玉。我说,我想你们找错人了。我叫姬丝汀.波达。便呼的关上 门。 
  关上门,我打开电视。我在一间酒店房间,打开 电视,播的是意大利语新闻节目。春天来了,运河有 小船,人们戴上瓷面具,有天使、圣奥古斯汀、圣母 之母安妮、圣母玛莉,圣子已经死了,有灵魂收割 者,镰刀都沾满血。威尼斯有一个狂欢节。不是阿姆 斯特丹,火车向南,在黑暗之中奔驰。狂欢节已经完了,另外有一个狂欢节。我在威尼斯。
  (第三节完)
媚行者之九
  
  
  4
  “我的生命,有三个时期:战争之前,战争时期,战争之後。” ‘就像基督:诞生之前,基督在生,其後是公元。战争开始。我父亲说:活著。写下微小事情。’ “从前的玛嘉思嘉河,翠蓝色。” 我总是想,如果有战争,我一定会自杀。但果然有了,我不但没有自杀,我还留下。我说:这是我的土地,我生於此,长於此,我不要离开。 
  “为甚麽”。 
  “不为甚麽。为了个零鸡蛋。” 
  “为了自由。为了土地。为了美丽。” 
  “其实我没有发觉,原来每一个人都可以做这样的事情。可以将胎儿从母胎拿出,在手里捏死。可以将人缚在稻草上,放火烧。可以将人扔上电线上,电死。四小时内,一个人可以杀死了二百人。在集中营里,可以指著一个男子咬掉另一个男子的睾丸。可以逼老祖父与孙女性交。十个男子强奸二十个女子,每人三至四次。他们不是野兽,只是普通人。” 
  “甚至我会想,可能是我。”
  “可能是我。沉默的可能是我。仇杀的也可能是我。” 
  ‘我每天都想著手榴弹,地雷,警察。’ 
  ‘科索沃解放军和塞尔维亚军队轮著到我工作的酒厂搬酒喝。每个人都醉醺醺的开枪。’ 
  ‘战争是狂欢节。血好热。’ 
  ‘我怎样向我的孩子解释呢。我不明白的事情, 我不知如何解释。我只说,好好睡。他们都在窗前看 轰炸。我丈夫,好沉默,不肯吃。’ 
  ‘我聋了。’ 
  ‘我一生人,经过很多次战争。一九八二年我在 黎巴嫩,知道以色列士兵怎样开坦克辗过小孩的身 体,但报纸电视没有报道,因为那是美国人的电视报 纸,所谓‘自由新闻媒介’。一九九六年我又回到黎 巴嫩,情形一样。一九九二年我在卢旺达。不很多人 留意卢旺达的屠杀,因为他们是黑人。黑打黑,不关 白人的事。我来自爱尔兰,过去二十年,北爱尔兰不 停有谋杀和袭击。爱尔兰是小国家,小到所有我遇到 的人都以为爱尔兰就是英国。但这所有的战争,都没 有我见到这一次的丑恶。当然没有一场战争不是丑恶 的。但这是一场,眼球对眼球的仇杀。我第一次进入 科索沃比雅城,满城都是秃鹰,起码有几千只,盘旋 啼叫,抬头天都黑。而且好臭。这气味我在黎巴嫩嗅 过,在卢旺达也嗅过。是尸体的臭味。当时刚入夜, 城里还有几个黑影,从焦黑冒烟的商店走出,手里还 拿著抢回来的货品。除此以外,城很静,没有一个 人。我感到有只冰凉的小手在我背上,轻轻抚过。好 像我小时候我哥哥将冰扔送我背后一样。’ 
  ‘地上都是还未爆的坦克炮弹。桥都炸断,我们 从田野越遇,每时都想著地雷。’ 
  ‘我突然好累。好累好累。炮火那么大声,我伏 在地上,睡著了。醒来我的同伴都变成尸体。’ 
  ‘你自由吗?我想我自由。’ 
  ‘自由了。他们都说。我现在很好,在红十字会 做寻人的工作,我没有被强奸,还活著,九月就回到 大学去上课。如果我喜欢,我可以到街上去,行到早 上四时。我可以很自由,但我只是无法觉得自由。我 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约束我,我那里都不想去,甚 应都不想做。’ 
