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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宗罪

_2 黃碧雲 (当代)
  黄碧云 著
  内容输入:无名无姓(请尊重他人劳动,转载请来信告之)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九日,星期一,多云,天气转凉,早上有几阵微雨,气温介乎二十二至二十五摄氏。他死的时候,口里咬着一只耳朵。
  “每逢要下雨的时候我都会觉得很口渴。”方玉树给缚在巴士座位上放回来的。下班时候,港岛南区的巴士一样挤满了洋人和中国小孩和菲律宾女佣,像方玉树和陪伴他的两个男子,这种介乎黑社会与富商之间,衣着整齐神情又有点狠劲的三、四十岁男子,巴士上不多见。他们多开宝时捷,法拉利或林宝坚尼。巴士司机所以记得这三个人一起上车。那两个男子什么时候下车,司机无法知道。他只能说其中一个在终站还在睡觉,乘客说怎样拍他他也醒不过来,司机去推他,他顺势倒在地上,双手双足都被紧紧缚着,身体还是暖的。戴芳菲张开了眼,又再合上。
  他站在厨房想做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做点什么。他连杯子放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戴芳菲进来,问他要点什么。他失神的问,人呢,家里为什么人这么少,玛莉亚呢,小无呢,还有那个新请的泰国厨子叫什么名字。这么静,为什么不开电视。芳菲一语不发,只抱着他。芳菲已经很久很久没抱过他了。
  一九七三年三月二十六日,香港股票狂泻,一天内下跌百分之十三。那年方玉树十六岁,很喜欢看电影。父亲赚了钱给他买了一部电影摄影机,他放了学便到处跑去拍电影。没底片,底片贵,光拍。他喜欢拍的姿势。股市狂泻后他的父亲跳楼身亡。他没有再碰那部电影摄影机,也不再看电影。这些事情浪费时间。上学读书也浪费时间。芳菲不觉得。银跟白金一样,粉丝跟鱼翅一样。她不觉得一定要怎样怎样。家里有三架车,她天天骑单车上学。妈妈给她买了一衣柜的衣服,她只穿那几件挂在最外面的。家里开的米行这样大,她说我们一生都吃不完这么多米。她不觉得多一点少一点有什么相干。
  芳菲掩上了耳。
  她没想到他会来接她。或许他只是想来探望她,她已经换好了裙子(芳菲是个只穿裙子的女子),结了帐,坐在床沿,在等司机来接她。李梧桐站在病房的门口,房间里便有点幽暗。她抬起头来看他。让我来,这天早晨,芳菲很想开车。
  她开着李梧桐的小轿车,什么也没有想。李梧桐的手轻搁在她的驾驶盘上。汽车收音机播着周旋的老歌“花好月圆”。秋天了,山边开满了淡白的山茶花。她开过了她家的山头,一直开。香港岛是没有尽头的,从南到西,西又开到南,远处是南中国海,近处是淡灰的破碎树影。方玉树的尸体还在雪房里吧,李梧桐的唇已经温热温热的印在她之上。李梧桐有点尴尬的解释,他来看看她,可好了点没有。他没有别的意思。她也是没有别的意思。你是玉树的好伙伴,我不过把你错当作他了,她说。方玉树被掳回来后,就那么一次,但他已经不行了。他还要用安全套。或许他有性病。安全套松松的挂着,像一只大码手套。戴芳菲抱着他,细细的在他耳边说着,不打紧不打紧,我们已经有了小无。他没有再碰她,也没有跟她说什么,就搬到三楼的房间睡。两千万赎金,是她签名抵押他们联名的三幢房子,连同卖掉她一套一套的宝芝拉蒂项链手镯很几件维多利亚时期钻表筹来的。两千万现金,一束一束的千元钞票,足足要两个手提包才可以装载,她从来不知道原来他们有这么多的钱。就像她卖掉了他。两千万卖掉了他。
  不打紧不打紧,芳菲说。你回来就好了。这是方玉树从赚第一个一百万,从赚第一幢楼宇时候,最坏的一宗买卖。这宗坏买卖就败在这个女子芳菲手里。两千万。割掉他的头都没有这样痛。他的头都不值两千万。两千万,可以雇职业杀手杀两百个人。两千万可以买银行总裁借他二十亿,两千万可以炒上亿的期货。股坛重狙击手、地产怪兽方玉树,就输在几个怀疑连案底都没有的初犯手里。无端端输两千万,都是戴芳菲的错。他回来后她才报警。
  芳菲将有关他的一叠剪报在厨房烧掉。她没告诉他他失踪的那一个晚上,午夜她听到猫咪的尖叫。猫咪晚晚跟芳菲和方玉树睡的。他不在,它就睡在方玉树的枕头上。芳菲起来,发觉书房忘了关灯。她只穿一件小衣,赤足到书房关灯。书房有淤泥的青腥味。那叠剪报就放在桌上,是一九七三年三月十三日的报纸,电子场东主伪造文件,企图逃税,罪名成立,方玉树,入狱两年;李梧桐,教唆他人伪造文件,罪名成立,入狱一年,缓刑一年。剪报之下是公司股东大会下星期召开的通告,以公司主席方玉树和公司董事李梧桐的名义签发。其下是一叠公司董事被发觉隐瞒犯罪记录而辞职的报道,其中一间公司主席辞职后被停牌。芳菲缓缓在书桌前坐下,关了灯。早晨花匠气急败坏的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小张染血的纸条,是从吊在树上的猫尸口中取出,只写要两千万,不要报警。芳菲根本没有选择。
  方玉树回来后,有时侯他回来睡,有时侯也不。芳菲要服安眠药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你这样做……如果你不这样做……这样不那样……可以是负债,可以是资产。将负债变成资产,将资产变成更多资产,就是游戏规则。方玉树整整一个月没有在床上睡过觉,没见过小无。有时在办公室的沙发打一个盹,有时在地毯上醉个不醒人事,有时在浴缸里睡着。每天早上准九时银行轮着打电话来:方先生,你再不付款我们便要将物业拍卖。卖你老母。方玉树摔下电话。梧桐还准时到办公室,苦着脸,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自己一字一字的敲打字机。边打边自言自语:财务公司那边,月底要入清盘申请。你不如先把几个单位放了,拖一拖。方玉树掩着脸。那十五个中半山单位,忽然由资产变成负债。那十五个单位,可以俯瞰维多利亚港,高高的,黄金塔一样。他怎可以。职员在公司楼下拉着横额,追讨欠薪,记者不停的来按门铃。方玉树到厨房去煮一杯黑咖啡,连咖啡都不热,温吞吞的。他站在窗前看风景。将负债再变为资产。他不单不卖,他还要再买。他看中了湾仔重建的写字楼。一个月在北京喝了足足一个月的酒,白干,茅台,拔兰地,醉完喝喝完再醉,回来呕了三天,连喝水都呕。芳菲给他请了个看护,他刚可以站起来便到了银行。北京那边要给他的是两千万,成交后付现金。他们不过是解放军军官,他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钱,他不会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公司加入这么多董事,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会知道。买卖契约上他以每个单位五十万的价钱卖给他们,他实收的价钱却是比市价高的每个单位两百万。他知道洗黑钱是犯法。但不给人逮着就无所谓犯法。这是双赢局面。何不。
  湾仔写字楼的楼价四年内涨了一倍,加上半山十五个单位,这一仗赢了一亿一千万,有足够条件将公司上市,资产变成更多资产。如果不这样……如果你不……最凶险也最快……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二日,英国首相戴卓尔夫人访华,讨论香港前途问题。一九八二年十月二日,香港股市出现恐慌性抛售,恒生指数从1096滑落至862点,港元疲弱狂泻,多间财务公司及经纪行倒闭。一九八二年十月十九日星期一,金融界称黑色星期一,全球股市暴跌,恒指从3362点跌至2941点,香港联合股票交易所宣布停市四天。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爱又怎样。不爱又怎样。好像都是李梧桐的影子。她闭上眼都是方玉树的影子。其实她可以留他。现在她自由了。她可以叫他看看,方玉树死前书房里的电脑还开着,那一盘帐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有问题。她可以什么都不说,就用玫瑰丝巾缚着他的手,他就会留下。他强壮而温暖的胸怀,他结实的大腿,他的唇他的齿,都是她的了。但她甚至没让他踏进她家的门,只说,谢谢你了。李梧桐甚至没离开驾驶座,再见也没有说,加了油便呼呼的驶了去。她站在家门看他的车远去,远去,远去,细小的红灯,黯火一样,在夜中熄灭。她的伤口隐隐发痛。在无人的夜里,她忽然这样渴望。渴望永远在他方。
  在他方。眼前只有她的手。她将手夹在两腿中间,奇怪,下体感觉一点都不像,只像一件什么无用的死物。她轻轻摩擦,暖暖的,愈摩愈热,脸陷在枕头里,轻轻的探入自己,这样温柔这样黑暗,她多么渴望,来,来,她张开嘴,吃肉草一样等待生命的进来。她多么想,吞掉什么,如果她叫,她多么渴望声音,呼吸,依恋。她蜷着身,愈蜷愈深入,愈想抓紧点什么。她叫了,呵。她想不出来,有什么要说的。其实只有她一个人。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做。
  就像种子落地一样滋滋生长。就像病毒一样急剧变化。至一无所有。方玉树午夜从床上弹起,月光淡淡的照进来。他满脸是汗,很渴望芳菲就睡在他身旁,轻轻的抱着她,在他耳边低低的说着无意义的话,呵,哦,没事了,我们在一起。现在她睡在他楼下,隔着一层士敏土,他觉得听到她的呼吸声,这样近这样熟悉,只是他无法走下去。他无法走下去。所有的门都关上。
  有一个惊世阴谋,在计算他的房产他的股票他的债券,直至他一无所有。而这个缜秘密无声色的阴谋里面,每一个人都是同谋者。想不到露芙也是他们一伙的。他去开会特地小休五分钟,站在露芙的房门听露芙在电话上谈笑,是呀,好吧这样的。从前露芙是从不在办公时间谈私人电话的。怎么会是露芙,十多年了,她刚来时还是个小女孩,那时候公司还在长沙湾,只有那么几个职员。露芙那么勤快,他不下班她不会下班,又不喜说话,公司没什么文件她不可以看,去年他还给她二十万股认股证和二十万股公司股票,他没什么亏待她的。她去年才结的婚。婚后她好像因工作问题和丈夫闹得不大愉快,方玉树觉得有点歉疚,给她请了一个秘书,把她升了做总办公室行政经理。他被绑架那天,只有她和李梧桐和芳菲知道他要去半山加拿大领事家中吃晚饭,车子就在上山之时给匪徒拦截。他怔怔的站在露芙门口,房门登的打开。露芙看着他,有点惊讶,问他,有什么事吗。他呆呆的看着她,说,没事。一星期后她当着秘书面前劝他去看医生他便决定解雇她。当然他不会解雇她。他叫李梧桐和露芙进来吃蛋糕,说自己生日,他呷着咖啡说上海办公室需要人,问露芙会不会考虑。这么多年了,露芙怎么会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很快便收拾自己的办公桌,问他,你要不要辞职信。方玉树惊奇地问,你做什么你不要傻,你不想去便不要去。露芙看着他道,你上个月三号已经过了生日,今天根本不是你的生日。他知道他无法再找像露芙这样的人。他想他做错了而且愈陷愈深。他打开车门告诉司机小刘明天不用上班了。小刘脱下硬帽看着他。他忽然很讨厌他的脸,便一拳朝着他的鼻子打去。他感到鼻骨的柔软和血的温柔。他很饿很渴,但不想吃。
  他心目中有中光陶瓷、美港船坞、速达通讯。中光陶瓷股价八毫四,资产净值七毫三,厂房为工业住宅两用地,十万平方米在东莞,甚具发展潜力,百分之三十五股权的收赎价估计约两亿;美港船坞,香氏家族祖业,在鲤鱼门、香港仔拥有大量优质土地,家族持股量不足百分之二十,资产净价估计四时亿,收购要起码冬泳十五亿资金,殊不容易。但香氏如被狙击,誓必捍卫,进行收购,即使狙击不成,亦可售股图利;速达通讯,股价一元三,资产价每股两元三,收购价估计只需四亿,问题通讯行业竞争激烈,风险甚大,最佳情况是转手售出图利。如果有胃口,三家全吃最好。李梧桐听了,皱着眉,老半天不作声。他想到收购其间,几乎不吃不睡,便感到有点怯,毕竟现在年纪不一样。其实他们世树置业,光做地产每年都有四亿之上纯利,他的董事袍金有一千万一年,够一个普通人用一世,他没有必要再疯狂搏杀。方玉树呯的一声拍桌子,桌上的玻璃嚓嚓的裂开。这样,我们供股集资吧,目标是十亿,李梧桐说。怎会是李梧桐呢,他刚来电子厂做事时他才二十一岁,刚大学毕业。方玉树连中学都未念完,他从当杂工,五金厂工人,电子零件推销员一直到开厂,都未在工厂里见过大学生。电子厂的生意刚上轨道他便决定请几个大学毕业生当工程师,监管生产水平。李梧桐就是其中一个。方玉树那年二十七岁,跟李梧桐算是同辈人,也在那时跟李梧桐学会了喝红酒和吃鹅肝,当然都是方玉树付的账。半醉之时就跟李梧桐和他几个洋大男孩朋友用英语对答,现在接受记者访问可以用英语,也是在那些半醉的年轻日子学回来的。除了李梧桐和露芙,没有人知道他根本不会看英语。他从来没怀疑过李梧桐,怎会是他呢。
