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往南方岁月去

周嘉宁(当代)
往南方岁月去
周嘉宁
  引 子001
  第一部分005
  第二部分135
  代 后 记250
引 子 
  
  有一天,我与忡忡从市中心回山坡,我们并排坐在小巴士的最后一排,膝盖前的两大包黑色塑料袋里装着我们从露天市场淘回来的裙子和牛仔裤,手里面还拎着两只温热的蛋挞。我的脑袋在浓重的睡意中随着车厢的颠簸一下一下地砸在玻璃窗上,整个人仿佛身陷一团巨大的葱翠绵软之中,被堵住了呼吸,却拼命渴望往更不省人事的境地去。但是又怕错过站台,于是不时地在刹车时醒过来眯眼望一记窗外,还是一望无垠的灰色马路,这叫人安心,知道离山坡还很远,于是又迅速地跌回绵软中,我终于在这种死去又醒来的紧张中感到疲惫了,疲惫着就真的睡过去了。那一定是一段被人做了手脚的时间,否则怎么会如此漫长,做了很多梦,接踵而来,完全不着力。
  直到我被逼人的安静弄醒,小巴士里除了忡忡和我竟然已经空无一人。忡忡柔软的身体压麻了我半条胳膊,我抬起身来,将她弄醒。她望望四周,说:“车子抛锚了。”于是她从小包里掏出半包香烟来,并错过身把车窗摇到最大,独自抽起烟来。
  “我们是不是得下去看看。”我犹豫地望着逐渐沉下来的天幕。
  “为什么不在这里等等,他们总会有拖车来,我想再等等。”忡忡指指膝盖上,“我们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不想走回去。来,吃个蛋挞。”但是待两只蛋挞都吃掉,忡忡踩灭了两枚烟屁股后还是没有人来,空荡荡的驾驶座位前就是大而透明的挡风玻璃,可以望见笔直的公路往前方延伸着,小巴士在我们的睡眠里抛锚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公路上,车里的人一定是坐后面一班开来的车走了,我们俩缩在最后一排睡觉,被他们遗忘了。我的肚子在越来越沉甸甸的黑暗中猛然痛起来,我急切地想回去,回到宿舍的穿衣镜前面去。
  忡忡突然伸手指向另一边的车窗外:“你看那里!”
  我扭头望向窗外,在路边的小树林背后,咸鸭蛋黄般的太阳正要被金色湖泊吞没,绿头鸭子们排着队摇摆着往岸边游过来,天际透着迷人的红色,这是我们第一次离这个湖泊这么近,近到她就安静地躺在小树林的背后,隐秘的光线几乎可以涌到脸上来。忡忡的额头上一层细小的绒毛,金光灿烂,一股安静的柑橘气味从她的毛孔里流淌出来,我盯着她耳朵的轮廓,心里想着,如此心荡神摇的瞬间呢。
  这傍晚在我的记忆中停留了最长的时间,直到现在。
  最后所有的细节都模糊掉了,我已经分不清它所发生的季节。我说我们是步行回去的,直到山坡上那两幢绿色的宿舍楼在拐角处突然跃入眼帘。而忡忡坚持说我们一直等到了末班车的出现,末班车上只剩驾驶员了,我们俩还分吃了一只橘子,最后车子停在了山坡下,我们这才下车步行回到宿舍。“要不然我们怎么走得了那么多路呢,走到宿舍,早就关门了。”忡忡站在水房的镜子前面剪刘海儿,一缕一缕细小的头发掉在水斗里面,“但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看,我们都看到了那个湖泊,为什么还要去争执这样的事情呢,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我无法继续对忡忡说下去,我说了那么多,但是她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很久后的一天我钻在除夕夜的被子里面打电话,电话那端说:“有的时候你认识一个人,可是直到你死的时候你都不会意识到他改变你的一生。”我在冰冷的硫磺气息中喃喃地重复着:“有的时候你经过一个傍晚,但是到你死的那天,你都不会意识到你早就经过了自己的生命。”
  那时候,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被车厢里惊人的寂静吓着了,连发动机的声音都没有。
  肚子因为害怕而痛了起来,可是风景真是璀璨呢。
  
  
  
  
第一部分 
----------------------------------------------------
  
  我挤在罐头般的小巴士里去学校报到,膝盖处紧紧地抵着两只帆布的大箱子,忡忡坐在我的身边,心事重重地望着绑在巴士后盖里的两辆自行车,后盖盖不紧了,于是每颠簸一下,盖子就敲得那破自行车铃直响。车厢里充满了汗臭味道,但是这丝毫不妨碍我们愉悦的心情,我们的面孔恨不得贴在车玻璃上面,绝不放过外面的风景,棉花糖般的云层在天空中急速地行走,还有各种树木,伸展着巴掌大的叶子,低垂着的那些就要凑到我们的脸上来,当我们在发动机声与风声中辨别出水流声时,更是忍不住要尖叫起来,几乎就可以闻到湖泊清冽冰冷的气息来了。我在车厢里强烈地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身体,不让兴奋的神情一下子全都涌现到脸上来,但是依旧像初次坐火车出游的小孩儿般,汗湿了手心。
  下了巴士,推着自行车,拖着箱子,那是第一次沿着山坡路往女生宿舍走去,大叶子的芭蕉树茁壮地生长在这个热带的山坡上面。直到两幢绿色的房子面对面地站在了面前,长长的走廊上晾着被单,有女生用毛巾裹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路小跑地拐进了房间里。我和忡忡看看手里面的号码纸条,她是左边那栋,我是右边那栋。当我拖起箱子背对着忡忡走进门洞时,水房里带着香波气味的蒸汽扑过来。独立生活的自豪感让我兴奋得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
  绿色的门,房间号是416。我是这个两人间的宿舍里第一个来报到的,于是挑了靠窗床铺,把蚊帐放下来,然后错身去打开窗户,顿时就被面前大片大片葱郁的绿色迷住了。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竟然因为这种措手不及的感动而眼眶湿润。突然走廊里面的电话铃爆炸般地响起来,有女生踩着拖鞋奔出去接,整条走廊都是她的脚步声,然后她低声说起情话来。她的喃喃声,配合着窗户外面的葱郁,让我的心脏猛跳。我还是穿着中学里紧绷绷的衬衫,弯腰的时候胸口和肚子都会被绷住,但是我知道纽扣就要掉了,我的感觉向来是异常准确的,此刻我知道这衬衫的纽扣就要掉了。我焦灼地独自在空荡荡的宿舍里走来走去,血管已经要被激动压扁,等那女生结束了电话,我也迫不及待地想去挂一个电话,可是挂给谁呢?于是我拎起那只光润的听筒,听了一会儿里面的拨号声,假装在打电话的模样,左顾右盼了一番,光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最重要的是,我已经到了南方。
  我与忡忡坐了整个晚上的火车又换了两辆小巴士才来到这里,我们迫不及待地要离开已经生活了十七年的东面城市,我在火车上面,闭着眼睛,绝没有往黑夜里经过的那些小站台多望一眼,似是要彻底忘记这来路,从此再也不想回去。
  东面城市,已经陈旧到了老鼠成灾,下雨的时候地铁的轨道里面就有毛茸茸的老鼠围成圈子跳起舞来,夜晚的末班车,它们在明晃晃的车厢里窜来窜去,而潮湿的宿舍里更是终年都充满了死老鼠的腐朽气味,加上空气清新剂的作用,着实令人作呕。教室的窗户很高,坐着的时候,根本就无法看到外面的风景,非得站起来,踮一踮脚,才可以勉强地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城市。我整天处于恐惧和疲惫之中,有一天在宿舍的床上背英语单词,突然一只老鼠从我的头顶飞一般窜过去,疲惫和紧张令我失控地尖叫起来,连鞋子都没有来得及穿就冲出宿舍,慌不择路地光脚往楼梯下跑,直到冲出宿舍楼,见到了惨淡的阳光才停下来喘气,哭。想着要赶紧逃,否则迟早会变成残疾人,甚至要死在这里。
  水房里传来水声和干净的薄荷香波气味。于是我也拿着水盆去打水洗脸,这整天整夜的旅程叫我兴奋得骨头都疼起来。水房里面没有人,有一只热水龙头忘记了关,蒸汽让人心情放松。我受宠若惊地看着这个干净的没有人的水房,这才是个水房呢。
  忍不住飞快地脱去所有的衣物,站到水龙头底下去冲澡,把水开得滚烫,皮肤迅速地发红了。我从未在一个像样的水房里洗过澡,印象里的东面城市,刚开始发育的小女生们被塞进一个只有几个龙头的水泥房间里面洗澡,我头上覆满了洗发水的泡沫站在一个龙头边上等着,往往是四五个人挤一个龙头,得等很久,还特别担心时间太久了水房就要关热水,就只能用冷水洗,把头发洗成缠在一起的一团。而白色的蒸汽里面是一团团白色的肉体,换衣服的地方,好不容易擦干净身体,就有另一个湿漉漉的身体蹭上来,那正是我最最厌恶肉体接触的年纪,更何况是整片湿漉漉的背或者是胸靠上来呢,鸡皮疙瘩立刻起来,但是就得去习惯。
  并且也习惯把自己平坦的胸在一大片生机勃勃的正在成长着的乳房里面藏起来。有一个我所憎恶的女生,她每次洗澡总是要洗特别长的时间,她把手臂交叉着抱住肩膀,在胸口挤出一个深深的乳沟来,然后她在水龙头底下仰着脑袋冲水。虽然我很想粗暴地将她从龙头下推走,但是我又是多么害怕引起她的注意,怕她会注意到我才刚刚隆起来的胸口,我只能呆呆在站在一边,望着龙头里的水浇在她的乳沟里,再流到地上,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害怕着热水就要没有了,简直要哭出来。
  而现在,我光脚站在小地砖上,望着大团泡沫随着水流进了下水管道的孔隙里面,我可以在这里待很久,这里还没有一个人,整条走廊都是安静的,从某个房间里传出隐约的口琴声,透过天窗还有下午的太阳照进来,在脚底下的肥皂泡里投了一个光斑,我多久没有这样放松地洗澡了,恨不得一直洗下去。
  那么干净,浑身散发着少女才有的天然脂粉气,我裹在大毛巾里面重新回到宿舍,把窗户开到最大,让这南方城市的风,这带着树叶汁水气味的风,把头发迅速地吹干。
  我和忡忡到了山坡上以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染头发,这是因为刚刚走出长年的禁锢,所有的人都会忍耐不住自己的狂欢情绪。而头发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我们的少年时代曾经被头发的事情折磨得死去活来。
  在东面城市,整个初中和高中都是不许留过肩的头发的,只许用黑色的小钢丝发夹,不许烫,不许染色,不许绑辫子,不许剪刘海儿,让所有的孩子都变得丑陋起来是他们的目标。那时候我复习完功课在被子里听无线电,一只耳朵还竖着担心来查夜的人,他们没收能够没收的一切东西。而我却如此着迷于黑夜里面电波的沙沙声,有时候甚至可以听到遥远地方的歌剧。有一天我听到一篇小说,小说里面有个女孩子有一头橘红头发,而且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渐渐消失颜色,我的心情是多么激动,在黑暗的被子里空睁着眼睛想象着自己有一天在人群里面穿着牛仔裤和T恤衫,顶着一头橘红色的头发,像朵大葵花般地行走,直到死掉的那天,变成破布色。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早晨醒过来就摸到自己被铰短的厚厚的头发,耳朵下面排成一溜,都不敢往镜子里多看自己一眼,唯恐多看一眼就看到镜子里的人变成了一株丑陋的蘑菇,并且永远变不回来。
  忡忡曾经买到过一种舞台用的染发剂,她买了绿色的,在课间喷在头发上玩,一发不可收拾,她给自己喷了满头的绿色,头发因而好像是新长出来的青草一样,结果被查堂的教导老师抓个正着,他一把揪住忡忡的头发将她拖到水房里去,命令她将颜色洗掉。于是后面的整堂课忡忡都歪着脑袋在水房里洗头发的颜色,很难洗,结果回到教室来的时候,她的整个衣领都被染成绿色,黑漆漆的头发像棵菜一样压在脑袋上淌水,所有的人都哄堂大笑起来,忡忡也跟着笑,笑了一会儿就趴到课桌上去,瘦小的肩膀抽动起来。
  在女孩子间曾经流传过一种留长头发的办法,就是把外层的头发剪得短短的,把里层的头发留长,而去学校的时候,就将里面长的头发用橡皮筋绑住,卷起来后用胶纸贴在头皮上,藏在外层的短头发里面。这样一到假期就可以拥有安慰自己的长头发,而这长头发是多么可笑,披在肩膀上的时候像被啃坏了的植物,更不用说每次撕胶纸的时候牵扯住头皮的疼痛,往往扯下一小把头发来。可是几乎每个女生都试过,乐此不疲地留着那么一小簇难看的长头发。而叫我感到最最恐慌的是,我的头发很多,但是规定不可修剪打薄,于是终日顶着巨大的一蓬头发,在体育课上跑步时,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会被头发压进跑道里去。
  有哪个女孩子会在十几岁的时候,像我一样担心自己是一株蘑菇或者香菇呢。
  山坡上的发廊很小,光临这里的都是口袋瘪瘪的学生,忡忡走进去就冲着门口的小姐说:“我想染头发,染个绿的行么?”小姐嘿嘿地笑,笑得弯下腰去,于是我把我剩下的那句“我要染个大葵花的颜色”给吞了下去。我们从来都没有去过发廊,还以为所有的颜色只要想得到的都可以往头发上染,就好像是调色板一样。结果我们都染了红色,虽说是红色,看起来却是咖啡色的,于是老板为了安慰我们就说:“你们走到太阳底下去看看,就变成红色了。”
  “但是在大城市里,有没有绿色的可以染呢?”忡忡依然孜孜不倦地问。
  这就已经是很大的一笔钱了,过去在家门口的理发店里剪个头才两块钱,现在我们小心翼翼地想着口袋里面的钱,因为没有钱,却要染头发,所以特别自卑,就算是染不到自己喜欢的颜色也觉得是自己的错,而对于那个破烂发廊里的老板和伙计已经是非常感激了。我们还都剪了刘海儿,如果有更多的钱,我们肯定还会烫头发,然后打耳朵洞,在耳朵上打满洞。这种暴发户般的可怕心态却叫我们面对着镜子里面光鲜的姑娘雀跃起来。
  我们走到太阳底下,骑着自行车,激动地望着彼此在光线里变幻着光泽的头发。
  虽然没有钱,但是已经没有人可以管束我们,没有人可以用水龙头冲我们的头发,忡忡大声地说:“非得去大城市里找可以染绿头发的地方,非得去。”
  忡忡时而骑到我的前面去,在上坡时弓着背拼命骑,在下坡路时我们俩同时松开脚踏板,向着树叶的遮蔽中滑翔而去,恨不得松开把手,恨不得把双手举过头顶并且大声地叫出来。树叶从我们的头顶和面颊掠过去,于是望着前面头发被风吹得鼓起来的忡忡,好像那个头发被水管子冲得乱七八糟的女孩,那个耷拉着湿领子的女孩又长出草绿色的头发来。
  这令我相信,我终于可以抬起脚踩过那百般禁忌的残疾的岁月。
  就是这条道路,从山坡底通往山坡顶两幢绿色宿舍楼的道路,我常常可以记得这条道路,它在记忆里熠熠生辉。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记忆会出现偏差,我现在记不得山坡上那个了不起的水房里,有一个双腿笔直,小乳房,令人心旷神怡的女生叫什么名字,我有一段时间总能在洗澡时遇见她,我们俩光着身体各自站在水房的一角里洗澡,唯一说过的话就是交换名字,所以我在那段日子里对这个名字是念念不忘的,因为她被我看成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孩,不仅因为笔直的双腿,还因为她在蒸汽里笑起来,眯着眼睛皱起脸蛋,像猫一样动人,我曾经赞叹她穿着细腿的牛仔裤和衬衫,斜挎着包走楼梯的模样,真正的迷人。但是就是记不得名字了,我回忆起关于她的很多细节,比如说她是历史系的,有一次晚自习时她从我的身边走过去,我注意到她刚洗过的湿头发,她的白色T恤里面有一根胸罩带子斜掉了。可是名字再也想不起来了。所以,我应该相信记忆带给我的破坏么?
  
  我与忡忡认识时是一九九一年,我们十二岁,忡忡甚至言之凿凿地说是一九九一年的八月五日,那是我们刚刚去东面城市的初中里报到的日子,之后一待就是七年整。我的所有注册密码丢失时的提示问题都是:“你好朋友的名字是什么?”可以索取密码的回答就是:“忡忡。”因此我的密码被盗取过几次,信箱也被偷偷进入过,而我所做的只是重新更改密码,然后把索取密码的回答设置为:“CHONGCHONG。”我总是搞混淆很多事情,搞混淆银行账号,也根本弄不清所有的水电费账单,如若有人偷电或者盗用电话,我根本无法从账单上看出端倪来,我担心忘记,所以我用忡忡的名字做取回所有密码的钥匙,至少这样我自己是忘不掉的。
  我们的友谊升华在我领着她抄近路去学校的日子里面,忡忡是个彻头彻尾的路盲,那时没有钱打车,她自己走路常常一绕弯子就绕好几站路。有个周末她在我家里做完图画课的功课,回自己家去,结果方向走反了,怎么走也走不到熟悉的地方去,她却还是执拗地往前面走,走到天黑,越走越慌才停下来,手里拎着的装颜料的塑料袋也破了个洞,颜料和笔一路走着全部掉光了,她因为紧张竟全然没有发觉。
  所以我领着她抄近路,在各种有趣的小弄堂里拐来拐去,只用一半的时间就可以到达各种目的地,她觉得神奇极了,无比兴奋。于是只要能够外出就要跟我在一块儿,我们几乎把东面城市的各种小路都走了个遍,并且花很便宜的钱就能够在那些小路的路边摊上吃到香喷喷的豆腐花和粉丝汤。唯一需要躲避的是那些陈旧小路上常见的死老鼠,忡忡本身是不怕老鼠的人,但是每次我都会拽紧她的胳膊尖声大叫,触电一样跳起来逃开,最后忡忡被我折磨成跟机器猫一样畏惧老鼠的人,畏惧那些横陈在小路上,尾巴僵硬的阴影。但是我多么高兴,我从此不必再一个人走那些曲里拐弯儿的小路,小心翼翼地一个人面对死老鼠。
  我们的友谊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被人嘲笑,因为过于亲密,几乎形影不离,他们对此摆出指责和敌视的姿态,偷偷地诋毁我们是女生爱女生。在当时闭塞的中学时代,这种诋毁带来的震撼是多么的剧烈,染头发会被惩罚,男生与女生牵手会被记大过,更不用说是这样的诋毁了,可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们根本不太清楚伤害是什么,只当是对于这种女生间疯狂的亲密关系的嫉妒,我们甚至为这种嫉妒沾沾自喜。其实我根本就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叫两个完全不相同的小女孩选择彼此,走在一起。大概是因为有一天我用飞一样的速度帮矮小的忡忡收下所有挂在高处的衣服,她拖着我的胳膊说:“我根本就离不开你呢。”
  而对我来说,我觉得最重要的是,在那个时候,踮起脚往教室外面望,我以为只有两个人是望得见葱郁南方的,忡忡和我。
  那么回到这个南方的山坡来说吧。高中一年级时,我曾经跟着父亲去南方游玩,那原本是一次非常短暂的旅行,我们坐了四天三夜的船,我是整个小船舱里唯一一个没有晕船的人,于是每天清晨都裹着毯子到甲板上面去看日出,由于雾气的原因,每每看到太阳时,总是从高出海平面很多的一大团乌云里突然跳出来,毫无惊喜可言。之后就是肆无忌惮的游玩,细节都已记不清,我记得我和父亲两个人在路边摊叫了整整一桌的海鲜,螃蟹、蚌类、虾,葱爆、酱炒或者是清蒸。父亲破例同意我喝啤酒,于是他抽着烟,我喝塑料杯子里冒着泡泡的啤酒,觉得苦,也不好喝,但还是喜滋滋地喝了下去,就这样又吃又喝,弄得肚皮都翻了起来,第二天就海鲜中毒躺进了医院里面。
  对我来说这才是南方之旅的开始,我躺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医院里靠窗的病床上挂水,干净的玻璃窗外面就是叶子宽大的热带植物,我只认得芭蕉树。下午睡醒睁开眼睛时就望见对过的山坡上有三三两两的女大学生穿着吊带裙和高跟鞋神气地边走边说话,她们大多梳着刘海儿,不背书包,把书抱在手里,像电视里看到的那样。我问护士,护士说:“哦,那里有一个大学,最有意思的是女生宿舍在山坡上,每次回宿舍都好像爬山一样呢。”这真是巨大的惊喜,可以每天爬山,还可以梳着刘海儿,而且这整个山坡都是被热带植物所覆盖的,我的胸口瞬间就潮水汹涌,好像从此就怀上了一个巨大的秘密一般。
  我偷偷在医院的公用电话里给忡忡挂了电话,那时是冬天,东面城市里已经冻得像个冰窟,再加上潮气,偏偏房间里面都还没有安装暖气,这整个冬天总是把手指都冻到发青发紫为止。我是最最怨恨东面城市的冬天的,我的手因为血液循环缓慢,一到天冷就会被冻伤,关节都变黑了,手指还肿胀起来,看起来很脏很滑稽,根本不敢拿出来给人看。而在南方,我握着电话的手指却洁白如葱。忡忡正在冰冷的小屋子里做寒假作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没有告诉她我在医院里,我撒谎骗她,我说我刚刚潜水回来,整个人都晒黑了,我天花乱坠地说着南方的好,手背上还肿着吊针的针眼,我告诉她这里四季如春,空气像花蜜一样。
  “我都能够看见你头发上挂着的水珠了。”忡忡在电话那头说。
  “那下次我们一起来啊,我们去吃海鲜,这里的海鲜真便宜真好吃啊,好大一桌子,吃到肚子都翻掉。”我站在医院空荡荡的走廊上,闻着消毒水的气味,却在憧憬着能够在山坡上走啊走,突然抬头望见女生宿舍楼,望见走廊外晒着的衣服。这种情景,这条路就是这样反复地出现着。这天,我跟忡忡说话,直到一张电话卡的话费打光。
  
  在南方山坡上的大学里,我读的专业是文学,而忡忡则因为考试分数差了几分,读了完全不搭调的物理。但是这并不是最重要的,没有人知道我们将来到底要做什么,我们自己也都完全不知道,所幸过去的那些教条并未在我们身上起根深蒂固的作用。这里几乎每天都定时会下一场雨,仅仅一小时的时间,下完以后就立刻出太阳,所有的绿色植物都挂着水珠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没有明显的季节界限,天气总是湿润得叫人心荡神摇起来。我感到身体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睡在上铺的单人床上,梦见穿着中学里面的那件衬衫,穿不下了,还是努力地塞进去,扣上扣子,站在黑压压的操场上做广播体操,只是做着动作,却听不到音乐声,周围鸦雀无声。突然之间扣子就一枚一枚地绷掉了,落在地上发出很响的声音,但是不敢停下来,怕领操台上的老师呵斥,还是用功地做着,前排的男生回过头来看我,我依然不敢停下广播操,于是在极度地紧张和羞怯中醒过来,感到胸口堵着巨大的棉花团般,竟然很幸福。
  “喏,这是第二次发育吧。”睡在对面上铺的小夕说。我们在夜晚躲在蚊帐里面,各自抚摩着自己光滑圆润的肚皮。小夕是我的舍友,她也是独自一个人来报到,拎着一只大箱子,还背着双肩包,我惊叹她头发的颜色,是暗暗发霉的栗色。
  “你的头发是哪里染的?”这是我的开场白,“我太喜欢你头发的颜色了。”
  “我没有染过头发,天生就是这样的,所以中学里面为此烦恼过很多次呢,老是被教导主任逮住说是违反校规了,得叫妈妈到学校里去证明才行。”小夕穿着蓝色的吊带衫和长裙子,她的皮肤是真正的小麦色,好像涂了一层蜂蜜似的,瞳孔透明,鼻子上有浅褐色的小雀斑,她简直就是为了那些绿色植物而生的,不着一丝妆饰。下雨的时候,她坐在窗台上涂脚指甲,整条大腿从睡衣里面滑出来,却丝毫不忸怩作态,神态自若,从不知道旁人在打量她似的。而她对物质的要求亦是极低,一顿麦当劳就可以叫她憧憬很久,常常是欢呼着晚上又可以去吃麦当劳。出去打工,一天赚回来六十块钱换来的透明指甲油,她一定要把涂过的脚指甲举起来给我看,一颗颗都好像贝壳一样。在南方,我们根本意识不到口袋瘪瘪的又有什么困窘。小夕跟人说话的时候喜欢把面孔凑上来,近到可以看得见她睫毛的扇动,她很快就搬了一盆芦荟进来,每天睡觉前用肥皂洗完脸就拗一截芦荟下来,用胶质涂满脸,芦荟在走廊这阴暗潮湿的环境里很快就疯长起来,长成一大盆杂草,像是忡忡的头发。
  小夕带着我去露天市场,她是在南方长大的,身体里充满这里带着潮气的活力,她每天晚上就着路灯看书看到凌晨,早上六点钟就爬起来喝速溶咖啡,根本不需要睡眠似的。我们在某一天下午的古典文学课上从教室后面宽大的窗户里跳了出去,跳出了睡意绵绵的地方,往山坡底下飞奔而去,每次沿着这条路飞奔而下,身体处于惯性滑翔,我总得咬紧嘴唇才能够忍住尖叫。
  露天市场,红底圆点的雪纺裙,印着牡丹花和仙鹤的绸缎裙子,桃红和柳绿,针脚都做得很差,却叫我的眼睛发亮,我在布匹里钻进钻出,欣喜地抚摩着那些图案,那些柔软的布片,那些繁复的蕾丝,几乎什么都喜欢。我没有一个富有的家庭,在东面城市里面我从不曾拥有一件漂亮的衣裳,所以面前的一切都叫人惊喜,那些廉价的裙子也叫人激动。我拉着小夕的手在露天市场铺子与铺子间的小路上走着,最后在一个卖墨鱼丸子的铺子前停了下来,两个人花两块钱买了两串丸子。