  “我是个不一样的人了。” 
  “我什么都不想说。” 
  “我重复做一个噩萝。或静不是噩萝,但我总觉 得是个很可怕的萝。我梦到了我童年在其中长大的屋 子,在杨林之前,窗好大。我还是个孩子。我在窗前 看风景。就这样。” 
  “她说桑妮亚,你一定要强壮。四天以后她回来 了,全头变白,我以为她是我祖母,瘦得像根枝。她 握著我的手,说,桑妮亚,你一定要强张。” 
  “后来我就不再相信上帝。” 
  “我无法憎恨。孩子就是孩子。他市场让我想起 那可怖的可怖的。但他是个孩子,是生命。” 
  “一九九九年四月一日,是我一生最难过的一天。” 
媚行者之十   
 
  花孩子
  ——你的名字。
  ——出生日期。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日。
  ——出生地点。
  克罗地亚沙甲。
  ——职业。
  学生。主修地质学。
  ——家里有。
  一个弟弟。父亲曾经在南斯拉夫共和国军队服役。今年五十三岁。他当兵的时候,恐怕是很久之前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他打甚麽仗。
  ——父母亲的职业。
  我父亲是个水喉匠。我母亲在家照顾孩子。
  ——第一次被揍。
  大概两岁至三岁。是我母亲打我的。
  ——你打架吗。
  很少。第一次,大约四五年级,我十岁或十一岁。第二次,我十七岁,第十一班。
  ——克罗地亚打仗时,你知道吗。
  我当时第八班,不大知道。我跟我家人到防空洞。
  ——你家人有受伤吗。
  没有。当时沙甲并没有很激烈的战争,只有零星的狙击炮。我一个表哥,因为克罗地亚与南斯拉夫国家军队开战,他本来在布尔格莱德,因为他是克罗地亚人,很危险,所以他去了德国。
  ——你几时被征兵。
  十八至十九岁。但我反对战争,反对当兵,所以要求成为良心反对者,只当文职,不携武器。
  ——你会怎样说你的国籍。
  我不会说明我的国籍。
  ——为甚麽。我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
  在纸张上,我是克罗地亚人,但这没有意思。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但唱国歌的时候呢。
  你会怎样。我会跟其他人一样,站立。但这不表示甚麽。
  ——你是个共产主义者吗。
  我不是。
  ——认同南斯拉夫的共产主义吗。
  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不那麽的共产主义。我小时候南斯拉夫还比较有点社会主义,现在都没有了。
  ——你认同现在的南斯拉夫,还是社会主义的南斯拉夫。
  两个制度我都不认同。两个制度都没有充份保障个人的公民权利。
  ——你喜欢穿制服吗。
  不。
  ——你有运动或喜欢甚麽体育活动。
  踢足球。手球。
  ——你认为体育能够化解人的暴力倾向吗。
  不。体育可以发泄精力,但不能化解人的暴力倾向。
  ——你怎样化解你的暴力倾向。
  我没有甚麽暴力倾向。我从来不觉得内里有暴力。
  ——你自由吗。
  ……这甚麽意思。
  ——随便你怎样理解。
  你可以问得准确些吗。
  ——你随便答。
  这……我想我自由。
  ——你对你的生命,满意不满意?
