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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90 金庸(现代)
不听得清清楚楚,登时想起在无量山的经历,当日神农帮如
何奉命来夺无量宫,“无量剑”如何改名“无量洞”,那身穿
绿色斗篷、胸口绣有黑鹫的女子如何叫人将自己这个“小白
脸”带下山去,那都是出于“天山童姥”之命,可是王语嫣
的疑问他却回答不出,只说:“好厉害,好厉害!险些将我关
到变成‘老白脸’,兀自不能脱身。”
王语嫣素知他说话前言不对后语,微微一笑,也不理会。
只听不平道人续道:“各位受尽天山童姥的凌辱荼毒,实
无生人乐趣,天下豪杰闻之,无不扼腕。各位这次奋起反抗,
谁不愿相助一臂之力?连贫道这等无能之辈,也愿拔剑共襄
义举,慕容公子慷慨侠义,怎能袖手?”
乌老大苦笑道:“道长不知从何处得来讯息,那全是传闻
之误。童婆婆嘛,她老人家对我们管束得严一点是有的,那
也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感恩怀德,怎说得上‘反抗’二字?”
不平道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贫道的多事了。
慕容公子,咱们同上天山,去跟童姥谈谈,便说三十六洞、七
十二岛的朋友们对她一片孝心,正商量着要给她老人家拜寿
呢。”说着身形微动,已靠到了慕容复身边。
人丛中有人惊呼:“乌老大,不能让这牛鼻子走,泄露了
机密,可不是玩的。”有人喝道:“连那慕容小子也一并截下
来。”一个粗壮的声音叫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今日甩
出去啦!”只听得擦擦、刷刷、乒乒、乓乓,兵刃声响成一片,
各人本来已经收起的兵器又都拔了出来。
不平道人笑道:“你们想杀人灭口么?只怕没这么容易。”
突然提高声音叫道:“芙蓉仙子,剑神老兄,这里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二岛岛主阴谋反叛童姥,给我撞破了机关,要杀我
灭口呢。这可不得了,救命哪,救命哪!不平老道今日可要
鹤驾西归啦!”声音远远传将出去,四下里山谷鸣响。
不平道人话声未息,西首山峰上一个冷峭傲慢的声音远
远传来:“牛鼻子不平道人,你逃得了便逃,逃不了便认命罢。
童姥这些徒子徒孙难缠得紧,我最多不过给你通风报讯,要
救你性命可没这份能耐。”这声音少说也在三四里外。
这人刚说完,北边山峰上有个女子声音清脆爽朗的响了
起来:“牛鼻子,谁要你多管闲事?人家早就布置得妥妥贴贴,
这一下发难,童姥可就倒足了大霉啦。我这便上天山去当面
请问童姥,瞧她又有什么话说?”话声比西首山峰上那男子相
距更远。
众人一听之下,无不神色大变,这两人都在三四里外,无
论如何追他们不上,显然不平道人事先早就有了周密部署,远
处安排下接应。何况从话声中听来,那两人都是内功深湛之
辈,就算追上了,也未必能奈何得了他们。
乌老大更知道那男女两人的来历,提高声音说道:“不平
道长、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三位,愿意助我们解脱困苦,大
家都感激之至。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三位既然已知内情,再
瞒也是无用,便请同来商议大计如何?”
那“剑神”笑道:“我们还是站得远远的瞧热闹为妙,若
口尚
有什么三长两短,逃起性命来也快些。赶这止浑水,实在没
什么好处。”那女子道:“不错,不平牛鼻子,我两个给你把
风,否则你给人乱刀分尸,没人报讯,未免死得太冤。”
乌老大朗声说道:“两位取笑了。实在因为对头太强,我
们是惊弓之鸟,行事不得不加倍小心些。三位仗义相助,我
们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适才未能坦诚相告,这中间实有不
得已的难处,还请三位原谅。”
慕容复向邓百川对望了一眼,均想:“这乌老大并非易与
之辈,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却对人如此低声下气,显是为了
怕泄露消息。这不平道人与剑神、芙蓉仙子什么的,嘴里说
是拔刀相助,其实多半不怀好意,另有图谋,咱们倒真是不
口尚
用赶这止浑水。”两人点了点头,邓百川嘴角一歪,示意还是
走路的为是。慕容复道:“各位济济多士,便天大的难题也对
付得了,何况更有不平道长等三位高手仗义相助,当世更有
何人能敌?实无须在下在旁呐喊助威,碍手碍脚。告辞了!”