  但现在不一样。方玉树也跟以前不一样,他怎可以保证李梧桐还是那个在酒吧教他英语的那个年轻男子呢。以前大家都穷。他真心待他好,他也真喜欢他。他找到丽高集团的刘松。刘松做纸厂,九四年美国白纸价暴涨他买了点期货,赚了一笔,手头有点资金,很想收购一间公司,进军地产市场,曾经与方玉树洽商购入他手头一块工业地皮,后来嫌方玉树索价太高而告吹。方玉树立定主意收购美港船坞,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刘松。他的世树集团收购美港百分之二十股权,约需资金八亿,刘松如能动六亿资金收购百分之二十,两人便可掌握美港董事局大权,到时便为所欲为,将美港船坞结束重建,发展地产。入主美港后他可以调动资金收购他世树集团旗下的物业以套现,价钱当然不会便宜,反正买贵了都是小股东付的钱,世树集团则将股分拆细,再发红股,以分薄李梧桐的持股量,以求将他逐出董事局为止。怎会是李梧桐呢。他没想到会在马场见到李梧桐。李梧桐星期六不是去打高尔夫球便开小型飞机,他不赌马,即使有时要他来陪客,他总是十分沉闷的样子,方玉树也不勉强他了。方玉树和刘松在厢房里看好“愈战愈勇”,快要开跑,他上厕所,就在走廊碰到了李梧桐。他见到他,怔了怔,他见到他,也怔了怔。开跑了。李梧桐说,便急急隐没在人群里面,拐个弯,入了房间。方玉树不由自主,追了上去,愈追愈慢,慢得在门前停了步,那是美港船坞香氏的房间。“愈战愈勇”从出闸开始一直带头,芳菲看得热,脱下草帽来,挥动着,说你赢了。方玉树铁青着脸,看着她,十几岁孩子的母亲了,眉细如柳,似蹙非蹙,时常按着心,按着头,有什么地方痛似的,然后微笑,说没什么的,是这样的吗。他想他是李梧桐或许他会爱上她,他是戴芳菲他也会爱上李梧桐,他便问她可见到李梧桐了。芳菲微笑说我见着了。笑得那样温柔,就像他是她的爱人。方玉树紧紧握着芳菲的手腕,问她可真的见到李梧桐了。芳菲见方玉树双眼发红,疯了似的,拉扯着,无法将手抽回去,知道他正要和刘松谈生意,便叫刘松的名字。刘松见方玉树警察一样扭太太芳菲的手,想他夫妻吵架了,便将方玉树拉到酒吧喝酒去了。一整夜,方玉树呯呯的拍芳菲的门。
  怎会是芳菲呢。她出卖他他要杀死她。
  这一刹那,李梧桐几乎是愉快的了。方玉树的嘴唇微微向上抽动,双目通红,他知道,在办公室里方玉树就会踏烂垃圾桶或打碎一盏什么灯。但这不是他的地方,“愈战愈勇”要跑了吧,他知道方玉树会押连败三场的“愈战愈勇”,他甚至知道他等一下会喝酒,还未跑完马就会喝到醉醺醺。他想他比戴芳菲更了解方玉树。但他不再是他的人。他没做些什么,也没想过要做什么,他以为自己老早已经没了尊严,但他在会上反对收购美港,指风险过高,方玉树啪的合上文件,骂他没脑袋没春袋,其他董事低着头,没笑,李梧桐还是嚓的红了脸,不由站起来。方玉树抿唇笑,问他,你知道你在做什么,李梧桐便缓缓的再坐下来。方玉树愈来愈不像话了,解雇了露芙和司机,便三天两天的换秘书司机行政助理,换到人力资源经理李察·陈都来投诉,再这样下去他也得辞职。他无法再跟他说话,他开口说,方玉树,他竟然骂他,方玉树是你叫的吗?我是博士了,什么社会科学荣誉博士,你不会叫,方博士吗。李梧桐没话,只是静静退了出来,他没做什么,却第一次想到离开。离开了,方玉树无法再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他知道他也知道。方玉树不会让他离开的。他是唯一一个会叫他方玉树的人,会骂他,你真是蠢,劝他,你勿忘形。方玉树要留他在身边,折磨他。方玉树为什么要折磨他,他搞不清楚。或许只因为他心里有病。如果能够折磨到方玉树,李梧桐会非常快乐。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方玉树胃痛一样的表情,给他一刹那的欢愉。就那么一刹那,他靠着门,闭上眼,朦朦胧胧的,觉得心里空空的,几近哀伤。他张开眼来。那时候,那时候不是这样的。
  美港的大太子香远明,一把搭上了他的肩。李梧桐看着“愈战愈勇”大大超前,姿态漂亮的掠过终点,便决定回绝香氏。方玉树是这么一个聪明敏锐的一个人,又是这样的凉薄,真是混世魔王。李梧桐原可加入美港船坞,托出全盘收购计划,作为香远明重金礼聘的回礼,但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只是说,方玉树是这么一个聪明敏锐的一个人,又是这样的凉薄,真是混世魔王。虽然他知道,方玉树不会相信,他什么都没有说。戴芳菲可受苦了,李梧桐忽然想。
  多年前我在越南,那时越南刚开放没多久,只记得街上人很多,没什么事情的,都坐着。那时换黑市钱很普遍,在酒店外的洞街就有一行一行要兑美金的人。一直我都在酒店换钱,一美元兑四千盾。一天入夜,我在闲踱,有人跟着我,说换五千盾。我说不换,不换,他说,那五千二百吧,我说,不换,他说,五千二百五吧,我想想,也好,换五十块美金。他说,换多点吧,多点有便宜。我便说,换一百块。后来可以想象,他换给我的只是一叠废纸。他带我到后巷去,幽幽暗暗的,拿出一叠越南盾来,说,你看。也不知道怎么变成废纸的。他们已经骑单车远去了。我的心一直在跳,是因为那一百美金,还是因为我的心的意念。我希望得到更多,我想为什么不可以得到更多呢。当时哦出差。我可否在报销单上写:“生命中无可避免的损失。”事情不完全出乎方玉树的意料,他还是像狂牛一样咆哮,暴风一样推开李梧桐的门,收购其间,他逼他放假,今天应刚上班。他的秘书一脸惊恐说,李梧桐肠胃炎,刚到医院去了。方玉树也不知道他怎样开车去的,只记得阳光很猛烈,又下着很大的雨,雨怎样拨都拨不开,为什么会下这样大的雨,都滴在他脸上了,他停下车来,才发觉自己流了一脸的泪。是他,一定是李梧桐搞的小动作,香氏到证监处打小报告,说他的世树和刘松的丽高集团联合行动,联合吸纳股份多于百分之三十五的临界点,必须全面收购。自从方玉树和刘松从市场吸纳美港股份以来,美港股价上升几近百分之三十,全面收购需资金六十亿,而美港的资产不超过四十亿,即使方玉树有足够资金,全面收购亦会损失惨重,更何况他没法筹集这笔庞大的资金。证监正在调查,香氏美港船坞停牌,香远明胜券在握,还邀他瘩高尔夫球,那天天阴,方玉树不停的流汗,香远明一挥入洞,说,你手头有美港,卖给我吧,输少当赢,一算,这一仗损失三亿,因此欠银行总贷款十亿,每年八千万利息他根本无法张罗。他站在医院大堂,双脚不停的发抖,医院的牧师经过,拍拍他的肩。他找着李梧桐又怎么样,他即使找黑社会杀了他又怎么样,李梧桐已经不再是他的人。他何苦让他见着他的狼狈相。他转过身来,身后寒飕飕的,灯光从头上照下来,他身后没有影子。没有影子,只得他独自一人。
  他呯的踢开了门,他是丈夫,芳菲没有权关门。即使所有人都关上门,她不可以。她坐在床边,看着他,双手紧紧的抓着枕头。方玉树兽似的爬上床,要拉开她的被。她没作声,只是抵死不肯放开。方玉树捉着她双腕,要拉开她双手,她便踢他,边喊他,走开走开。他一把掌刮她的脸,骂她,臭货,仆街,你老母烂臭鸡。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只想在她身上抓一条一条血痕,他愈着力她愈挣扎,他在她耳边道,你再动我杀了你。戴芳菲又急又痛,一脸都是泪,只晓疯狂的咬,有什么咬什么,把他们所有的,都咬个稀巴烂。臭货,你找打。方玉树在她的耳边说,芳菲转头咬着了方玉树的脸,方玉树痛得哇的叫了出来,便不由分说,按着芳菲,脱下袜子来,塞进她的嘴里,一把咬着芳菲的耳朵。耳朵小小冷冷的,流着小小的血。方玉树牙痒痒的,恨不得咬死她,牙齿深深的陷在轻轻的耳骨里,咬死她。戴芳菲死命的挣扎,耳朵凉凉的,方玉树沉沉的滑倒在床上。探手一摸,都是血,她已经没了耳朵。
  方玉树左脸颊上一圈圆圆的牙齿印,像石榴花开。芳菲扳开他的口,在他的口里拿回她的耳朵。他死了,而我没了耳朵,芳菲想。
  她掩着耳啪啪的跑到楼下厨房,将耳朵扔进冰箱里,才到客厅挂电话报警。一抬头,楼梯墙上,一个一个血手印。
  她一怔,拿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最后我想到了舍弃。如果根本无所欲,就无所谓欠缺。”李梧桐走了。她并不意外,只说,哦,是吗,什么时候走的。他还提走了公司百多万现款,将他名下所有股票认股证套现,公司的二十幢楼宇他收了共四百万订金,连公司招呼客人的两架积架房车,一架六十尺游艇卖得一百五十万,他带着近千万现款,可以让他在落后国家非常富裕的过一辈子。警方初步调查,他到了牙买加,行踪不详。一九九七以后,多国国家没有和香港政府签定新的引渡协议,旧的引渡协议,因由英国政府代香港签定,九七以后作废,李梧桐可谓海阔天空,不愁香港警方抓着他了。李梧桐走了,她还记得他嘴唇的温暖,手的强壮,但他就这样消失了。方玉树什么没带走的便走了。
  他死后她连梦也没梦着他。虽然医生诊定他是心脏病发,但她总觉得是她杀了他。如果不是她杀了他,她怎可以这样彻底的忘记他。她可以像少女一样生活。
  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英国人将政权交还给中华人民共和国,结束英国人在香港岛九龙半岛和新界一百五十年的统治。事情好像很远呢,但就发生在眼前了。
  保罗·黄慌失失的挂电话来,大难临头似的。戴芳菲一点都不紧张,只说,哦哦,这样,是不是一定要这样,如果是,我便没有选择。公司接收官已经进驻办公室,银行是第一债权人,方玉树现在这幢楼宇,市值一千万,下个月便要交屋。我名下的产业呢,戴芳菲问。保罗说幸好你还有点物业。戴芳菲便说,这样,你给我成立一个信托,将我名下产业债券股票拨给我女儿小无。保罗顿了顿,这样的事情你要想清楚,信托一旦成立,所有业权你不能讨回。戴芳菲只说,我已经想得很清楚。舍弃,还是追求。到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地产股市狂升还是狂跌,还是结果一样。沙田小沥源村的溶尸案,涉嫌杀死一名女子并将其尸体于屋里浴室,倒以腐蚀性液体溶尸的两名犯案男女,是一对情人,该名被杀害女子是男子的前度女友。两名被告被起诉后,女子承认受害人为她一手所杀,男子无罪释放。男子在羁留其间,与一名探望他的社会工作者,成为男女朋友。这就是声色喧的Patrick David Wong溶尸案。Patrick David Wong是个衣着讲究的男子,证供指出他喜欢开名贵房车,并有各种昂贵消费的习惯。Patrick David Wong出狱后,还接受电视访问,声称做了信徒。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我的朋友很像Patrick David Wong。不但样貌像,衣着像,还有什么地方,说不清楚,很像。每次我看见祖我都不禁笑起来,说,你很像Patrick David Wong。当然他没有被告杀人。杀人不是随时随地会发生的事情。他不过很喜欢买东西,尤其喜欢买衣服。流行古齐他穿古齐,流行华沙滋他穿华沙滋,我常笑他,你穿得像个扯皮条,或什么杰出青年。他又很喜欢看时装杂志。打开报纸就看时装广告。我以为这无伤大雅。
  后来他宣布破产。
  他又不是做生意,又不是炒股票,不过在酒店当个公关经理,我不明白怎会搞到破产。他一直没找我。从他的旧女友处听到,他欠下银行和财务公司数十万元的债。他没什么地方用钱的,不过是买衣服。买衣服买到破产。宣布破产,大概让信用卡公司无法再追他欠款。我想起来都会笑,买衣服都可以买到破产。可没人逼着他买。
  我想打个电话嘲笑嘲笑他,他家里的电话老是留言信箱。他旧女友打电话过来,说,他自杀了。我问,他死了吗,她说还没有。这敢情好,我们开一个派对庆祝他自杀不遂,我说。派对在我家开,人可真多,他的前度女友们和她们的男友们都来了,还有我的旧男友们和他们的男友们,他们打从和我谈恋爱后,都变成同性恋者。我们开香槟,吃烟三文鱼,忽然有人想起,我们这派对什么来着,为什么祖没有来。又有人起哄道,找他来找他来。祖的旧女友想起什么似的,道,他不能来了。他一直在医院里,深切治疗病房,脑部缺氧昏迷,一直没有醒过来。有人就说,这样他买这么多衣服有什么用。有人又说,这是一种病,叫做强制性购物。祖到现在还昏迷,不知算是死还是活。
  他昏迷后我对很多事情都失去了兴趣,尤其是各种美丽动人的广告。而溶尸案的发生,根据法庭证供,涉及不过几十万的金钱。戴芳菲其后的命运,由一个十元硬币决定。她站在红绿灯口有点犹疑,到底弯身拾起那十元硬,还是挺身而过。不过是一个十元硬币,舍弃或追求,她无法想像和她以后的人生,有什么关系。一念之差。