  我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买过衣服,过去买衣服是一件特别大特别隆重的事情。十三岁那年过年,没有新衣服穿,妈妈因为要在家里做年夜饭,所以叫我自己坐公共汽车去爸爸上班的地方找他,结果爸爸陪着我在百货公司里逛了一个下午。那是冰冷的冬天,我身上还穿着一件丝毫不合时宜的灰色羽绒服,是过大的童装,绣着古怪的花纹。那个下午我一直看不到喜欢的衣服,那些好看的衣服又因为过于昂贵而不敢开口,于是爸爸带着焦灼的我在百货公司里逛了好几圈,越到后来越是沮丧,直到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地暗了下去。爸爸说:“怎么办,实在是买不到你喜欢的。”而他还要回去继续上班。于是我捏着他塞进我口袋里面的车钱,坐上回家去的公交车,整个车厢里都挤着回家去吃年夜饭的人,充满了喜气,我想着第二天没有新衣服穿了,望着车窗外毫无意义的灰色楼群和树木,委屈得小声哭起来。
  我对小夕讲着这件事,咬着墨鱼丸,她便成了我到南方后的第一个朋友。
  后来我买了一条牡丹花图案的假绸缎裙子,那条裙子最后却是落得一个无疾而终的下场,我把它泡在洗衣粉里遗忘在水房里了,三天之后那些桃红色的牡丹花褪尽颜色,把整盆水都染成深红色,而那些假丝绸干脆全部缩水,皱成一团,我把它从水盆里捞起来,就直接扔进了走廊的垃圾桶里,不心疼,只是从此,买衣服再不是什么隆重的事情。
  小夕习惯晚上熄灯后靠路灯的光在床上写信,她整个人趴在床上,在枕头上垫着一本厚厚的英文书,有的时候光着上半身,胳膊挡住了乳房的形状,在腰上盖一条毯子。
  “你也可以写信。”她见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把笔咬在嘴唇里跟我说话。
  “我不知道可以写什么。”我在撒谎,看着小夕在那里写信,笔尖不时地扎破信纸,并且笔尖与信纸摩擦着发出沙沙声,我的胸口再次涨潮,一些句子在我的手指间蠢蠢欲动,指尖发麻,我几乎就想翻身起来开始写信,那些句子已经要将我的身体挤破了,但是我在黑暗中拼命地想,却只看得到模糊的面孔在我的面前一晃而过,就好像失忆病人一样,我分明看到前一秒钟这张脸还清晰地浮现在东面城市的烟尘里面,背后是灰色的操场跑道,但是后一秒钟,这张脸连同背景一起消失,好像被擦去图像的录像带。
  我竟然已经忘记了小五的面孔,小五的面孔。
  于是说起恋爱来,我觉得小夕是有男朋友的,她总是半夜跑到走廊里打电话,手里捏一张电话卡,只穿着背心和短裤,肩膀靠在墙上,背对着宿舍的门,有的时候忍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但是她不说,我们靠在床头什么都说,连罩杯的大小都彼此知道,但是她从不说起关于男朋友的事情,好似生活中从未有一个电话那边的人存在。女生宿舍门口总是有男生呆立着等各自的女朋友,在山坡的拐角处,那些男生抽着烟背着手站着或蹲着,但是我总觉得他们是窘迫的,他们跟背后那些有着巨大叶子的植物比起来竟是缺乏生命力的,他们如此乏味地站着,蹲着,等待着。每次我在水房里洗完澡,带着一身肥皂的香气,裹在湿漉漉的大毛巾里走在南北通风的走廊上时,我也总希望能够这样带着一身香气去约会,洗净的头发像只猫一样贴着耳朵,可是走走走,向外面一派葱翠的绿色走去,却总也不知道在那山坡拐角处等待着我的将是如何一个模样的人,我多么担心乏味。
  “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忡忡坐在食堂里面说,她的面前摆着一碗罗宋汤,一碟子煎饺和醋,伸着两条笔直的腿,手里面还握着一瓶吮光了的冰可乐,用牙齿咬着吸管。
  “嗯?”中午时分外面又下雨,但是不妨碍太阳将植物的影子投射在桌子上。
  “我是说,恋爱方面,我们多少是有点残疾的,过去要得太多,希望得太厉害,是因为被禁止,到现在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的时候,多少就有点无所适从了。”忡忡那么瘦小的一个人,头发因为洗了几遍褪去一层颜色而多少显出枯黄来,而且正在疯长,好像顶着一窝疯狂的鸟,她缩在太阳的光影里面,又拼命地咬起手指甲来,十只光秃秃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咬过来。
  “我记不得小五的脸了,我担心过去的事情我都要忘记了。”我说,忡忡咬一口煎饺,一股汁水溅在了她的白衬衫上。我们俩走出食堂的时候,雨就停了,水珠还挂在所有的叶子上面,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我们沿着山坡往底下走,忡忡指着远处说:“那里有一个湖。”我望着山脚下一片浓郁的绿色,“就在那片树林的背后,他们都说那里有个湖,不过从这里望过去正好被挡住了。”忡忡走到山坡底下的便利店里买了四罐啤酒,拎在塑料袋里,我们坐在已经蒸发去水分的平滑石头上面,忡忡的指甲涂成光滑的黑色。
  “以前我曾经带了一瓶伏特加到学校里,我们俩在小花园里面喝到微醉,还去上课,可是你到底相信么,我们现在真的是残疾的。”忡忡打开罐子,泡沫涌了出来,“只有过去,我们根本就不在乎对方是怎么样的,也不知道索取,只是爱太多了,装不下了,一定要分出去,一定要去爱别人。”
  在南方山坡我真的见不到我所迷恋的美少年,难道美少年们还是滞留在原地么,难道只有我们往前走去了么?我在清晨做梦,梦见与人接吻,在南方山坡最初的日子里面我总是梦见与人接吻,各种各样的陌生面孔,但是他们的嘴唇湿润而且异常温柔,我在梦里几乎要激动得哭出来,并且身体在潮湿的被子里也湿润起来。有一天我在清晨醒来,脑子里还存着梦里面一个余音缭绕的吻,我突然看到东面城市灰蒙蒙的操场,我坐在看台上,似乎是运动会,周围都是跟我一样坐在水泥板上的人,而操场上面坐着小五,他穿着紫色的运动裤和白色的汗衫坐在操场中央,很远,于是我集中所有的精神想要将视线推近,我要看清楚小五的模样,我不敢有半点闪失,唯恐他的面孔突然又消失,他离我越来越近,我睁大眼睛,手指都要颤抖起来,我感到他的面孔很快就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要看清他卷曲的黑头发和棕色的脸,我因此而被巨大的幸福感所笼罩。但是走廊里面的电话突然就响了,操场、小五连同那个吻,顿时就被记忆擦掉了。太早了,天都没有亮,没有人去接电话,电话铃执著地响了整整一分钟,断了,我的心脏因为这突如其来的间断而猛烈地跳起来,再把脸埋进被子里,试图重新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肯定已经是徒劳的行为了,我深深地被这种正在遗忘着的不安全感围绕,焦灼起来。
  我不能再去想,这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失忆者,那些图像一旦失去就再也回不来。
  晚上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重新翻出来念,多么熟悉的暗恋,少女总是等候在门里面,透过门洞等待门对面的作家归来,身体里面充满了疯狂却又不自知的欲望,一次偶遇就能够咀嚼长久,最后甚至怀上孩子,为什么我总是能够想象她在怀孕后渐渐衰败的美貌,发胖的身体和妊娠斑,而到连孩子也死去之后确实是无以寄托,于是死。我在书页的翻动中重新得到巨大的快感,纸张的气味就已经叫人心起涟漪,叫我无端想念起在东面城市里对阅读的饥渴,每个周末都是在图书馆里面度过的,靠在书架的边上,根本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直到天色全暗,图书馆里惨白的日光灯跳动着亮起来,腿已经长时间血液循环不畅而无法移动,可是阅读叫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念头,那些念头在血液里奔腾着,叹息一个人的死去,叹息一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种种揪心的背叛离合,刻骨铭心的孤独,那些优美的句子、韵律、节奏就此被藏在身体里面,一到适当的时候就要翻腾出来,叫人身不由己地往悲剧里陷。
  我在高考前最后的那些夜晚听无线电里的小说,在拥挤的宿舍里空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在柔和的风笛声里面听一个个的故事,我最喜欢那个写会褪色的红头发女孩的人写的小说,偶尔在深夜里的电台里听到,总是会一直听到念完,天空露出鱼肚白来。
  于是我提醒自己,哪怕我忘记了小五的模样,也绝对不可忘记那些疯狂的暗恋时光,我把《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了好几遍,便记得自己铰着蘑菇般的短头发,在灰蒙蒙的城市里面,沿着墙壁,疾步快走的模样。
  
  若我可以绕开这一段不说,我一定会选择不说,当我第一次跟父亲来到南方度假,在孤零零的医院里面打电话给忡忡的时候,我就只想与她一个人分享南方的葱郁。但是我绕不开,绕不开忡忡也绕不开J先生,我心里害怕很多事情,可是不知道如何去躲,这是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的,我是个根本不知道如何去躲的女孩,我绕不开通往女生宿舍的坡路,也绕不开那个抛锚在路边的黄昏,更躲不开不堪回头去看的初恋,我只知道沿着墙,迅速地向前面走去,如若是死,我定是撞墙而死。
  二○○○年的冬天,忡忡在网络聊天室里遇见J先生,同年冬天,我恋爱了。
  其实南方山坡是根本没有冬天的,这里的四季根本就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但是我依然习惯于沿用东面城市的计时方法,当十二月份到来时,我觉得这就已经是冬天了,但是这里的冬天依然有着常青的树木,那些浓艳的花朵照旧在肆意开放,雾气和潮气笼罩着的山坡在十二月里显得更加迷人。那时候网络聊天室多少还是很流行的玩意儿,我与忡忡都在聊天室里有各自的名字,她叫重重,与她的名字同音,我叫特洛伊,因为光头女人辛妮德?奥康娜的一首歌,我与忡忡都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大致说的是:“没有另外一个特洛伊可以被焚毁,若我归来,我定将杀死一条龙,我将重生。”宿舍里的电脑不能上网,于是我们晚上一起去图书馆的机房里排着队上网,我们在聊天室里面厮混那些消耗不去的时间,与陌生的名字搭话,或者人来疯地玩最最老版本的超级玛里奥,小人吃蘑菇,扔子弹,在水管里钻来钻去。
  “J,”忡忡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候嘴唇拉得扁扁的,好像两片树叶一样,满怀着令人心醉的迷惘,“他叫J,他说他是个作家,他的开场白特别有意思,他说以后他有一个小说要用我的名字做主人公。”哪怕是多年之后,我都会记得从忡忡嘴里吐出这个音节的时刻,她的嘴唇,她身后湿漉漉的葱翠。
  我突然之间就愤怒起来,我感到这是一个多么陌生的音节,我甚至不了解这个音节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它到底是J,是杰,或者是其他什么符号所发出的声音,而且我丝毫看不起这文艺小说般的开场白,于是我的嗓子变得尖细起来,我用很刻薄的语气说:“他是个过气的作家么,为什么用那么蹩脚的开场白?”但是忡忡丝毫听不出我的尖酸,她走到我的前面去,耳朵里面塞着耳机,她迷恋辛笛奥康娜,也迷恋涅?,还迷恋收音机头乐队,她收集所有的唱片,在东面城市里,这曾经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我陪着她拐过很多小弄堂,在棚户区里面转悠,寻找卖唱片的地方,那些用廉价的玻璃纸包裹起来的唱片叫她眼睛大亮。于是此刻,她缩回了音乐里面,走到我的前面去,走在山坡上,我恨她如此的悠然自得,恨她。
  于是我故意提高嗓门说:“你还记得季然么?”
  她突然转过头来,扯下耳机,很认真地说:“我记得,我很想念他。”然后她快步向前走去,我也快步地跟在她的背后,“但是我根本就找不到他了,他的电话号码都背不出来了,这怎么可能呢,才半年的时间而已,就背不出他的电话号码了,那个号码好像就在手边,可是对着电话机却怎么也拨不出来。”
  “听说他是考到南方来了。”我已经开始后悔提起这个人。
  “是的,我也听说了,但是南方那么大,根本就遇不上的吧。”
  “那也不一定,可是你想遇见他么?”
  “我当然想,我跟你说了,我很想他,我做梦梦见他。”
  “还爱他?”也只有在那个时候才能大胆说爱,在山坡上大声地反复地问着,“还爱他?还爱他么?”忡忡往前走去,不回答我,我快步跟随着她,继续问:“那么你记着他的脸么?”
  “当然记得。”
  那天我们又没有去上课。下雨,我们站在芭蕉树的叶子底下躲雨,这天的雨下了特别长的时间,有大滴的水珠从芭蕉树的树叶上滚落下来,冰凉地掉进头颈里面。我们都沉默着不说话,奇怪的气氛在两片大大的树叶底下肆意蔓延,我望着我们俩从凉鞋里伸出来的脚指头,都涂上五颜六色的指甲油,在这里,也只有我们才会在十二月温暖的天气里依然光脚穿着凉鞋,路上的泥巴都溅在光光的脚背上,我们就是这种肆意挥霍的人,恨不得一年四季都叫人望得见那些彩色的脚指头。我想跟忡忡搭搭话,这静悄悄的雨声叫人听了发慌,可是那些话突然之间都消失了,一些东西横亘在我与忡忡之间,拔都拔不走。在东面城市的宿舍里面,我们俩窝在一张床上背英语单词,突然从忡忡的字典里掉出一张纸片,纸片上用红色的圆珠笔画着小人,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忡忡惊慌失措地收起来,收进抽屉里的一个信封里面,我突然觉得,这就是我所不了解的事情呢。
  “他摸过我。”忡忡突然说,“你还记得河堤么?”
  “记得,我也去过那里。”
  “夏天的傍晚,河堤上有很多人,但是很暗,我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脸,也不知道边上坐着的都是谁。刚开始我们在接吻,然后他的手就伸进我的衣服里来,我其实很害怕,因为当时觉得这已经是非常出轨的事情了,但正是因为出轨,所以又突然鼓足了勇气,于是我们继续接吻,他的手停滞在我的肚子上,突然发起抖来。边上坐着另外一对恋人,穿着校服,我的一只耳朵里是他喘气的声音,另一只耳朵里面是隔壁的人说着的情话。”忡忡喃喃自语起来,“我们吵架,他用胳膊掐住我的脖子,我那么小,根本动不了,就感到痛,也叫不出来,只能哭,但是他也哭,他掐住我的脖子跟我一起哭,也不知道是在哭什么,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吵架,我们很荒唐。”
  我没有说话,我从来没有听忡忡说起过这些,我一直以为忡忡和季然是连接吻都没有过的小恋人,我感到有些丧气,是因为被蒙了太久,她为什么从不曾告诉我这些。但是在忡忡的声音里我渐渐地又再次望见那个河堤的模样,那些在夏天里被太阳晒得滚烫的石头,还有黄昏,黄昏的时候石头才刚刚褪去温度,肮脏的河水散发着微熏的臭味,噪音极大的垃圾船在狭窄的河面上开过去。堤岸上都是周围几个学校的学生,成对儿地坐着,恋爱的背景竟然是垃圾船呜咽着前行。毕业的时候,我替忡忡和季然拍过一张照片,季然从后面搂住忡忡的腰,背后就是煤渣跑道的操场,曝光过度,他们俩的脸一片亮白色,眼睛和嘴唇都笑得非常清晰。于是我隐约地看到小五的影子又再次出现在跑道上,他在跑步,小腿的肌肉抖动着,像头矫健的鹿,这次他没有消失,他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跑步,远远的一个人。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能够阻止忡忡往J先生的恋情里面滑,哪怕是对季然的想念和无疾而终的初恋,毕竟我们都已经过了十八岁了,没有人的恋情会永远地停留在十八岁,我们都是被硬推硬挤着向前的,而且必须得向前,所以我为什么要怀疑记忆留给我的遗忘。我不愿意记起我的恋爱,我没有过值得记忆的恋爱,但是我得说,有很多时候我强迫自己诚实,既然我曾经笔直地面对那些事情,那些人,既然我从来不曾逃避,那为什么我不能够再次想起来呢,为什么我依然这样害怕呢。
  对,我也恋爱了,纵然我太想将这段时光抹杀。
  有一天我痛经,上课上到一半就独自回到宿舍的时候,门被反锁住了。我下意识地面红耳赤起来,因为意识到隔着这薄薄的门板,小夕一定是在里面的,我甚至在门前踯躅了几秒钟,想到她蜜糖色的皮肤,那条从睡衣底下裸露出来的大腿,心脏猛跳起来了。可是小腹处血液温暖而猛烈的撞击又唤起我对床无尽的渴望,紧张和身体莫名的骚动叫我几乎就要痛得昏倒在门口,双脚再也不能够移动,既不敢敲门又不敢离去,只能背靠着门板坐在地上,可越是小心翼翼就越是发出了很大的响声。小夕迅速跑过来开门,衣冠楚楚的丝毫不见轻薄的痕迹。而我第一眼就望见窗户底下坐着一个男生,南方人,因为与小夕一样有着小麦色的皮肤,笑起来甚至有一枚酒窝。小夕撩了一下刘海儿,指着他说:“这是我的中学同学。”
  “马肯。”小麦色男生伸出手来。
  自从来到南方山坡我就再也没有认识过什么新的男生,这儿对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女儿国,到处都是健康得好像植物一样的女孩子,到处都弥漫着蒸汽和洗发香波的气味,于是我受宠若惊地握住这只手,这只汗津津的手。
  我会一直记得这只汗津津的手,后来我跟很多男人握过手,我喜欢那些干燥的手,大力地将我的手围拢在里面,手掌处感觉得到轻薄的茧,手指关节粗大而诚恳,只有这样的手才能给我安全感。可是我在很长时间里面都会梦到那只汗津津的手,那只手多么漂亮,多么绵软,带着南方特有的潮气,它钻进我的衣服里,冰凉地湿漉漉地贴着我的皮肤行走,好像缠绕在身上的蛇。有段时间我总是突然惊醒,然后半夜跑去水房里面,将热水龙头开到最大,叫滚烫的水浇在身体上面,烫到毛细血管全部发红,烫到离开水房的时候皮肤都干燥得起了褶子,然后我不愿意再钻进带着潮气的被子里面,我裹着干净的毛巾,靠在枕头上面阅读,直到天重新又亮了起来,这些梦似乎又要将我带回东面城市里面,那些肮脏的窄小的集体浴室,那些湿漉漉的蛮横的年轻肉体,我常常靠整夜的阅读才能够驱走这种恶心的与陌生肉体接触的感觉。
  我也不知为什么,握了那只手就知道马肯会来找我。他先是给小夕打电话,打了一半叫我听电话,当然我们没有什么话题,他是理工科的学生,他甚至连小说都不看。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就是小夕,所以我们常常在电话里说小夕的事情,一说就是几个小时,他跟我说起很多小夕在中学里面的事情,他用了一个词语叫我印象深刻:野马。“小夕真是一个像野马一样的女孩子呢,过去我们的学校里所有人都认识她,你能想象么,她剪着短头发,跟老师拍桌子吵架,把处分的大字报从墙壁上撕下来,她走在走廊里昂首挺胸的,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回头看她。”
  “是么?”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跟我们想象的不一样。”
  “你是她的男朋友么?那天,我知道你们反锁着门。”
  “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当然,那个时候我们都喜欢过她,她是我们的宠儿,所有的男孩子都喜欢她。”
  其实我并不沉迷于与马肯的谈话中,但是我多么喜欢靠在果绿色的走廊墙壁上面,穿着我喜欢的薄睡衣,握着听筒,穿着拖鞋的脚来回踢着墙壁,看着走廊里面的女孩子们端着脸盆走来走去,闻着水房里弥漫出来的蒸汽,有时候竟要故意压低了声音来说话,我沉迷于这种时刻,电话对面的人是谁就变得不重要起来,我只是希望有个声音在听筒的那边喃喃自语,但是他又确实是在与我说话。去年冬天的假期里,我每天早晨都与忡忡挂电话,我们睡意绵绵地在被窝里讲着电话,讲着讲着就能够清醒过来,然后泡上红茶重新坐到书桌的前面,去准备高考。别人很难知道电话对于我来说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我捧着电话在走廊上东张西望,感到得意而又快乐,我甚至不自觉地就要讲起情话来,好似电话那头真是个爱人一样。那段时间是美妙的,马肯几乎每天都打走廊里的电话找我,有时候是下午,有时候则是半夜,后来我累了,就对着电话里说:“你等我一分钟。”我会去搬把椅子,坐到电话机的底下来继续打。每次电话铃响,我都要尖起耳朵来听,听到接电话的人叫我的名字,我就欢畅地奔出去,我因此而严阵以待起来,甚至有几个凌晨电话铃响了,我警醒着从被窝里钻出来,光着身子冲出去接电话,但是都是打错了的电话。握着电话,与一个人说话,说不出话的时候就沉闷,甚至打起瞌睡,但是想说话的时候对面的那个人就会听着你说话,握电话握到手指发酸,握到脖子扭不过来,这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我需要一个人跟我说话,这个人在电话的那端,我看不到他的脸,我们的距离那么远,那么安全。
  终于在一个下午,我与马肯讲了两个小时的电话,大部分当然还是在讲小夕,我也跟他讲起忡忡的事情,我们把很多事情重复地讲了好多遍,仍然都不肯罢手,其实彼此的心里面都已经怀着秘密了,所以不肯罢手,都等着对方捅破窗户纸。隔壁宿舍的女孩终于忍不住过来要打断我,于是我跟马肯说:“还有话说么?我得挂了。”
  我们停了大约有半分钟,那女孩靠着墙很不耐烦地抠着墙壁上的瓷砖,似乎在警告我。
  “那么,做我的女朋友吧。”他说得很不确定,很虚弱,像他的手一样湿漉漉的,既有叫我欢喜的温柔又有叫我不适的绵软。
  我匆促不耐烦地说了句:“好。”迅速挂了电话,心里甜蜜并且委屈起来。走进宿舍里,小夕正在敷脸,她抬着一张抹了绿泥的面孔望着我,眼睛很亮。我说:“我要是跟马肯谈恋爱的话,你觉得好么?”她指指自己的面孔,意思是她现在不能够说话,但是她又迅速地点了下头,于是我觉得索然无味起来,回想起马肯刚才的话,觉得根本就没有惊喜,不直接,也不坚定。而我又努力要想起他的脸,那时我只见过他一次,要再清晰地想起他的脸来是不可能的,所想起来的只是那小麦色的皮肤,酒窝,还有潮湿的手心。
  我像烂泥人一样钻回床上,在耳朵里面塞了音乐,那是Tori Amos的声音在反复地唱着:“Strange little girl,where are you going?Strange little girl,where are you going?”奇怪的小姑娘,你将要走向哪里?你将要走向哪里?这句话或许翻译成陌生的小女孩最为妥当,但是我却一厢情愿地将它翻成奇怪的小女孩,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是奇怪的小姑娘,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应该得到惊喜,我应该得到与别人不一样的东西,可是事实上光顾我的却是那不可抗拒的绵软,根本与我所想的完全不一样,却没有失望,因为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小夕洗掉了绿泥,又往脸上敷了纸膜,她坐在窗户边,一条腿搁在窗框上,另一条腿沿着墙壁晃动。我望着她,再次想到野马这个词,这个在她身上已经藏匿起来的词。她像是怀着大秘密似的坐着发呆,这种秘密叫我神往,而我确知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灰蒙蒙的已经过去的岁月,一些布满死老鼠的马路,一些记不得面孔的人,或者我根本就不是那个值得获得惊喜的女孩,或者我根本就不是自己想象中的特立独行者呢?