乌老大道:“且慢!这里的事情既已揭破了,那是有关几
百人的生死大事。此间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众家兄弟,存亡
荣辱,全是系于一线之间。慕容公子,我们不是信不过你,实
因牵涉太大,不敢冒这个奇险。”慕容复说道:“阁下不许在
下离去?”乌老大道:“那是不敢。”包不同道:“什么童姥姥、
童伯伯的,我们姑苏慕容氏孤陋寡闻,今日还是首次听闻,自
然更无丝毫牵缠瓜葛。你们干你们的,我们担保不会泄露片
言只字便是。姑苏慕容复是什么人,说过了的话,岂有不算
数的?你们若要硬留,恐怕也未必能够,要留下包不同容易,
难道你们竟留得下慕容公子和那位段公子?”
乌老大知他所说确是实情,尤其那个段公子步法古怪,背
上虽负了一个女子,走起路来却犹如足不点地,轻飘飘的说
过便过,谁也拦阻他不住;加之眼前自顾不暇,实不愿再树
强敌,去得罪姑苏慕容氏。他向不平道人望了一眼,脸有为
难之色,似在瞧他有什么主意。
不平道人说道:“乌老大,你的对头太强,多一个帮手好
一个。姑苏慕容氏学究天人,施恩不望报,你也不必太顾忌
了。今日之事,但求杀了你的对头。这一次杀她不了,那就
什么都完了。慕容公子这样的大帮手,你怎么不请?”
乌老大一咬牙,下了决心,走到慕容复跟前深深一揖,说
道:“慕容公子,三十六洞、七十二岛的兄弟们数十年来受尽
荼毒,过着非人的日子,这次是甩出了性命,要干掉那老魔
头,求你仗义援手,以解我们倒悬,大恩大德,永不敢忘。”
他求慕容复相助,明明是迫于无奈,非出本心,但这几句话
却显然说得十分诚恳。
慕容复道:“诸位此间高手如云,如何用得着在下……”
他已想好了一番言语,要待一口拒绝,不欲卷入这个淤涡,突
然间心念一动:“这乌老大说道‘大恩大德,永不敢忘’,这
三十六洞、七十二岛之中,实不乏能人高手。我日后谋干大
事,只愁人少,不嫌人多,倘若今日我助他们一臂之力,缓
急之际,自可邀他们出马。这里数百好手,实是一支大大的
精锐之师。”想到此节,当即转口:“不过常言道得好,路见
不平,拔刀相助,原是我辈武人的本份……”
乌老大听他如此说,脸现喜色,道:“是啊,是啊!”