  那一方面。
  ——每一方面。学习吧。家庭。爱情。性。将来。工作。经济。
  不满意。我对整个生态系统不满意。我对社会的运作方式不满意q我也不满意在克罗地亚,越来越多小希特拉了。
  狄托上将的好儿女
  米高·来顿。我在美国乔治亚州出生。我父母都是南斯拉夫人。在家里,我们说英语,但他们逼我学南斯
  拉夫语,又逼我看二次大战的纪录片,狄托怎样带领南斯拉夫,成为共和国。後来我去布尔格莱德教书。一九九一年南斯拉夫与克罗地亚开战,其後就是波斯尼亚。我辗转去了萨拉热窝,刚好围城。我在那里三年零七个月,活动范围只在我家与城里中央银行大厦我的办公室之间。开战後,我突然觉得好熟悉,在那里见过。想清楚,大吃一惊,原来在我父母逼我看的二次世界大战南斯拉夫战争记录片中见过,只不过,这一次,声音好大,好真,任何的音响效果都做不到那种震栗的效果,而且,记录片是黑白的,而这次我见到的,是彩色的!所以可以看到血的颜色。 丹尼尔。我是马其顿人。今年二十三岁。马其顿从一九九二年才第一次成为独立国家。人口只有二百万。我小时候听过一个笑话。话说中国的总理,我不知是谁,问狄托,马其顿在那里,有几多人。狄托声,在南斯拉夫南部,是其中一个共和国。人口有二百万。中国总理说,这容易,可以全都请他们来中国,我将他们安顿在酒店。那时我才知道,中国有亿计的人口。
  我小时候是少年先锋队,戴一顶红星帽,围红巾,是狄托的好儿女。
  狄托每年都会到各个共和国和自治区访问。我记得,他来马其顿,我母亲,已经九个月怀孕,拖著我,和我哥哥,为等见狄托一面,在街上等了十六小时。我一直哭,好冷,好饿,我眼困。我不明白我母亲为甚麽会这样喜欢狄托。
  一九八0年五月四日,狄托死了。我母亲哭得好厉害。所有的大人都在哭,好可怕。
  一直到一九九一年,每年的五月四日下午三时,也就是狄托死的时刻,人们都会停车,站出来,敬礼静默,一分钟。
  南斯拉夫开战了。差不多到这个时候,我才明白,为甚麽狄托死了,那麽多人在哭。
  新嘉。我是共产党员,在波斯尼亚萨拉热窝出生,现已退休,从前是个经济学者,在计划部门工作。我也是个回教徒,但我从来没有上过回教寺祈祷。我是共产党员,所以我不祈祷。狄托的社会主义,是个自由
  的社会主义。意思就是说,可以同时是共产党员和回教徒。
  我在这房子,已经居住了三十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人有屋住,有书读,病了有医生看,各个种族都享有平等公民权利,南斯拉夫分成六个共和国,阿尔巴尼亚人居住的科索沃,匈牙利人住的和扎和典娜,成了自治区。那时候的萨拉热窝,是个大熔炉,咖啡店的音乐好大磬,所有人都在这里,成天讲话,巴尔干半岛的电影,音乐,艺术,话剧,文学,都在这里上演出版,东欧洲的学生都来萨拉热窝大学读书。夏天我们就到克罗地亚海边渡假,几年会去一次意大利买衣服。
  狄托死时,我哭了,哭得很厉害。他是个英雄,给我们带来民族尊严。他带领我们对抗德国纳粹,後来又拒绝苏联的控制。
  围城时房子都给轰个稀烂。战後我们便将房子,慢慢的修好。看起来,还像三十年前一样舒适。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我已经全头银白,而满城都是美国和西方国家的士兵。
  我的朋友塞尔维亚人,全都离开了萨拉热窝。我儿子给拉进了集中营,不知所踪,怕都死了。
  亚林。我在科索沃毕城出生,长大,念大学。你会喜欢毕城,这是个古老的,美丽的城。城里回教寺和东正教、天主教的教堂并列,并留有土耳其人的浴池。我念化学,毕业後我就到酒厂做化验,在酒的一蒸与
  二蒸之间,化验酒的糖份与酒精。科索沃在狄托的统治下是自治区,阿尔巴尼亚人有自己的报纸,电台,学校。一九八七年塞尔维亚共和国总统米罗史维治来到科索沃,发表了一个著名的演说,说在科索沃的塞尔维亚人不可以再受欺侮了,当时我还念大学最後一年。毕业後我就在这间酒厂工作。