  我很快就答应了与马肯的约会,我们的约会很乏味,但是我发现我很快就沉溺于这种乏味的约会中。
  我们去看通宵电影,山坡底下的电影院很小很脏,通宵场因为便宜便有很多无家可归者把这里作为熬过一晚的好地方,也有情侣坐在边边角角的地方,身影完全重叠在一起。我与马肯坐在正中间,屏幕上放着无聊的战争片,惨淡的白光照在我们俩的脸上,冲锋陷阵的人们不停地死在硝烟里面。马肯的胳膊始终搁在我的肩膀上,有时抚摩我的脸,他的气息离我很近,毛孔里渗透出烟叶的气味,混杂着电影院里一股散不出去的霉味,那个时刻我很激动,这就好像是梦里面的场景,我微醺着,仔细辨别他的气息,直到他把我的面孔扳过来,嘴唇温柔地凑了上来,将我轻易地置身于潮湿之中。我的脑子暂时空白起来,然而在这空白之中,却有一面镜子缓慢地浮现出来,我看到自己蘑菇般的脑袋和纸一样单薄的面孔,薄到可以望得见眼睛底下血管的跳动。
  “你吻过自己么?”忡忡在东面城市的烟尘中问我。
  “吻自己?”我疑惑地望着她。
  “对着镜子,吻镜子里面的自己。”然后我们都笑起来。我们都吻过镜子里面的自己,那时候爱情还是很遥远的事情,我们的心里面充满了对爱情巨大的渴望,随时都准备着被潮水带到不可知的地方去。所以在冰冷的水房里,我和忡忡都曾经亲吻过那面镜子,亲吻镜子里面自己的嘴唇,想象那是另外一个人,另外一个不可知的面容模糊的男人,我们的鼻子和嘴巴呵出来的热气迷了镜子,只看到那陌生而又熟悉的嘴唇,靠近自己,贴上去,却是冰凉的。后来我跟忡忡决定接吻,我们坐在没有人的教室里,想了很久,常常是嘴唇靠近的时候就开始笑,弯腰笑倒在桌子底下,一直闹到日落时分,忡忡说:“这次我们来接吻吧。”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最最重大的秘密。在东面城市如此孤独的岁月里面,我们以吻镜子里面的女孩为排解,我们互相接吻,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另一个嘴唇的滋味。那个嘴唇柔软、甜蜜,根本不是想象中唾液与唾液接触那么恶心,而且不冰冷,活生生的热气呵在面孔上。
  于是我与忡忡的初吻是在禁忌的教室里面,彼此的。
  现在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接吻了,有人吻我,有人渴望吻我,我感觉得到马肯的激动,他环绕着我的手臂刚开始还很僵硬,后来就缓慢地柔软起来。他吮吸我的嘴唇好像永远都不会知足,我感到疼,但是我忍着,唯恐打扰了这如此真实的梦境。我感到我在拼命地索爱,好像想要弥补那些已经过去了的时间。我们的口水都要流干了,我用眼睛的余光望着大屏幕上面惨淡的白光,也望着这白光下马肯的脸,他闭着眼睛,因为距离太近他的脸看起来变了形,很滑稽。我的下嘴唇被吻到出血,但是我还是忍着,我想象着血弥在马肯洁白的牙齿上面,心里面充满了宽慰。
  我和马肯的约会很荒唐,因为所有的内容几乎都是为了接吻所做的铺垫。我们坐在山坡的小树林里面,说了一会儿话就感觉穷尽了话题,于是我们开始彼此心照不宣地靠近,终于开始了最后一幕大戏,就是接吻。这吻要持续很久,嘴唇累了就休息一下,去小餐馆里面吃点东西,然后换个地方接着吻,那时候整个山坡任何一个隐蔽之处我们都曾经抱在一起接吻,我渴望他吻我所有裸露在外面的肌肤,我根本就是一个索吻者,下嘴唇疼痛的红肿叫我在整个白天里想起那些日落时分的亲吻来。倾诉的渴望与之相比竟然也变得渺小起来,我如此满足和沉溺,根本就已把那些倾诉欲完全抛于脑后,就叫我的嘴唇用来亲吻,再也不用来说话好了,这才是补偿呢,我应该将每个夜晚都用来接吻,才能够补偿那个在肮脏的水房里亲吻镜子的女孩,那个干瘪瘦小的无爱的女孩。
  马肯带我去山坡底下那些小饭馆,那时候我很穷,没有钱,只敢在食堂里面有所花销,所以能够有人领着去小餐馆里吃饭就非常高兴。马肯把菜单摊在我的面前,很大方地对我说:“你随便点你喜欢吃的吧。”其实那时候他也没有钱,但是他在我面前总是很大方,我心底里并不喜欢这种虚张声势的大方,而且我也不会点菜,根本看不明白哪些菜是好吃的。于是马肯点了清蒸鲈鱼、油爆虾和荠菜豆腐汤。我望着那些菜心里面失望,他以为我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吃清淡的鱼虾,但是那时候正是我最最想要吃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猪肘子的年纪。我望着隔壁桌子上蘸着酱的虎皮鹌鹑蛋和蚝油牛肉,寡淡地吃着桌子上的鱼和滚烫的豆腐,却不敢提出要求来,能够在小饭馆里面吃饭我已经很感激了,于是很快就撇开了自己的不愉快,在马肯的注视下把整条鱼都吃掉了。正是马肯叫我第一次对那个物质世界耿耿于怀起来,我想用自己的钱请自己和忡忡去小饭馆里面吃饭,我要点蚝油牛肉和虎皮鹌鹑蛋,不用再小心翼翼地寻思着别人的心思,我也想用自己的钱给自己买花裙子,买靴子,买高跟鞋,谁不喜欢蕾丝呢,正像书里描绘的那样,甚至我想买一间带着淋浴器的小房间。可是这些话是无法说给马肯听的,他正专心致志地要剥去一只虾的壳。
  我望着他,我想,我其实并不在乎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到底是谁。
  在十二月的末尾,马肯建议出游,他向我推荐一个烧烤的去处,我执意要带上忡忡,奇怪的是我对于两人的出游并无多大的渴望,单是想着路途上可能多少会是乏味的。于是最后我带着忡忡,马肯带着他的朋友,我忘记了他的名字,英文名字或许是叫安迪之类的。忡忡是不喜欢马肯的,巴士上她坐在我的旁边,丝毫不避讳坐在后排的马肯,塞着耳机大声对我说:“你们肯定很快就会分手的,你们两个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呢。”我往后面看去,两个男生都装着没有听见的模样,靠在各自的椅背上歪着脑袋睡觉。
  烧烤结束之后已经是夜里九点,如若要步行去赶末班车回山坡宿舍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而玩兴正浓,于是忡忡指着光亮处的小旅馆说:“我们可以去那里过一晚上。”说完大家都笑,似乎这是很古怪的事情,却又都跃跃欲试起来。马肯与安迪去开房间,忡忡和我找到一家依然开着门的便利店,拎了一塑料袋的啤酒和薯片出来。因为都没有钱,所以我们要了最便宜的双人房,没有卫生间,走进去一股潮湿的霉味,深红色的地毯里面积满灰尘,四个人嘻嘻哈哈地坐在地板上面,于是我暂时地感到很愉快,好像从来不曾忧虑过,好像我真是跟我最好的女朋友和男朋友在一起,那么满足。安迪甚至中途跑到不远的夜排档去买了整盒的烤肉和鸡翅膀回来,直到消耗了所有的啤酒和食物,我们愉快而兴奋的神经缓慢地松弛了下来。
  忡忡指着两张床说:“把两张床并在一起,我们聊天吧。”
  我们四个人并排躺在床上,关了灯,在黑暗里聊起天来,我和忡忡在中间,我的边上是马肯,忡忡的边上是安迪。其实主要都是安迪在说,他喋喋不休地说着小时候的事情,说他的父亲是个海员,大半年的时间是在海上漂着的,想要打电话找他的话,就得先打到在陆地的总部去,然后陆地上会把电话转到海上,于是父亲对他来说就总是电话里面的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是变了形了,也是延迟了的,显得非常怪异。后来父亲回来了,他根本不敢认这个陌生的胡子拉碴的男人,而且他的声音与电话里面完全不一样,于是父亲叫他拿一只塑料杯子贴在耳朵上,隔着杯口与他说话,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父亲这是回来了。
  我在这喋喋不休中迅速地滑向睡眠,并且梦见一只养满鲇鱼的池塘,我穿着短裤光脚站在里面,水没膝盖,鲇鱼越来越多,拥挤在一起抢面包屑,于是黏糊光溜的鱼蹭着我的腿,水却是越来越深,鲇鱼被挤在一起,底下的似要攀附着我的腿向上游,我被那池温热的水冒着的蒸汽熏到窒息,努力地想要把身体从水里抬起来,想要顺畅地呼吸,却只有张大嘴才能够呼气。于是猛地醒过来,被子沉沉地压住了我的脸,在黑暗中马肯的手像条鱼一般在我的小腹抚摩着,我装睡,他的手好像一条鱼在水里面一样沉沉浮浮,绵软无边,于是我努力挣扎了一下,在被子的缝隙里找到可以透气的空隙,又再次滑向睡眠中去。
  清晨我们各自分手,我与忡忡坐上了回去的巴士。忡忡软绵绵的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面睡过去,似乎整个车厢的人都在睡眠,有上学去的中学生靠在门上咬苹果,背单词,窗外的风很清冷,空气几乎都是透明的,这是如此陌生的清晨。在昏沉的颠簸中,忡忡轻轻说:“昨天晚上,我做了些事情。”
  “什么?”那些鲇鱼攀附在皮肤上的感觉突然忐忑着复活。
  “我跟安迪,我们接吻了,他摸了我的身体,我也摸了他的。”忡忡似是若无其事。
  “你们还做什么了?”我突然沮丧并且极端地愤怒起来,简直就要在安静的车厢里暴跳如雷,忡忡按住了我的手,她冰凉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她说:“没有,没有了,只是抚摸。”
  “但是你喜欢安迪?”
  她不说话,她摇头。
  “那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根本就已经压制不住自己的恶狠狠,好似这一切是一件多么大、多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他在我的身边躺着,我只是想拉拉他的手,然后根本手就已经不受自己的控制了,我拉着他的手,而且我感到马肯在抚摸你,我听他的呼吸,感到那只手仿佛是摸在我的身体上,我的身体里都是回声,所以我与安迪接吻了,接吻令我平静下来,但是他又焦灼起来,他抚摸我,其实我已经不需要抚摸了,但是抚摸总是令我高兴,也不感到陌生,好像回到在河堤上的日子,那是过去最值得记忆的时间。最后他很想进来,我看得出他特别地想进来,但是我不肯,我把他的手拉开,他又凑过来,我就再拉开。”我不再说话,把脸扭向窗外,好像受了莫大欺骗的模样,望着外面掠过去的石榴、芭蕉和更多更多葱郁的树木,起伏的小山坡,疾速流淌的河流,这些都在瞬间变得没有意义起来。她伤害了我,我觉得这多么猥琐,在肮脏的小旅馆里面,散发着霉味,被单永远都是洗不干净的潮湿模样。
  “我并没有越界,我从来都没有越界。”忡忡还在反复地说着一句话。
  这是第一次真正的争吵。我们俩坐在往南方山坡去的巴士上,忡忡只背着一只小包,里面放着一支口红,好像是一场真正的旅途刚刚要开始的模样,我们的心里都忐忑不安地各自望向窗外,那些麻木的树木匆促地闪过,南方在这个时间里也就仅仅是一个舞台的背景而已,而我们似是坐在第一排的观众,紧张地等待着下一场戏的开幕。我又压低了声音与忡忡说了很多话,指责、质问,气势汹汹到我自己都感到很陌生。说累了以后我开始说安迪的不好,甚至连他英俊的南方面孔也变成了某种过错,我蛮横地说,越说越快,越说越快。突然之间我注意到了窗户外面,我扭身去捕捉那一闪而过的粉红色建筑,趴在坐椅背上,那个在山脚上的医院已经一闪而过了,但是我还毫不死心地想把它指给忡忡看,告诉她我曾经在这儿的走廊里给她打电话,但是车子拐了个弯,把医院彻底地抛在一片远去的绿树蓝天当中。
  “我没有做错什么,这是你所不了解的。”忡忡倔强地轻声说。
  我想:原来南方这才拉开序幕呢。
  安迪这就成了我们生命中的又一个过客,我再也没有见到过安迪,我抵触他,就算是在马肯面前我也丝毫不能够掩饰自己对安迪的厌恶,我想抵抗一些东西,却根本不知道敌人到底是谁。最后听到的消息是安迪去了爱尔兰读书,一年后因为打黑工被抓,他又被遣送回国,据说他走的时候太过风光,所以被遣送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南方,连马肯都再也没能见过他。我与忡忡曾经一起目睹着多少人就这样硬生生闯入自己的生活来,然后又黯然地消失。童年时代再好的朋友,搬了几次家,转了几次学之后就会彻底寻不着踪迹。少年时代的暗恋者,再如何自以为是地撕心裂肺地疼着,到青春期一过,所有的人也都匆匆退场。而我们就好像是一场戏的看客一般,看着这些人在记忆里面进进出出,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嘲弄他们,也嘲弄记忆叠加给我们的模糊面貌。当我不再怨恨和气恼安迪的时候,我总还是记得他说的塑料杯子里的父亲。
  忡忡说那次的争吵持续了最长的时间,但是我们都不记得最后是如何和好的,两个完全不懂得妥协的人,似乎是最难应对这样的局面了。我记得我坐在公共课的大教室里面,忡忡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教室的厚窗帘都拉了起来,投影机里面在放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资料照片,老师讲诺曼底登陆的时候美国人的枪上都是套着塑料袋的,这在当时是多么先进的烧钱的令德国人大开眼界的举动呢。而我只感到背后忡忡的目光像把温柔的枪一样抵着我的后脑勺的最柔软处,我不敢回头,不敢转脑袋,不敢动,直呆呆地望着那些投在墙壁上面的照片,我胆怯,我不知道如何再发出那两个音节:忡忡。
  小时候放学了我们俩一起去坐公交车,在路上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争起来,最后我总是气势汹汹地走在前面,好像一个赌气者。而忡忡就背着书包,拎着小饭盒子跟在我后面,我们俩保持一段距离地走着,并且都对那些诱惑的豆腐花和油墩子的小摊目不斜视,我的耳朵其实是尖着的,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倾听着忡忡拖沓的脚步声,生怕她真的撇下我,真的在我软弱的气势汹汹里面走掉了,那么我该如何是好,我该如何叫她知道我只是假装地生一下气,我其实根本已经不生气了,只是害怕着,尽量走得慢,怕她跟不上我,怕她找不到我,可是就是不敢回头去看,怎么也不敢。
  我都没有跟小夕说起我与忡忡的争吵,与别人发生的纠葛我都可以对忡忡说,可是一旦忡忡这里出了问题,就彻底成了走投无路的人,根本不知道可以与谁说去,只能在心里面忍气吞声地一遍遍地想着。
  晚上自己洗澡,去食堂喝罗宋汤,食堂的横梁上盘桓着麻雀,到处都有麻雀呢,最后捏着一把角子去图书馆里上网。边上的男生戴着耳机看网络上的综艺节目,我斜眼看着他屏幕上的人儿都在无声地欢笑着,他也张着嘴巴无声地笑,喉咙里面发出声音来,显得很怪异。于是我也戴上耳机,但是不知道如何在电脑上找出音乐来放,所以一下子感到周围安静到了诡异。我用特洛伊的名字登陆聊天室,试图在一大串的名字里面寻找到“重重”,我想跟她说说话,我迫切地想跟她说说话,然后一起去喝一碗麻辣烫,冷战是多么消磨精神和叫人不能够忍受的事情。
  没有“重重”,但是突然跳出来一行小字:J登陆聊天室,欢迎J。
  我不假思索地点开J的名字,怕他在下一秒钟就在这里遁形,我用最快的速度打了个微笑符号给他,说:作家先生,你好。然后干坐着等待他的回复,很紧张,血液都在往脸上涌,简直是要膨胀起来,所幸他看不到我,当我找不到忡忡的时候,我至少看到一个与忡忡有联系的人,所以就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聊天室里的人进进出出,看起来繁荣又虚假,光怪陆离的名字以各种颜色为背景闪烁着,忙碌着,完全是我所不了解的境地,我只是紧盯着小小对话框里那个闪动着的光标,等待J的回复。
  “There is no other Troy for you to burn。”一行黑色的字突然轻巧地敲出来。
  我得承认在那个时候我就知道忡忡为什么喜欢上J先生了,我心里与忡忡共通的那根弦被这个电脑那端的男人猛地拨了一下,我贪婪地盯着那行小字看,那个贫瘠的青春期里,除了忡忡,有谁会来跟我说说辛迪奥康娜呢,我曾把自己的英文名字改成Jackie,这也全是因为她的曲子呢,所以我反复地修改着自己的回复,不自觉地用起那些只有在夜晚才会在我的脑子里窜动起来的句子,那些句子是煽情的,是忧伤的,是孤独的,是文艺腔十足的,我甚至头脑发热地以为它们定是诱惑人的。我每打一个句子都小心翼翼,他是个作家呢,作家在我的脑海中总是个神圣的职业。我欢喜那些西方的作家,能够用打字机写作,手指轻巧地敲动键盘,把那些圆圆小小的字母键都摩擦得圆润光滑,而打字机的机械结构也叫人着迷,每一个击键的动作都扣人心弦。而他们总是在下午坐在打字机前,穿着洁净而宽松的衣服,抽烟,或者是长时间地冥想。我在电视里面看一个女作家的访谈,她说她拿到了下一本书的稿费以后就要去意大利的乡下待一阵子,还说她在厨房里面写作,一边写一边煲汤,她去各种国家游玩就学各种各样的汤回来煲。她用了“煲”字,那时候的我觉得这是个多么高级的字,在一个弥漫着蒸汽的厨房里面抱着打字机的女人也是我在晦涩年代的梦想。
  而我无法揣测J,无法揣测他的年纪,他的喜好,不管我对他说什么,他都能够简短地回应我,看不出任何的感情色彩,他用规矩的五号黑色宋体字,每个句子都简短到无法揣测,却字字中我心怀。
  J对特洛伊说:你是重重的好朋友是么?
  特洛伊对J说:是,她如何跟你说起我。
  J对特洛伊说:她相信你总会杀一条龙回来。
  特洛伊对J说:还有呢?