邓百川连使眼色,示意慕容复急速抽身,他见这些人殊
非良善之辈,与之交游,有损无益。但慕容复只向他点了点
头,示意已明白他意思,继续说道:“在下见到诸位武功高强,
慷慨仗义,心下更是钦佩得紧,有心要结交这许多朋友。其
实呢,诸位杀敌诛恶,也不一定需在下相助,但既交上了众
位朋友,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始终祸福与共,患难相助,慕
容复供各位差遣便了。”
众人采声雷动,纷纷鼓掌叫好。“姑苏慕容”的名头在武
林中响亮之极,适才见到他出手,果然名下无虚,乌老大向
他求助,原没料想他能答允,只盼能挤得他立下重誓,决不
泄漏秘密,也就是了,岂知他竟一口允可,不但言语说得十
分客气,还说什么“大伙儿今后有生之年,祸福与共,患难
相助”,简直是结成了生死之交,不禁惊喜交集。
邓百川等四人却尽皆愕然。只是他们向来听从慕容复的
号令,即令事事喜欢反其道而行的包不同,对这位公子爷也
决不说“非也非也”四字,心中均道:“公子爷答应援手,当
然另有用意,只不过我一时不懂而已。”
王语嫣听得表哥答允与众人联手,显已化敌为友,向段
誉道:“段公子,他们不打了,你放我下来罢!”段誉一怔,道:
“是,是,是!”双膝微屈,将她放下地来。王语嫣粉颊微红,
低声道:“多谢你了!”段誉叹道:“唉,天长地久有时尽,此
恨绵绵无绝期。”王语嫣道:“你说什么?在吟诗么?”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转,原来这顷刻之间,他心中已
转了无数念头,想像自己将王语嫣放下地来之后,她随慕容
复而去,此后天涯海角,再无相见之日,自己飘泊江湖,数
十年中郁郁寡欢,最后饮恨而终,所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
恨绵绵无绝期”,便由此而发。他听王语嫣问起,忙道:“没
什么,我……我……我在胡思乱想。”王语嫣随即也明白了他
吟这两句诗的含意,脸上又是一红,只想立时便走到慕容复
身边,苦于穴道未解,无法移步。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恭喜恭喜,慕容公子肯出手相助,
大事已成功了九成,别说慕容公子本人神功无敌,便是他手
下的段相公,便已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人了。”他见段誉背
负王语嫣,神色极是恭谨,只道与邓百川等是一般身份,也
是慕容复的下属。
慕容复忙道:“这位段兄乃大理段家的名门高弟,在下对
他好生相敬。段兄,请过来与这几位朋友见见如何?”
段誉站在王语嫣身边,斜眼偷窥,香泽微闻,虽不敢直
视她的脸,但瞧着她白玉般的小手,也已心满意足,更无他
求,于慕容复的呼唤压根儿就没听见。
慕容复又叫道:“段兄,请移步来见见这几位好朋友。”他
一心笼络江湖英豪,便对段誉也已不再如昔日的倨傲。
但段誉眼中所见,只是王语嫣的一双手掌,十指尖尖,柔
滑如凝脂,怎还听得见旁人的叫唤?王语嫣道:“段公子,我
表哥叫你呢!”她这句话段誉立时便听见了。忙道:“是,是!
他叫我干么?”王语嫣道:“表哥说,请你过去见见几位新朋
友。”段誉不愿离开她身畔,道:“那你去不去?”王语嫣给他
问得发窘,道:“他们要见你,不是见我。”段誉道:“你不去,
那我也不去。”
不平道人虽见段誉步法特异,也没当他是如何了不起的
人物,听到他和王语嫣的对答,不知他是一片痴心,除了眼
前这位姑娘之外,于普天下亿万人都是视而不见,还道他轻
视自己,不愿过来相见,不禁心下甚是恼怒。
王语嫣见众人的眼光都望着段誉和自己,不由得发窘,更
恐表哥误会,叫道:“表哥,我给人点了穴道,你……你来扶
我一把。”
慕容复却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显示儿女私情,说道:“邓
大哥,你照料一下王姑娘。段兄,请到这边来如何?”