  她弯身拾起十元硬币。方玉树死后她便开始搬屋,从浅水湾三千尺的房子五千尺花园搬到中西半山区的一千尺公寓房子,东西挤到满满的,衣服都挂出客厅,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衣服,她以为自己不过老穿几条裙子。这么小这么吵,她每天起来便头痛,住三十四楼。可以望到西区海底隧道的尘土,维多利亚港泥黄一片,她站在窗前便想往下跳,嚇得连忙装上窗花,又将一个大衣柜顶在窗前。她站在屋里像站在一个洞里,那么多衣服这么多清花瓷瓶维多利亚傢俬,把她深深陷在里面,她不过是一只田鼠。她便决定要搬屋。原来都是钱做怪。她必须忍受细小嘈吵的房子,为什么从前她不知道香港原来这样细小嘈吵呢。她只好搬到了愉景湾,小小的两层房子,小小的花园,眼前有海,她以为可以住下去。七月刮飓风,小无还未放假,在香港岛上学,回愉景湾的小轮停了航,她在横风横雨的码头等,或许有船呢,或许有呢。小岛的电话又全部故障,她在码头来来回回,等了一个晚上。小无坐第一班船回来时她不由抱着小无痛哭。结果又搬回市区,变卖了古董傢俬,扔掉了闪亮织锦的衣服;这些东西她用不着。银行的存款愈来愈少,信托每月所得都归小无,她到超级市场开始要看价钱;从前她不知道原来一盒橙汁都要二十元。这一次搬到北角老区,没多远就是街市,又吵又脏,但奇怪,她没想要再搬。她没有这样的能力。十元硬币,或许可以买个希望。她拿着十元跑进赛马投注站去买六合彩。她想她失去了丈夫,没了家当,她应该有一点点小运气。她当然没赢到千万奖金,甚至称不上什么意外之财。不过是几百元的安慰奖。芳菲紧紧的握着那几百元纸币,四十岁了,这是她一生第一次手握自己赚回来的钱,虽然是来历不正当的金钱。但管他正当不正当,反正是真金白银。
  这么少,才几百块,但比往日那几十亿更为大。“但如果我舍弃。”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五日,香港股市受美股强劲升势带动,加上欧洲基金大量入市,恒生指数一天上升四百点,直逼一万四千点。受到股市升幅影响,楼市亦急升,优质楼盘“九七城”,以每方尺八千五百元历史性高价开卖,楼盘超额认购六十倍。几百块,可能可以赌一赌。几百块,就此输掉,也没什么。芳菲到此田地,她输得起。她的律师保罗·黄挂电话来,通知小无租金被楼价带动,已经大幅升高,信托名下的物业收益,预期下半年每月可增两万元。芳菲接的电话。她知道保罗喜欢赌马,便问他,这个星期六我想投一注,买什么才好。保罗便说,不如我们到马场玩玩吧,反正你闲得慌。她的草帽手套全丢了,她再没有上马场的行头,只好穿一件丝衬衣,披一条丝巾,戴一串旧珠链。保罗开着小跑车来接她。见她,笑说,这年头,像你这样的人不多了。芳菲红着脸,说,是呀,我是老派人。保罗笑说,我最老成持重,不知是否经常穿黑西装的缘故。然后他凑近她的耳边说,我最喜欢老派的人了。她输掉了那不劳而获的几百元,她赢的是另一些。不见得保罗会和她这个小寡妇认真。保罗比她小五、六岁,单身,正是黄金年华。她总是取笑他,多少少女为你疯魔呀,你却来煲老藕。保罗只是笑笑,说,我又不是黎明、刘德华,然后伸手过来握着她,送她回家,在她的家门真吻她不肯走。两个人热得浑身是汗,就像很热情似的。那个星期的社交周刊,芳菲却见到保罗和一个女演员双双去看时装表演。她没有权利质问他。她什么都不是。
  午夜他挂电话来说想见她。她问几点了,他说一点了。她说,怎么,刚看完时装表演吗。他静了静,没说话,便挂上了电话。以后律师楼挂电话来都是他的秘书,有时是他的助手。芳菲觉得长日难挡。她希望她不是现在的自己。她可以赚钱,有很多很多的尊严,很多很多的自主。赚钱,而且要快。
  这跟保罗·黄无关,她告诉自己。他不过偶然在她生命中出现。低买高放,这个游戏很简单,也很容易输。芳菲却看得勤买得狠,也懂得分散风险,期货黄金实货外汇一起买,赚一些蚀一些,当初几万元本金,七、八个月下来,赚了三倍。方玉树常说,股票期货抓急钱,真正的投资一定在地产。地产大有大炒,小有小炒,最重要是有第一间房子。连同自己的积蓄,芳菲看好九七楼市会上升,入了一间房子,股票再有斩获,再买第二间,第三间。从前唱天佑女王,现在唱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她可感谢英国政府和共和国,一交一接,让她大翻身。人们一思索,上帝便发笑。戴芳菲在想应该弯身拾起那十元硬币,还是不顾而去,她无法想像,亦无从选择,她从跌死还是不跌死的命运,虽然她跌死还是不跌死,又与她当初拾与不拾这十元硬币有关。不但要买房子,还要坐拥豪宅。芳菲开了一间地产公司,终于得尝所愿,购入了中环半山顶楼的一间贵价楼宇,正好庆祝她的地产公司开张,她邀了整个中区地产经纪和股票经理到空房子来开派对,晚上好观庆祝回归的烟花。世纪盛事呀,她说。百年一度呀,他们说。什么百年一度,香港割让的时候可没放烟花大巡行。芳菲还是笑嘻嘻的。从阳台望上去,殖民地时期的维多利亚房子全屋都亮了灯,过圣诞似的。这样的房子九七之后一定会升值,现在就要用现金去抢一幢。一幢怕要两亿吧,香港银行比较难,泰国银行不知有没有办法。戴芳菲正盘算着,他们已经哗哗哗的在露台前挤,好漂亮呀,哗,写什么字呀。芳菲挤在他们后面,只看到几星余光,便一味的向前挤,你们给我看看,为我看看,几十人挤在细小的阳台上,芳菲只好踏着人的脚背向前挤,向前挤,人给挂空了来,挂在半空中--到底跌下,还是不跌下--
  一九九七年六月十五日,香港股市受强劲抛售压力,加上欧洲基金大量撤走,恒生指数一天下跌四百点,直逼七千点心理关口。受到股市跌幅影响,楼市亦急跌,优质楼盘“九七城”,以每方尺四千五百元历史性低价开卖,认购额不及五成,发展商将楼宇收回作出租用。戴芳菲忽然明白,方玉树那夜踢开她的门的心情。她刚回来小无在看电视。股市跌到金裂玉碎,她还在笑嘻嘻的看电视。你多大了,戴芳菲忽然气得声音都发颤。你多大了,你成天看电视,你老爸死了你在看电视,你老妈卖金卖楼还欠经纪行一屁股债你在看电视,你要失你的处女时你是不是边做边看电视。数说得小无脸红耳热,关卢冠廷电视机,立即开了收音机。哈哈哈,今天股市大跌,看来还会有很大的跌幅,各位投资者小心了,哈哈哈。那永远在哈哈的节目主持人,芳菲多么希望他她全家毙,看她他还会不哈哈哈。芳菲关了小无的收音机。小无黑着脸,看也不看她母亲,径自回房间,锁上了门。戴芳菲在她门前,拼命的敲着,你开门,我养到你这么大,你没资格锁门。小无愈不开门,她愈吵愈大声,小无还是不开门,芳菲敲得手掌通红,没了办法,便回到客厅里,开了电视,开了收音机,把声浪扭得最高最高。在一阵一阵的嬉笑声里,想起了方玉树。或许在小无心里,她已经跟方玉树一模一样,把钱看得红太阳这么大。要卖楼找期货的数。她不甘心她一万个不甘心。股票不过是一张纸,楼是楼,可以搬进去住的,一转手就换大把大把的钱,她舍不得。她舍不得。这样不舍得,几无所谓自尊。她决定去找保罗·黄。
  他们决定要加我薪水,还要升我职,以为我会十分感激的时候,我却决定离开。我决定离开是因为马车路。不不,不是因为他与我不和,没有这样的事。我和马车路是工作上的伙伴,他有时会帮我买平价燕窝。我离开是因为难堪。难堪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在我身上。我想我是个机灵的人,我懂得避开让我难堪的人和事。是马车路。四十多岁的男人了,肥肥大大,肚子挺得挺高,躲在厕所里不肯出来。我在男厕门口叫,马车路,你怎样了,你出来。开会时刚当上合伙人的小老板当众叫他肥狗。肥狗你不要说话,你的英语不好,是workload不是walkload,还有,是in my opinion不是in my idea。小老板是哈佛工商管理硕士,马车路连中学都未念完。不过,小老板还在念小学的时候,马车路已经充当司机接接送送,虽然马车路其实是撰稿员。马车路是撰稿部门的主管,刚上任的创作总监收到他的广告稿,表演似的,将稿飞到半空中,说,老套,垃圾。然后叫实习的大学传播系学生进去,你改改。自此他每天八时就上班,不到晚上九时不肯走,不知哪来这许多事情要做。他总是满头大汗的,改改改,写写写。他给我看他的稿:相分才知相忆深,靓靓靓。还问我写成怎么样。我很不好意思,只说,还好还好,不过你最好再多想几个稿,现在新人事作风。创作总监的助手要移民,他们要考虑升任的人选,我知道他们想升我,虽然哦负责制作。马车路知道了,便问,你估计他们会不会升我,这个职位我很有兴趣呢。我也曾说他,何苦来。薪酬也不多,这样犯不着。通告出来,副创作总监职位暂时悬空,马车路调任高级撰稿员,小刘也就是他原来的下属,升任撰稿主管。他在通告板前握着拳,咬牙道,我要辞职。第二天他照旧上班,还收拾物品搬出房间。圣诞节公司开派对,客人送来了红酒火鸡乳酪。马车路已经降职几个月,他没事人一般,只是他星期天都回来上班,老板不走他不敢走,老板还未回来他已经坐在电脑前写写改改。圣诞前夕大家都不工作,在公司里狂吃,几个老板都喝得昏昏然,再开一瓶红酒,竟然是酸的。小老板把余下的五、六瓶红酒,一把塞进马车路怀里,说,酸的,你要吧。马车路躬身抱着坏酒,还说谢谢谢谢。小老板喝得多了,呯的一声,打翻了桌上的香槟,泻得满地酒泡。马车路急忙放低一怀的坏红酒,掏出手帕来,为小老板拭抹,一边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弄坏了衣服。我决定离开,是因为这一幕,实在惨不忍睹。今天是马车路,明天便是我。
  我想到尊严这样便宜,甚至没有个价钱,人们随手将之奉出。他们说,这就是生活。
  阴与艳的女子,比小无大不了多少,掀起戴芳菲的衣服,拿拿捏捏,像买一条鱼似的,戴芳菲想这犯不着,又赚不了多少,不及股票上落一个单位,便对女子说,我不干了。女子缩回手,笑,这么容易便生气了,我习惯了,无所谓,对不起了,这样你到底干不干。戴芳菲犹疑了,她要尊严,她更要钱,更何况她不过是当收银员,如果她肯把房子抵押,说不定可以借点钱还给经纪行,她可以打工慢慢还。只要她的楼还在,总有翻身的一日。女子看她眼睛转转的,便道,你这么老了,我们都不会鼓励你接客,这份工作,比一般当收银的薪水高一倍,你应该赚呀,不要跟容易钱斗气。就这样,戴芳菲就在夜总会里当收银员了。她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找生活。但也不见得比拍保罗·黄的门更没有尊严。他的秘书着她在办公室等,和买楼卖楼离婚立遗嘱的一起等,芳菲看完一本又一本周刊,已经是午餐时间,连接待员都出去了,接待处只得她一个人。保罗出去时她还是认出了他的背影。
  呵,是你,对不起,我忘记了。保罗伸出手来和她握一握。我有午餐约会,有什么事情,午餐后再谈好吗。戴芳菲乱了手脚,一古脑站在门前,道:我现在就跟你谈。保罗也不坚持,请她入办公室,道:五分钟,谈五分钟吧。开口这样艰难,比说我爱你远为艰难。
  戴芳菲结结巴巴老半天,都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保罗握着双手,微微笑,道,不用急,慢慢说,我明白。芳菲的话说完了,保罗静了半晌,方说:如果每个炒股失败的人都来我这里借,我这律师行还敢开门做生意吗?芳菲想说,我跟其他炒股失败的人不一样,她怎可以说呢,我跟其他人不一样因为我跟你上过床。她想,她以为她已经尊严扫地,但这话她毕竟说不出来。保罗掏出银包来,抽了两张千元纸币,递给她。她伸手去接。她伸手去接。
  管什么呢,有钱就有尊严。她过了这个难关,她会有很多很多的尊严。谢谢,她说。声音这么低,保罗还是听到了。没关系,朋友要相互帮忙。保罗拍拍她。我下次请你吃午餐吧,保罗说。芳菲有时想,股票如果大升,她的命运可能会不一样。她烧死还是不烧死,跟股票升或跌有什么关系。还是都因为她的心念。她要。她渴望。她不舍得。酒吧发生火警时人们照旧跳舞,无上装女郎照旧侍酒。火警每个月都几乎发生,有时是电线过热,有时是酒客打架,碰跌了蜡烛。没有人会想到这是一场真的火警。人们意识到要逃生的时候,火舌已经席卷舞池酒吧桌,前后门已经熊熊的烧起。戴芳菲还将收银机里所有现款连同一大袋硬币包起拿着才逃生。这么重,她可以就这样烧死,也可以挟款逃生,赚它一、两万块。即使她不烧死,或她烧死,即使她舍弃,又怎么样。舍弃就可以赎罪吗?她直身而过,无视她脚下的十元硬币。戴芳菲并没有得到她的安慰。小无和她关在细小的房间里面,奥大利水晶球掉了一地,灯已经不亮,小无的台灯只剩下灯泡,光秃秃的,一张镀金宫廷床已经露了里,绵织四散,外面电视开得吵天响。小无静静的跪下来,将表格放在床上,叫她,妈妈,你签吧。戴芳菲有点失神,问,为什么。小无十分温婉,只说,不为什么,我觉得寄宿比较好。芳菲哦的,也没再问,便签了字。签了字以后,想起什么似的,问,为什么不找你父亲签呢,你父亲呀,方玉树呀,他很会赚钱的。自从方玉树死后,戴芳菲老觉得恶鬼缠身。老像欠了什么,不知是她自己的欠缺,还是欠了谁。每走一步都像有个形容惨淡的黑衣人跟着。她不配,这许多房子许多现金许多莫名其妙的身外物,原来应该没有的。连人她都不配。在保罗·黄的办公室,她穿一条黑衣裙,没戴首饰,脸容惨白的坐着。保罗·黄是个历尽脂粉的人,戴芳菲的惨白与素黑,对他来说是难以拒绝的诱惑。寡妇,如果连寡妇都迷上他……保罗·黄正色道,你可决定将物业股票都转给你女儿小无的信托。戴芳菲签名的时候,保罗低低道,你多么瘦,瘦得令人心痛。戴芳菲只签了两个字,自来水笔停在半空中,半晌,方签一个菲字。好像在写,芳菲不再。李梧桐此时在世界的那个角落。