  J对特洛伊说:她说你会变成凤凰。
  J已经离开聊天室。
  我原谅忡忡了,我一个人沿着山坡走回宿舍去,马上就到熄灯时间了,女孩子们端着脸盆在走廊里奔来奔去,这一刻总是让人感到短暂的安心,有小情侣在门房前面话别,手拉着手说着不着边际的情话。我的目光在一排排的宿舍里寻找忡忡的那间,突然之间那些果绿色门里的灯光都暗了,两栋宿舍楼里发出女孩子的尖叫着的欢呼声,每次的熄灯时间都搞得好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狂欢一样。其实什么都是有预谋的,我们为什么要挤进那个肮脏的小旅馆里面,我们又怎么并排躺在那两张并拢的床上,我也是忡忡的同犯,我们一起在往陌生的诱惑里去,我厌弃那只鲇鱼般滑湿的手,我又怀念它,我身体里面已经燃起火来,哪怕我奔得太快也熄灭不了。可是我得原谅这所有了,我得说服自己,我怕的并不是这些,我什么都不畏惧,南方岁月这才开始呢。
  
  南方山坡的冬天在短暂的降温之后就迅速过去。春天在连续七天的大雨和雷电之后缠绵着到来,旧绿已经变成了苍翠的颜色,墙壁的缝隙和路面的石板间最先冒出了新绿,那些小苔藓生机盎然地生长着。我已经不记得如何与忡忡和好,但是我们确实又整天黏在一起,虽然隐约知道那些芥蒂算是埋下了根,却丝毫不恐慌,大无畏地感到没有什么可以真正地难得住我们。倒是春天,暖风,那些敞开了领口的衬衫和窗户外面叫春的南方野猫,让人迷惑。我在一个汗涔涔的夜晚被这野猫的叫声惊醒,以为那是凄厉的哭声,于是叫醒小夕,她翻转过身去,留给我一个裸露的背脊,她说:“你没有听到过猫叫春么?”于是我兴致盎然地侧耳细听起来,这声音只是比小孩子噩梦中的呜咽声更加响亮而已,令我想起在东面城市的宿舍里面,夜晚总是被老鼠在天花板上面奔跑的脚步声惊醒,有一天甚至听到尖叫声,猛然醒来,尖叫声在头顶上盘桓,于是我也惊恐地大哭起来,宿舍里的女孩子们因为我的叫声都跟随着叫起来,招来巡逻的老师,她轻描淡写地打亮了手电,然后说:“不就是老鼠在叫么?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呢,扣你们宿舍的分。”而我总还是记得那个夜晚老鼠的尖叫,并不是书本里描写的那样吱吱吱的叫声,而是凄厉的,根本不似它们那些小小的身体所能发出来的。
  我不喜欢春天,根本不知道如何应对,觉得特别艰难。
  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所谓的不知如何应对,只是因为那些意料之中的事情都在发生着,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完全没有惊喜,单单是想着不管如何抗拒,这些事情总是按时到来。小时候看一本叫《少年科学》的杂志,书里面有专门讲少年生理卫生的专栏,所以我在十岁的时候就知道所有的女孩子都要经历流血,每个月一次,所以叫月经。于是当十三岁那年初潮来临的时候,好像完全是一次计划之内的事情,根本没有惊喜也没有恐慌,我只是自己去妈妈的抽屉里面拆开一包淡粉红色的塑料包装,垫在了内裤里面。只是在过了一个小时之后再次去上厕所时,猛然看见卫生巾上面已经渗透了鲜血,才感到稍稍地吃惊,我把它扔进马桶里面,但是无论怎么抽水都无法将这污秽之物冲走,它浸在水里无端膨胀起来,我这才担忧起来,把马桶盖子盖起来,好叫自己不要再望见它,心里却好像是做了什么很可怕的事情似的忐忑起来。
  我从来不曾跟忡忡讲过我在聊天室里与J谈话的事情,看起来J也不曾与忡忡讲过,或者就是忡忡不来与我讲,总之我们很少谈起J的话题,好像这个人都不曾在忡忡的生活中存在过,但是我却深深地感觉到这个隐形人的力量,我知道J最喜欢的乐队是九寸钉,因为忡忡的耳朵里面塞着的音乐总是九寸钉乐队的,她在很短的时间里面就收集齐了九寸钉乐队所有的专辑。我们坐在她的宿舍里面看九寸钉的音乐录影带,窗帘拉得很密实,我们俩缩在床上,膝盖上盖着薄棉被,望着小小的电脑屏幕里的图像。当平躺在单人床上的男人的生殖器被机器准确地抓起来的时候,我还是闭上眼睛,因为感到痛,痛感准确地传达到我的神经上,可是屏幕里的男人如此冷静,丝毫不带感情地躺着,痛着。忡忡把九寸钉的碟借给我,那些日子里,只要有独处的机会,我就会在宿舍里面把那只小破喇叭的音量开到最大,原来我也是多么欢喜这些。我欢喜《Hurt》,我欢喜在最后来那么一首忧伤的歌,而若是在东面城市时我没有被束缚在那该死的教室里面,我会不会变成一个哼唱着《SIN》,戴着绿色围巾的少年呢,哼着“you give me reason,you give me control,I give you my purity,my purity in stock”,哦,purity,纯洁,到如今,到多年后的如今,有多少人直面这个词,让我羞怯怯地说着脏话吧,让我永不停止地向前吧,这简直就是从来没有过的澎湃,我在山坡上那个果绿色的宿舍里面来回走动,眼睛里面饱含起泪水来,听着九寸钉的曲子,心里充满了对少年心气的感激。
  我知道J带给忡忡的改变,但是J肯定想象不到这给我与忡忡带来的巨大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我们这里被轻易地放大,无限膨胀起来,我们的身体太小,我们的血管太细,我们被禁锢住的年代太久,这些力量在身体里面来回冲撞,疯狂地想要挣脱出来,J一定想不到,想不到这种无以发泄的折磨,连我们自己或者都想不到呢。
  直到有一个晚上,我突然被走廊里面震耳的电话铃声叫醒,我半光着身体跑到走廊里面去听电话,以为这会是马肯打来的,他打电话从来不会顾虑我这边的时间,他是个充满不安全感的人,如若他没有在他需要的时候听到我的声音,简直就会歇斯底里。有一个我本该在宿舍里的下午,我与忡忡坐小巴士去市区玩,回来的时候小夕告诉我,马肯打来十九个电话找我,这的确是叫我心惊肉跳的数字。
  可是那天的电话是忡忡打来的。
  “你能到山坡底下来接我么?我打车回来的,钱不够付打车费了。”那边电话里面的声音伴着线路不清的沙沙声,好像是无线电里正在播放的小说,“我用公用电话打的,你带点钱给我吧。”我回到黑暗中去摸索着找牛仔裤,又找到一件毛巾运动衫光着身子套上,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发慌,找脚踏车钥匙的时候大腿在桌子角上狠狠地撞了一下,一下子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肯定是嘴唇颤抖着变了形,小夕被巨大的响声惊醒,探出身体来问我:“怎么了,是梦游么?”我彻底地慌了神,这才想起来要看看手表,凌晨的两点零五分。脚踏车骑到山坡拐角处,就望见底下一辆红色的出租车,亮着顶灯。忡忡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体来,风把她的头发吹得蓬乱。她远远就看到我,就朝我招手,表情一下子雀跃起来,她还是那么小,又那么单薄,总觉得她还是那个午休时间在教室里咬指甲的女生,好像时间根本就无法改变她什么似的。
  我把钱递给司机,才发现这的确不是便宜的车费,一下子用掉一个星期的饭钱。但是忡忡并没有立刻跟我说她刚刚从哪里回来。她指指山坡下唯一的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跟我说:“我们去买包烟好么?”我一愣,但是随即就跟着她去了。我们买的是硬壳的黑猫,在看到那个蓝白包装的时候,挑了一枚黑色的打火机,柜台里的年轻男人在我们面前试了一下,火苗一下子蹿得很高。记忆的闪电就又在瞬间擦亮,小五在某个昏沉的傍晚坐在单杠上面,手里拿着一包硬壳的黑猫,撕掉锡纸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心里愉悦起来,想着这声音,还有混杂在衣服料子里的烟味,甚至还涌起更多的记忆,来不及整理出来,都堆积在眼眶后面,激动地想要往外面涌,我适时地闭了闭眼睛,为没有丢失而感到庆幸万分。
  “过去也想当摇滚歌手,少年时代,看辛迪奥康娜的演唱会录像,想这个女人根本就不好看,穿的也不好看,但是在我的眼睛里面就是这样光芒四射,这样一想,才觉得自己这样灰溜溜地活着也是有盼头的,不好看的女孩子照样也是可以光芒四射的。”忡忡说着点了烟,我也点,我们俩并排坐在石头上,背靠着长苔藓的墙壁,鼻子里面一股青葱的气味。
  “现在还有机会么?”我这像是在问自己。
  “本来一直以为将来是那么远的,离开那个东面的学校以后,一些事情会慢慢实现的,当时也是靠着这样的信念才努力考出那个城市,但是现在知道这其实与在哪个地方是没有关系的。”忡忡吐出的烟笔直地冒着蓝盈盈的光芒。
  “怎么这样说?”
  “我就是感到自己残疾着,很多事情,已经是留下后遗症了,可能你是不一样的吧。”
  我们静默了很久,第一次抽烟却觉得好像是生下来就会一样,于是贪婪地一根接一根点,一根抽完之后并不熄灭,用它点燃第二根,如此往复循环。这就是离开东面城市后养成的坏毛病,好像这些曾经被禁忌的事情一旦踩破,就要狠狠地去实践才肯罢休,我们就好像是从那些十几岁的日子里苟且活下来的人,报复般地坐在这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终于感到身体被细小的尘埃充满,才渐渐地安静下来。
  “我去了J的家里。”忡忡说着踩灭了一个烟头。
  “嗯,你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我并不想这种时刻谈起J来。
  “是啊,在这里,如果感到孤独了,也根本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了。”忡忡却继续说着。
  “可是过去就不孤独么?”我从未仔细想过孤独这个词语,从未。
  “他不在家,我没有跟他说我要过去,突然很想去看看他长得什么模样,就自己坐着公交车冲过去了,好远哪,转了两辆车还转了地铁,你知道这里有个大湖么?他家在湖对面,我走了很多错路,绕了非常大的圈子找到的时候天都已经晚了,但是他不在家,房间里面的灯都是暗的。我口袋里面的钱都没有了,到了那里才发现口袋里面的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没有了,大概是挤公交车的时候掉的,也可能是走路走得太快了,从口袋里颠出来都不知道,我用最后的两个硬币给他家里打了电话,我是想留言给他的,但是听到电话答录机的嘟嘟声之后又着实不知道该说什么呢。”
  “后来呢?”
  “没有钱了,想着还是得回来,所以就只能喊出租回来了,心里很害怕,怕到时候找不到你,怕打电话没有人接。”那天凌晨我们一起走回宿舍去,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忡忡挽着我的手臂,我推着脚踏车,她把一只耳机塞进我的耳朵里面,自己耳朵里面还挂着一只,听着树叶在风里面摩擦着发出细小的沙沙声,还有CD在机器里旋转着的声音,心里充满了愉悦,我与忡忡好像依然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她挽着我在七拐八绕的弄堂里面走着,走到尽头突然出现她熟悉的马路她总是惊喜地欢呼起来,雀跃极了。而现在我再次把她领回来,她满怀信任地挽着我的胳膊,她总是被人骗,总是找不到路,有时候只是两百米的路她都会急到要喊车,而那些出租车司机坏笑地绕很大的圈子,把她送到离出发地只有两百米的地方,然后要很贵的车费,不管她在别人眼里如何桀骜不驯,她就是忡忡,找不到路的时候就会想起我的忡忡。我们俩把门房里面守夜的阿姨弄醒,在嘟哝着的抱怨声中穿过铁门向宿舍楼飞奔而去,好像逃夜归来的中学生。
  这以后的很长一段日子里面我都没有见到忡忡,她不来找我,在学校里遇不见她,网络聊天室里面也没有她的名字,她或者是去了J那里,倒是J,总是孤单单的一个字母挂在那一列的光怪陆离之中,始终摆着姿态。我又跟他说话,但是他很少搭理我,好像虽然名字一直挂在上面,人却始终是处于离开状态的。
  我确实曾经到书店里面去找J的书,既然他是个作家,我想我肯定可以在书店里面找到他的书的。我不知道他的确切名字,只想着这大约就是个青年模样的作家吧,于是每次经过山坡底下的小书店时,总是特意地去留意架子上的新书,在一个个名字里面辨别他的名字。我想他写的书总不可能是我讨厌的痞子味,也不会是低俗的言情,他就是个文艺少年长大而成的文艺青年,所以我所翻阅到的小说里都看不出他的影子来,这得怪罪这小书店实在是太小,书也太少,根本无从看到他的小说。
  我想,J的小说里会有忡忡的影子么?被写进小说里,我的心脏又咯噔了一下,这会是怎样令人激动的事情。小时候看书,总是把自己想象成小说里面的女主人公,或者是那个躲在楼梯间里面的暗恋者,或者是那个马不停蹄的偷情者,或者我也就拥有了雌雄大盗的爱情,就算没有诱惑人的外表,我亦有那些足以改变我的贫瘠的故事。如果有谁来写一本关于我的小说,那该有多好,想到这里,我不由嫉妒起忡忡来。
  而这其实是山坡上最最惬意的日子了,很少去上课,倒是躺在床上看书,天气越来越热,当北面的冰还没有彻底化开的时候,山坡上已经可以穿起短袖子来,我穿着睡裙躺在蚊帐里面,小夕在底下削一些我喊不出名字的热带水果,汁水充裕,常常溅得衣裙上面都是,而且甜得好像是蜜一样。山坡的傍晚总是燃烧着火烧云,映着那些葱郁的树林也好像是烧着了,气势磅礴,心潮澎湃。小夕的一个朋友常来宿舍里玩,是个长得特别高大的南方女孩,头发很短,烫成了黑漆漆的爆炸头,瘦得像个正在发育中使劲长个子的男生,却有个女生气十足的名字叫艾莲。艾莲也是土生土长的南方女孩,热带水果模样,我们在不去上课的下午,三个人窝在宿舍里面打牌,或者是用小夕的电脑看碟片,时间真好消磨,一个个的春日下午就在这样的消磨中迅速过去,而我从来不曾感到这样的挥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有人在山坡上放风筝,有人站在高处玩降落伞小人,那些手帕做的降落伞承托着空气飞旋而下,实在是很爽呢。
  艾莲是一个女子乐队的贝司手,但是她弹得不好,而且她很羞怯,从来不敢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跟人说话。但是她的爆炸头却十分醒目,耳骨都打穿了,鼻子上还打着银钉,而且仗着自己瘦,从来不穿内衣,外表上能出格多少就出格多少。小夕总是把她捉弄得满脸通红,然后搂着她的肩膀大声笑着说:“别人都还以为你是女朋克呢,可是哪里来的那么怕羞的女朋克。”于是艾莲也笑,我也跟她们一起笑,还一起吃抹了炼乳的茶冻,吃完茶冻就继续笑艾莲,她根本再也不敢抬起头来看我了。
  《心动》就是那时候三个人一起看的,看的时候小夕在手边放了一盒餐巾纸,但是我们谁都没有哭出来,我们的眼泪都在眼睛里面打着转儿硬是没有掉出来,三个多么坚强的女生。我看到三十几岁的小柔在飞机上打开放在盒子里面的天空照片,于是镜头回放到一九九一年,一九九五年,寂寞地躺在天台上弹吉他与拿照相机拍天空的英俊男孩,“这里的天气很冷,你那里冷么?”听到这样的话,我知道眼泪已经在身体里面充斥了每一根血管了,我不敢呼吸,知道只要呼一口气那些泪水就要汹涌而出了,窘迫着。那个时候我就已经神思恍惚起来了,我那么想念小五,我记不记得他的脸都已经是不重要的了,重要的是我那么想念他,过去我给他写信,写在白纸上面,还画了很多画,画树,画我的房间,告诉他哪里是床,哪里是书架,地毯的颜色,甚至不忘记告诉他我桌子上放着什么花,拖鞋摆在什么位置,他把唱片夹在信封里放在门房送给我,于是我能够骄傲地从班主任的手里接过这些夹着唱片的回信,在整个灰暗的中学时代,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欢欣。我的眼睛就是为了追逐他而睁开的,为了看着他,为了记着他,于是此刻我那么想给小五写封信,连信的内容都想好了,我就这样说:
  
  小五你好么?我很好。
  你还记得我么?我来到了南方,住在真正的山坡上面,非常棒。这里现在已经很热了,植物也很茂盛,生机勃勃,我们玩用手帕做成的降落伞。我还是跟忡忡在一起,但是也新交了一些朋友,小夕和艾莲。艾莲带我去看了摇滚演出,她是个了不起的羞怯的女贝司手,在很糟糕的乐队里弹很糟糕的贝司,我挤在人堆里的时候就想起了你,难道我们在此刻不该肩并着肩站在一起么?我们围着颜色艳丽的围巾,挤在人堆里面,快活地抽着烟,对着台上竖起那根隐藏了多年的中指,带着骄傲的笑容。来找我好么?小五,来找我吧。
  
  瞧,这是多么好的句子,可是小五永远都看不到了。
  “为什么他看不到呢?”忡忡握着我的信几乎是要质问起我来。
  “为什么给他看到呢,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觉得我就想这样在一棵树上吊死了,吊死在南方。”我好不容易遇见忡忡,却要跟她争吵起来。
  “哪棵树?”
  “马肯。”
  我总是容易把马肯遗落在南方岁月中,一路走就得不时地回头看看,要是又遗落了就重新再拾起来。在离家太久的日子里面我还是会想起在东面城市的家,父母。我的妈妈教育我做个诚实的人,虽然我从小就是个撒谎精,但是我不能对自己撒谎。不怯懦,不犹豫,不后悔,不企求,亦不哭泣。妈妈就是这样的人,我从未见过她掉眼泪,而我却着实在他们面前掉了太多的眼泪。马肯说他能够给我一个家,我问他:“家是什么样子的?”他仔细地给我描述,他说:“以后我去上班,那么你就可以在家里面做你喜欢的事情,你喜欢做什么事情呢,你喜欢看书,那么你就躺在床上看书,想看多久就看多久,然后我回家来,我们一块儿去小饭馆里面吃饭,买你喜欢的糖山楂回家,再躺在床上看DVD,看到我们都睡着。”可是我并没有感动起来,我只是轻微地感到甜蜜,但是更多的是沮丧,这个初恋男朋友,他根本就不知道我的未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我总觉得我的未来很艰难,充满未知的辛苦,这种未知才是真正叫人兴奋和雀跃起来的东西。
  马肯在深夜的电话里说:“我爱你比你爱我大得多呢。”
  我不声响,于是他又说:“我爱你,你爱我么?”我握着电话彻底张口结舌起来,那时候我怎么敢说出这个字呢,我哪里知道什么爱呢,我怎么可以骗他呢?
  周末的时候小夕总是回到家里去住,我便一个人在宿舍里,有时候马肯就过来玩,他知道我喜欢吃烤鸭,总不忘用饭盒带半只烤鸭过来,于是我打开窗户,注视着那条通往山脚下的路,看到他提着包沿着山坡走上来的身影就发起怔来,他从不知道我站在窗户前望着他,望过那么多次,每次心里面都在想着:“我要不要跟这个人分手?”所以他有理由恨我,他应该非常恨我才是,我怎么能自私地以为这仅是我一个人的初恋呢,可是那个时候我哪里在乎过这些,我与忡忡把指甲涂成黑色,在阳光潮湿的下午躺在草坪上面喝啤酒,睡过去,睡过去,只希望自己在睡梦里面重新变成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与众不同的少年,勇猛的向前者,醒过来的时候总是看见眼前一大团小虫子在飞舞,天空呈现出橘红色,但是心里觉得满足,因为知道未来依然是不确定的。
  好像马肯第一次怯生生地要求探索我的身体的时候,我就同意了。
  第一次果真是哭,那是因为疼,他不停地说“忍一忍,你忍一忍就好了”,但是我哭,哭得他害怕起来,我便说:“你来吧。”我已经有了很多被推迟了的第一次,我已经错失了很多再不会再度拥有的第一次,我虽然心里并不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情,但还是很大无畏地紧闭起眼睛来,内心充满了骄傲,我就好像是那个由母亲陪着去内衣店里买胸罩的小女孩,充满期待地看着那些花边,那些蕾丝,在试衣间里羞涩而又雀跃地脱去衣服,再穿上那紧绷绷的小衣裳。后来我流着血,站在走廊上面给忡忡打起电话来,流着血洗衣服,最后把沾着血的裤子扔进垃圾筒里,我只是想尽早地变成女人,我有的时候迫不及待地想长大,有的时候又抗拒,非常矛盾。
  我还是得要感谢小夕呢。要是在那些周末她不回家里去过,那么我与马肯也只能够像那些凶猛游荡的少年人一样,那时候山坡周围并没有像后来那样冒出来很多KFC,泡沫红茶坊,更没有酒吧,山脚下要走好几公里的路才会看到一个麦当劳,所有的娱乐设施也仅是一个破旧的电影院和几个沿街的小饭馆而已。所以一到周末穷无去处的少年们就会在山坡边走路,在路上凶猛地闲荡着,而我已经游荡了太多年了,我熟悉东面城市所有的大街小巷,知道哪里买得到最好吃的灌汤包,哪里又买得到最时鲜的粘纸,在没有颜色的年代里面,我走路从来是不知疲倦的,好似只有在无穷尽的凶猛的闲荡中才能够消耗过剩的精力。但是此刻我只想和马肯在宿舍里面小心翼翼地反锁起房门来。我们用各种粗略的避孕方法,心怀侥幸,现在想来真是胡作非为,没有出过事情真的是很侥幸。也曾经为了经期的问题伤尽脑筋,每次看到裤子上有血了都是如获大赦,或者因为月经不来独自窝在被子里面生闷气,害怕,幻想着如若自己怀孕,那么被开除,堕胎,没有钱,在这山坡周围哪里找得到好的医院呢,肯定只是小诊所,在所有人鄙夷的目光里面疼到晕死过去,这种幻想带给我极大的震惊,仿佛我真的离这种境遇只是一步之遥,心里很害怕。每次马肯离开后,望着废纸篓里面的纸巾,我打开窗户叫流动的风迅速将他的气味带走,心里潮湿着怅然若失,根本无从分辨这到底算不算是爱上某人。
  这春末夏至的日子本该就这样平静地在谈情说爱的惶惑中过去,风和日丽,山坡上裙裾飘扬,一片烂漫风情。然而忡忡却总是在这样宁静的时刻出事,好像过去的那些春天,我就知道这很艰难,难以克服和面对。
  那个下午宿舍走廊里面乱成一锅粥,每个宿舍里面的女孩子都拖着拖鞋往走廊上面涌,趴在栏杆上面往下面望,我迟钝地跟从别人往走廊上面涌,看到女生们都表情兴奋又害怕地窃窃私语,有些尖酸地用细嗓子说悄悄话,但却没有人敢出大声,不禁感到喉咙发紧,从栏杆的缝隙中,我望见对面宿舍楼也彻底乱了,周围的人在悄声说着:“在宿舍里出事,被抓了。”顿时非常害怕,那字字句句简直就都是针对我,指向我,她们的目光也似乎是望向我,我恨不得找个地洞藏起来。突然之间,女生们都安静下来,只是望向底楼,那个可怜的被抓住的女生已经被教导科的人带出了宿舍楼,“哦,就是那个物理系的女生,那个看起来特别转的那个。”我害怕地往底下望去,忡忡,忡忡被两个粗暴的女人拽着胳膊,她并不惊恐,只是眼睛里面全都是委屈,四处张望着,好像努力地要从那么多张面孔中找到熟悉的面孔来,但是她怎么也看不到我,怎么也看不到我。
  我的脑袋早就已经炸了开来,我紧盯着宿舍楼的门洞,更大的恐惧已经抓住了我,我多么担心从门洞里走出来的人是J,是在我心目中神圣的作家,他怎么可以声名扫地地从这门洞里面走出来,垂着头,面孔上面甚至要写上猥琐两个字。他怎么可以跑到女生宿舍来偷情,最后还被抓呢,如若是这样,我绝对不会原谅他。他是J,是我未曾见过面的J,是会在网络上优雅地打字,字字中我心怀的J先生。但是同时我又多么渴望见到他,看到他一眼,看到与忡忡在一起的男人,作家,J先生到底长有如何一张诱惑人的面孔。
  最后,从门洞里露出来一张陌生的面孔,矮小的男生,完全不起眼,因为受了惊吓头发都湿了贴在额头上面,低着头跟在忡忡的后面,彻底失去了主意的可笑模样,令所有看热闹的人都感到失望。等到他们都退出了视线,对面宿舍才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想起来,那个男生是忡忡舍友的男朋友。
  那个舍友有着叫人容易遗忘的名字,叫马莉或者是马丽,暂且称她为Mary好了。她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好学生,我与忡忡都对好学生有着莫名其妙的抵触情绪。我记得我第一次去忡忡宿舍的时候,Mary的书包丢了,于是她怔怔地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因为丢了书包而去剪了自己的头发,毫无逻辑性可言地顶着一个可笑的男人头,面容像是刷了糨糊,阴沉而凶狠地望着每个人,内心里一定是把每个人都当做偷了她书包的嫌疑犯。她把自己所有的日用品都锁在抽屉里面,包括一盒很劣质的雪花膏,她能记住自己买的食物的数量,恨不得精确到瓜子有几颗。忡忡告诉过我,她也是从东面城市过来的,那个学校很知名,比邻我们的高中,盛产名牌大学生,校长是个数学老师,据说总是在放学后潜伏在角角落落里面抓那些独自讲话的男生和女生,而我们都能够想象她的童年,戴着厚片眼镜,唯唯诺诺早就已经死掉了的童年。很显然这个Mary并不甘心来到这个南方的山坡上,更不会甘心与忡忡住在一个宿舍里面,她与所有人为敌,但是也在背后观察所有的人,她要捉住别人要害她的蛛丝马迹,像头猎犬。后来我知道她这样的人,当时已经算得上是轻微的被害妄想症了。
  我现在真是能够想象她抓狂的苍白的面孔,内心既是同情又是爽快,多么恶毒。
  而等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脚却已经软了,好像刚才被领走的人不是忡忡,而是我自己,我倒在被子里面,连晚饭都不吃就闷头睡去,感觉睡了最最长的时间,疲惫,全身的骨头都在无尽头的睡眠中疼痛着,隐约地听到小夕进来,日光灯打开时跳动的声音,但是我把头埋进被子里面,不再想受到任何打扰,她过来摸摸我的额头,又关了灯。我的头在接踵而来的噩梦里面像是炸开了,痛,如此熟悉的头痛欲裂,像一枚针在额头、在后脑勺以特定的频率狠狠地扎着。我又变成那个在东面城市里窝在沙发里头痛到要哭起来的十来岁小女孩,我的考试考得不好,英语才考了81分,而我头痛,我盖着毯子躺在沙发里,于是再也没有人来追究我的英语成绩,没有责骂,妈妈泡了微烫的茶嘱我一口气喝下去,这是讨来的偏方,说喝下去就不痛了,这种方法奏效了两三次终究还是彻底失去了作用,我的头痛就是突然之间来,不可捉摸地去,绝无偏方可治的。
  醒过来时已经是亮晃晃的早晨,窗户开了一半,和煦的风不断地流进来,有人在轻声交谈着,我转过头去,望见桌子上面摆着的保暖瓶,猜想里面应该是温热的红糖水,忡忡已经在了,坐在桌边与小夕轻声说话,她们以为我是痛经,其实只是在东面城市困扰我整个中学的毛病出现反复,它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会随着身体的发育而消失不见,它就好像是青春期的顽疾,固执地遗留下来,狠狠地打上印记。
  但是所幸的是,忡忡没事,她回来了。
  “我没有跟那个男孩子做什么事情,他们把我领到办公室,还很可笑地把那个男孩子领到另外一间。我对他们说我什么事情都没有做,只是接吻,我还是个处女。他们威胁要带我去医院里面检查,可是我根本不怕,因为我没有撒谎。”等到小夕离开去上课后,忡忡坐到我的枕头边上来跟我说话,她的下巴上有一块滑稽的不规则的乌青块。
  “为什么?”我根本觉得这种行为是无从解释的,“跟一个这样不值得的男生。”
  “他说他喜欢我,他是来找Mary的,但是只有我一个人在,他关起门来说他喜欢我,说他已经喜欢我很久,你又怎么知道呢?我太喜欢听这句话来,所以我根本就没有顾及他的面孔,他到底是谁,他先吻我的,我只是没有躲避而已。他跟所有的其他男人一样想把我的裙子撩起来,他抚摩我,可是我没有感觉,我又把裙子拉下来,只让他吻我。”
  “是Mary去告发的么?”