  一九九o年他们就将我解雇。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所有的阿尔巴尼亚人都没了工做。我表哥在英国利斯城,这样我就去了利斯,做黑工,甚麽都做,建筑,修车,电油站加油小工,剪草,油漆。我十分喜欢英国,气候温和,不像巴尔干,热天热得出火,冬天好冷,零下二十度,到六月都有雪。英国人又十分温文有礼,不过他们的警察和移民官员还是将我递回国。
  回到科索沃我到街市卖东西。在保加利亚买点货,到街市卖。
  我很想回到工厂工作,因为那才是我的专业。我不喜欢到街市去卖东西。
  一九九九年二月,塞尔维亚警察第一次到我家,并叫我和我家人走。没多久便开始战争。
  史维嘉。那真是我的,黄金岁月。那时我还是个芭蕾舞员。而且恋爱。
  一九八零年也就是秋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第二个女儿出生。但其实我又知道,我会自己一个人,终其馀生。
  我第二个女儿的父亲,不是我丈夫。
  他是个很吸引人的男人,很聪明。但他是一九三一年出生的,你可以想像那个年代出生的男人,对女性有怎样的期待。
  但我没有离开他。我真傻。虽然我知道,最终我会自己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怎样,为何。
  就像庸俗小说,他给我写了一封信,说他秘密结婚了。
  狄托死那年,我好记得,我二十九岁。已经是个老女子了。我退了休,没有再跳舞。
  妮达。一九九四年,我第一次到科索沃。我感到很震惊。
  我从不知道科索沃那麽贫穷,没有水,没有电,而且原来塞尔维亚人和阿尔巴尼亚人,互相隔离。
  那次我和几个欧洲人权组织的人权工作者到科索沃考察。我当翻译。工作完毕,晚上我们想出去吃点东西。我们到了一间比萨店。进了店里,他们都看著我。我觉得好奇怪,问他们,店开吗。有东西吃吗。
  我和那几个工作夥伴说英语。店里的原来是阿尔巴尼亚人。我们点吃的时,说英语。後来我的夥伴上了厕所,我一个人,我想喝点东西,就跟他们说塞尔维亚语。那阿尔巴尼亚小伙子呆了。然後他说,你从那里来。我说,我从布尔格莱德来。他说,怪不得。
  在科索沃住的塞尔维亚人,从来不会到阿尔巴尼亚人开的店。阿尔巴尼亚人也不会到塞尔维亚人开的店子
  。打从狄托死後,科索沃就开始种族隔绝。其後发生战争,一点都不奇。
  一九九九年三月,北约军队开始轰炸我们的学校、医院、工厂,说我们在科索沃逼害阿尔巴尼亚卧。但我只到过科索沃一次,而且非常吃惊。
  现在我想生孩子。但他们放下的炸弹有放射线。
  我不知道我应否冒险生孩子。
  我每天都想著地雷
  
  我只到,山羊所到的地方。野草丛生的地方,不要去。
  如果房子的门关著,不要去开。
  你不能分辨草,或地雷引线。
  每天你都行同一条小径。每一天你可能只是好运气。地雷的触发点是那麽小,一个戒指那麽大。
  你不会看见地雷。你知道的时候,已经太晚。
  prorom-1和prom-1p,引发时可以弹至一米高,杀伤范围六十五米。那是最危险也是最常见的炸人地雷。空投地雷 kb-1和 kb-2,直径只有四十亳米,高八十五亳米,一瓶香水那麽大,含三十五克tnt+rdx炸药。杀伤范围是二十五米。
  地雷会旅行。冬天的时候,有雪。地雷随雪浮起,融雪的时候,像种子一样,落到新的地方,静默等待。(所以不要相信地雷图。一个冬天以後,地雷浮移。已经清除的地雷田,可以重新,布满地雷。)
  地雷好敏感。反坦克地雷,像tma-4,一百公斤左右的压力就会引爆。如果你开车,小如快意,或者是南斯牌小汽车,只要碰著,就会引爆反坦克地雷。