王语嫣道:“段公子,我表哥请你去,你便去罢。”段誉
听她叫慕容复相扶,显是对自己大有见外之意,霎时间心下
酸苦,迷迷惘惘的向慕容复走去。
慕容复道:“段兄,我给你引见几位高人,这位是不平道
长,这位是乌先生,这位是桑洞主。”
段誉道:“是!是!”心中却在想:“我明明站在她身边,
她为什么不叫我扶,却叫表哥来扶?由是观之,她适才要我
背负,只不过危急之际一时从权,倘若她表哥能够背负她,她
自是要表哥背负,决不许我碰到她的身子。”又道:“她如能
伏在表哥身上,自必心花怒放。甚至邓百川、包不同这些人,
是她表哥的下属,在她心目中也比我亲近得多。我呢?我和
她无亲无故,萍水相逢,只是个毫不足道的陌生人,她怎会
将我放在心上?她许我瞧她几眼,肯将这剪水双瞳在我微贱
的身上扫上几扫,已是我天大的福份了。我如再有他想,只
怕眼前这福报立时便即享尽……唉,她是再也不愿我伸手扶
她的了。”
不平道人和乌老大见他双眼无神,望着空处,对慕容复
的引见听而不闻,再加以双眉紧蹙,满脸愁容,显是不愿与
自己相见。不平道人笑道:“幸会,幸会!”伸出手来,拉住
了段誉的右手。乌老大随即会意,一翻手掌,扣住了段誉的
左手。乌老大的功夫十分霸道,一出手便是剑拔弩张,不似
不平道人一般,虽然用意相同,也是要叫段誉吃些苦头,却
做得不露丝毫痕迹,全然是十分亲热的模样。
两人一拉住段誉的手,四掌掌心相贴,同时运功相握。不
平道人顷刻之间便觉体内真气迅速向外宣泄,不由得大吃一
惊,急忙摔手。但此时段誉内力已深厚之极,竟将不平道人
的手掌粘住了,北冥神功既被引动,吸引对方的内力越来越
快。乌老大一抓住段誉手掌,便运内劲使出毒掌功夫,要段
誉浑身麻痒难当,出声求饶,才将解药给他。不料段誉服食
莽牯朱蛤后百毒不侵,乌老大掌心毒质对他全无损害,真气
内力却也是飞快的给他吸了过去。乌老大大叫:“喂,喂,你
……你使‘化功大法’!”
段誉兀自书空咄咄,心中自怨自叹:“她不要我相扶,我
生于天地之间,更有什么生人乐趣?我不如回去大理,从此
不再见她。唉,不如到天龙寺去,出家做了和尚,皈依枯荣
大师座下,每日里观身不净,作青瘀想,作脓血想,从此六
根清净,一尘不染……”
慕容复不知段誉武功的真相,眼见不平道人与乌老大齐
受困厄,脸色大变,只道段誉存心反击,忙抓住不平道人的
背心急扯,真力疾冲即收,挡住北冥神功的吸力,将他扯开
了,同时叫道:“段兄,手下留情!”
段誉一惊,从幻想中醒了转来,当即以伯父段正明所授
心法,凝收神功。
乌老大正自全力向外拉扯,突然掌心一松,脱出了对方
粘引,向后一个跄踉,连退了几步,这才站住,不由得面红
过耳,又惊又怒,一叠连声的叫道:“化功大法,化功大法!”
不平道人见识较广,察觉段誉吸取自己内力的功夫,似与江
湖上恶名昭彰的“化功大法”颇为不同,至于到底是一是二,
他没吃过化功大法的苦头,却也说不上来。
段誉这北冥神功被人疑为化功大法,早已有过多次,微
笑道:“星宿老怪丁春秋卑鄙龌龊,我怎能去学他的臭功夫?
你当真太无见识……唉,唉,唉!”他本来在取笑乌老大,忽
然又想起王语嫣将自己视若路人,自己却对她神魂颠倒,说
到“太无见识”四字,自己比之乌老大可犹胜万倍,不由得
连叹了三口长气。
慕容复道:“这位段兄是大理段氏嫡系,人家名门正派,
一阳指与六脉神剑功夫天下无双无对,怎能与星宿派丁老怪
相提并论?”