  “是,她正巧闯进来,她真是笨蛋,如果我们真要做什么事情的话怎么会不锁门,其实她本来就是与他约好的,你看,他想跟她做,但是她又不让,她总是把贞操两字口口声声地挂在嘴唇边,但是最后他就厌恶了,他也倦了,他就想跟我做,还欺骗我说喜欢我,我哪里会傻到看不出谎言来,可是我偏偏想报复,我鄙视他们。”忡忡下巴上的乌青随着她嘴唇的翻动而可笑地动起来,看起来好像是一个抹不去的污点。
  “我去J的家里,我躺在他的床上,可是J就是不肯碰我,他吻我,从来没有人那样凶猛地吻我,但是他不肯跟我做爱,他不肯碰我,他喜欢别人,他反复地跟我强调他有一个他永远都会喜欢着的女人,他根本连碰都不要碰我。”忡忡继续说着,轻声细语,略带悲伤,“可是我现在能够骗自己说这个乌青是洗澡的时候滑倒了在水龙头上撞出来的么?你会相信这样的谎话么?他分明吻我了,胡子恶狠狠地扎到我的下巴上,我疼得几乎要叫出来,但是我耐心地等待着,就没有下文了,J怎么可以喜欢着别人呢?”
  说到这里忡忡都没有哭,她从未在我面前哭过,她总是飞快地雀跃起来。
  我问自己为什么要来到这南方山坡来,我们试图从东面城市强加于我们的闭塞与晦涩中逃脱出来,奔向这自由的葱郁天地,我们为那些浓妆艳抹的热带植物而沉迷,顶着熠熠生辉的头发,涂抹着五颜六色的指甲,摆着多么洒脱多么出格的姿态。小时候的东面城市里,春游时去看大帐篷里面的魔术表演,有喷火女郎,也有大象踩活人,但是最最叫我震惊的还是那个被装在花瓶里面的女人,当那个被装在花瓶里面的女人神气活现地唱起歌的时候,我幼小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撼,我问爸爸:“为什么这个女人没有身体呢,她的身体在哪里?”爸爸跟我解释这是光的折射的原因,所以我们被迷惑了,我们看不见她的身体,其实她的身体是在的。爸爸言之凿凿,但是我根本不相信这些话,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都以为,那个女人一定是从出生时就被放在瓶子里养大,所以当她长大成人后她的身体就长成了瓶子的形状。这就是最初感觉到的恐惧,这种恐惧在幼时的噩梦里折磨着我,我总是感到有一个瓶子也在套着我,或者我长大以后就变成了一株懦弱的蘑菇,没有人知道,只有我自己能够看到我硕大的脑袋下面悬挂着蘑菇细小的根茎。
  两天后,宿舍楼底下贴出了记过处分的公告,我与忡忡站在公告前面,望着那严肃的白底黑字,终于还是笑出声音来。忡忡分给我烟,我们俩站在公告前特别长的时间,也不说话,就是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忡忡说:“瞧,我现在终于不再在乎这些了,处分,公告,我不再在乎你们了,我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错,也不要再强加给我了。”就是这样的,哪怕到了南方山坡,事情还是按时地发生,我们也不躲避,只是迎上去,我们心里明白,既然都学不会躲那么就要迎上去,每一次的坎坷一旦过去,就好像是打了防疫针一样,再不会害怕了。
  
  东面城市的时间曾经过得特别慢,从十三岁到十九岁花了特别长的时间,可是山坡上的岁月却是真正地飞逝,所幸这一年两年的挥霍并不叫我们沮丧。春天满山的花都疯狂地开放,虫子叮在明黄色的衣裙上面;夏天南方的本地人都到湖泊里面去游泳;秋天是野餐的好时光,烤鱼的香味从荒野之地一直蔓延到整个城市;冬天我们都窝在宿舍里面阅读,艾莲带着旧吉他过来,高兴得唱起歌来,她最欢喜唱的歌就是“starry starry night”,可是只会唱一句,于是我们就又笑她,她红着脸只顾拨弦,然后就又唱起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最疯狂的时候我、小夕还有艾莲穿着比基尼去爬荒山,那荒山是久没有人光顾的,所以空无一人,我们忍不住都脱去外衣,
  我们把头枕着胳膊枕着腿睡在山顶,叫太阳直接晒在裸露的皮肤上面,我看着小夕和艾莲蜜色的南方人皮肤简直想要用舌头去舔,还用傻瓜相机拍了很多照片。多么美妙的时光,平坦而光润的小腹,怎么吃也吃不胖,胸部也不再是羞涩地躲藏起来的花蕾,既清瘦又丰满的身体在山顶追逐嬉戏,头发全部都被风吹散在脸上,眼睛明亮亮地盯着镜头。
  瞧,这就是一年四季怎么荒废都不嫌过分的时光。
  然而有一天,忡忡突然毫无预兆地跟我说起了北方,“那里是J的家乡。”她说,“他说可以坐绿色的铁皮火车到那里,慢车的话特别特别便宜,但是得开上特别特别长的时间,那里非常冷,流鼻涕的话鼻涕会被冻在嘴唇上,生疼生疼,而一下火车就是棉花糖一样的雪厚厚地铺在地上,你猜这雪有多深呢,一脚踩下去就没到膝盖了呀。”忡忡说着这些,好像已经望得见自己穿着滑雪衫踩在没膝盖的雪地里面的模样了,她完全地沉浸于自己和J的世界中,这个境地是我所不了解的,我无从着手,只能够眼睁睁地望着忡忡越走越远,根本拉不回来。我所知道的只是,J先生,一个或许是过了气的作家,有过一个好了多年的女朋友或者是妻子,但是这个女人弃他而去了,他爱她,但是他也喜欢忡忡,他在折磨自己,也在折磨忡忡。
  我是待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为什么忡忡要提起北方,“你想去那里么?”我问她。
  “是的,以后J会去那里,我想去他在的地方。”
  “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北方?”
  “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J想去的地方,为什么你要问我这些毫无意义的问题,这些是你根本不了解的。” 忡忡不动声色地说,似乎已经预感到了我再次升腾起来的愤怒。于是我不能够再声响了,虽然所有关于J的事情都只是忡忡说的,他这个人是忡忡用语言构建起来的,但正是这样一个几乎不真实的人在缓慢地将忡忡拉向我所不了解的境地去,从我们的理想中拉走,拉进他的理想里去,这个破坏者,我毫无理由地想要诋毁他,但是又找不出确切的词语来,我张口结舌地想着北方,这个完全陌生的词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进入。可是或者忡忡也觉得我的南方对于她来说只是个谎言呢,她在这里被该死的物理专业折磨,她下巴上的乌青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渐渐消退掉,我从来不曾想过或者南方岁月对她来说只是个谎言。虽然我知道我们不会永远听着同样的歌,读着同样的小说章节,爱着同样的男人,但是当我站在东面城市狭隘的教室里面,我真的以为只有她才与我一样望得见南方,葱郁的南方。
  这就是那微弱沮丧的所有理由。
  而这就要进入最最激动人心的章节了,所有的悲伤与欢乐与感慨总是有起有伏,让我用潮湿的心接受它们的到来,当我已经在渐渐淡忘,当我彻底沉溺于南方的风和日丽,当我的皮肤被这里的紫外线晒成小麦色的时候,我突然听得了那样的消息,在失之交臂一年多以后,我的记忆全部都回来了,我坐立不安,心潮澎湃,那些句子那些节奏在身体里面连绵起伏,简直要将我挤破,连小夕都看得出我脸上那两朵失而复得的红晕。这是我到南方山坡的第二年三月,整个山坡正要呈现出春天的迹象来,所有的花朵都在含苞欲放中等待着。
  电话铃响的时候我正在水房里面洗衣服,听到有人叫我名字,于是把沾着洗衣粉泡沫的手往裙子上擦,接起电话来,是陌生的男声。
  “喂,喂。”我在电话这头叫着,那边喂了几声又突然没有了声音,信号非常不好。
  “喂,喂,听得到么?”
  “啊。”
  “你听得到我说话么?”我承认我的心脏差点要跳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周围的声音全部都听不见了,湿漉漉的手简直要握不住电话听筒,完全说不出话来,“我明天下午的火车到南方来,但是后天就要走的,我想来看看你。你的信我收到了,你的地址是什么?我们在哪里见面比较好呢?我很想你,我可以来你的学校找你。”为什么声音那么熟悉,为什么我激动得手指发麻,我对着话筒喊着:“你是谁,我听不清楚你是谁。”而我在心里面早就已经默念起那个名字来,是你,是你,我当然知道是你,一秒钟里我就默念了你的名字一万遍。
  “我是小五。”
  忡忡抢走了我写给小五的信,她找到小五在东面城市的地址,给他寄去,而这差不多已经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真的忘记了,因此才会狂喜,心里还瞧不上自己这被欢欣充盈的面孔,想着,遇见小五也是迟早的事情。
  我那些已经面目模糊地叠加起来的记忆瞬间就恢复了。我在被子里面打着手电筒给小五写信,耳朵里面插着耳机听无线电,还得非常非常小心不要叫走廊里面来回巡逻的值班老师抓个正着,闷在被子里面只需要一点点的空气就可以呼吸。那时候我们都在谈什么,我们俩在信里面说起柯本自杀的事情,那还是第一次接触摇滚乐啊,因此我甚至对于一九九四年这个年份记忆犹新,因为那年柯本自杀,忡忡至今都在墙头贴着他的黑白照片,他真的是不老的。我们还谈那时候时髦的书,我用整张A4纸写朱天心《古都》的读后感,至今我都会记得开篇她所引的话:“我在圣马可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而开篇的第一句话是:“难道,你的记忆都不算数……”我就是记得这些,甚至记得那一串省略号。我做各种抄写,用蓝黑墨水的钢笔将看到的好文章整段整段地抄写在纸上再给小五看。我们俩都欢喜袁枚的《祭妹文》,瞧,我现在又能够背诵了:汝死我葬,我死谁埋,汝倘有灵,可能告我?我欣喜若狂,好像这些记忆从来不曾失去过,这晦涩年代里面的唯一亮点从来不曾离我远去,我的青春期似是刚刚开始。
  第二天下午,我与小五约在宿舍的山坡底下见面。
  我怎么样都会记得那天穿着的衣服,一想就轻易想起来那条嫩黄和嫩绿的花瓣连衣裙,那双柠檬色的搭袢风凉皮鞋,涂着黑颜色的指甲油,头发披下来又扎起来,往复好几次以后还是选择披下来,我对着镜子狠狠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为镜子里面那一片没有妆饰的唇红齿白得意起来。沿着山坡走下去,这段路从未走得如此忐忑和心惊肉跳,却忍不住雀跃着要跳起来,张着胳膊,在自以为别人看不到的树影里面像只鸟一样走路,然后在树与树的缝隙里狠狠地望见了小五。顿时我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脸,他的一切,他站在路边抽烟,戴着棒球帽,远远地见到我就朝我招手,并且迫不及待地要递个烟盒给我,他的手一伸过来,这当中两年的错失就不见了,我们好像只是周末刚刚从东面学校放学的模样,等不及要去挤地铁回家去。
  那只红色的牡丹牌的烟盒一定是他从东面城市里带来的,我晃了晃,里面有声音,他说:“我临时准备的礼物,我把我戴的戒指和耳环还有手链都塞在里面了。”我这才看见他的耳朵上、鼻子上甚至嘴唇上都穿了洞了,我们都笑起来,他揉一下我的头发,我真怕他说出你又长高了之类的肉麻话,但是他说:“抱一下好么?”他那么温柔地说:“抱一下好么?”
  我立刻抱住他,闻到他身上多么熟悉的味道,他不会知道自己出汗的气味那么好闻,“对不起,我那么晚才收到你的信,我们居然有两年都没有对方的消息,所以我一收到信就赶过来了。”
  “你在这里有地方待么?”
  “可是我马上就得走了,我还有五分钟的时间,火车提前了,我得赶回去,我找到这里花了太多时间,但是我很快就会过来,我没有考上大学,这也是我跟你们都失去了来往的原因,我来不及多说,总之我很快就会来南方生活,这次你要相信我,不会再出错。”我们前后说话的工夫加起来可能也就只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小五果真是立刻就走了,他走得很快,在山坡上一路走一路回头朝我挥手,很兴奋,但是很快就走到我的视线外面去了,我惶惑地站在原地,想着这又是春天了,这万恶的艰难的春天。我怅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些细节活灵活现地出现在面前,这些细节又叫我充满了力量,好似所有的疲软都已经跟我没有了关系,这一切都是因为小五的出现。我曾经愚蠢而执著地相信,这世界上听得懂我说话的人,只有忡忡和小五。我一边走一边把烟盒里面的小玩意儿倒出来,粗大的戒指我套在大拇指上,手链荡在手腕上直往下掉,一只银色的蝎子正好卡在了我的腕骨关节处,还有两枚黑十字的耳环,我在手心里面抚摩,突然就有了主意,飞奔回宿舍里面去,那天艾莲正好在。
  艾莲用最老土的办法给我穿耳朵洞,她说她耳朵上面的洞都是自己刺穿的,并且哄骗我说这根本就不疼。她用两颗米摩擦我的耳垂摩擦到麻木时,拿一枚被烧烫的针飞快地穿过去,我还是疼得要跳起来,但是艾莲的力气真大,她把我按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立刻又对着另一只耳朵下了毒手,十分钟以后我已经戴上了小五的耳环,它们很男人气,他的戒指、手链和耳环在我的身上都显得格格不入起来,但是我愉悦地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这个耳朵正在流血的小姑娘。
  “如果生长在革命年代,我说不定是个groupie,跟着男人去革命。”我开玩笑地说。
  “你很需要一个带领者么?你想过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么?”艾莲问我。
  “没有想过,少年时代我的梦想都是从书和电影里来的,我看完《邦尼和克莱德》之后的梦想就是跟着一个男人做盗贼,我的优点和缺点就是想象力太丰富了,我总是想象我与一个男人走在狭长的弄堂里面,他突然变成了一个细胳膊的机器人,这多令人兴奋。”我笑起来。
  “在我小的时候我是想当个舞蹈演员的,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与别的女孩子都不一样,我长得高,骨头架子又长得像男孩子,站在她们中间好像是个异类。我现在想有个乐队,能够好好地弹琴,能够唱歌,站在台上表演,能够表达自己,你知道表达自己有多重要么,如果我不能够唱歌了,就好像是一条路被堵死了,我就没有出路了。”艾莲说这些话的时候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这和她过去羞怯的模样是如此不同,对,这就是她在台上的模样,她根本不会理会台下的嘘声,别人说她贝司弹得不好,歌唱得走音,但是她根本就是不在乎这些的,她在台上抽着烟,用尖细而刻薄的声音说话,开玩笑,也是那么的熠熠生辉。那么我呢,我到底又能够做什么,我感到胸口那些欲望,那些倾诉的渴望被接吻的快乐所暂时消解,可是以后呢,我根本不知道以后要怎么样,相比之下,艾莲是一个多么幸运的人。
  小五的事情我跟马肯讲了,我戴着两枚沉沉的耳环跟马肯打电话,告诉他我有一个对我特别好的男同学回来找我了。他用非常鄙夷而尖酸的语气回复我,他根本就无心听我在讲什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男孩子出现这个事实上面,他讽刺我,讽刺我读的那些书,也讽刺我听的音乐我看的电影,他在电话的那头变成另外一个人,我沉默着,任凭他发泄,紧闭着嘴唇,失望几乎是不能避免的。这时正是他的考试期,所以也给了我不见他的理由,他听出了我的阴沉,于是又转而用温柔的口吻跟我说话,告诉我他的爱,强调着他将是那个最爱我的人。
  少年们在热恋的时候总是想象着自己将来结婚,有个家时的模样,可是我在那时候就知道我想象出来的是空中楼阁,我的那个家根本就不知道是在哪里,而马肯想象出来的则确确实实是在某某路上的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养条狗,取名字叫来福。
  我把电话挂了,兀自在洗澡的时候落了几滴眼泪,确信旁人都没有看见。
  肥皂泡泡打着转儿涌进下水管道里面,我用毛巾擦干自己的身体,裹着毛巾踩着拖鞋往走廊里去,突然觉得那些刻骨铭心的暗恋岁月从未离我远去,它们在我的身体里面咕噜噜地冒着泡泡。十四岁那年与忡忡一起欢喜上一个高年级的检查劳动的男生,于是每天我们俩都想办法在教室里待更长的时间,待到傍晚都过去,值日生都离开,那个男生就要来检查劳动卫生了。他夹了一个小本子,腰里面拴着一串特别大的钥匙,走一路钥匙就响一路,我们假装在教室里面做功课,实际上耳朵一直尖尖地竖着,心里面忐忑地盘算着待会儿他来了我们要跟他说什么话呢。我总是记得那些汗津津的春天傍晚,我与忡忡把教室的窗帘都拉下来,脱下那套总是跟不上身体生长的校服,换上自己带来的花裙子,唯恐被路过的值班老师看见,心情紧张得像有几十只小鹿排着队在蹦跳,我们穿着格子的花边的平脚短裤,在傍晚灰暗暗的教室里面裸露着笔直的腿,既发慌又兴奋,腿就狠狠地撞在排列整齐的课桌角上,大块的乌青在白皙的大腿上显得格外耀眼。
  小五在高二那年插班到隔壁班上时,忡忡已经与季然一起厮混在河堤边上了,而我正疯狂地给毕业班的一个图书馆管理员写情书。这个图书管理员总是坐在浅绿色的电脑后面看一本怎么也看不完的《追忆似水年华》,墨绿色封面的旧版书,每次我小心地踮起脚尖把要借的书递过桌子时,他就用纤细的手指抽出背后的那张借书卡片,敲个图章,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对那卡片上面我的名字多停留一秒钟,我用浅蓝色的墨水写字,把名字练得又娟秀又笔画分明。那些情书后来就夹在各种各样的小说书里还到他的手上,插在原本该插借书卡的位置上面。我就是一个对写情书有天赋的女生,而且写情书让我那些隐藏在血液里面的句子沸腾起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跃然纸上,整段整段小说里面的话也涌现出来,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那个阅读者:我是个多么特立独行,多么少年悲怆,多么了不起的女生,那些情书与其说是写给男生看的,倒不如说是我写给自己的慰藉,那颗激动的核桃大小的心脏终于在这些情书中舒展开来。在这个男生毕业前,最后一次我去图书馆借书,他把书递到我的手里,也并不抬头看我,但是在插图书卡的地方插着一张粉红色的电影票。
  我们坐在电影院的中间,放的居然是一个讲二战时候潜艇大战的电影,我的手里还抱着一大筒的黄油爆米花,电影根本没有什么人看,他紧张而难堪地向我解释,他买了票可是其实也并不知道是要放什么电影,我说没有关系,看得特别认真,还不时地笑,好像是为了不伤他的心。我们两人间的距离特别远,虽然放的是战争片却还是不能免俗地有英雄美女的镜头,当大屏幕上两个人开始热吻起来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想把放在扶手上的手缩回来,却已经被他汗湿的手拽住了,而且我坐在他的右边,他却因为太紧张所以用右手拽住我的右手,这导致他的身体摆着一个别扭的姿势,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是紧紧地拽着。而我呢,我狠狠地把手缩回来,他继续用右手拽住我,这样僵持了几个回合之后,我们突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我最后一次把手抽回来,把爆米花筒塞到他怀里,干脆起身落荒而逃了。
  他毕业之后,给我写来过几封绝望而肉麻的信,最后的几封我根本连看的勇气都没有了,直接塞进书桌里,和一盆已经烂根发霉的黄豆芽放在一起,那是生物课上做光照实验用的。我无法告诉他,其实只是写写情书,我就已经很快乐,他也永远无法懂得我只是想安慰自己那颗皱得紧紧的坚硬的心脏,这一切应该是与他无关的。当我心怀感激地怀念起春天的风秋天的雨,他们的面孔却都是模糊不清的,我如此伤感着想起的,竟然是自己像一株生了根的蘑菇一般站立在操场边的模样,瘦小的女生,渴望着一件带蕾丝花边的胸衣,注视着操场上面某个奔跑的影子,背后是整片整片的火烧云。
  他们所有的人都从我的生命里匆匆而过,最后连面孔都叠加在一起了,唯有小五还是那个会跳霹雳舞的少年,那个坐在操场上面的少年。他是插班生,很少有人跟他说话,下课以后他们班的男生都到操场上面打篮球,他就自己站在花坛上面跳霹雳舞,因为个子长得高,所以校服的裤脚短短地挂在脚踝上,露出一截白色的棉袜,踩着一双不合时宜的皮鞋,在花坛上显得非常滑稽可笑,可是他如此执著地跟自己玩,嘴角还挂着一抹羞涩的笑容,丝毫不为这孤单单的模样感到窘迫。
  我总记得自修课上他穿过教室里面的好多人,走到我的桌子前面来,气喘吁吁地问我:“你也喜欢听涅?么?”瞧,这是我们那个时代多么经典的一个问题,在中学时代里好似天下所有听涅?者都能够惺惺相惜地成为同道中人,我受宠若惊地望着那张青葱的面孔,白衬衫在他的身上显得多么合衬,他递给我一张壳子很旧的VCD,并且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这是他们的现场演唱会。你知道柯本是自杀的么?我觉得我也不会活过二十七岁,我也想像他那样自杀。我们能成为好朋友么?”这场幼稚而勇敢的谈话在那个时候被我视若珍宝,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面都会不断地想起来,反复咀嚼着,觉得这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一般。如若不是那些破烂的CD和VCD,打口磁带,那些小说那些诗歌,我怎么也不会以为自己就是那个strange little girl,怎么也不会有那么多的踯躅和焦灼,而除了忡忡和小五,谁会看到我死气沉沉的蘑菇一般的外表下面,那颗永不腐烂的、装了太多爱的心脏呢?