  所有反坦克地雷都可以完全摧毁普通汽车(你没有机会),和严重摧毁坦克。
  ——炸人地雷,有以压力触发,或以引线触发。
  pma-1a只需要三公斤的压力就会爆发。三公斤,可能是一只鸡,可能是一只猫,可以是你放下的一袋蕃茄。以引线触发的,只需要一公斤的拉力。
  激烈而静默的地雷。等待时静默,爆发时好激烈。
  甚至埋在地底。埋得太深了,就死亡。这是地雷稀有的死亡。
  地雷不死。第一次世界大战埋下的地雷,在法国,依然会爆发。
  地雷田八月时分,开满脸大的向日葵。向日葵,没有人到的地方,(连山羊都不会去的地方),开满了向日葵。
  我时常都想著地雷。想著地雷的敏感,残酷,隐密(及向日葵的盛开)。想著那些小手小脚,炸散了的,玫瑰花瓣一样的,小手小脚。
  我才知道,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你必须尊重地雷。我从不轻佻。
  接近地雷的时刻。最隐暗的修院都没有这样安静。我的灵魂透明。一无所思。
  如果世间的想念,一闪而过,我就离开地雷田。
  因为在地雷田,你不能错。一次就是你的生命,或你的脚。
  金属探测器必必作响。可能只是罐头盖,可能是离家锁匙。当然也可能是极为微小的撞针。
  我那麽轻,情人都没那麽轻。三十度,探雷针轻轻触著地面,与地面成三十度,每次都那麽准(你不能不准。你不能错一次。)
  如果我触著地雷(那麽轻,那麽温柔,那麽准确。)(温柔的三十度)。三十度,是不会触发地雷的角度。
  如果不能拆除地雷的撞针,或移动地雷太危险,就在现场引爆。
  每次探雷针只移动两公分。两公分,那麽细,那麽密。(接近地雷,你不能粗疏)
  但我从来没有想到死。死了,也没有人为我哭泣。
  但说甚麽呢,种地雷的是我,拆地雷的也是我。
  我城 萨拉热窝
  而我不过是你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一个克罗地亚女子
  从桥的一边到另一边
  (桥总发生很多事情因此焚烧 断裂)
  萨拉热窝的一边到另一边。
  从山到山
  生命的一种状态,与另一种。
  她没有走过去
  那从前翠蓝的玛嘉思嘉河
  这一枪
  开始了围城岁月
  我们走到街上 那麽亲密。
  二十万人,从此理解和平
  面包、和水
  一咖啡店会是忧伤的回忆
  诗、你喜爱的红星球队、血肉肠、乾净床单、阳光及雾、最後一次你开的甲虫车
  原来生命里有千百种、微小事情
  除此以外
  我无法明白
  城里还有鸽子
  如果她离去
  萨拉热窝鸽子会 告诉另一只
  譬如塞尔维亚鸽子怎样的平安消息
  我们山上的邻居
  和我踢足球的、喝啤酒的买一样颜色唇膏的怎样成了我们的强暴者
  一九九二年夏天
  这年夏天特别热
  冬天特别冷或许不是
  或许那只是我的感觉
  一九九二年波斯尼亚战争是我的第一次你还不相信
  “事情还远著呢。”你说。
  “这怎可有。”
  “我们一起生活那麽多世纪了。塞尔维亚、克罗地亚、波斯尼亚。”
  “萨拉热窝是我们的、美丽的城。”
  “我祖母还以为狄托在打游击战。”①
  “这麽久了。”我祖母说。
  “这场仗还没有打完。”
  这一年夏天的玫瑰特别艳
  -----------
  ①一九四一到四五年,狄托带领南斯拉夫打游击战争,大战後建立第二度南斯拉夫共和国。一九一二至一
  三年的巴尔干战争,使巴尔干半岛脱离土耳其统治,却引起中欧洲各国争夺巴尔干土地,引发第一次世界大战。大战後第一度南斯拉夫共和国成立,一九四一年大战时瓦解。
  坦克对坦克炮弹在城里行人路上开放有热有光,艳红的是血我的心微微震动
  是不是这一次?是不是我?