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右手的手掌与臂膀越来越是肿胀,显
然并非由于与那矮子的双锤碰撞之故,心下惊疑不定,提起
手来,只见手背上隐隐发绿,同时鼻中又闻到一股腥臭之气,
立时省悟:“啊,是了,我手臂受了这绿波香露刀的蒸熏,毒
气侵入了肌肤。”当即横过刀来,刀背向外,刃锋向着自己,
对乌老大道:“乌先生,尊器奉还,多多得罪。”
乌老大伸手来接,却不见慕容复放开刀柄,一怔之下,笑
道:“这把刀有点儿古怪,多多得罪了。”从怀中取出一个小
瓶,打开瓶塞,倒出一些粉末,放在掌心之中,反手按上慕
容复的手背。顷刻间药透肌肤,慕容复只感到手掌与臂膀间
一阵清凉,情知解药已然生效,微微一笑,将鬼头刀送了过
去。
乌老大接过刀来,对段誉道:“这位段兄跟我们到底是友
是敌?若是朋友,相互便当推心置腹,好让在下将实情坦诚
奉告。若是敌人,你武功虽高,说不得只好决一死战了。”说
着斜眼相视,神色凛然。
段誉为情所困,哪里有乌老大半分的英雄气概?垂头丧
气的道:“我自己的烦恼多得不得了,推不开,解不了,怎有
心绪去理会旁人闲事?我既不是你朋友,更不是你对头。你
们的事我帮不了忙,可也决不会来捣乱。唉,我是千古的伤
心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知我者谓我心忧,不
知我者谓我何求?江湖上的鸡虫得失,我段誉哪放在心上?”
不平道人见他疯疯癫癫,喃喃自语,但每说一两句话,便
偷眼去瞧王语嫣的颜色,当下已猜到了八九分,提高声音向
王语嫣道:“王姑娘,令表兄慕容公子已答应仗义援手,与我
们共襄义举,想必姑娘也是参与的了?”王语嫣道:“是啊,我
表哥跟你们在一起,我自然也跟随道长之后,以附骥末。”不
平道人微笑道:“岂敢,岂敢!王姑娘太客气了。”转头向段
誉道:“慕容公子跟我们在一起,王姑娘也跟我们在一起。段
公子,倘若你也肯参与,大伙儿自是十分感激。但如公子无
意,就请自便如何?”说着右手一举,作送客之状。
乌老大道:“这个……这个……只怕不妥……”心中大大
的不以为然,生怕段誉一走,便泄露了机密,手中紧紧握住
鬼头刀,只等段誉一迈步,便要上前阻拦。他却不知王语嫣
既然留下,便用十匹马来拖拉,也不能将段誉拖走了。
只见段誉踱步兜了个圈子,说道:“你叫我请便,却叫我
到哪里去?天地虽大,何处是我段誉安身之所?我……我……
我是无处可去的了。”
不平道人微笑道:“既然如此,段公子便跟大伙儿在一起
好啦。事到临头之际,你不妨袖手旁观,两不相助。”
乌老大犹有疑虑之意,不平道人向他使个眼色,说道:
“乌老大,你做事忒也把细了。来,来,来!这里三十六洞洞
主、七十二岛岛主,贫道大半久仰大名,却从未见过面。此
后大伙儿敌忾同仇,你该当给慕容公子、段公子,和贫道引
见引见。”
乌老大道:“原当如此。”当下传呼众人姓名,一个个的
引见。这些人雄霸一方,相互间也大半不识,乌老大给慕容
复等引见之时,旁边往往有人叫出声来:“啊,原来他便是某
某洞洞主。”或者轻声说:“某某岛主威名远震,想不到是这
等模样。”慕容复暗暗纳罕:“这些人怎么相互间竟然不识?似
乎他们今晚倒是初次见面。”
这一百零八个高手之中,有四个适才在混战中为慕容复
所杀,这四人的下属见到慕容复时,自是神色阴戾,仇恨之
意,见于颜色。
慕容复朗声道:“在下失手误伤贵方数位朋友,心中好生
过意不去,今后自当尽力,以补前愆。但若有哪一位朋友当
真不肯见谅,此刻共御外敌,咱们只好把仇怨搁在一边,待
大事一了,尽管到姑苏燕子坞来寻在下,作个了断便了。”
乌老大道:“这话是极。慕容公子快人快语!在这儿的众
兄弟们,相互间也未始没有怨仇,只是大敌当前,各人的小
小嫌隙都须抛开。倘若有哪一位目光短浅,不理会大事,却
来乘机报复自伙里的私怨,那便如何?”