  小五对于我来说就好像是一个外星人,他如此不协调地活在东面城市的学校里面,这满足了我所有搞怪的想法,我就是从小期盼着与一个外星人或者是一个机器人手拉着手穿过那些既长又神秘的弄堂。
  那时候在学校里面男生和女生说太多的话,走得太近都是特别危险的事情。我记得有个女生因为谈恋爱闹得全校都知道了,结果莫名其妙就传说她怀孕了,这种疯狂的事情在闭塞的小学校里传得特别快,所以都知道她“怀孕”了。她走路的样子,她站立的时候喜欢托着腰,她缺了好多节的体育课,这些都说明她怀孕了,每个人都带着戏谑的目光盯着这个女生的肚子看,期待着它真的像想象中那样缓慢地隆起来,这是多么可怕的少年,心灵都已经因为压抑而变得尖酸和刻薄起来。为此老师强迫这个女生去做检查,拿着那张证明她清白的完整报告单回到学校。可是怎么能够想象呢,这个未谙世事的十几岁的小女孩子,第一次对着陌生人张开双腿,是在泛着浓郁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面,而冰冷的器械取代了爱情试图探索她的身体。
  因为不敢说太多话,却又有太多的话想说,所以我与小五一直是通信的,我们的信就堂而皇之地放在门房里面,可以自己去拿,班主任也会在早操或者晨会的时候带给我们,我拼命地掩饰自己脸上的雀跃,从老师手里接过这些信,恨不得立刻就跳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跟男生写情书之外的信,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告诉他我欢喜看的小说,我喜欢听的音乐和我沉迷的电影,我期望从他那里得到一个回应,也是那么害怕他不喜欢这些,害怕他喜欢的东西跟我不一样,害怕他从此就不再理睬我了。所有那些才华横溢的少年悲怆的情书与我跟小五的信比起来根本就是一钱不值的无病呻吟,只有我跟小五之间的信才那么珍贵,既诚实又忐忑,每写完一个字,写完一句话都要仔细地再看看,再想想,唯恐一个词语的差错伤害了这神经质的敏感到纤维一般的感情,唯恐自己突然不再是对方心目中的那个外星人,或者strange little girl。我永远都记得小五夹在信里面借给我听的那些唱片,他也该永远记得我摘抄下来的大段大段的小说,在那些不需要睡眠的精神抖擞的夜晚我趴在冷冰冰的被子里面,抄写所有令我激动和澎湃的语句,给他看,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哪怕最最小的共鸣我也很快乐,这对我来说多么的重要,就好像在多年以后,弹着吉他的艾莲对我说的“表达自我”,我多么幸运地得到一个惺惺相惜的聆听者,在少年时代。
  直到高三毕业,我考到了南方山坡上这所梦寐以求的大学,决绝地裹了行李迫不及待地要离开东面城市,而新的梦想的诱惑那么强烈,简直要冲昏我的头脑,我给小五写信,还没有得到回信的时候我就已经急不可耐地离开了,心里并没有想到所谓的失散,放心地想着我怎么可能会找不到小五呢,就算一时找不到时间还有那么长久,将来这个词语在我的眼睛里曾经是那样长,那样虚无缥缈,当我坐上开往南方的火车时,我懵懂地想着将来,那么长,足够我挥霍,足够我做更多的蠢事,有足够的余地去后悔去纠正去改过,所以我想,我根本不可能将小五丢失,待我到了南方,我会在热带植物的影子里面给他写信。
  可是其实呢,一旦我坐上火车离开了东面城市,我就立刻与小五失散了,我们失去联络整整两年。所有的记忆都是不可靠的,所有的记忆都是会骗人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迅速地想不起小五的脸来,好像被阻隔,好像一切都在非常迅速地远去,当我努力挣扎向前的时候,我或者是没有勇气跌回到回忆里去,那些耿耿于怀的日子,我担心毒素就此残留着再也挤不出去,应着忡忡的那句话:我们或者都已经是残废的了。我对于爱不再做出努力,我差点忘记那些自我无端膨胀起来的夜晚,那些句子沸腾的夜晚。接吻与恋爱给不了我太多,而小五的归来突然让所有的阻隔都消失了,我好像只是从那些日子里跨出来一步而已,几年的时光都已经消失,那些痛苦,那些陌生肉体的接触,那些蘑菇的幻想都不再困扰我。
  我那么骄傲,我有一个没有恋爱,但是无限磅礴的青春期。
  小五果然没有食言,他迅速地来到了南方,再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他甚至已经在南方租好了房子,毛坯房,水泥墙壁和水泥的地面,因为是刚刚搬来的缘故,仅仅放着一张床。衣服装在编织袋里凌乱地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里面。电脑里面装着游戏,喇叭里面循环地放着悠然的女声。
  我在阳光好的中午去他那里,他的房子离山坡特别近,他在沿街的小饭店里面买了整盒的白斩鸡,我就站在他的边上,看他讲话的样子,我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他与除了我之外的人讲话,这实在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所以我新鲜又好奇地听他与小饭馆里的服务员讲话,他的声音要比他与我说话粗很多,也低沉,带着一点讨人欢喜的粗鲁。
  “干什么这样看着我?”小五手里拎着鸡和酱油,笑眯眯地望着我,难道我们不该是这样的两小无猜么?
  “不知道,只是觉得特别好,我过去就想着有一天我跟你一起出来买东西,你跟别人讲话的时候,我就在边上笑眯眯地看着你,你知道我最不喜欢跟陌生人讲话了,小时候爸爸总是强迫我自己去百货公司里买东西,但是我捏着他给我的钱,根本不知道是该往前还是往后,那些在柜台后面的营业员简直叫我抬不起头来,而爸爸强硬地站在我的背后,不吭一声,我只希望自己彻底消失,所以如果有一个你这样的人陪着,我就要放心很多。”我们都笑起来,又去便利店里面拿了两罐啤酒,小五想了想说,多拿些吧,结果就拿了一篮子的啤酒,他朗声对营业员说着话,肯定连营业员都喜欢他这样的年轻男人,那么干净,穿牛仔裤和圆领汗衫,彬彬有礼里面却无处不透着小小的邪气。
  我们面对面地坐在他房间最最简陋的桌子旁边,那么放心地坐在一起吃白斩鸡喝啤酒,这放在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于是我们俩就像是刚刚认识一样,规矩地动着筷子,愉快地望着啤酒在杯子里面冒着泡泡,南方的太阳从窗户映进来,于是小五说:“这种太阳在东面根本就是看不到的,无遮无拦。”我们俩讲话都变得特别文绉绉,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只顾着喝啤酒,顾左右而言他,好像都不敢靠那些特别想问的问题太近。躲躲闪闪地每人都喝了两罐啤酒之后,小五突然说:“我女朋友还没有来帮我理过房间。”说得特别迅速,然后就不说话了,只望着我。
  女朋友,简直就是五雷轰顶,我知道他望着我,在等我的反应,但是我无法反应。
  “我女朋友是南方人,她的家在这里,所以我就过来的。但是当初我认识她的时候就想,我想,你在南方呢,或者我到南方来可以遇见你。我毕业后搬家了,搬家以后我就离开东面城市,去了很多地方,大学没有考上,我也不能够再待在原来的地方,我的父母帮我介绍工作,我只做了两个星期就辞职了,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好像过去的那个城市没有了你也就失去意义了。在外面游荡了两年,直到两个月前回到家里去,才收到你的信,看看日期已经是一年前的了。所以就想着还是来南方吧,必须得来南方了,再不来可能就来不及了,或许你又要走了,这就来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望着那没有窗帘遮蔽的窗外。
  “那信不是我寄的,是忡忡,我本不打算让你看到那些信。”我踟蹰着说。
  “为什么?”
  “我以为事情都过去了,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这些,你可能都忘了。”
  “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忘记了那些事情呢。”
  “我也有男朋友了,都已经两年了,所有的人都应该谈恋爱了,时间太长了。”
  在非常短暂的沉默之后我们就摆脱了这无休止的沉静,我将筷子伸向最后的几块鸡,小五咕嘟咕嘟地喝着啤酒,空酒罐毫无重量地摆在桌子上,我心里无端地伤感着,想起了《从前有个浦岛太郎》那个日本童话,太郎在龙宫里面吃山珍海味,赏奇珍异宝,日子就像梦一样地过去了,最后在归途中他忘记了龙女告诫他的事情,打开了一个宝盒,结果顿时就在白烟中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这一年一年的错失其实根本就是我们所无法弥补的,就算是小五,就算我们还是能够一起顺畅地把《祭妹文》从头背到尾,小五也已经是半个我所不认识的小五了,我们成长中最重要的一段时间曾经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但是之后呢,之后那些零碎地强加于我们头上的东西,都是彼此所不知道的了,我该怎么样从头说起呢。
  我们在桌子边上坐着,说话,恨不得将这两年里面的得失在几个小时里面说尽。坐累了,我躺到床上面去,他躺在我的身边,我们仰面盯着天花板上小小的水渍继续说话,天色却已经越来越暗了,我承认自己在缓慢地向他靠过去,我意识到身体紧张而细微的移动,突然我想,那日在小旅馆里面,忡忡也是这样想向着身边那个人靠拢,她只是想靠拢他,我也只是想靠拢小五,但是当我的手臂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手臂上汗毛的轻微触动时,我停住了,转过身去,背对着小五,心里面却强烈地渴望着他能够用手臂抱住我,我竖耳聆听着他翻动身体的声音,他现在是面向着我的了,他一定注视着我埋在头发里面的脖子,我希望他伸出罪恶的手,拥抱我,但是罪恶的手一直都没有降临。直到我们同时直起身来,望向窗外的暮色沉沉,又几乎同时说了一句:“已经那么晚了。”于是彼此都心照不宣地知道刚才的那些互相亲近和互相抵抗算是勾销了。
  “到阳台上面去吧。”我们都急于离开要将人往死角里逼去的小房间。
  那天的喇叭里面放的是铃木重子,封套上面女人穿着白裙坐在青葱之中,我们俩趴在栏杆上抽烟,观望着那个居民区里走动的人们,手里拎着菜,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对过楼层走道里面的灯时亮时暗,橘黄色的,我们与这正在进行的一切显得多么的格格不入。小五突然说:“那张CD是我在一年前就买给你的,那时候我还没有你的消息,有一天经过唱片店的时候看到这个封面,想想就该是买给你的了,又想着先买下来吧,以后总也是碰得到你的,到时候再给你,所以这就买下来了,幸好这张CD没有在我这里放太长的时间。”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他也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们抽着烟,靠得那么近,他的手指几乎就可以摸到我的头发了,我多么希望他来摸一摸我的头发,我的已经长长了的红棕色的头发,他的气息已经那么近了,他盯着我的眼睛说:“你太漂亮了,你真的太漂亮了。”他这样喃喃着,可是我已经无心去听这样的赞美,我知道自己漆黑的眼睛和白皙的面孔在不断地阵痛和脱胎换骨后像只蝴蝶那样恨不得立刻破茧而出,可是赞美对我来说是那么微渺,根本无从应对我磅礴的爱。
  可是,可是小五,为什么你不吻我呢,为什么呢。
  这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了,我近视的眼睛在黑暗中看到底下的楼群中间,有各种各样的人在走动,却那么安静,这是多么好的接吻的时光,可是为什么我们又错过了呢,我怀着巨大的失落,整个身体都被掏空了,只剩下虚无的抓不着的失落在横冲直撞着。
  “我女朋友来了。”他突然伸手指向一个模糊的在黑暗中移动的影子,“对不起,她没有告诉过我她今天来。”
  “没关系,天晚了,再晚回去我该赶不上巴士了,我是得走了。”我急匆匆地收拾包,把正在播放的CD装回到盒子里,因为慌乱总是装不进去,非常泄气。小五一直站在我的身边注视着我走到这里走到那里,完全失去了方向,我急着要离开这里,我并不想见到他的女朋友,可是等到我们打开房门的时候,一个婴儿肥依旧没有消退的女孩子正在包里面摸索钥匙,她看见我显然大吃一惊,却不动声色,小五竟然也忘了给我们做互相介绍,在橘黄色的昏暗灯光中我基本上看不清她的面孔,只知道是个穿着挺时髦的女孩,脸上涂了什么闪闪发亮的粉,她依偎到了小五身边注视着我,于是我朝她笑笑,想要迅速地消失在楼道里面。
  夜间的巴士人很少,我坐在最后一排,开着窗用耳机听小五在一年前为我买的铃木重子,可是我已经不再喜欢这样柔和的爵士了,我手里捏着唱片的封套,心里想着这就是小五心目中的南方吧,穿着白色裙子的女人坐在青葱欲滴的草地上面,铰着短短的黑色头发,我,已经厌弃那黑色的短短的头发了。
  窗户外面的小山坡上面,亮起了圣诞树形状的霓虹灯,孤零零地悬挂在无尽的黑夜里面,我突然想,快到圣诞节了呢,自从我到了南方,我根本就已经把圣诞节忘记了,这里四季如春,哪里叫人能想得起那些属于冰冷冬天的节日呢,那些冰冷的冬天我都是在东面城市里面望着光秃秃的梧桐树,坐在教室里面,戴露手指的绒线手套做题目,很偶尔才会下场雪,非常小的雪花还没有积起来就要化了,可是可怜的孩子们还是会兴奋到哇哇大叫起来。圣诞节或者是圣诞夜总是很凑巧地挤在周末,于是我们就会涌到忡忡的家里去,好些人,自己烧一大锅罗宋汤,然后把可乐放锅子里烧热,撒上姜丝放上柠檬,装在巨大的盆里面,大家用勺子舀着喝,压台节目自然是用水果和果汁调出来的伏特加,喝到微醺,坐在阳台上面各自说着各自的心事。我总是记得在离开东面城市的最后一个圣诞节里面,忡忡与季然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吵架,他们站在阳台上,所以房间里面的人只看得到他们脸上的表情动作,我听不见他们在吵什么,只觉得他们好像在另一个时空那么遥远的距离,非常非常的陌生。最后季然摔门而去,忡忡喝着伏特加直到第一次醉去。那天她靠在马桶边上抱着我,说了很多话,整张脸都烧起来了,她的身体那么软,紧紧地抱住我的腰,喊着季然的名字,嘴巴里面念念有词:“不要叫他们进来,他们都是坏人,不要叫他们看到我,把我藏起来,求求你,把我藏起来,我求求你了。”她的口水和鼻涕在我的毛衣上面蹭了晶莹的一摊,却始终不掉出眼泪来。
  回到宿舍之后,我就直接去找忡忡,可是宿舍里单单坐着Mary,我说我想到里面去等忡忡,她也不说话,单是错身让我进去。宿舍里面所有的灯都灭着,只有电脑的屏幕在荧荧地闪着光,她给我开门后就再不说一句话,看我在忡忡的床沿坐下,她也坐下,一只书包却始终是背在肩膀上面,哪怕是坐在书桌前面也依然是背着书包,她很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看我,我勉强咧开嘴朝她笑,她却又小心翼翼地转回去,对着电脑发呆。在这个安静到听得见自己骨头扭动声音的房间里面,我无所事事又不敢随便发声,疲惫,瞌睡虫迅速地侵犯我,便靠在忡忡的枕头上面睡过去了。直到朦胧中我被莫名其妙的念诵声再次惊醒,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Mary背着她命根子般的小书包,对着一面很小的镜子反复鞠躬,嘴巴里面念念有词:“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老师好……”她的腿因为长时间的坐而肿胀着,穿着浅蓝色的毛线连裤袜,又在外面套着湖蓝色的短裙子,这正是她过去中学里面的校服,到山坡上的这两年她已长胖了太多,像一团下坠的土豆泥,脸上布满了油脂和青春痘,拉过离子烫的直头发像针一样笔直地垂在肩膀上,她就这样可笑而滑稽地背着书包,反复地鞠躬,反复说着老师好,谦卑而令人害怕。
  宿舍的门突然被重重打开,日光灯跳了几下亮起来,Mary惊恐地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打开书包急着要看里面是不是少了什么东西,又翻出一整盒削得整整齐齐的铅笔来,拿出小刀片兀自专心地削起来。忡忡回来了,她看到我就笑了,说:“我们到外面去说。”
  “她像是有什么不太对头,刚才对着镜子叫老师好。”我被刚才Mary的举动惊着了。
  “还不是过去那点事情么,她总是担心自己的书包又被人偷掉,所以就整天抱着书包。还有上次她男朋友的事情,她也得了一个警告处分,是她把自己的男朋友约到宿舍里来的,但是因为她的妈妈特地跑来求情,所以这个警告处分才没有被公布出来,像她这样的人,循规蹈矩长大的,哪里吃过什么处分啊,连吃个批评也是自己伤心半天,所以现在看到老师就非常非常想讨好,平时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唯恐再出什么差错。”
  “那么那个男生呢?”
  “不知道,她哪里还敢再谈恋爱啊,别说是这个男生了,她都不敢跟男生讲话了。”我们俩笑着,去食堂里面吃夜宵,正是要打烊的时候,我们买下了最后一碗砂锅米线,两个人用筷子分着吃,韭菜、番茄和很多很多的辣椒,还是香到扑鼻。
  “刚才去找J了,去了他家里,我记着今天是圣诞节,就想去找他。我们俩在沙发上面一起看电视,剥橘子吃,太幸福了,像是办家家一样。可是突然有人来敲他的门,他吓坏了,我从来没有看到他那么惊慌过,他跟我说这是他的朋友,他们就住在隔壁的一幢楼里面,然后他迅速地把电视机关了,把灯也关了,叫我不要出声,我们就这样端坐在一团黑暗中,直到那外面的两个朋友索然无味地走掉了。这样我根本就没有心情再继续看电视了,我们就出去吃牛肉拉面,他不肯跟我一起走,怕被朋友看见,他走在前面,叫我跟在他的后面,可是他走得飞快,步子跨得那么大,我怎么也跟不上。”忡忡顿了顿,用筷子挑了一大块辣椒吃下去,继续说着,语速飞快,“为什么他害怕被人知道他跟我在一起呢?他还在等着他喜欢的那个女人回来么?你知道么,我们俩走在外面他从来不肯拉我的手,我们从来没有手牵着手走过路,我其实就想跟个男人手牵着手走一段路而已,这多么简单,可是哪怕是在地道里面,他都不肯牵我的手。”
  忡忡说着,平静起来,好像那些事情根本是与她无关的,而我看着面前这个猛吞辣椒和韭菜的女生,想着她不就是在乞讨一次牵手么,过去在中学里面她也没有跟季然牵着手走过路,过去是因为害怕在路上遇见父母或者在学校里遇见教导老师,现在却是得不到,我心里记恨着J,可是我心里那些最最恶毒的诋毁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我们俩只是面对面地吮着那些米粉,辣椒和热气把两个人都弄成了满面红晕的姑娘,我们本不应该得到这些,尽管我们付出那么多的努力,然而我们本不应该得到这些。
  “J,喜欢着别的女人呢,我真想知道那女人是谁,我对J说:你碰我吧,你碰碰我,你喜欢一下我好不好,我知道你喜欢别人,可是如果她回来的话,我立刻就走。可是他就是不说话,我想着要是古代就好了,我给他做小老婆也好呢,我就是想看到他就好了,他不需要爱我那么多。”
  就是这一年,南方山坡上那些树木繁茂的枝叶都在圣诞节的夜风里面反复摇摆着,我想起若干年前,我与忡忡坐公交车放学回家,天色渐暗,街道上都亮起了霓虹灯,对,这是东面城市唯一美丽的时候,暮色和霓虹灯,我们靠在一起望着窗外,哼着英文老师新教的圣诞歌,并不是特别知道那些歌词的意思,只知道照着读音唱着:silent night,lonely night...