  一如果不是这一次?是那一次?
  一如果不是我,是谁?
  一何时,何地?并且请问……为甚麽?
  我还天天出去照常上班没甚麽好做
  除了想著手榴弹细小的碎片怎样撕裂妮莉的骨
  那麽热,
  几乎可以取暖的躺在路边
  已经五天的尸体和其他垃圾一样
  无人清理
  我还穿著我的力奇球鞋背一个大袋里面有牙膏、厕纸、乾净的内裤(我母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的内裤)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只得一张纸的战时报纸
  隔壁的坦妮亚
  炸了腿多麽难看
  她穿了她爸的穿洞内裤
  每晚七时我们穿著球鞋飞奔穿过子弹和狙击炮去波斯尼亚酒店的的士高跳舞
  换上高跟鞋地牢挤满人
  比从前人还多
  砰!砰!砰!
  他们在炸城
  节奏强劲还不错
  九时五十五分
  如果决定就立即消失
  急急穿回球鞋
  如果不走就会到明天早上
  ——十时正宵禁:这是一个漫长的晚上正如其他
  有时我们会在街角庆祝生日和五个陌生的男子躲避炮弹
  犹如避雨我们谈到了苏格拉底五小时内 
  我和五个男子恋爱(所以我母亲说,你一定要有乾净内裤)
  甚至结婚
  和一个塞尔维亚人
  糖一百马克一公斤
  吃著微甜的蛋糕还有樱桃蜜酒美国的人道援助罐头
  牛肉烤著香
  我的好兄弟尼温偷了汽车电池
  从来没有这样丰盛快乐的婚礼
  铜线接著铜线
  我们欢呼 有——灯!
  有时我也会想到死
  但想到水的时候更多
  一次提二十公升
  我从不知道我力那麽大
  用二十天 三十天洗脸擦牙抹身用了半瓶
  如果我决定冲厕所
  这是我最重要而又艰难的决定
  邻居狄安排队取水的时候给炸光
  我表姊妮坦妮亚
  ——喝与不喝这就是问题喝
  冒著伤寒的危险不喝
  果仁一样枯乾
  想著这严峻的哲学问题
  忽然在医院
  原来骨头都会烧黑
  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水重要些,还是生命重要些
  但请相信我一九九三年八月苹果成熟的季节
  苹果一样成熟鸽子好瘦
  但鸽子还是鸽子
  我表姊妮坦妮亚只得一只脚
  没炮弹的时候一样带狗出去大便
  我不再想到死
  或水
  我父亲那麽老了四十五岁天天背著自动枪出去打仗没想到死
  也没有死只是聋了
  所以早上或午夜轰炸或不都睡得很好醒来大声讲话,说:桑妮亚,你记著:活著。写下微小事情。
  我是个尽责任的女儿所以我活著
  并写下生命里的微小事情
  “生命重要些?还是自由重要些?”