  她和保罗·黄吃午餐时她便决定了。她点了一客羊扒,血淋淋的,拌很多很多婴儿屎黄的芥酱。保罗·黄问她闲来喜欢做什么,她切羊扒,血淋淋的肉块跌在地上,保罗·黄怔了怔,她已经一手将羊扒抓起,若无其事的抓在碟上,重新切割。保罗·黄惊魂甫定,戴芳菲淡淡的说,不要浪费,现在我一窝菜可以吃三天。原来垃圾桶里吃的多的是呢,鱼啦菜啦汉堡包啦,我老公在生前我都不知道。保罗·黄不动声色,正正两点便结了账,说我要赶回公司开会。戴芳菲的咖啡刚上来,他说不要急慢慢喝,自己便走了。她连自己的乳房都觉得罪过,恨不得阉割了它。都是物累。珍珠耳环,芳菲给街市卖鱼蛋的,一枚一卡拉白方钻戒指,给了楼下的护卫员。K金打火机,反正她不用,给了邮差。愈少愈干净。他们进驻了她的家,她的家愈来愈像解放军营,她并不知道他们是谁。有叫她表姨的,有她叫表侄舅婶的,一下子的涌出来,问她这要不要那要不要,有个男生病了,住进了她的家,翌日醒来客房里已经睡了四、五个人。男生走了又来了一个叔婆,早上五时有十几个婆婆在她家花园耍太极。芳菲和小无只好搬到小房间去,一群自称方玉树的表姊妹在客厅巴比乔烧肥牛肉,电视开得震天响。小无也曾赶走过他们,家里静了几天。戴芳菲开始在中环行人天桥派钱,上了当天的电视新闻,家中又来了一群记者,爬进屋里等她们回家,她们回来镁光灯闪得放烟花似的。戴芳菲像英国王妃一样跟他们扬手微笑打招呼。是小无自己叫计程车搬到学校去的。码头垃圾堆外,野草丛生,竟因此来了很多蝴蝶与蜜蜂。戴芳菲站着看她上车,蜜蜂嗡嗡的在她身边飞舞,见小无要走了,芳菲忽然抱她入怀,说,连你都要离开我了。蝴蝶停在她的发上。芳菲收到保罗·黄律师楼寄来的帐单。三十四万五千八百三十五元,其中包括午餐顾问费五千元,连午餐帐单。芳菲将帐单掏在怀里,走出花园,有什么死了,有尸体的气味,或许是老鼠,或许是一个失心的女子。她打开大门,走入阳光灿烂的一个早晨。陈松青,前佳宁集团主席,一九八三年十月与公司董事何桂全被拘捕,控以诈骗罪名,当时佳宁集团负债一百亿。佳宁案也是香港开埠以来诉讼期最长的案件,至一九八六年十月方审结,陈松青承认两项串谋讹骗两亿八千万美元,入狱三年。陈松青与司法部门的恶斗,有其制造财富的狠劲,自八三年来,多次向法庭申请永久搁置聆讯,令香港政府要负担近两亿元的诉讼费。至一九八七年主审按察司以控罪重复为理由,裁定陈松青毋须答辩,当庭释放。按察司后来深受批评,指其判错案,结果按察司于八八年辞职。律证署并没因陈松青在主要控罪开脱而放弃,继续控以陈松青其他罪名。陈松青被捕前,贷款与陈松青的大马裕民财务助理经理在香港一间酒店被杀,尸体被移到野外蕉林。此谋杀案开审前一天,负责佳宁产业交易的律师又离奇自杀。一名负责佳宁案件的廉政公署调查主任,疑因工作压力过大,自杀身亡。曾审理佳宁案的按察司,辞职后第二年在塞浦路斯撞车死亡。陈松青曾是香港的发财神话。他一九七二年从新加坡来港,不过是一个工程经理。七九年他瞒天过海,向马来西亚裕民财务借入大笔资金,随即宣布收购一间上市公司,易名佳宁企业,逼高股价,随即开始滚雪球,以钱赚钱。八O年他曾以十亿港元购入中环金门大厦,半年后以十七亿出售,一转手赚十亿,令香港股民如痴如醉,佳宁集团的股价两年内上升一倍,业务包括地产、航运、旅游。一九八二年香港前途危机出现,佳宁卒之吹破肥皂泡,负债累累,八三年佳宁停牌及清盘,但多间财务公司及银行都无法追回欠款,更不要说跟风的小股东了,手持的股票顿成废纸。他们原来以为废纸可以变成金。胡礼达Warrick Reid,原籍纽西兰,前香港律政处副律政专员,在香港律政署工作十四年,于八九年被廉政公署起诉财富与官职收入不相称,翌年被判监八年。他就任副律政专员其间,曾收受一千两百四十万元的赃款,作为不起诉的代价。他被捕后曾作污点证人,指证其他合谋贪污人士,一共十三人,结果获减刑一年。胡礼达于九四年出狱,并被驱逐回纽西兰。不久又因涉嫌提供假证供,再度被起诉。毛泽东一生清廉,死后没留下什么财产,生前亦无任何奢华习惯。他要的是另一些,更多,更大,也更烈。中国共产党从国民党与军阀之中,夺取政权,从一九二一年成立中国共产党以来,几乎没停过武装斗争,估计至一九四九年为夺取政权而被杀害的人数达两千万人。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揪出的右派估计五十五万人,中右份子三十万人,右派份子被斗争,发放劳改,死亡人数不详。一九五八年中共中央提出三面红旗,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造成极大的经济灾害,估计饿死人数约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人。只有透过人与人的杀戮,我们才可以有更多;更多的荣誉,更多尊严,更多爱。我杀,因为我想有更多人爱我。而我爱,我根本连手都不会抬起来。我的手上没有血。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
  “我也曾想地上何处有救赎。”
  “磐石哪能流奶与蜜!”
  “那时候念初中。黄玫瑰是我们的数学老师,我记得她是因为她衣服的白,和她的微笑。她从不高声说话,双目却如鹰一样聪灵。我却以为她的温柔是她的软弱。一次数学测验我得到零鸡蛋,但其实我全都做对,除了最后一条。我气急的去教员室找她,教员室很静,她放下红笔,叫我,不如到外面走走。”“校园都开满黄玫瑰,香得可以醉。”
  “她什么都没跟我说,只和我在校园散步。”“她送我回课室时才说,小心你的心,你以为最小的贪婪,会长成最大。你和香小无都是。”“我最后一条数题是抄香小无的,时间不够,我想得满分,急起来,愈急脑里愈一片空白,便抄她的。”“自此我见到她都有点畏意。她倒是时常来问我,有没有什么问题。”“是从跟她开始学急救才知道她到木屋区诊所当看护。”“一次她病了一个星期没上课。回来她没说什么,只是瘦得可以。我到教员室问候她,她才说,她得了霍乱。”“病好了她又回到木屋区当看护。”
  “我跟她去过木屋区,她在老鼠游走的小屋替病人洗脓疮。”“茶花盛放的时候她的长裙非常白。她上完课说,这是我最后一课了,也没再说什么。”“放学后我去找她。她和我在茶花丛间小坐。她的手很瘦,指很修长,戴着一只银戒指。”“她脱下戒指来,说,这是我发终身愿的戒指。戒是有所戒,有所不为的意思。终身是不离不弃。愿是救赎吧。救赎是什么呢,唉,你这么小,你不会明白。”“从前我不知道她是修女。”
  “她戴上了戒指,说,我要离开修院了。你看我,又不穿修女服,又不蒙头,她们不喜欢。”“离开学校我去找过她一次。她住在油麻地的艇户上,为渔民看护。艇里摇摇摆摆,她在昏黑的船舱为病人擦身。远远见着我,很高兴,扬起了身上的灰裙。她已经穿灰。”“以后没有再见过她。大学二年级那年,香小无告诉我,黄玫瑰死了。”“原来她一直有肝癌,教我们数学的时候已经有。”“救赎并不是舍弃。救赎是什么呢,她亦在寻找。”“玫瑰盛放。她比我们接近香气,与泥土。”“关于救赎的问题,这许多年我没再想。其后我遇到方玉树。”
  七宗罪·好欲
  救赎是什么呢?周美枝在殖民地最後一次颁授女皇勋章宴上作了一场好戏。当夜她穿了一件火红缩海棠旗袍,戴著一串十二厘米的南海黑珍珠,眉目飞扬,她从来没有觉得这样好。她在总督府宴会厅十围宴客之间一人跳探戈舞。「你醉了。」他们说。「一个人怎可以跳探戈。」当时的港督夏拿爵士皱著眉,觉得胃里十分不舒服。周美枝来请他跳舞时夏拿爵士正在洗手间水晶灯下呕吐。「他不行了。」吴天顺说。周美枝便站出来,说:「恭祝末代港督早日回英国卖薯仔。」律政司夏理逊站起来。「她其实清醒得很。」周美枝站在主人席间唱天佑女皇。港督的座位是空的。他总在最适当的时刻消失。夏理逊来邀周美技跳舞,将她拉进舞池里面。周美校并不就范,继续在外面闯。「给你一个OBE,你们继续努力吧,不要留我的份儿了。」她举起酒杯来问:「人呢?人呢?给倒楣的总督先生倒酒。我要到中南海去拜会老人家们了,要不要我替你叩个头?」众人开始敲杯子,银匙敲在水晶杯上,发出美丽清脆铃般响。叮,叮,叮叮。叮叮,叮叮,下去,下去,他们齐声合唱。总督夫人艾密丽和爱德臣上将溜进舞池跳舞,乐队奏起史特劳斯的舞曲来。待艾密丽和三军司令爱德臣上将一曲舞罢,周美枝已经不见了,总督夏拿,变魔术似的,出现在他的座位上为妻子鼓掌。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爱德华。」
  蔡甘铭正闹著要转桌子。「怎么搞的,他只不过是个工人。」蔡甘铭在走廊跟总督的社交秘书投诉。哀绮思·汤臣是个灰眼皮肤苍白的英国女子,鸽子一样跟交通谘询委员会主席又是华人巴士公司董事会主席蔡甘铭点头。「他是民意代表,代表工人的利益。」「现在年代不一样了。」哀绮思.汤臣一把拉著刚经过的吴天顺。「这是今年的十大杰出青年吴天顺。他是个世界排名第八的眼科医生。」「愈来愈不像话了,有个工人坐在我旁边。」「是呀,普通人都跑进来了。」安地·维荷在骂年轻的侍应:「你这土狗你懂不懂我们西人的礼仪。你绝对绝对绝对绝对永不永不永不将手放在我面前。你的管家没有教你吗?」总督管家包华先生连连向美国领事维荷先生道歉。年轻人满脸通红的退回厨房。李君明呵呵大笑。「我家三代都是剑桥生,不会进伦大或哈佛史丹福这样的大学。」史德明顾盼四方,到底张美美有没有被他吸引呢。她有没有读到纽约时报给他做的访问。「她不过是个小律师,不明来历,还搞什么平等机会法,可能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怕她会自卑,高攀了我。」纽约时报说史德明是最有前途的青年政治家。他站在水晶镜前看自己。荣依和砰铃的打破了水晶生果碟。「北京来的乡巴佬。」总督新闻秘书华齐先生扬起餐巾,隔著他自己。总督夏拿爵士走在月色明朗的走廊上。宴会厅隐隐传来「匈牙利狂想曲」。他一个人,背著双手,在月色中溜达。
  周启明在花园听到人声,吓了一大跳,一看,原来是总督。「你怎么在?」「是呀,我在。」「人真是多呀。」「人真是多。」「月色真是美呀。」「月色真是美。」其後两人便静下
  来。原来就没什么话好说。周启明觉得夏拿来了几年,眼袋深黑了不少,脸都是灰灰的。「还有几年退休了?」「还有几年呢。」「有孙儿吧?」「有,有两个。」「看著孩子成长是一
  件很快乐的事情。」「很快乐,因为希望他们比我们更好。」「我很想多点时间看看孙儿。」
  「孩子最公平,你待他她好她便待你好。她不会问你是谁你有什麽。」悉悉有虫鸣。「有点凉。」「秋天快来了。」
  周启明记起夏拿总督那个晚上的话,总觉得十分寂寞。也说不上是谁的寂寞,为什么寂寞。每个星期二早上都在行政局会议上跟总督开会,周启明没想过夏拿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当他们沈默,灵魂彷佛就此浮现,如果有灵魂的话,他们将何等空虚。总督就在当夜宴会散後,心脏病发。总督夫人艾密丽说,他死得很平静,她早上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冰凉。
  沙仑玫瑰说,静默与温柔。
  在静默中忏悔,在温柔之中生长。
  救赎是什麽呢?最後一个港督人选没有定夺,他们已经忘记了总督的名字。「呀,那个心脏病发死的港督。他死了呀,谁谁谁可没了靠山。」两大英资集团和最大英资银行的董事立即到唐宁街十号游说,英资集团支持外交部的驻华盛顿大使急臣做总督,英资银行则支持英联邦事务部亚太事务次官庄士敦。华资商会也不落後,立刻指了一千万英镑给执政保守党,甚至不附带任何条件,什么人来做总督都可以,但吃谁的奶谁便是娘,对日益穷困的保守党来说,一千万英镑可不是小数目。麦其连和当时的英国首相午夜四时从伯明罕返回伦敦,收音机播出保守党初步点票赢得大选的消息,众人连续三十六个小时未睡,在劳斯莱斯车厢里不禁拍掌唱起歌来,互吻庆祝,首相悄悄的问麦其连,有没有兴趣到伦敦以外的地方工作,麦其连以为最远不过去到爱丁堡,便说可以考虑。「到香港。去当最後一任总督。」夏玉莲站的当然是第一个位置。「这是第五个。过去四个总督都叫我夏大姊。」那个小老头布达贝休想抢了她的位置。这个总督连个勋衔都没有。就叫麦其连先生。他会喜欢布达贝吗?「布达贝那小老头的布政司职位怕不保了。他的退休金起码有五十万英镑吧。」宝达紧站积健斯身後,也不知积健斯能否继续当财政司。银行董事会决定擢升李志东做总经理,一百三十年来这间英资银行第一次委任华人做总经理。麦其连会喜欢积健斯吗,还是他会喜欢李志东这样一个四十岁还不到的年轻人。「阿猫阿狗,只要在这宝凳一坐,管谁比你高一尺都会屈下身来叫你尊贵的。」礼宾司狄更逊先生正在皱眉叹气呢。麦其连的伊利莎白号靠了皇后码头,礼炮呜响了二十一响,灰眼睛的首席大法官芝华土连眼睛都没有眨过,乾巴巴的。「他是个骄傲的人。」麦其连昂首走过,没有跟任何尊贵的握手。他只是低下头来,神情肃穆,低唤各人的名字「张炎光先生。」「杜尔女士。」「李何桂芳女士。」「乃路臣先生。」彼得周低低的:「我是民主自由党的。」麦其连伸出手来。麦其连的女儿在打呵欠,记者的闪光灯如烟火照耀。比雅翠斯从来没见过这样亮丽的海港。「我们当然有权要求新总督委任我扪加入行政局。」「那些穷人选出来的人加入行政局,这会是什么世界。」