  
  马肯考完试以后就来找我,我急匆匆地接到他电话的时候他已经站在山坡底下,手上甚至还拎着一整塑料袋零食,装满了盐津葡萄和雪梅,他看我拆开一个小包装,然后又得意又骄傲地说:“真不知道你们女孩子怎么喜欢吃这种东西。”他一定因为我急切而雀跃的神情而感到快乐,我们甚至小鸡啄米般地亲了一下,但是他就是不知道我是一个多么不喜欢吃零食的女生呀。他穿着新买的衬衫,烟灰色的,头发也是新剃的,小草似的一层,衬着他的麦色皮肤,真是个美少年,我想他怎么会那么好看呢,我从未想过我真的会跟一个美少年谈恋爱,我有的时候确实感到受宠若惊,然后他骑着我的自行车带我去小饭馆吃饭,我的手钩着他的腰,怀抱着一整包的零食,好像个欢喜的孩子啊,心里面却突然乱成一团麻了,此刻多好呀,他领着我去吃饭,他会点那些他以为我很欢喜的鱼和虾,他还会点个豆腐煲,然后他就看着我吃,我不喜欢吃但是我拼命地全部吃下去,不想叫他看出我的不喜欢,然而这确实是巨大的折磨,我不叫他看出我的不喜欢,把我浑身的小刺都收起来。
  记得有一天,我想给他一个惊喜,于是我自己坐巴士去他的学校里找他,晚上他坚持要送我回来,而到了山坡以后我又想要再陪陪他,于是我们又坐上巴士,最后这样往复几次以后,他还是坐上开往山坡的末班巴士,我们都很累,说不动话,更没有力气拥抱或者接吻,我只是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又把一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里面,可是他太困,在颠簸中睡过去了,那只耳机反复地掉出来,我再不停地往他的耳朵里面塞,他的耳朵那么绵软,似乎根本支撑不了这只耳机似的,这样往返了几次以后我终于是死了心,我并没有生气,却是很伤神地把耳机重新塞回自己的耳朵里面,我只是想给他听听那首叫《特洛伊》的歌,给他听听那些他从未知晓过的我,但是他不要听,他困倦地睡过去,脑袋耷拉下来,下巴紧紧地靠在我的头顶,手指狠狠地拽住我的裙角,我不再做出各种各样的努力了,我的眼角潮湿,拼命地望着黑暗的玻璃上倒映着的自己的面孔,深呼吸着将那些多余的水分逼回身体里面去。
  假期刚开始的时候马肯的母亲邀请我去他们家里做客,我还是去了,但是我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仅有的一次,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不能够这样无休止地往下滑,滑到自己都感到疲软,滑到自己都要麻木地去习惯了。他们家真是远,要转好多车,是在郊区一整幢的小洋房,打开铁门的时候狗冲出来扑向我,我害怕得大声尖叫起来,觉得多么的无奈,他的父母就在背后站着,帮我驱赶这只已经瘸了腿的狗,亲切地呼唤着它的名字。饭桌上面已经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的饭菜,我久违了的扇贝和花斑鱼爆着葱姜,蘸着酱油热气腾腾地感动着我,我的饭碗里面很快就堆满了食物,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便只顾低着头用筷子扒饭吃,他的父亲给我喝白酒,我也喝,喝到面孔通红地笑起来,他的母亲盯着我,嘴巴里不停地说着:“这孩子真是瘦呢,是不是学校里面吃得特别不好。”我也只是笑,说不出话来。
  这是太美好的假象,吃完饭我们蜷缩在马肯的房间里面,他指给我看他给我打电话的地方,卧室里的一个红色电话机,因为接触不好总是跳线,他还指给我看那根触不到点的电线。晚上他用自行车带我去小广场看烟火表演,这正是临近新年的日子,很多人走路或者骑着车往小广场去,这样闲暇的生活,晚上还可以举家出来散步,我或许多少也有这样的渴望。马肯让我坐在自行车前面的横梁上,我很快乐,小的时候我总是幻想坐在男生自行车的横梁上,可是总是没有机会,我想象那些阿飞女一样坐在男生车子的前梁上。于是我坐在马肯的自行车上忍不住要吹起口哨来,但是太可惜了,我已经穿不下过去的校服了,我也没有一个破破的书包背在身上,我已经不再是可以涂着红艳艳的唇膏在巴士里坐在男生大腿上的高中生了,这真是个假象呢。
  从马肯家里回来后,他的妈妈打过几个电话给我,我陪着她说了些关于马肯小时候的事情,就这样不知所以地挂了,末了她总是嘱咐我要多吃点,要长胖点。小夕说那是因为马肯的妈妈希望我能够长出一副可以生育的身坯来,我们都笑,可是我却觉得怎么也自在不起来了。
  “我要不要跟马肯分手呢?我怎么跟马肯分手呢?”我反复问着忡忡的就是这些问题,在越来越多的夜晚,我的脑子里面盘桓着这个问题,可是当我一口气喝下整杯的奶茶,突然闻到杯底那股茶叶和奶香的残渣的气味时我又反悔了,这气味太迷人了,想是与马肯接吻时他唾液的气味。我分明已经习惯了马肯给我的那些不着力的安慰,那些深夜的电话,一个微弱但是必需的倾诉口。
  马肯问我:“为什么忡忡总是说我们要分手呢,她怎么会明白我们俩之间的事情呢?”
  可是马肯,忡忡总是对的,忡忡是从我身上分出去的一根小血管,我也是忡忡身上分出去的一根小血管。我也想能够安安静静地像个普通女孩子般地生活和成长,可是我不安分,就算我现在勉强自己安静下来了,将来我也会引起轩然大波,我是那种梦想要杀一条龙的女生,我的爱太强大,而你没有必要假装自己跟我一样强大,你终会被我的爱压垮。
  但是事情总是往我想的另一边滑去。
  这年的假期我依然没有回家去,小夕因为要打工所以也还是在学校里住着,假期无疑是山坡上最舒服的日子,我们几乎每天都去爬山,好像精力怎么也用不完,爬完山就一人夹着一只脸盆去水房里洗澡,隔着蒸汽说话,我反复问她:“你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你一定是骗我的。”于是小夕就在蒸汽里说:“怎么骗你了,确实没有,但是我告诉你个秘密,虽然没有男朋友,我却什么都知道。”小夕神秘兮兮地说,说完我们俩都咯咯地大笑起来,我大声说着:“下流,你实在是很下流。”欢快的声音在走廊里面来回游荡,我们互相泼水,已经不再因为互相赤裸着的身体而感到羞涩了,我已经不知不觉地度过了那段对陌生的肉体无比厌恶的年纪了。
  我们继续洗澡,我想起那些我与忡忡形影不离的日子,十三四岁的夏天,我们总是一起过暑假的,轮流在各自的家里消磨掉一个又一个炎热的下午,我们穿着睡裙在温热的地板上睡午觉,有一次甚至光裸着双腿彼此轻轻地摩擦大腿内侧,看谁先笑出来,最后当然是我先笑出来,我太怕痒了。现在想起这些荒谬滑稽的事情来也的确是叫人感到脸红心跳。我们所受的性教育不是黄色录像带,也不是课本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而是那些令人心跳的小说,那些小说虽然是世界名著,但是也会描写女人的吊袜带,描写一张鲜艳欲滴的嘴唇,或者大段关于花瓣和花蕊的描写,我与忡忡总是朗读出来,然后猜测着这些被禁止的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有些小说里面仅仅是描写了缠绵悱恻的接吻,然后很快就有了小孩子,于是那个假期表哥到我家来玩的时候,我怎么也不肯与他用一个瓶子喝水,这是间接接吻呢,要是有了小孩子怎么办,可是随后又想想,如果小孩子真的来得那么容易的话,这个世界也太不安全了。跟马肯躺在那张窄小的宿舍床上,我已经不感到这是什么下流的事情,我并没有多么的耳热心跳,我只是感到自己需要一个皮肤碰着皮肤的拥抱而已。
  这样的拥抱真的是太简单了。
  假期里马肯总是来看我,有时候小夕在,我们就三个人一起出去玩,爬山或者游泳,有时候小夕不在,我们就把房门给反锁起来。
  可是有一天我说好要跟忡忡去露天市场买裙子,她正好痛经去不了,于是我在她的宿舍里坐了一会儿,给她泡了红糖水,就去楼下逛了一圈,去便利店买了雪糕打算带给小夕吃,回到宿舍的时候却发现门是被反锁着的,我被反锁在了外面,我推了推门,听到里面有人走动的声音,于是我慌乱起来,我过于敏感了,这种要人命的敏感在这种时刻就充分地发挥起作用来,我慌了手脚,拼命地敲起门来,使劲地踹门,惊动到隔壁宿舍的人都要跑出来看,我才怕把事情搞成像忡忡那次被抓一样,我并不想自己像Mary那样的神经质,这种想法叫我沮丧和看不起自己。于是我自己站在走廊上吃掉一根正在迅速融化的雪糕,待走廊上的躁动平静之后,门的销子从里面被拨开,小夕穿着一件蓝色的吊带衫望着我,脸上带着复杂的表情,她错身让我进去,自己则把门虚掩着走了出去。我简直不敢走进那个房间,我似乎已经知道我往里走会看见什么,我哀求地唤了一声小夕,希望她留住,但是她转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了。
  我虚弱地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窗户边的马肯,他实在是很好看,好像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样,他麦色的皮肤在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穿着白色的T恤和屁股后面都有洞的牛仔裤,但是我怎么一眼就在他的嘴唇上看见了一块显眼的乌青呢,我第一眼就看到这块乌青,并且它无限地放大放大,成为马肯漂亮脸蛋上一块怎么抹擦不去的污点。我本该转头跑出去,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迈出步子,我觉得委屈却也不知道如何去诉说,我浑身发抖,只是望着马肯嘴唇上的乌青,狠狠地问他:“如果你一直喜欢的人是小夕,你干吗还要跟我在一起那么长时间,两年的时间,你以为这是好玩,这些时间就是这样用来浪费的么?”
  “你已经不爱我了,我看出来你已经不爱我了,你根本不知道当你说着你过去那个同学的时候,你脸上的表情很可耻。”他竟然用了可耻这个词,他怎么可以用这个词,“他叫小五么,你想跟他在一起是么,可是他怎么会爱你呢,他根本就是你仔细虚构出来的影子。”
  我突然想要奋力地反驳,我知道那些恶意的力量都聚集在了我的胸口,我像个被冤枉了的歇斯底里的小孩,却又好像被他点中了要害,而马肯则是一副得意的报复成功似的嘴脸,他得意地望着我面孔都扭曲在了一起,一抹眼泪已经在眼眶底下随时都准备掉出来。这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好像昨天我们三个人还是一起去游泳,从游泳池出来还分喝了一瓶可乐,今天就变成这样,这样一个巨大的阴谋已经酝酿了很久,而我竟然是唯一一个被蒙在鼓里的人,还傻呵呵地冥思苦想着怎么分手的事情,这种委屈叫我气恼起来,他甚至要诋毁我与小五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却做出一副过来人的嘴脸。我该狠狠地甩他一个耳光,叫他收回那些侮辱的话,至少我从未在言行上背叛过他,我没有在自己的嘴唇上留下这样一个乌青。而这个乌青在继续无限制地扩大,覆盖住了他的面孔,甚至要覆盖住我整个视线,没有人来扶我一把,没有人来抱我一下,我勉强用手掌撑住桌面,头痛突袭,我连抵抗的能力都没有,只好用最后的一点力气说:“请你离开这里行么,求求你了。”
  在令人发疯的头痛和晕眩中,我知道马肯将我挪到床上,他替我盖被子,并且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将被子的边边角角掖进我的身体底下,将我整个人裹成一个蚕蛹,我突然心怀感激,但是想想这一切也已经是与我没有关系了的,我对马肯说:“我们分手吧,我的确不爱你。”他似乎是轻声“嗯”了一声,虽然是他先出轨,但是他一定比我悲伤,蒙?中他问我:“那么你有没有过一点点爱上我?”而我已经回答不动了,我只想沉入睡眠中去,那里才安全,虽然在梦中我也经历很多事情,遇见很多人,也有欺骗和彼此背叛,但是心里很清楚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刻,所以根本就不用害怕。我听到门轻轻搭上的声音,便一转身,冒着冷汗沉入无边无际的睡眠中去了。
  我在睡眠中哭了几个小时,哭到鼻涕将鼻子塞住无法呼吸了就醒过来,爬起来用餐巾纸擤一擤鼻涕,倒头睡下去继续哭,天昏地暗,根本也分不清外面是白昼还是黄昏,也分不清这眼泪到底是为谁而流,并非感到那种被伤了心的疼痛,只是感到身体被拉了条口子,那些理应被排泄出去的泪水定时地发作。那天谁都不敢进宿舍的门来,小夕和忡忡在门口站着,我感激她们谁都没有推门进来,直到我肿着眼睛啜泣着进入真正的睡眠当中,每一段时间过去,我们总是需要哭泣,这并非因为受伤或者是软弱,只是消耗着自己那太旺盛的精力和爱,让自己安静地睡过去,第二天醒来又是绿树成阴的明媚一天,几乎没有什么悲伤是会藏着过夜的。
  后来我问小夕:“那天你们到底怎么了?”
  “如果我说没有你会相信我么?”
  “我当然相信你,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那么我们只是接吻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知道他过去曾经喜欢过你,可是你也喜欢他么?”
  “我不喜欢他,我真的是无心的,可是无法向你解释,你真的不会明白。”
  “为什么你们从来都不解释就以为我不明白,那些事情都是我所不了解似的。”
  “对不起。”小夕抱住我的肩膀,她抱得那么久,我轻易就原谅她了。
  我与小夕并没有因为马肯的事情而反目成仇,我做不到,我做不到为了一个男生的事情与自己的小姐妹吵翻,忡忡曾经对我说,我们俩以后就算是嫁给一个男人也没有问题,虽然我懵懂着未曾真正去想过这样的问题,但是我确实轻易地原谅了小夕,或者是因为我的确从未爱上过马肯,而他给我的安慰也是如此微弱,也许是微不足道的一点,所以就算是失去了,也不会过于悔恨。
  马肯后来又在深夜里打过几个电话来,他对我说他很后悔,还问我能不能够和好。有一次他甚至就用山坡底下的公用电话给我打的电话,那都是半夜,我几乎就要动摇了,他说他每每想起我来就觉得很痛,觉得他跟小夕之间的事情是很荒唐的,他反复地说着他喜欢小夕都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而我根本不理解他所说的那些话,我只是坚持着狠着一颗不再绵软的心挂断电话,如若我们分手了,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对小夕说,我再也不能接马肯的电话了,请帮我接一下吧。
  而这一切事情又是发生在天气迅速回暖的春天。冬天刚过,小五告诉我他听说这一年在东面城市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那么想来这种日子在东面城市就应该是最最难熬的春寒料峭,那些雪水刚刚融化,湿漉漉地冷到骨头里面去,所有的女孩手指上都带着冻疮刚刚要愈合的伤痕,套在僵硬的绒线手套里面。瞧,这又是一个恶贯满盈的春天,在这春天才开头的时候我就失去了我的第一个男朋友,而我呢,甚至连一点点悲悯的情绪都没有了,我只难过了几天,就感觉自己可以再不要想起马肯了,而那个曾经每天都要拨一遍的电话号码,也迅速地从电话拨盘上面消失,我再也想不起来了,我没有悱恻缠绵,我亦没有旧欢如梦。我只是想着又一个恶贯满盈的春天要开始了,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发生在春天,每每春天到来我就觉得太艰难,头痛的毛病随着花朵的怒放而频频发作,稍有些激动气温稍有些变化,我的大脑就好像是裂开一条怎么也合不拢的缝一样,而那些无法预计的事情越来越多,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介入这平静的生活。
  多年之后,我才渐渐看出这件事情的面目来,虽然我以为我坚硬的核桃般的心脏并没有裂开缝来,在与马肯谈恋爱的时候既骄傲又全然无损,但是我已经不再信任春天了,我提防着春天提防着所有在春天汹涌迸发的情欲,我变得小心翼翼,我这才变得残疾起来了,几乎变成无法再恋爱的人。
  马肯的母亲还是打了个电话给我,她说虽然马肯没有告诉她,但是她还是猜到我们俩分手了。我站在走廊里面窘迫着说不出话来,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件事情,我踟蹰着,像个正在被训话的学生。于是她妈妈宽容地说:“一定是我们家马肯做了什么错事对不起你了。叫他改正好不好?”为什么大人们都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哄我们呢,他们经历了感情甚至经历了婚姻,他们当然更知道这是丝毫没有对错的,也是无法改正的。
  艾莲说了些在南方发生的恋人间分手后的暴力事件,我只是笑,靠在她的肩膀上面听她唱歌给我听。小五的两只耳环因为太重导致我耳洞的伤口总是长不好,我不肯摘下来,便总是用手去挠那微微溃烂的伤口,艾莲生气地喝令我把耳环摘下来,一摘下来就有一滴血滚了出来,然后就是更多的血涌出来,她用卫生棉仔细地擦着我的耳垂,从钱包里掏出来一副银色的小耳钉帮我戴上,她说:“什么事情都不要这样着急,我们的时间还多的是。”我没有告诉她小夕与马肯的事情,虽然说我那么热爱与她们说着小八卦哈哈大笑,恶意地取笑别人,但是有些事情,我绝对是闭口不言的。
  而从这以后我再没有见过马肯,断断续续地从小夕和艾莲那里听得一些消息,他先我一年毕业,毕业后就去了一家外资的电脑公司,电脑工程师,据说总是出差,去非常寒冷的地方,没听到有女朋友的消息。但是这样的消息当然是越来越少,到最后就没有消息了,好似生活中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领着我去小饭馆吃饭,向他倾诉,将他当成了出路,亲吻。我依然觉得,一辈子有多长呢,我怎么也不会错过一些人的,我也以为或者我会在马路上再次遇见马肯,时间依然足够挥霍,所有的偶遇也都是如此容易的事情。
  我的初恋不曾像别人说的那样带来刻骨铭心的美好记忆,甚至当我想起那些凶猛地游荡在山坡周围的日子,那肮脏的通宵电影院,我感到羞耻也感到委屈,我愿意将这段日子从我的南方记忆中抹杀,好似马肯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我不承认我在黄金时代里曾经如此寂寞过,我有忡忡、小夕、艾莲和大片大片的热带植物,那段时间应该是最最不需要爱情的,对,我不承认爱情曾经到来过,我不承认我爱上过马肯。我后来认识很多女朋友,稍微熟识一点,她们就津津乐道起自己的初恋,说起种种细节的确特别感人。只有我,好似是个从来没有过初恋的人,所有的事情都语焉不详,她们觉得我是在故意隐瞒,其实在我的记忆里,我已经自说自话地跨过了那一段。我的修复能力太好,就在我啜泣着醒来的早晨,我已经渡过了这一个难关了。
  当然这年春天发生的最大的事情并不是我与马肯的分手,却是关于Mary的。
  我与忡忡总是恶意地嘲笑那些好学生模样的人,虽然我们自己也曾经是那么标准的好学生,那么令人感到无趣的好学生,但是我们还是认为自己与他们是有着很大不同的,我们以为他们生而为了读书,为了讨好老师和同学总是小心翼翼地生出很多心机来,但是这些心机如此拙劣,连我们都可以看出来,我们以为他们必定是碌碌无为,而我们则应该是凤毛麟角的角色,虽然这一切毫无理由,但是我们那样年轻,有足够的资格来嘲笑和讽刺那些与我们不一样的人,我们就是乐意当永远纯洁的异族,乐意自己的生命里充满不可知的惊喜,迫不及待地要从既行的轨道上面脱离出去,所以我们从未想到先当上主角的人是Mary。
  Mary是被警车带走的,她试图在忡忡睡着的时候用那些削尖的铅笔杀死她,就是我曾经见过的她放在盒子里面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铅笔,每一支都有削得最细致最尖利的头。消息传来说,Mary已经是严重的精神分裂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了。
  忡忡从警察局做完笔录回来以后对我说:“他们很快就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了。”
  那个晚上忡忡是被手臂上的剧痛弄醒的,醒来时看见Mary握着铅笔正气势汹汹地要扎第二次,她知道那些铅笔伤不了她,而且一支铅笔扎了一次之后就迅速地钝掉了,可怕的是Mary脸上的认真的神色,既不愤怒也不哀伤,也没有神经质的歇斯底里,她非常认真地好像是做体育课的一个项目测验,把胳膊抡得滚圆,然后才用力对准目标扎过去。很快忡忡就意识到这并非是一次惯常的梦游,于是她大声地叫起来,夺路去开宿舍的门,宿舍的门竟然被锁起来了,而Mary又扑上来,完全不似她平时的臃肿和笨拙,矫捷得像只兔子,这一下,在忡忡脖子的锁骨处拉开一条八厘米长的口子。
  “我总是记得门被外面的人打开的时候,她突然之间像只被戳破的皮球般泄了气,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那么胖的一个人像团肉一样瘫坐着,眼神炯炯地敌视着从门外涌进来的人,她竟然扯开那层薄薄的睡衣,连胸衣都没有穿,用铅笔往自己的胸口扎下去,但是那笔真是钝了,连口子都已经划不开了,她这才害怕起来,被人按住的时候还在挣扎,我知道她是想找那盒削得好好的铅笔,重新找一支铅笔出来。”忡忡还是惊魂未定,她这次是被吓着了,跟着警车去警察局的路上还一直在发抖,回来以后又立刻被叫去各个办公室里问话,她根本没有机会从夜晚的噩梦里面回复过来,好像一切都只是噩梦的延续。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的人都在黑夜里涌到走廊上面去,女生们的身上都带着沉沉的睡眠气息,穿着睡裙叫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不真实,警察把Mary带进车子里面,她胸口的扣子甚至都没有扣拢,有半个乳房就这样袒露在外面,很多人都不忍看,回过头去或是闭上眼睛,那半个乳房过于饱满,在黑暗里面似是耀武扬威的模样,她甚至都来不及扣好自己的扣子,就已经成了这山坡上一幕大戏的主角。
  警车呜咽地开走后,走廊里到处都在传说着她的事情,其实她的精神失常绝非一天两天的事情,有他们班级的人传说她把跳健美操穿的贴身裤放在教室的橱柜里面一直不洗,结果被人发现的时候裤子里面已经爬出蛆来,而这样的大号裤子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了,他们还拿到她的面前羞辱她,但是她丝毫没有表情地接过裤子,把它揉成团以后塞进了那只满满当当永不离身的小书包里面。再比如说总是站在系里面办公室的走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只要有老师走过去,就鞠一百八十度的躬,说老师好,在最后的那段日子里面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只要她看见人,都会背着那只小书包鞠躬,说着老师好。
  “原来她从来都没有原谅过我,她根本就没有勇气来面对这所有的事情,所以一再逃避,但是问题是没有人放过她,我们都不放过她,因为她的笨拙而变本加厉地要求她。”忡忡说起这些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多天了,我们俩坐在山坡底下抽烟,望着满目的绿色突然感到很伤神。小的时候班级里总有那么一两个笨拙的女生会受到全班人的嘲弄,而我们肯定也会加入那些嘲弄者的行列,吹着口哨,集体翻她们的书包,有个早熟的女生在六年级的时候被我们翻出来两包卫生巾,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她来月经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她长得丑陋,习惯性地姿态做作,或者是穿着可笑滑稽,但是在少年时代,这并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却因此被强加了嘲笑与指责。我们总记得有一次这个女生跟班里一个男生起了争执,结果男生推了她一把,她坐在地板上捂着胸口装心脏疼,其实根本就没有人去问她一声,到底心脏是不是真的疼,大家都觉得她是假装的,于是一哄而散,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清楚地记得她独自一人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地板上面,捂着胸口,无助地望着离去的人,确实没有人向她伸出手。
  “有些人天性乐观所以能够忘记这种伤害,我们班过去那个女生现在还是好好地读了大学,虽然还是不好看也不会打扮,但是也有了男朋友呢,走在路上遇见了还是跟我们打招呼,根本就不记仇。而Mary她就忘记不了,那个处分连同男朋友的事情加在一起,简直可以要了她的命。”忡忡继续说着。
  “太软弱的人总是在青春期就被淘汰了。”我的确觉得我们都在付出努力才保持着健康的纯洁的心灵,这是非常巨大的努力,而更多的人过早地就学会了猥琐。
  “但是我总觉得我是那个在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的人。”忡忡身上被铅笔划破的地方很快就全部愈合,而右手手臂内侧留下一个淡灰色凹坑,因为那些铅笔的石墨在洗伤口的时候没有能够洗干净,就永远地留在里面了,“她的心里面想杀死我,甚至不惜自己也死去,这样的小伤口真的是算不上什么。”
  Mary的母亲在出事后不久就来到宿舍里面替她收拾东西,她是如此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我在忡忡宿舍里遇见她的时候感觉她正像是来自东面城市的中年妇女,心里对自己的女儿怀着巨大的隐藏起来的爱,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表达,在女儿出事的时候一定是感到天崩地裂,但还是很坚强地鼓起所有勇气去收拾剩下的烂摊子,并且总是对明天怀着美好的愿望。她把Mary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捆好,再放进一个个的编织袋里面,这时候Mary已经在精神病院里面了。“医生说,她的病还是有一点希望治好的,如果有一天她好了,再回来读书的话,你们一定不要嫌弃她,这孩子其实心地非常好,就是太老实了,什么事情都往心里放,那时候丢了书包也不敢跟我说,那里面有好几百块钱都一起丢了,她也不敢跟我要钱,就是怕我担心,也不知道那几个月没有钱她到底是怎么过下来的。”我们都不忍心听这样诚恳的表白,站到门外面去等着,等到她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才帮她拎着三只巨大的编织袋去车站坐车。这幅情景多像是刚来到山坡的时候,拎着棉花胎、被子,还拎着暖水瓶,一切想得到的生活用品,来到南方,梦想全部都是刚刚开始的模样,但总有人是要提早离场的。
  我们等到巴士,将袋子都放到了巴士后盖里面,望着这破烂的小车吐着黑气一路扬长而去,各怀心事。我们知道事情并不会像Mary的母亲说的那样好起来,我们也没有勇气去精神病医院探望Mary,好像我们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来为这一场恶作剧收尾。“我做错了事情。”忡忡说,“这才真的感到自己做错了事情,而且不知道怎么弥补。”后来据去探望过的同学说,她在医院里面的情况并不见差也不见好,只是这样拖着,这种病闹到最后无非就是一场耗时耗力的拉锯战。而Mary自己倒是日渐肥胖起来,他们说她的脸已经因为肿胀而认不出来,从来没有见过哪个人那么迅速地发胖的,胖到不可收拾,胖到终于也被正常生活着的同学们抛弃在了记忆里。而这个春天就这样仓促地收场,一年四季的轮回越来越快,我们都得跑起来才跟得上步伐。
  Mary离开后,忡忡的宿舍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住,她并不叫我过去陪她,我每每过去找她也很少遇见她正好在宿舍里面。有次在走廊里面遇见她班里一个我打过照面的女生,她捏着早点漫不经心地跟我说:“你是找忡忡么?哦,她跟男朋友出去了。”我这才晕头转向起来,尽管感到这样无知地去问很傻,但还是忍不住开口:“什么男朋友啊?”