  尼温说:“连水都不重要。”
  美利安和新嘉将她们有的每一滴水都给了大麻草
  谁管呢
  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八月了
  还有人卖晚开的玫瑰大麻草在火焰里一样生长已经一年零三个月
  都一样了
  尼温都不再想炮弹
  你的头那麽大
  地下通道的警察还在指挥交通
  一个星期有七天
  尼温、美利安和新嘉
  就在警察身旁吸大麻
  弹奏摇滚乐:“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我们无法离开萨拉热窝
  无法过路
  无法有日子;过去,末来
  但请你相信我
  我们从来没有这样亲密 这样自由
  烧光了萨拉热窝的栗子树
  於是想到鞋子
  打结的牛仔裤
  可以烧半个晚上
  烧到我祖母的红木柜
  还没有过完这个冬天
  尸体堆到床那麽高
  唯有在房子与房子之间的亲密空间
  埋葬兄弟妻子
  全城已经没有人哭泣
  除了死者
  “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我父亲大喊
  我母亲穿著乾净的内裤
  新雪新融还到河边洗衣服
  头和鞋子飘过
  因为死者归死者。活著的就活著。
  “万福玛莉亚”
  我母亲做了个十字就将谁人的头丢在一旁
  日子过去我也会怀念我有窗的房间
  尸体一样高的床
  哇啦哇啦的
  厕所真的有人和我一样
  在杜比亚区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在炮弹轰出的缺口张望
  可以望到山上狙击手的脸孔
  如果他没有蒙上脸可能是我的表哥保勤
  在另一个炮弹将他们轰碎之前
  如果你在街上停留就可以看到二十楼的依来威先生
  在没有墙的公寓房子高高住著
  穿著大衣和四只袜子
  对著玻璃碎片擦牙
  并且再也不肯下楼来
  也曾想过离开在围城的
  当初只是我决定不了如何将我的生命减到二十二公斤
  如何以重量来衡量我童年的日记、私人电脑、以及我祖母留给我的发黑的银苹果
  而且城里还有三十万人(二十万人和我一样上过街)
  (“你需要的只是爱,宝贝”)
  离开就是背叛那麽重
  我如何飞得起来我城萨拉热窝(如果你愿意,萨拉热窝也是你的城)
  从山到山狙击手看著我们过马路
  射杀逃跑的鸭子一样射击
  一九九四年二月
  人们一样上市场
  没甚麽好买卖 香烟就是货币 其次才是马克
  两支香烟一只金戒指
  五十马克一桶电油
  没有马克也没有香烟
  看看也好 看看就是活著
  何况还有市场这样的微小事情
  坦克炸市场②
  市场就多了好多颜色 好多骨头
  好像来了好多新货品
  我还不知道 一样上班 一样在办公室呆坐
  下班的时候在人来人往的地下通道
  跟尼温、美利安和新嘉亲吻道好
  尼温说:“这是我最後一次见到你了。”
  “我的感觉挺不对。”
  “我明天便去参加军队。”
  我没有再见到尼温,或美利安,或新嘉
  再没有意思
  这些红十字会失踪人口簿的名字
  机会游戏的失败者
  ②一九九四年二月,塞尔维亚军队轰炸萨拉热窝一个市场,六十八人死亡,二百人受伤。两个月後北约空袭塞尔维亚军队据点。
  你可以平安过到马路对面
  1 你重新开始每一次的十字路口都是一次新局
  ——如果不是我,是谁?
  ——如果不是现在,何时?
  7 子弹在你的下巴擦过
  4你给爆炸逼到从七楼窗口爬下
  9你跌下
  6你给射中了
  2手榴弹在你身外五十米外爆或不爆
  1你重新开始
  0你又活了一天总有一次会是我。总有一次现在。
  但奇怪,总是想像中最痛我掩著伤口低下头
  见到了自己跟我表姊妮坦妮亚笑说,
  就像圣诞节塞火鸡
  你将我的肠脏塞回肚子去
  用头发缝好她还仔细的打了结
  我感觉如同礼物
  从此非常自由没有甚麽好失去的了
  一九九五年四月
  带来了和平的消息
  正如很多次很多次停火了
  可以离开萨拉热窝了
  但我并不想离开
  我父亲失业了
  没仗打
  他成天在家发脾气
  我母亲买了几只鸡,
  养起来(“你不会知道,你甚麽时候需要鸡”)
  小邻居莫娜
  不停的吃雪糕
  我表姊妮坦妮亚
  只得一只脚去了意大利海边
  回来的时候
  刚到赶上重新开火
  噢我已经 噢那麽熟悉,
  那麽庸俗
  坏片子一样,播完又播
  这次连人道罐头都没供应
  这场闹剧的道具也实在太差了
  我母亲却十分高兴而神气,说:桑妮亚,你永远不知道你甚麽时候需要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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