  「唉,这会是什么世界,成群穷人冲上港督府要加入行政局。」平日梁医生前梁太平绅士後的守卫忽然变了脸。「立法局要关门了,你快点走吧。」梁文正怀疑连守卫都知道些什么消息。「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刘亮从会议厅冲出来。他以为他这个廉政专员可以当到退休。他一阵晕眩,二十五年,足足二十五年。张国定不敢回家,便到旺角去找小姐按摩。他妻子一定看了电视新闻。「人人自危。下一个到底会不会是我。」高茂华眼前一黑,险些儿跌下楼梯去。跟前闹烘烘的一帮人,立即消失。「这麽快,人一走茶就凉。」王喜思一直没收到消息,可能可以保存下来,可能下一刻总督挥起手就叫她走。怎么办呢,她连中文都不会看,普通话又不会说,北京会要她吗,难道她就这样打成普通人,连过海关都要排队,街上没有人认得她,警员甚至会查她的身分证。她拿起电话久久不知道要拨什麽号。这个下午她回了家,说病,没去开扑灭罪行委员会的会。家里静悄悄的,原来下午的阳光可以斜斜的照进来,窗前那株橡树已经长得像小无那么高。小无站在她面前,吓得她一大跳,怎么,小无长得比她还高了,手长脚长,不知往那里搁,见到母亲,十分腼腆,不知怎样招呼她。王喜思招她,坐下来,坐在她身边。两人坐在阳光里,王喜思感到阳光的微热气息。「你今年几岁了。」「十三。」「读中三了。」「读中三了。」「够钱用吗?」「够。」「有没有什麽想要的?」「没有什麽想要的。」「对不
  起,妈妈这些年来都很忙,忽略你了。」小无看著窗外的一只灰鸽子,咕咕的叫著。「妈妈以後可以多点时间陪你了。」「有白鸽。」鸽子喳的飞走。王喜思没了话。小无不敢离开,百无聊赖的眨著眼。「你回房间做功课吧。」小无影似的急急消失。王喜思坐在淡淡的日光里,久久不动。
  她的手背不知何时长满了皱纹。
  什麽是救赎呢?沙仑玫瑰一无所惧。
  因为强壮,所以可以谦卑。
  「他们不过是一群饿狗。狗吃饱了尚知餍足。」周八军没想到这么容易,给他们一点点骨头,他们就群起厮斗。这样容易。比当年父执辈夺取中国政权容易多了。「这么多人唯恐不及。不费一兵一卒。」他都这麽老了,周八军想来想去都不明白,利德还卷著舌头学国语。他这一年来讲的国语比他一生讲的广东话还多呢。周八军想说他不过是个接收港澳事务委员会的小秘书,利德是退休司级官员,他犯不著巴结他。「魔术棒一挥,衣衫不整的小丑欢欣起舞。」周八军让容黄晓云笑得他全身都发麻。国庆酒会上过气议员容黄晓云在新华社官员之间,一直笑一直笑。「张老李老,什么时候赏面一起去试试骆驼掌猴子脑?」李怀柔却在庆祝回归委员会的大会上哭了。哭得白素音脸红耳热。「凤凰和乌鸦一道了。」李怀柔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可不像他们那帮人投机取巧。宋承双老爱身体肩膀的挨上来,吓得周八军老後退。又不是舞小姐,又不是同性相好,不过是个民主派。「唉,有人还以为选票就可以选出良心。」刘志珠拉著周八军要他安排去见邓小平。「政治斗争斗长命。」刘志珠有八十四吧,又不是没吃的穿的,还这么大的兴头,她还要选持区首长呢。周八军没想到这个差事令他人见人爱。解放军总司令来港预备接收兵营时,政坛小甜甜邓爱心和大口美人张红天一左一右的夹著他。「哎。」「哟。」「你这人哪。」周八军万想不到几十岁的公司董事和御
  用大律师都会在公开场合叫春。她们误会了,他根本没有权力把她们弄进特区行政局或给她们一个什么代表什麽委员做。「有杀错无放过。大小通吃。」其实周八军只想好好的关上门做好他的接收工作。他的父执辈以解放中国为骄傲。他只是感到羞耻。他们若无其事,为什麽只有他感到羞耻,这不对。在伦敦京士顿公园高街华商银行董事何宽的家周八军碰到了李至玉。「能够令你忧虑的只是生命本身。」何宽的家遥望著京士顿皇宫,十月了,没几个月香港就回归中国。京士顿公园已经满地落叶。周八军站在偌大的窗前看风景,一站天就黑了,这么早。听说伦敦冬日,只有天光几小时。
  「总是灰色。」李至玉就坐在他对面,穿一套醉红套装,戴一对野豹钻石耳环,配同式指环。这是周八军第一次见这个被泰晤士报选为香港最有权力的女子。平日在电视见到她,总觉她十分威严高大,态度尊横,原来本人个子矮小,只是头很大,头发又梳得老高,便给人高大的错觉。人很温和亲切,问他哪里读书家在哪里,喜不喜欢香港伦敦之类,一点不像在镜头前那么斩钉截铁。她刚辞去了港英所有的公职,打算回英国养老,才五十岁。「风大树倒,形势比人强。」周八军和她碰杯。「健康快乐。」她的杯边留下淡淡的玫瑰色唇印,好像一片玫瑰色落叶。
  落叶这么深这麽密,雨雪都可以落地无声。餐後客人到书房看何宽最近投得几幅古典大师云狄和齐雅图的静物画。水果和玫瑰都是黯色的,看不清楚脸容,明明极为平静,却予看者忧郁之感。他们到客厅去,何写新娶的少妻在调大提琴的弦,要给客人演奏。周八军和李至玉还留在书房里,细细观摩那几幅静物。「嗯,很静。」「有没有去投几幅呢?」「呵,我光看不买的。」「人真正需要的事物其
  实很少的。」「都是虚荣吧,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已经大半生了。」脸容黯淡,但在周八军的记忆里总是十分艳丽。救赎是什么呢?美丽的感觉涨满。
  沙仑玫瑰美丽的感觉涨满。
  陈一生几乎错以为这是旧行政局会议。整个旧行政局的人都在,开的却是特区事务委员会特别会议,换了一个主席,从前是总督,现在是我爱共产党。「我放弃。」「我效忠。」
  「卑鄙的港英。」「伟大英明的共产党。」周永能演莎剧似的,将自己的加拿大护照扔在地上。「誓死。」此一时彼一时,将来也可以誓死拥护加拿大。游以丽还是有点尴尬。她的丈夫是英国外交部次官,难道要跟他离婚吗。白狄臣的房子愈搬愈小了,从山顶六千尺大宅搬到了山下才一千五百尺的小屋,他下午三时便开始流连在香港会酒吧。「我上了当。愈来愈不像话了。」。李察臣甚至要降职。当年殖民部招聘时可不是这样说。「混帐的官僚。」他们还逼他为英国一九八一年通过的英国国籍法辩护。国籍法订明所有香港人绝无英国居留权。「大门在他们未意识之前关上。」程澄也做了不少跟综偷听电话截邮的勾当了,英国人决定解散特务组织政治部,就把他们扔到街上。「秋後算帐呀,出卖国人的没有好结局。」程澄以为为港英反通敌,到头来变了通敌。阿撒还是个印籍英兵呢,二次大战时断了一只手只脚,去年去英国探儿子时,英国移民局甚至不让他入境。总督府前一批又一批的苦主,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到底谁出卖谁呢,不见得被出卖的就良心清白。」救赎是什麽呢。混浊的世界何尝有忠诚。王可饶伸手让它站在手上。鹦鹉有点讶异,紧紧的抓著他的手,鸟爪深深的陷进他的肉里。他就在鹦鹉手里流了血。他嘬的赶鹦鹉,鹦鹉受了惊,喳的飞走,翠绿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著地。看了他半晌,见没什麽动静,鹦鹉又喳的飞回来,停在他的前臂上。真静。他在港督府当管家这麽多年了,从来没有这样静。港督的房间黑漆漆的,大概睡了吧。这是总督在港最後的一个晚上。这也是英国最後一个总督最後的一个晚上。
  外头有人放烟花爆竹,欢呼声一阵一阵的从山下底传来。总督买的明式家愀和千莱利的油画都已运走,剩下的是从前送给各任总督的清花瓷瓶、花梨木椅、几摺象牙扇和春夏秋冬美女图。其实总督府和从前差不多为什麽王可饶总觉得房子空荡而潮热。从前总是人影幢幢,客人一批一批的挤满接待室。从前人人总督阁下前女皇荣耀後。从前玫瑰与向日葵盛开。从前的灰伯爵茶清香扑鼻。从前的舞步轻盈。从前的日头亮。
  到如今。
  「他们得他们当得的。」
  鹦鹉左右顾盼,以眼前为荒凉。妖娆的绿眼打量著王可饶。忽然决定了,鹦鹉啪啪的啄他的手臂,或许以为他是木头。王可饶不觉得痛,看著地,一下一下的啄著地的手臂。他任由鹦鹉,一下一下的啄进来。他转过头去没看它。他想在这麽一个无人的最後晚上,这麽静,所有人都离开了,他可以任由飞鸟啄食,血肉稀烂,白骨盈盈,直至一无所有为止。「出卖的人最终都会被出卖。」王可饶想到了将来。什麽是救赎呢。陈可端一退下来,整个人从大胖子变成了小老头。「不能退。一退便粉身碎骨。」儿子还劝他去做义工。他将桌上所有的扫下来。「我还等人服侍我呢。」吴音不由自主的冷笑。他其实不想变成这样。他在电视看到昔日他的下属在那里挥手微笑他便禁不住冷笑。「看你看你。」没有了权位原来人只剩下一副骨。张华深退下後便割断家里的电话线,搬走电视机,连收音机都不听,更加避免走过布政司署立法局等地方,情愿兜著路。「走得远远的,什麽都不干我的事。」也曾有过短暂的觉醒。叶容也会停下来,照一照镜子。「我长得愈来愈难看了。人说相由心生。」电话一响,首长事务委员会主席暴毙。这样重要的职位当然要由她来做。
  舞舞舞,音乐响起就不能停下来。远远的,艾国华见到吴若书,他在人群之中,抱著双手看著地。论坛主持人正和一个反对全民一人一票选立法会的阿伯观众争论。一定是吴若书,毕业後只在旧同学的婚宴上见过他几次,如今同学结的已经结了,离婚再婚的都好几个,他们再没有这样的场合见面。他的头发稀疏了不少。一分神,让那民主回归党的曾兴邦抢了发言,艾国华急忙凑著扩音咪,喝止他.「你没选票,你勿讲话。我是民意代表,我讲话,你听。」电视镜头对著艾国华,他使鬼附似的哗啦哗啦说了十分钟话,主持人数次想打断他都给他喝著:「我还未完。我要说。」说到节目时间完毕,他胜利了。论坛完毕一群记者围著他,他瞟著上次选举败在他手里的曾兴邦,灰头灰脑的插著裤袋自己一个人离开,他抿著唇笑了。
  忽然又见那双眼睛,冷冷的瞟著他。
  「是你吗,吴若书?」记者群将他淹没。他无法再看到他。「当然要有民主。我们就是民主。服从我们就是服从民意。」他们散去後扬起了一圈泥尘,艾国华的裤管斑斑驳驳都是黄灰。公园里好像只有他一个人。
  散得这麽快,唉,过眼云烟。
  到底那是不是吴若书呢。
  他或者会发觉艾国华跟他从前宿舍的同房不一样。从前他不会这样。
  但他也曾以为,他找到了答案。
  「我心中也有沙仑玫瑰。」
  救赎是什麽呢,人总以为可以找到答案。[消除阶级剥削。消除资产拥有者对一无所有者的剥削。」杨京生怎能说谁欺骗了他。如果他不愿意,没有人可以欺骗他。他接到港澳工委会的信,说要开除他的党籍,他一点都没激动,将信顺手搁在书桌里,然後坐在客厅里,握住了老妻的手。四十年了,他曾经相信,而且为他的信仰感到骄傲。「死就一世,唔死就半世。」
  「那天的风很大。有个年轻女子来看我。」「她问,你对你一生会不会感到後悔?」「我
  觉得我们真正活著。」「活著,在错失与谬误之中活著。」「我们都有我们的沙仑玫瑰。」
  扬京生的书架上还有一套马列毛全集,架边堆著脸般大的毛泽东像。「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无产阶级大团结万岁。」「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不要把它扔掉。」杨京生站在堆满书本的大厅之中。「好歹留个纪念。」他的头发已经白透。他脱下老花眼镜来,揉了揉脸。
  救赎是什麽呢?刘英以为是「我不。」「我抗议。」「我反对。」已经第十天刘英在红星像前绝食,要求政府释放异见份子。看守著她的警员三班替换,都是那麽几个人,早午晚,早上八时下午四时午夜十二时换班,到第六日,换了几个新的警员。第八天又再见回旧的几个。「怎麽还在?」「是呀。你们呢?」「休息了。」「去行
  山呀,打麻将呀,吃火锅呀。」「还要睡多少天?」「这没有用。这真的没有用。」这天清晨下了一阵大雨。警员没雨衣,刘英给他们几个胶袋遮著,自己的睡袋亦全湿透,大家都十分狼狈。天亮了,来接班的警员给刘英买了一杯热奶茶。刘英全身发抖,簌簌的喝著热奶茶。一阵大风,卷来了一把小红伞。刘英接住了小红伞。女孩穿著校服,站在她跟前,打量著她。
  「你在做什麽?」「我在睡觉。」「你为什么在街上睡觉?」「因为我心里不快乐。」「你
  要做功课是不是?」「因为我要的,即使要来,都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可望而不可及。」「很久很久,有没有明天那么久。有没有明天明天那麽久。」「到明天明天明天明天。」
  「这麽嘛,真的要很久很久了。」「这麽久,不是等於没有吗。」小女孩见刘英衣衫凌乱,双眼通红,缩作一团,从她手中接过小红伞,又看看自己,便蹦跳著远去。「没有用。你的心没有用。你需要另外一个。」刘英想站起来,可能多天没进食,感觉十分虚弱。做了一个站的姿势,星光乱冒,只好缓缓坐下。
  她不过想站起来。这样简单,为什么这样困难呢。她的胃一阵灼痛。
  救赎是什麽呢?沙仑玫瑰在旷野盛放。
  玫瑰嘴唇微张,瓣间场著湿润的微香。玫瑰的绿叶茂盛,清晨密密凝露吐芬芳。玫瑰的小手如雨,玫瑰的小脚紧紧交缠。玫瑰的刺是玫瑰的心,默默的跳动,在灵魂深处的跳动,无法离开,在玫瑰里面的。或许留下了虫,如果在玫瑰里孕育,可能是蝴蝶,可能是蛾,可能是更热烈更多的。玫瑰的根深深的吸纳生命之泉,吞著,如果玫瑰有牙齿,可以咬出血来。玫瑰的花蕊比根还深,是愉悦之宫。如果她张开,玫瑰多麽脆弱而又强壮。她一次又一次的张开,丰富,甜美,默默的张开,气息有音乐精灵。张开,玫瑰张开,再一次,再一次。
  再一次。玫瑰在旷野盛放,最为诱惑。
  七宗罪·骄傲(Pride)
  我的脸孔。她们会记得我吗?