  “我们班的,他们好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是忡忡追他的。”于是突然之间又冒出了这样一个男生,我不知道他的长相,不知道他的姓名,而最最令我感到沮丧的是这样的事实:我不知道忡忡恋爱了。这个消息我竟然是从一个长得并非可人的女生嘴里得出的,而且我从她脸上看出了那种手里握着一把小八卦的洋洋得意和故作神秘。
  我这才发现,我与忡忡已经多久没有在一起好好地聊上一会儿了,我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的考试是否及格,她与J先生怎么样了,她的所谓男朋友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她的烦恼呢,她的快乐呢,甚至有一天我看到她的CD机里面放着的碟片是陌生的维瓦尔蒂的《四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已经疏于去了解对方了呢,好像我们终于不再是那两个合二为一的人了,我们不会再交换写在小纸片上的话了,那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句子都被丢在了路上,我们不再为了同样的曲子激动到眼眶红了。我从未问一问忡忡:如果有一天要离开这南方,你又会去哪里呢?对,这一次是“你”,而不再是“我们”了。我们心里都知道真正的离别就将到来,只是谁都不愿意先说出口来。
  这时候南方山坡的岁月终于叫人厌烦起来,那日日不变的雨水,那日日不变的阳光,没有冬天,只有短暂的春天和秋天,整年整年都是漫长的炎热的夏天,满眼都是叫人伤神的葱翠,哪怕记忆在将来会自动地抛弃这些恐慌的厌恶情绪,并且将这段岁月修饰成又一个黄金年代,但是总有人会提醒我,提醒我那些被丢在了路上的部分。我有时候听那些从东面城市带过来的曲子,那些描述冬天的曲子,想起光秃秃的梧桐树,苍白的天空和灰色的街道,那些笔直笔直的沧桑的道路,那么开阔,总是令人迷惘起来,当我离开东面城市那么久,我再次想起来的时候,它也不再面目可憎,它的冬天灰蒙蒙的,有疲惫的地铁在黄昏里往来,我背着沉沉的书包和忡忡坐在地铁里面背古文,她问我:“晚上你会睡不着么?”
  “会,常常睡不着。”
  “那么你干什么呢?”
  “我听无线电,看小说。”
  “我也是!”我们俩就捏捏手指,继续昏昏欲睡着背古文,我们抓紧一切的时间做功课、背书,在课间休息时,在中午吃饭时,别人看到我们俩不是在看课本就是累得趴在课桌上睡觉,一定以为我们是多么用功的中学生,但是其实,我们只是想早点做完一切的功课,那么晚上就可以看小说和听无线电了,这种安静的独处的时刻如此神圣,我们翻动着手里的纸,有时候感到一定要做摘抄,怕自己忘记那些激动的时刻,但是最后摘抄本却找不到了。那才该是孤独的年纪,那才该是孤独的行为,但是那时候哪里感到过这些呢,非常的大无畏,一心想着快点来南方吧,南方,才是我们的天堂。
  
  因为上次在小五家里遇见了他的女朋友,我就再也没有去过他的那个房间,总觉得是闯进了一个陌生的领地,是去了非常不应该去的地方,如果我再次去到那里,在那里发现一些女孩子留下来的痕迹,枕头上的长头发,一支忘记带走的口红,或者是卫生间里面几包彩色的卫生巾,几根扎头发的橡皮筋,我一定会不自在地尴尬起来,好像是我故意地触犯了她,我并不愿意自己像个入侵者似的。小五来找过我几次,但是我们之间的话变得很少,他打电话过来,想要四人约会。我一愣,一时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他又在电话那边慢慢地解释说:“就是我带着我的女朋友,你带着你的男朋友,我们一起吃顿饭,我想认识一下你的男朋友。”我这才想起来,我已经没有男朋友了,我告诉小五,明显地感到电话那头愣了一愣,接着就是长时间的沉默,我是习惯长时间沉默的人,长时间的沉默已经没有办法叫我手足无措地窘迫了,我在沉默里数着自己的脉搏声。
  “哦,那么还是算了。我单独跟你吃饭吧。”他终于抛出一句令我失望的话来,我好像是那个在荡秋千的人,突然锁链断掉,一颗小小的心脏从高处重重跌下来。小五一定也觉察出了这种微妙的尴尬,他继续说,“我在这里的一个杂志社里面找到工作了,我有钱可以请你吃一顿好一点的饭,你想吃什么?”
  “浓油赤酱的红烧肉和虎皮鹌鹑蛋,堆满辣椒的鱼头粉皮汤。”我连连报出来的都是我在东面城市的时候就喜欢的食物,到了南方以后总是以素菜为主,难怪总是瘦骨伶仃的一个人。小五捏着我的胳膊说:“你这样瘦下去是不好的,你的脸这样漂亮,身体也应该长胖一点才更好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往瘦里去,哪怕整天嘴巴里面都咀嚼着零食也还是瘦,瘦到正常尺码的裤子都会松垮垮地搭在腰上,肩膀几乎就是薄薄的一片,唯有胸口和肚子上还有一些光润柔软的肉,我与忡忡一样,都是那种能够把发育中的单薄身材保留很长一段时间的女孩。
  果真晚饭的小餐馆里面有红烧肉和虎皮蛋,五花肉被切成厚厚的片,慢火炖到入口就化,酱汁全部都用来捣在饭里面吃掉,一个人就吃了整整两碗饭。我们俩争先恐后地抢菜,我喜欢这样的闹腾,把空的啤酒罐全部捏瘪。其实那个时候小五就已经轻微地酗酒了,他每天睡觉前都要喝两小瓶黄酒才能够睡去,抽烟的量是每天一盒半,我无意去劝烟劝酒,只觉得这些能够令人感到短暂快乐的事情并不一定非要禁止,谁都不知道明天,那是风靡美国的雌雄大盗的精神。但是小五喝了太多的酒以后就变得粗鲁起来,他红着脸,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来给我看,是一张合影,一个饭桌上,小五的腿上坐着一个面目陌生的女孩。
  “这个女孩是我的同事,杂志社里的,她追我。”他指着那个女孩给我看,“我的女朋友,我是喜欢她的,可是她表现得像个小女孩,她总是哭哭闹闹,我们认识那么长时间了,也只是拉拉手。但是这个女孩,她很开放,她的身体真的叫我放不开,我知道我是个混蛋,但是就是放不开。”小五在我面前表现得如此面目可憎,背叛已经成了我心目中最最可憎的行为之一,我却不能够讨厌他,他喝醉了,但是他是诚实的,而且他是小五,我怎么样都会从心里原谅他,他不是坏人,也不会是猥琐的人。
  “我的女朋友知道了,我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知道的,她来质问我,要跟我分手,她跑下楼去,我去追她,她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最后我在马路中间拉住了她,但是她大哭,尖叫,撕我的衣服,最后围观的人报了警,警察把我们俩都带进了警察局里去。”小五继续喝着酒,低头说话,不能够看我,“从警察局出来我们就和好了,可是似乎什么问题都没有解决,我已经重重地伤害她了,从此我们之间就是有着大问题的了。”
  “你不能够当女孩都是傻子,其实我们什么都知道,很多时候就是不说出来罢了。”我确实不会是一个很好的聆听者,因为我不知道如何去回应,看得出他很难过,心里着急,但是不知道如何去说,只能够点着头,嗯嗯啊啊的,很没用。
  小五说:“其实我也是觉得所有的爱情都特别渺茫,从十几岁到现在,越来越搞不清楚爱情是怎么样的了,过去仅仅是单纯地爱着那个人,不期望回报,现在却是想着也要得到同样多的爱,否则就会失去平衡,而且现在总是带着这样或者那样的问题在爱着,很小心翼翼,完全不像是个少年了,可是不甘心,很多人都说我现在看起来老成了,但是我心里觉得自己还应该是个少年。”
  可是对于小五来说,我的暗恋却是永恒的,如此纯粹,不会掺杂任何杂质,没有第三者,没有那些成人世界的游戏规则,我曾经听说过一种说法,有种人从童贞长到老成这当中是没有断层的,他们其实从某一个阶段就停止了成长,虽然外壳长成了大人,但是内里还是个小孩,他们也会老去,但是不会被成人世界摧残得面目全非,一步一步走向猥琐,他们到了某一天在瞬间就老去了。我真正的爱情就该是这样的一个小人儿,她从来不惧怕,她总是像个小孩子般不知道躲避,迎上去,迎向那些龌龊的或者是纯良的人们,她是不老的,她也是不遵守规则的,她应该只知道,她爱他。有些人越是爱得久了,越是软弱,越是麻木,越是缺乏了勇气,但暗恋却是永远不会死的。
  那天小五喝到酩酊大醉,因为是周末,我把他带到我的宿舍里面去,他躺在我的床上,盖着我的毯子,酒精不能够麻醉我的神经,只能够让我睡不着觉,我烧着脸颊坐在桌子边看书,时不时地听到小五的呻吟声,我想亲亲他的脸,我想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再到他的身边去躺一下,他突然叫起了我的名字来,我吓得站起来,半晌都不敢移动身体,不敢发出声音,他努努嘴又转过身去,继续说梦话,夹杂着英语,骂着脏话,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在梦里面依旧是生机勃勃的一个人,粗鲁的男孩子。于是我也就靠在小夕的床上,睡过去。
  其实那个晚上我很难过,我靠在小夕的床上反复地想着照片里那个女孩子的面孔,那个小五沉迷于她的身体的女孩子,她长着一张狐狸般的小阔脸,不漂亮,五官分得太开,带着一种默默的世俗气,相比之下,我肯定是更喜欢小五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女朋友。但是偏偏无法忘记那张面孔,我一定比那个女孩子漂亮,也比她吸引人,可是为什么小五不肯碰我,他怎么也不肯碰我,哪怕我们两个躺在一张床上他都不肯碰我,我们俩靠得那么近他也不愿意亲吻我,他对我那么吝啬。我本以为这是他出色的忠诚,但是就算他连忠诚都可以舍弃,他也不愿意碰我,他宁可与这样一个俗气的女孩子在一起,他也不愿意再次拥抱我一下。
  我委屈极了,但是我想我还是要这样地爱着他,这样不出声响地爱他。
  或许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但是我渴望小五的拥抱,如果他不爱我,那么我也渴望一个亲人一般的拥抱以及接吻,难道我们不该是亲人么?难道我们不该是青梅竹马么?我们一起从最最生涩的年纪里面勇敢地成长起来,难道我们就不该彼此相爱么?
  这一年的山坡风平浪静,宿舍门口的空地上盛开着大片的紫罗兰,而树叶诱惑人的清香也在消磨着我们的时光,我却总觉得黄金年代正在无可挽回地消逝。我一直听的那个会在夜间朗读小说的电台节目突然之间就停掉了,毫无征兆,于是每天晚上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时,出现的总是一个令人生厌的女声,播放着毫不搭调的港台音乐,那些名字都很陌生,饶舌乐突然从西方红到了东方,突然好像我们都已经变成了老人,我摸摸从东面城市带过来的磁带,它们在床头放了太久,已经积了灰,想来就算是找到一台可以放磁带的机器来播放它们,也会因为磁粉的掉落而略略走音的。我们就好像是那群固执的老人,守着九寸钉,守着收音机头乐队,或者是守着张国荣,把他们的演唱会录像看上百遍,把他们的曲子在播放器里面反复地播上一整个下午,一整个晚上,根本就不会生厌,在山坡上这凝滞的时间里待久了,我们已经不太清楚外面世界的变故,幻觉里,我们可以永远地赖在这里。
  学校一个通道的废墙上面总是被涂鸦,但是已经没有少年时熟悉的某某人爱某某人,或者是某某人讨厌某某人,却是生殖器官用红色喷漆画出可笑的形状来,还有各种符号,有一天用黑色的油漆写着:IT IS THE END OF THE WORLD。我与忡忡站在这堵墙前面喝袋装的巧克力牛奶,她说:“我们真是神奇,我们居然经过了千禧年却没有死掉。”这天她刚刚接到一张教务处的警告单,她因为缺课太多,有四门课都没有及格而被警告,而且她的那个记过处分还在考察期。所有在高中期间好好读书的学生都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如若我们曾经如此努力地想要考进一所大学,那么考进大学以后我们又要做什么呢?突然之间这个目标就被放空了,物质世界的诱惑如此大,但也只是偶尔地袭击我们,大部分的时间,我们自己也是被放空的,如同时间一样。忡忡对着那面墙竖起了中指,但还是没有说出那句隐藏了多年的:FUCK U。那该是如此响亮,吓倒走过去的那些乖巧的男学生。
  我没有想到的是时间的齿轮可以放得很缓慢,但是也可以突然加快步伐。
  那个凌晨我是在沉沉地睡着么,还是在做噩梦,我是被走廊里面的电话铃惊醒的,惊得我浑身冒着汗从被子里面钻出来,看看外面的天空已经是将近清晨的模样,泛着可人的红光,我恍惚着披了条毯子冲出去接电话,害怕它突然断掉,果然刚接起来的时候就断掉了,我耐心地在边上等,想着它还会再响起来,走廊里透着橘红色的光,水房里面有水滴声,大风的天气,外面的树木在剧烈摇摆,发出沙沙声。隔了一分钟,电话铃又响了,是忡忡,我就知道这会是忡忡。
  “来接我好么,我又没有车钱了。”线那头的声音细若游丝。
  那真的是最最贫穷的日子,可是真的一点都不害怕没有钱,就算身上只剩下十块钱也不觉得是什么问题,我再次带上抽屉里面所有的钱去接忡忡,因为急切,又怎么也找不到脚踏车的钥匙,在黑暗里面跌跌撞撞,几乎是跌着冲出门去的,而又很后悔把宿舍的门砰的一下关上后想起来终究是把房门钥匙忘记在里面了,上次马肯的事情留下的后遗症只是,我不愿意过多地惊扰小夕了。
  又是那条坡路,放开踏板就自己飞速地冲下山坡去,蓬乱的头发全部往后倒,一颗心好像是系在了秋千上面,在微弱的晨光中树木透着愉快的红色,很隐秘,空气过于清新,好像是卡在喉咙口的薄荷糖。我在拐弯处急刹车,妄图躲在那些芭蕉和棕榈的后面仔细地看看忡忡,看看她独处时的模样。但是她听见了我的刹车声,神情立刻就雀跃了,把香烟扔掉,打开车窗把半个身体探了出来,欢快地朝我摇手,再次催促我快点过去,我迟钝地站在山坡半腰上,单脚抵着脚踏车下滑腻腻长起青苔来的石板,望着忡忡,她穿着吊带衫,露出瘦细的胳膊来,耳朵里面还塞着耳机。没有巴掌大的树叶遮蔽,我躲避不起来,我不能够好好地看看她,那么久没有好好地看她一会儿。她鼓起腮帮子要叫我,我只好再次踏起踏板冲下山坡去,一些终年铺在烂泥里的树叶小小地飞舞起来,被车轮碾过的则发出清脆的响声。打开的车门里呼出凉丝丝的气息,我帮忡忡付了车费。出租车开走后,整个山坡再次处于凌晨的神秘安宁之中,我们俩往山坡上走去,顶上女生宿舍的两幢小楼散发着绿莹莹的光芒,一些路边的小菊花竟然只在清晨才开出来。
  我们俩各塞着一只耳塞,听音乐走路,这多好,又是熟悉的九寸钉了,又是最最欢喜的CLOSER,“I wanna feel you from the inside.”我们总是笑着说起这句歌词是下流的,但又喜欢这种坚强,充满了力量,叫人想像个偏执狂一样反复地听。我们拐了个弯就又看见绿色的宿舍楼,宛如多年前我躺在医院的床上挂水所看到的模样,而我们竟然也成了那样长头发的女大学生,真是不可思议。所以就让我们一直走吧,歌也不要停,一直走进南方岁月里面去吧。
  “不回去了好么?我想吃食堂里的第一碗白米粥,热气腾腾的。”忡忡说。于是我们两个坐在石头上面聊天,望着天际的一片红色,忡忡继续说:“每次晚上坐出租车回来总是心里面充满了罪恶感,那些钱本来够吃一个星期的饭,但是每次还是明知已经错过了末班车却依然不肯走,一定要他赶我走才走。”我这才看到她的右边胳膊上面有一条很深的划痕,周围凝固着半干的血迹。我惊讶地叫起来。她很茫然地看看自己的手臂,说:“哦,刚才弄伤了的,已经不流血了吧,我自己都没有注意。”
  我很紧张地忘着忡忡这个莫名其妙的大伤口,一定是被木头或者铁器之类的东西弄破的。她太让人不放心,走路容易摔跤,出门又容易遇见坏人,被人骗被人欺负都是经常的事情,就算是车子撞到她,她也只会自己忍气吞声,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把所有的错误都往自己身上揽。我当然是很生气的,我越来越频繁地为了忡忡生气,自己都感到自己的愤怒根本就是毫无理由地不可控制。但是她就此沉默了,似乎一时间不肯开口说话,又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我把烟抢过来拗断了扔在地上,她又拿,我抢过来又拗了扔掉,用脚踩,把烟丝都踩烂在了泥地里面,这样往复几次以后我觉得自己像个无礼的男朋友。
  最后她从烟盒里面拿出最后一根来,说:“这是最后一根了,求求你,我知道都是我的错,但是我很难受,你不明白,为什么连你都不肯给我烟抽呢?”于是我在瞬间就被打倒了,我怎么能够再次夺下这根烟,我望着她把烟点燃,抽了一口,然后她说:“我今天是逃出来的。他一直喜欢的那个女人突然回来找他了,打电话来说要过来看他,他叫我赶快走。可是那时候我刚刚洗完澡躺在床上面看电视,我不肯走,我用尽所有的办法耍赖,我想留下来是因为心里面发慌,因为他接了电话以后就赶我走,我知道事情一定不是那么简单,所以我赖。他勃然大怒起来,要来拖我,但是我就是不肯走,甚至在他的面前大哭,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打动他,他递给我钱,要我在五分钟里面消失,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响起了敲门声,他才害怕和慌乱起来,他哀求我,跟我说实话,告诉我他最喜欢的女人又回心转意回来找他了,他等这一天很久,他那么可怜,几乎要跪下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愤怒生气,也从未见过他如此可怜。我抓住最后一丝希望问他,那么我怎么走,女人已经在门口了。我本指望他会心软,他会告诉我说我可以不用走,他可以解决所有的事情,可是,可是他指着窗户,对我说,这里才只是二楼,很容易就可以爬下去了。”她的手臂就是在爬下去的时候,被一根伸展在外面的木刺划伤的,痛得她浑身哆嗦了一下,但是不敢出声,唯恐发出一点点声音会惊动了J和他归来的女人。
  忡忡的肩膀颤抖起来,说:“那么别人所说的心碎就是这样的吧。”
  “你说的是J么?”
  “是,还能够有谁?”
  “为什么他们都说你有个男朋友,是你们班上的,你到底在搞什么,为什么这些事情我都不知道,别人都知道了,只有我是蒙在鼓里的,我听那个多么可恶的女生告诉我这些,这就是你所说的情比金坚么?你又到底在喜欢着谁?”我生气,我一生气就会说出令自己后悔的话,好像伤害了别人才可以保护自己。我知道她的整颗心里,甚至她的整个人里面只有J一个人的影子和气息,她已经被J搞得神魂颠倒,为了他可以放弃所有的东西,甚至幻想卑微地跟J以及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分享他的一小部分生活也好,她已经不企求爱了,她只希望那个她施与爱的对象不要突然消失,她太大的爱没有地方去放。无论如何来说,她都是个勇敢的人,可是我担心她伤害第三个人,那个没有做错什么事情的男生。
下一页 尾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