  此时的我,和昔日的我,到底哪一个是我呢?他们迷恋的我,和真实的我,到底有多大距离呢?我和我,是一个延续吗?
  我的身体灰飞烟灭。还可以留下些什麽来吗?我的生命从我这里开始。在我以外,还有生命吗?我的生命,从我这里结束。在我以外,还有存在的意思吗?我们是从生和死,开始和结束来理解时间的吗?我思索。我到底如何思索?
  应该,还是不应该?我自觉的选择。
  可以,还是不可以?他人决定了我自觉的选择。约束?还是追求?自杀?奉献?还是任由事情自己发生?真理先於我们存在——我们不过发现了……?真理为我们存在:我们创造了?
  可以相信神吗?
  宗教是所有的终极吗?
  既不能证明其有,又不能反证其无的,到底存在还是不存在?神无所不能,但神又不可以验证的.神可以验证自己吗?如果神无所不能,神可以验证他自己。这样神就不是不可以验证的。如果神不是不可以验证的,我们却无法验证他,对我们来说它不就是不存在了吗?如果神是不可验证的,连它自己都不能验证自己,这样神还是无所不能的吗?人的思辩、智慧、能力、骄傲,到底有多大?比生更大吗,比死更大吗,比道德更大吗,比上帝更大吗?德国数学家希尔伯特,於一九○○年在巴黎举行的第二届国际数学家代表会议提出了二十三个数学问题。这二十三个数学问题几乎总结了二十世纪的数学发展。这个世纪以来的数学家都不断寻求希尔伯特这二十三个问题的答案。希尔伯特是德国哥廷根学派的佼佼者,亦是二十世纪三大数学理论:逻辑主义、直觉主义、形式主义的始论者。希尔伯特参加这个数学会议曾想过只报告自己研究工作的成果。但他後来想:提出新问题要困难得多。问题是智识的因由。 数学家韦尔在希尔伯特的丧礼念的悼词这样形容这个提出二十三个问题的数者.他像一个穿杂色衣服的风笛手,吹那甜蜜的音色诱惑了如此众多的老鼠,引他们跟著他跳进了数学的深河。数学是思想迷国。进了去你什么人都看不见听不见,只得你孤独一人,和前人的鬼影,但你流连忘返。黄玫瑰说。
  希尔伯特,一八六二年生,一九四三年殁。提出二十三个问题之前,希尔伯特这样说: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独特的问题。多个世纪以来的数学家,以无比的热情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他们知道问题的价值。问题愈抽象,离我们的认知经验愈远,愈接近纯粹思考,愈接近真理。和谐、美丽、敏感、优雅。法国数学家安利·波加希这样形容数学。黄玫瑰不得不(跳进了)被数学(的深河)诱惑。她时常沈迷於,可以忘忧。沈迷於哥德尔定理、爱克霞(Escher)的画、巴哈的音乐。一样重重复复,话中有话,自己解释自己,一直到。一直到。一样和谐、美丽、敏感、优雅。一直到。为最大。
  上帝比道德更大。道德比死更大。死比生更大,生又比人所有的骄傲、能力、智慧、思辩更大。如果人从来没生下来,她可以所有的,从来都不曾有。 但上帝比一直到更大吗?上帝大些,还是无限实数大一些?德国的康托,本世纪初提出了集合理论,重新解释古典数学。所有事物的性质都可以分类,组成不同的集合。康托甚至利用一一的关系数来证明无限集的存在。集不但可以总括所有事物所有数,集甚至可以总结无限。集合创造了数学新世界,是无所不表的美丽语言。
  康托的无限集理论为直觉主义代表人物克罗内克否定。康托当时只在小城的大学任教,不是个什么数学大师,想到柏林大学教书都受到对头克罗内克所阻。克罗内克甚至攻击康托发神经。康托结果真的患了精神分裂症,在精神病院逝世。 康托可能是唯一一个为了无限集而疯狂而死亡的人。
  他死於一九一八,也就是希尔伯特提出二十三个数学问题之後十八年。康托的集合理论,诱发了本世纪的三大数学危机。整个古典数学的根基都动摇了。就像上帝倒下了(道德(死(生(我(我这个存在)我)时间)选择),我什么时候说是这样,什么时候说不呢)。
  各位同学.到底上帝大些,还是无限实数大些?黄玫瑰喜欢发问的感觉。发问:但没有答案。发问的时候,她的脑袋泛起美丽的漩涡。
  这是个四月的早晨,窗外的白兰花盛开,香可醉人。 上帝与无限实数之间,可能有一个系数,数学和哲学史上都有记载,称为黄玫瑰系数。
  或有黄玫瑰曲线,黄玫瑰定理,黄玫瑰变分法。黄玫瑰想,如果我得到本世纪杰出数学家奖。这是个明亮的四月,一个星期四的早晨。今个学期每个星期四的早晨,黄玫瑰都在给一年级生讲二十世纪数学哲学史。
  有魔笛在吹奏诱惑:跳进数学的(复数)深河。康托曾以为他的集合理论可以总括所有数学现象。一九○二年,英国的罗素指出了集合论的悖论,恰如扔下了一个数学的大炸弹。这是本世纪数学第一大危机。罗素提出.设—为普通集,普通集的定义为一个集并不包含她自己。设U为宇宙集,U包含所有的普通集。问题是,U这个集是否包含她自己?假设U为普通集。根据普通集的定义,U不包含她自己,亦即是U这个元素不属於U。根据定义,U又包含所有的普通集。所以普通集这个元素不属於U。结论是U不是普通集。假设U是普通集,推论出来的却是U不是普通集,因此有悖论。假设U不是普通集,同样的推论,结论是U不是一个普通集。如果一个理发师,他只为不为自己理发的人理发。各位同学:这样他会否为自己理发呢?
  如果他只为不为自己理发的人理发,他会为自己理发。如果他为自己理发,他就不是一个不为自己理发的人,他就不会为自己理发。这也是悖论。人以为自己的思考和谐、美丽、敏感、优雅。但人却陷入自己的逻辑思考里面,不能自拔。
  人以为自己解决问题,人却在解决问题的当儿,创造更大的问题。人还以为自己的思辩能力为最大呢。
  下课铃响了。才没两分钟,学生都散了,像走火警一样快。黄玫瑰对著一百个空座位,张开嘴,话还没说完呢。
  她缓缓的坐下来,理了理头发。
  她希望能够在诉讼入禀法院之前,将三个数学(直觉主义、形式主义)危机讲完。她的课本还夹著代表维廷根的律师的来信。律师将代表德国数学教授维廷根,控告黄玫瑰在上届英联邦数学会议上发表关於七次方程式函数量的论文,抄袭维廷根於德国维安大学的博士论文。
  黄玫瑰合上眼睛。
  维廷根法律代表的信,副本送理学院院长,校董会,数学研究所,他们应该同一天收到信。
  假设上帝是真理,真理不大於道德吗。
  道德不过是人为的规范。而真理在我们以外存在,真理不是人类社会的公物吗?谁会说:你抄袭真理?
  七次方程式函数量不是维廷根的私有物。时间那麽紧,她那时在纽约州立大学的柯朗数学研究所当客席研究员,还有几个星期便开英联邦数学会议,她无法完成七次方程式函数量的论文,在研究所图书馆发现了维廷根的论文,她不过抄了头一章。她没有把他整个论文搬去读。何况维安大学不过是间小大学?根本没人听过,论文又是德文写的,英联邦数学界怎会有人看过。她是杰出的年轻数学家,她不可以宣读一篇平平无奇的论文。已经是六年前的事。
  真理比道德更大,真理便是道德的母集。凡道德必属於真理,真理里的某些元素未必道德。
  假设真理和道德一样,是人所创造的,真理和道德可以是同一集合,这样我们怎样解释基本定理?
  基本定理是无可怀疑的。譬如:每一直线为多点组成。有两点。穿过这两点,只有一条,唯一条直线。基本定理,无可怀疑,先於我们的验证存在。如果基本定理先於我们的验证存在,真理就不是我们创造的,而是存在於我们之外。这样真理就不是任何人拥有的。不存在抄袭的问题。黄玫瑰当然可以解释。什麽她都可以解释。母亲的死她可以解释。她的爱与不爱她可以解释。
  她母亲常数说她,直的都给你说成曲的,曲的就给你说成更曲了,都是歪理。天才儿童的母亲都有点神经质吧。她高小只读了一年,十岁那年便升初中。黄玫瑰的母亲老在唉声叹气;不行了,她不行了,女孩儿家,不要太聪明。是她选择了後来,还是後来选择了她?
  我们总以为我们有选择。如今黄玫瑰想来,她从来没有选择。你可以请个长假,待你的事情完结了我们再想,你又可以什麽都不做,让纪律委员会开完会,给校务会通过,你就会接到要你暂定职务的信,给你一天考虑。当然我们希望收到你的请假信,这样你的事情校方会保持缄默。系主任是个瘦小的半老头子,比黄玫瑰小一个头。黄玫瑰站著,高高的望下去,望到他稀疏的头顶。 视乎你怎样选择,系主任说。他抬起头来,看见黄玫瑰望著地的头顶,摸了摸自己的半秃头,笑了笑。唉。系主任摇了摇头。我不知说什麽好。黄玫瑰没有话,孩子一样固执地看著他。唉。系主任摇了摇头。这麽多年了,你是在这里任教的最有才华的人。才华?黄玫瑰在鼻孔里笑了笑。
  可惜你没有好好的珍惜。
  唉。系主任摇了摇头。你走吧。他说。
  视乎你怎样选择。她没选择当天才儿童。他们却将她当作沈阳的市宝,有外国友人来参观时便要她表演解答数学问题。国际友人也不会问什麽数学问题,不过叫她将电话簿一页看一次,她便能将一页的电话号码背出来。我想再上一课,将两个(直觉主义、形式主义)数学危机给学生讲完她。好也不好,黄玫瑰问。
  系主任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扬手叫她走。她离开汉斯时他也没什么话,一样点一点头,扬手叫她走。他叫她走,他没有选择,他叫她走,她也没有选择。道德的基础是人有自由选择的意志与能力。人选择这样做,不这样做,人约束,人自制,人建立道德规范,人服从道德规范。人相信人必须约束自己,人与人才可以和平共处,人才可以延续生命。
  因为有道德规范,才保有生命。
  道德的基础是人有自由选择的意志与能力。但如果人根本没有自由选择呢?如果无可选择。人可以选择跳楼死、服毒死、电极死、吊死、或等待生癌死、心脏病死、肺炎死、爱滋病死,人不可以选择不死,这是不是选择呢?生存,到来,开启,知觉……人有选择吗?没有选择的道德,是人的偶像。是人虚幻的希望。你有选择吗?黄玫瑰将长发绾起,长长的旧银耳环扔到地上。选择马天尼、得纪拉、马嘉烈地、伏特加、丝纳丝、干邑、威士忌,是选择吗。黄玫瑰觉得非常热,解开了丝衬衣的钮扣,愈解愈开,愈解愈开,露出了白蕾丝胸围。酒吧那群人拍掌欢呼。黄玫瑰想将西装外衣脱掉,很热,就有一双手紧紧的按著她。她的胸脯。她想推开他,那双手却愈握愈紧,愈握愈紧,她想推开他,是方励。她推开他,那双手十分坚定,是周见容。她碰了碰那双手。走吧,她说。是汉斯。她这时方流下了泪。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那双手放开了她。你叫什么名字。她问。男子关上了门,没答她,便走了。各位同学:今天是我们最後一课。我将离开你们了。死和生,究竟哪一个为大?
  直觉主义学派的创立人是荷兰数学家布劳威尔。悖论暴露了逻辑主义的大漏洞。为了避免悖论这大礁,直觉主义重新理解数学。布劳威尔认为数学是直觉经验,不是逻辑。凡是直觉经验以内的便存在,凡不在直觉经验以外就不存在。直觉主义排斥逻辑主义的排中律,即不能用反证法(假设P是真,如不能证P是真的,只要能证明~p(非p)是假的,就能证明p是真的)证明某一命题为真。譬如说已证明某无穷集中,不是所有元素都具一某种口品质,布劳威尔指出,不能由此推断至少有一个元素具备某种品质(因为元素无穷大,因此不能证明所有元素都有某种品质,又不能证明所有元素都无此品质,又已证明不是所有元素都具某种品质,因此可归结至少有一个元素具该种品质)。譬如说已证明不是所有人都有三只眼(p),逻辑主义的看法是,既不能证明所有人都有三只眼,又不能证明所有人都没有三只眼,而:不是所有人都有三只眼又是真的,结论是:至少一个人有三只眼。直觉主义的看法是,除非找到一个有三只眼的人,不然「至少一个人有三只眼」无法为真。直觉经验是什麽呢?布劳威尔说.直觉经验就是数字经验,推算经验,时间经验。时间经验是,推算经验是,数字经验是,之後。1之後是2,2之後是3。
  1+2=3
  现在之後是,今天之後是,时间是连续的,一点一点向前进展的。 布劳威尔指出,数学经验无法简化为逻辑。既然不为逻辑,就不受排中律的限制,这样悖论就不成为问题。解决问题的方法是消灭它。问题不成为问题,就解决了。直觉主义解决了悖论的问题,直觉主义同时又制造了新的问题。数学界并不接受布劳威尔的直觉主义,虽然现今数学界已经没有了完全的逻辑主义者,但逻辑主义仍有相当稳固的数学基础,能解释众多的古典数学定理(和谐、美丽、敏感、优雅)。直觉主义者无法(优雅(而简单))的解释古典数学定理。结果直觉主义者只能否定众多的数学定理。即使直觉主义能演证古典数学定理,直觉演证方法极为曲折困难。 人的直觉经验,人经历时间,知道了限制,限制了人的思考。时间对个人来说,有始有终。但时间在个人以外呢。时间对物质存在来说。我们总说,死。死结束了。死比生更大。死了,物质仍存在。化为灰烬,仍是灰烬。时间相对於生命,有始有终。
  物质时常存在,以不同形态组合。时间相对物质存在来说,原来无所谓始,无所谓终。
  我们以为终结,不过受我们的物质经验限制。直觉主义者以为直觉主义释放逻辑的限制。直觉主义却有直觉主义的限制,到头来,甚至更多。
  人以为自己的思辩有多(和谐、美丽、敏感、优雅)有多大呢?人记得自己的脸吗?今日的我,和从前的我,是两点,经过的只有一条,唯一的一条直线,是时间。
  这样记忆呢。记忆是时间的影子吗?记忆是直觉经验吗?而记忆。
  黄玫瑰抚了抚自己的脸。各位同学.今天是最後一课,我要离开你们了。直觉经验的失误是本世纪数学的第二个危机。我要离开你们了的意思是,我不再看见你了。或者是我看见你,但你与我无关了??她全身腐烂,长满蛆虫都与我无关了。但黄玫瑰没有见她母亲最後一面。她的母亲还没有死。她长期睡在床上,早上看护来给她翻一次身,预备食物及药物,黄昏来给她换衣服,翻第二次身,预备食物及药物。母亲全身长满褥疮,後来还背上长了蛆虫,看护挂电话来说,你必须请一个会中文的全职看护,这几天大风雪,看来还要持续一个星期,你母亲那儿,我去不了,去了也听不懂她要什麽。黄玫瑰说,由她吧,不要管她了。我们什么时候知道是最後?我无法记起最後一次见我母亲是什麽时候。我最後一次结婚,我丈夫是个德国裔美国人,叫做汉斯.维兰。这会是我最後一次结婚吗?我无法知道。
  但我说,这是我最後一次给你们讲课了。这是直觉思维语言。一次一次一次一次的我给你们讲课,这是最後一课。如果我不用直觉经验思考,如果我超越开始和结束,如果我用另一层次的思考方式,我就超越了最後。
  我不说最後。
  但记忆。
  我会说:我的学生。
  一张脸孔叠上另一张脸孔。我或然不会记起你的名字。但记忆。我会说.我的学生。你们会记得我吗?你们还这样年轻。佩佩、可可、明瑞、流苏。佩佩,我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你穿著一对胶拖鞋。多年後我总是无法忘怀胶拖鞋,那些粉红色拖粉红胶跟的胶粉红拖鞋。那年我刚到北京,刚和方励结婚。可可,你的脸总是光亮动人。我时常看箸你的脸。方励到北京车站来接我,双手插进口袋里。我歪歪的提著行李,行李很重,我将我的书都带来北京了。他双手一直插进口袋里,没拿出来过。北京的天气,跟沈阳相比,暖和多了,但我记忆中总是阴阴寒寒的,我提著很重很重的行李。佩佩,可可,和我,在北京大学饭堂打的交道。你总懂得向上爬,可可说。
  你太懂了。太聪明了。佩佩说。
  可可也懂得向上爬,佩佩也聪明。
  我们都经过了香港。香港,彻夜不暗的城市。佩佩,可可。我记得的都是二十年前的脸孔,十八岁,刚上大学,听「二十世纪数学哲学史」的课。
  方励的脸时常微红。他有肺病。
  我离开了他还不知道。他在杭州九溪一个疗养院。各位同学:哥德尔定理、爱克霞(EScher)的画、巴哈的音乐(沈迷於)。哥德尔:你不可以用L以外的语言来形容L。你一旦用L之外的语言来形容L,就免不了产生语言的谬误。用L以外的语言来形容L并非彻底的形式主义。哥德尔:以L来形容L。用数字证明数字定理。爱克霞的画.一层一层,每一层都包含著自己(自己(自己)自己)巴克的赋格曲:Kunst der fugue:
  :平衡对倒:自己对照自己。
  哥德尔.希尔伯特的形式主义,虽然尝试将数学还原为数字,不用其他概念去解释数学,但像在:所有的+0=A.,+和=都是数字以外的符号。哥德尔指出连(加)和(等於)都要还原成数学,譬如说,+是112,=是111, O是666, A是 262…整个数式便可写成262112666111262。
  希尔伯特(提出二十三个数学问题)希望形式主义可以彻底解决悖论问题:只有用L去解释L,只有将所有数学定理还原为最原始的数学语言,让数学语言自己解释自己,(因为自己(解释自己)在同一个语言系统之内),这样就不会有悖论了。哥德尔(262112666111262)推倒了希尔伯特形式主义的假设(=,+,线,点,并不是最原始的数学语言;希尔伯特以非L来解释L)这就是本世纪的第三大数学危机。自己——自己——自己——
  这样才不会有悖论。
  我是我的中心。
  明瑞到底有多像我呢,明瑞像我多些,还是流苏像我多些。我,佩佩,可可,明瑞毕竟坐在一起了(香港是个候机室。我想起了在远方的流苏。
  她们都没有见过流苏。如果她们见到流苏,会不会七嘴八舌的争论,到底谁是谁,谁是谁。
  两个黄玫瑰,或两个流苏。如果有两个黄玫瑰,不是加倍的好吗?两个流苏就是两个黄玫瑰。这样不是有四个黄玫瑰吗?黄玫瑰到处都是她的影子。
  明瑞的眉眉眼眼。黄玫瑰和明瑞一起去买钻石。一人一枚一模一样的方钻,一色,一卡一。两块石头碰在一起,闪亮闪亮,明瑞和黄玫瑰一起笑了。刚来香港时,老跟明瑞泡在一起,两人去吃湖南菜、四川菜、蒙古烤肉、上海毛蟹、云南过桥米线、兰州拉面、杭州东坡肉;独独没去吃北京填鸭北京水饺,怎可以在广东人住的香港吃明瑞的家乡菜。两人在饭馆京片子卷得珠玉满喉,两人来了香港这么一阵子,两人一句广东话都不肯说:难听死了。广东人,又黄又瘦又小,说话又高声,又喜欢讲英粤夹杂语.殖民杂种。
  我,佩佩,可可,明瑞。
  我,我,我,我。
  我的同学:我的课就讲到这里为止。
  她们会记得我吗?我的脸孔。
  这样憔悴。我从离开沈阳我开始萎谢。
  其实你们都不曾懂得我。
  和谐、美丽、敏感、优雅。其实我。
  我可以问,到底是为了什麽。一个学生走近她问。 她见过他,无法记起他的名字。但他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就好了。
  下一课会讲人工智能,现在我还不知道会是谁来给你们讲课。就这样,呵?新房子唬啪唬啪的都是油漆的气息。对窗可以见到一个瘦小的男子在打孩子。孩子没哭,边打他他边吃雪糕,边左问右避。转角是个超级市场,搬运工人在叱喝著落货。黄玫瑰打开窗,对山山脚是个屠场,老远就听到猪的嚎叫,左边有阳光,时正日落。空气有海的腥咸气息。奇怪,从前所住也向海,她从来未闻到这样混杂的气味,可以称之为生之气味的一种怪味。
  四十楼高,但她一点都不觉得高。 在地上。生活在地上。一本书都没有。原来没有书的房子这样宽阔,这样光亮。她将一整个房子的书寄了仓,连电脑都送了给学生。来了香港六年了,黄玫瑰第一次去钵兰街。原来香港有这样细小、狭窄、混杂的街道。立在一大玻璃一大玻璃的油瓶前,黄玫瑰看著瓶里小片小片的浮尸,她以为是蛇,仔细一看,原来叫刨花油,广东旧式女子用来腊头发用的。木匠店做的都是红堂堂的家具,小小的,玩具一样,就是广东人的观音关公神龛。不远,就在耳边,有如泣如诉,昆曲一样哀怨的广东音调,她问楼下的报贩,师傅,这是什么。报贩望她一眼,道.你又不是鬼婆,南音你都不懂。盛装的老年女子在街角神情呆滞的站著。哥哥仔,要不要。一百坡全套。这麽早,原来在钵兰街,无分早晚的。
  达木条都有:樟木、橡木、红木、梨木、枫木、松木、榆木;乳胶漆你要什麽颜色,这儿大概有一百种;冲水马桶不如看看我们最新的电子感应冲水设备。你要底想要什么。没什麽,没什麽。我只是看看。
  原来开一间酒吧不比七次方程式函数简单。明明说好二十日完工的,装修师傅第十八日便失了踪,翌日黄玫瑰在隔壁德纪笠街看到替她工作的装修工人在一间日本饭馆钉木窗。黄玫瑰一气,也不顾仪态身世,竟然冲口而出:你老母呀,你班仆街有有谱,你地系度做乜七野?装修师傅好整以暇:你那儿不做好了吗,不过差点地板天花电工未完工。你等等吧,这里是大生意。你等不及就找别的人吧,你那儿的尾数,我不要了,便宜了你了。害得黄玫瑰自己落手落脚和几个小工在洗、擦、钉、捶,每天收工指甲间都是油污,黄玫瑰和小工一样,用牙擦和天拿水洗,浑身散发天拿水的香气。牛仔裤愈穿愈烂,白T恤都是油漆,三点三她和工人去喝下午茶,也会叫一瓶大啤。装修好了消防处来查,走火通道不够阔,要重新改装。她想一锤打爆消防督察的头。待改好走火通道,酒牌迟迟未发。无牌卖酒吧,人人都这样做。第一天开业时楼上那八婆打电话报警,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消息,报她无牌卖酒,警员来了要票控她,日後免不了要上法庭。警员走了便来了黑社会。陀地呀。她不会听,问.什么。那几个青年道:陀地呀。她摇摇头。刚买的十打啤酒杯十箱红酒就砰砰碰碰的报了销,那几个客人早已鸡飞狗走。她在玻璃红酒满地的酒吧缓缓坐下来。小酒保在穿衣服,说:我不干了。你根本不会做生意。我不想天天见警察和黑社会。只有她一人。破碎无人之处,只有她一个人。黑幽幽的深河,只有她一个人。
  她侧了侧头。「和谐。」好像有谁在她耳边说话。「美丽。」那是一个女子的声音。「敏感。」她以为她是什麽,有人说这样的话,口气可真大。「优雅。」她登的一声站起来,随手将桌上的烟灰缸扫到地上。
  「你会记得我吗?」「我的脸孔。」
  她脱了外衣,将长发用橡皮筋一束,除下耳环戒指,在酒吧下找来扫把,垃圾铲,胶手套,蹲下来,在玻璃堆里找寻完好的玻璃杯。红酒也不要浪费,来价都一千元一箱,她将破瓶里的红酒倒在冷水瓶里。
  明儿晚上,照旧开门。
  再站直身子来,膝盖一阵刺痛。她扶著桌面,缓缓的坐下。从一张桌到另一张桌,扶著,她一跛一跛的跛到酒吧洗手盘上,拿个烟灰缸,又一跛一跛的跛到外面,坐下,点一支烟。抬头看钟,已经是凌晨四时半。
  她坐在落地窗前看天亮。兰桂坊的清晨,十分宁静,刚刚有两个女子,一个只穿一只高跟鞋,一个手执假发,在她面前经过,还给她挥手打招呼。市政处的工人来收垃圾,隆隆的结垃圾车抛进了一条狗尸。黄玫瑰看到自己的影子,在窗前,与个外淡蓝的景色重叠,成为景色,淡蓝淡蓝,而至於灰,至黑。
  天大亮的时候,黄玫瑰伏在窗前睡觉。
  一个人侍酒,一个人调酒倒酒,一个人收银,一个人洗酒杯,一个人收银。只得黄玫瑰一个人,幸好客人不多,黄玫瑰说,请坐,要点什麽,黄玫瑰说,加冰还是净饮,黄玫瑰说,谢谢一百三十三块五,黄玫瑰说,下次再来,黄玫瑰说,是呀,刚开,有空多点来坐。这一个晚上,黄玫瑰关了大门,自己在数钞票。一张一千,一张五百,十六张一百,六张五十,二十九张二十,四十五个十元硬币,七十三个五元,四十八个两元,八十八个一元硬币,没有五角硬币。黄玫瑰对著这一堆钞票硬币,很想很想喝一点酒,便给自己倒了一点蓝芝华土。一口喝下去,登时温暖宜人,清香扑鼻。膝盖刺痛,双臂累得抬不起来,合上双眼,流下了两行炽热的泪水。「……」再也没有声音。黄玫瑰可以什么都不想。一片空白。「我记得。黄玫瑰嘛。她。」流苏说。
  「她很像我。」流苏说。
  「下大雪的晚上,她来找我,手里提著两大箱行李。我有一点为难。我也是刚结的婚,才没几个月已经闹离婚,她这个时候来得真坏。我站在门口,没让她进来,只塞给她两百块美金。她接过去,转过身便走了,连再见没说。丈夫问我是谁,我说,是来推销的。他便说,可真勤力,这大冷天气,推销些什麽。我想不到有什麽好推搪,便说,我也不知道呀,不知道她想要什么。这年头,能够照顾自己已经不错了。」流苏说。「这这是我最後」次看见她。」流苏说。「听说她回香港去了。」流苏说。
  「黄玫瑰是个怎样的人。这很难说。」流苏说。「她想自己的事情比较多。」流苏说。
  「她是个怎样的人,我实在不大清楚。」流苏说。明瑞要离开前几个晚上,上酒吧找过黄玫瑰一次。星期五晚,酒吧都站满了人。明瑞好容易才在一堆洋人之间找到了她。明瑞远远的看著地,看著她说话,看著她笑,看著她喝酒,看著她凑著洋男子的耳朵说话。她瘦了点,双眼却非常亮,近乎贼亮,亮得好比饿死的人的眼睛。她看过来,看到明瑞,目光在明瑞身上流连,又溜了开去。明瑞向她挥挥手,黄玫瑰转过身去,为洋女倒尽瓶中的啤酒。「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我。我也等不及。」明瑞说。「後来她还给我挂过一个长途电话。她应该还在香港。她问我借钱,借一万美元。我倒抽一口冷气,我那来这麽多的钱。她说她的官司输了,要赔偿十万美元。我说,我只有五千,你要不要。」流苏说。
  「我无法再联络她。」流苏说。
  「明瑞去了澳洲。」佩佩说。
  记忆中的黄玫瑰,她的脸孔,总是黄金色的,或许跟日子有关,那时候,从课室望开去,可以见到熟秋的稻田,可可写。
  那时候的黄玫瑰,和今日的我,有什么关联呢。她还打著辫子,打饭的时候,饭粒捎在辫子上。她胃口可真大,吃过清光,铁汤匙的的当当的敲在搪瓷盅上,我还记得,那雨滴般的声响,佩佩写。
  人的记忆有多清晰有多远。可可和佩佩写。我无法忘怀她的专注。她在桥牌桌前,苦思对策,眉微蹙,好像思索什么人类无法解答的困惑一样。她无论做什麽事情都很专注。可可写。我们在北海公园看日落。隆冬时分,天气清凉。我们呵著气,将手掏进黄玫瑰的怀里取暖。她的心。跳得很慢,很规律,很强壮,像永远不会停一样跳著。我简直可以像捧著一条鱼一样捧著她噗噗的心。佩佩写。
  为什么那样远的事,我们记得这样清楚。时间不是一直展延的吗,可可和佩佩问。上一次见她,是什麽时候。哎,好像是在大学,她要回去收拾。不是不是,她来我家吃饭。对了,是在中环,见到她的背影,错不了,一定是她,黄金色的,大概是黄昏。我拚命跑上去追她。可可。我还听到铁汤匙的的当当的响。佩佩。其实不过下了雨。「走到她的酒吧想见见她。酒吧已经关了门,铁问上贴著执达吏的告示,租客黄玫瑰,欠租六个月共三十万元,现已入禀法院追讨,现址使用权现为业主所有。」可可说。「魂归来夸。鬼魂就是人身以外的记忆。」佩佩说。……我们以为我们的生命……我们以为知道时间……我们以为我们的时间之外的……就不存在……但玫瑰,我怎能怪你呢。
  母亲的心永不会受伤害……不计较的就从不言伤害……你从来没令我难堪……但你才十岁,不肯让我拖著你的手过马路……从此你没让我碰过你……你关在屋子里埋首数式推理……我不过是毫无用处的老妈子,是吗……你以为你有多聪明……你的聪明不过为我血肉所生,在极短的日子里,将归於无,正如我的肉身……
  你的聪明甚至比你的肉身更为短暂……
  我看著你…….看著你沈迷不返。我可以说什么。我无话可说,以致背上长满蛆虫……你这样和谐、美丽、敏感、优雅;思想飞跃响亮;你知道眼目不能见的红外线紫外光域质子的运动;你研究原子弹时发明了电子计算机;你甚至计算出冥王星的存在,你思索你存在的状态与因由,但如果你心中没有好……
  如果你心中没有好……
  个人的聪明才智能有多大呢,玫瑰,我的女儿。你离开方励以後,傻孩子死也不肯回杭州的疗养院,天天到我们家里坐,要等你回来。我说,她不会回来了,她去香港了。他说,不要紧,我可以等。他双颊微红,非常火热而瘦的在我们家等。一天我下班回来,见他在我们家门口晕倒了,或许他只是在睡觉。我送他去沈阳医院,他一直发高热,发高热……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出来时,神情很呆滞,而且无法控制面部的肌肉,不说话,面部的肌肉也不停的跳动,一开口,便说.我可以解答希尔伯特的第二十三个问题了,问题很简单,问题是在睡觉。後来你知道你的离婚证明书都是方爸爸签的。他一直说不好累了你。我没敢对他说,你已经找到对象了,你才会去到香港。其实你不必……
  孩子大了,孩子你不能说她……你爸常跟我说。Chacun a soi,你爸跟我说法语了:每个人有每个人;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问题,每个人为自己负责。很存在主义的。
  你的心中并没有好…….
  周见容我们不好说什麽,也实在见面见得少,在香港那几天,他还陪我们上太平山,去香港仔吃海鲜,虽然我们说是岳父母,他愿意花这些时间,也是个懂礼貌的。年纪大了些,又结过婚,为人沈默,给人阴沈之感,并非最理想的对象,但你有你的考虑。我们奇怪的是你们结婚才一年,已经分房间睡,虽说房子大,也没有这样做夫妻的,总是这麽冷冰冰。我和你爸,几十年了,每天晚上还要拖著手才好睡,我们就不明白,你们这是哪门子的夫妻。
  你爸去世我人就像没了一半……
  但我心中的好意,不曾熄灭……
  我相信好意比物质存在更长……超越时间的……约束。自制。以他人的好为好。道德可以比生和死更为大。生和死是一己的。而道德是人类整体的。大风雪会由儿,看护没来,倒是汉斯开了雪车来,讲几句结结巴巴普通话的来为我转身,给我弄点吃的,还给我播了点音乐,和我聊了差不多一句钟。你离开汉斯已经有一年了吧,大风雪当儿,他还记著我。
  我的女儿在远处讲课吧,做论文吧……
  她是个很有才华的人……不过……汉斯苦笑。他没了话。他是个不大会说人坏话的人。感觉坏的时候,他就会沈默。我想到了周见容的沈默……坏的事情见多了,人就会沈默……你离开周见容,去当汉斯的研究助理……朗格数学研究所,是世界一级的数学研究所,这个机会,我不能放弃……你说……沈默里充满对人的歉疚与哀伤。
  你抄袭论文已经不是第一次。一次又一次,你取材自汉斯的研究论文,以你的名字发表,最後一次你将汉斯研究了几年一篇关於无穷小的「非标准分析」拿出去发表,连同你自己做的有关突变理论的研究,你得了美国数学家会议的哥廷根奖,被称为「具多方才能」的杰出数学家。
  其实你不必……你只是太急躁……我绝对相信你的能力……你可以得到你要的荣耀…汉斯没告发你……你了解他,你知道他不会……他只是扬手叫你走……
  你走了汉斯来找我……跟你一样,叫我妈妈……从前他只叫我姨姨……他跪在地上……抱著我的膝头痛哭……我知道,他很爱你。我的女儿,玫瑰,你从我血肉而生。我的心何其歉疚。你从我血肉而生,却没有心。你聪明勇敢,只令我极其哀伤。
  我死後我夜夜看守你的灵魂。你从高处坠下……此时你最为强壮美丽……和谐、美丽、敏感、优雅……
  我的女儿。
  那个男子有双强壮的手。第一次,你不为什么。你甚至连小裤都不穿,光著身子在已关门的酒吧等他。你们在酒吧台後做爱,你的发尖都沾满了淡红的葡萄酒。我浮在半空,静静看著你狂喜的一张脸。
  你跟从前有点不一样。
  问题是:谁可以是最後的审判者:谁掌握真理?(如果没有上帝)真理在人以外,人不过发现真理;还是真理是人所创造的?我以上帝的良心行事。我只能以人的智慧良知来审判。证人按著圣经发誓。什么样的证人都有.说谎的,虚妄的,同谋的,杀人的,偷窃的,作假见证的。她和他们按著圣经发誓,而上帝静默无言。上帝之罪,在静默无言。
  如果有七宗罪,上帝就有七种静默。
  人在上帝的静默之中惘惘爬行。
  我谨小慎微,唯恐最微小的过错都会陷人於不义。以致生活得非常卑微。但我坐得那么高,还戴著假发,穿著可笑的黑袍,好像掌握真理一样。
  如果我是女神塑像,我还得挺著结实的胸脯,半裸著胸,蒙著眼,一手执剑,一手执天秤:审判公正无私:可以吗?
  诉讼人维廷根,控告前香港科学大学数学系教授黄玫瑰,抄袭诉讼人交予德国维安大学的博士论文「论七次方程式函数」的第一章,并於第十八届英联邦数学会议发表,侵犯诉讼人的知识版权。
  与讼人的代表律师指出:与讼人与诉讼人刚巧研究同一题目,与讼人因时间紧逼,必须於英联邦数学会议发表论文,由於论题相同,故借用诉讼人论文部分内容,一时仓卒,发表时未引出处,纯属一时疏忽。
  与讼人代表律师的论据,难以令人信服。与讼人为一知名学人,曾得多个国际性数学奖项,绝非初踏足学术界,绝无理由忽视学术界的道德操守,犯学术界的大忌。即使与讼人确是一时疏忽,与讼人亦须因其无可原谅的疏忽而负上法律责任。与讼人代表律师指出:即使与讼人要负上法律责任,与讼人因此诉讼,已停止於大学授课,被逼开酒吧营生,後因经营不善,酒吧亦倒闭。与诉人曾结婚三次,最後一次亦以离婚收场,开酒吧期间与讼人遇上一名男子,两人过往从密。岂料该名男子假冒与讼人的签名,将与讼人所有存款提光。与讼人现已欠下酒吧租金共三十万元,此诉讼如有任何金钱责任,将陷与讼人於极为困难的境地。
  法庭明白与讼人的困难,但法庭亦同样明白诉讼人的愤慨。只有双手乾净的人,才可以来到法庭面前,请求法庭的衡平。与讼人公然抄袭,有违学生及社会对她的信任,法庭若对与讼人过分宽松,对诉讼人、学生、学术界及社会整体都不公平。因此法庭判诉讼人胜诉,与讼人赔偿七十八万元,即约十万美元。黄玫瑰没有上庭。这样的事情我见多了。大学教授,议员,牧师,政府官员,影星,上市公司董事,像花棚一样倒下,他们的脸孔,美丽的,安静的,聪明的,狡猾的,看不出来,他们会落得身败名裂或唧当下狱。
  将来或许他们可以过新生活。有很少数的人,像车祸不死一样,活得比从前更狠,更多的,一直堕落下去,人底下,还有人,还可以一直跌下去。没有答案。价值只在问题本身。
  总有人在想。毫无结果,甚至僭越,引上帝发笑,但总有人在想。人的智慧良知为最大。
  一手执剑,一手执天秤,双眼蒙上黑布;人会选择,有约束,有自制,追求公义,以他人的好为好:和谐、美丽、敏感、优美。人的聪明勇敢至为大,而我至为小。
  一个人是多么的卑微。但一个又一个又一个又一个,人思索。到後来都没有见过黄玫瑰。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有时会想起这宗诉讼。黄玫瑰是个专注於思索的女子吧,她会想什麽七次方程式函数。案我已经判了,我至今仍不知什麽是七次方程式。
  到酒吧就想想眼前那个瘦削的女子是不是黄玫瑰。印象中她应该很瘦。她不知会否想过我想著的问题。或者她现在不想这些吧。她可忙呢,要想想怎样去赚七十八万元。嘿,可能罚得太重了。
  她不想,总有人会想的。
  人的智慧,人的灭亡,都因为会想。而人是不会放弃的。各位同学.这是我给你们讲的第一课。我们今天讲人工智能。早在一六四二年,法国数学家巴斯高曾制成一台加法机,不过这机器的实用价值几等於零。一八二二年,法国的数学家拜贝吉制成一台分析机。本世纪第一台电子计算机的产生,是用继电器开关的原理,於一九四一年由德国青年工程师朱斯所研制。机器可否代替人类思考?电脑可否代替人类思考?我们能准确地记录人类的思考过程吗?
  如果机器或电脑可以代替人类思考,人还成为人吗?我叫做蓝牡丹。没错,就是蓝色的牡丹。因为数学和谐、美丽、敏感、优美。
  蓝牡丹低下头来,想一想。
  窗外有只红尾喜鹊在唱。树叶间有鲜黄的毛毛虫,远处开了白茶花。茶花极盛,但不香。天有点灰蓝,大抵要下雨了,一个女子,已经打了伞,挡那还未下的雨,未刮的风。往市区的车一列一列,一点一点的爬行。交通警察举起手,想起一个他想念的女子。女子或许在坐地车,或许在一间时装店看衣服,或许在街上流连。星期四早上,茶餐厅的蛋塔刚出炉。六十六岁的谭伯叫了两个,他今天刚出了公援金,正摊开报纸刨马经。刘师奶也叫了个,李太也叫了个,她们约好了晚上去报名参加粤剧兴趣班。小思也叫了个,吃完好去厕所将校服换掉。才星期四,今星期已经逃了三天学。黄玫瑰也叫了个。跟尊贵的法官大人猜想的不一样,黄玫瑰现在胖嘟嘟的,大腿交叠著,大腿之间,湿漉漉红斑斑的,都是汗。浮在半空的,静默与悲哀,有上帝与鬼魂。小伙子听到阴阴的上面在叫:「伙计,唔该两个蛋塔。」但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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