人群中多人纷纷说道:“那便是害群之马,大伙儿先将他
清洗出去。”“要是对付不了天山那老太婆,大伙儿尽数性命
难保,还有什么私怨之可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乌老
大、慕容公子,你们尽管放心,谁也不会这般愚蠢。”
慕容复道:“那好得很,在下当众谢过了。但不知各位对
在下有何差遣,便请示下。”
不平道人道:“乌老大,大家共参大事,便须同舟共济。
你是大伙儿带头的,天山童姥的事,相烦你说给我们听听,这
老婆子到底有什么厉害之处,有什么惊人的本领,让贫道也
好有个防备,免得身首异处之时,还是懵然不知。”
乌老大道:“好!各位洞主、岛主这次相推在下暂行主持
大计,姓乌的才疏学浅,原是不能担当重任,幸好慕容公子、
不平道人、剑神卓先生、芙蓉仙子诸位共襄义举,在下的担
子便轻得多了。”他对段誉犹有余愤,不提“段公子”三字。
人群中有人说道:“客气话嘛,便省了罢!”又有人道:
“你奶奶的,咱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性命关头,还说这些
空话,不是拿人来消遣吗?”
乌老大笑道:“洪兄弟一出口便粗俗不堪。海马岛钦岛主,
相烦你在东南方把守,若有敌人前来窥探,便发讯号。紫岩
洞霍洞主,相烦你在正西方把守……”一连派出八位高手,把
守八个方位。那八人各各应诺,带领部属,分别奔出守望。
慕容复心想:“这八位洞主、岛主,看来个个是桀傲不驯、
阴鸷凶悍的人物,今日居然都接受乌老大的号令,人人并有
戒慎恐惧的神气,可见所谋者大,而对头又实在令他们怕到
了极处。我答应和他们联手,只怕这件事真的颇为棘手。”
乌老大待出去守望的八路人众走远,说道:“各位请就地
坐下罢,由在下述说我们的苦衷。”
包不同突然插口道:“你们这些人物,杀人放火,下毒掳
掠,只怕便如家常便饭一般,个个恶狠狠、凶霸霸,看来一
生之中,坏事着实做了不少,哪里会有什么苦衷?‘苦衷’两
字,居然出于老兄之口,不通啊不通!”慕容复道:“包三哥,
请静听乌洞主述说,别打断他的话头。”包不同叽咕道:“我
听得人家说话欠通,忍不住便要直言谈相。”他话是这么说,
但既然慕容复咐吩了,便也不再多言。
乌老大脸露苦笑,说道:“包兄所言本是不错。姓乌的虽
然本领低微,但生就了一副倔强脾气,只有我去欺人,决不
容人家欺我,哪知道,唉!”
乌老大一声叹息,突然身旁一人也是“唉”的一声长叹,
悲凉之意,却强得多了。众人齐向叹声所发处望去,只见段
誉双手反背在后,仰天望月,长声吟道:“月出皎兮,佼人僚
兮;舒缭纠兮,劳心悄兮!”他吟的是《诗经》中《月出》之
一章,意思说月光皎洁,美人娉婷,我心中愁思难舒,不由
得忧心悄悄。四周大都是不学无术的武人,怎懂得他的诗云
子曰?都向他怒目而视,怪他打断乌老大的话头。
王语嫣自是懂得他的本意,生怕表哥见怪,偷眼向慕容
复一瞥,只见他全神贯注的凝视乌老大,全没留意段誉吟诗,
这才放心。
乌老大道:“慕容公子和不平道长等诸位此刻已不是外
人,说出来也不怕列位见笑。我们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岛
岛主,有的僻居荒山,有的雄霸海岛,似乎好生自由自在,逍
遥之极,其实个个受天山童姥的约束。老实说,我们都是她
的奴隶。每一年之中,她总有一两次派人前来,将我们训斥
一顿,骂得狗血淋头,真不是活人能够受的。你说我们听她
痛骂,心中一定很气愤了罢?却又不然,她派来的人越是骂
得厉害,我们越是高兴……”
包不同忍不住插口道:“这就奇了,天下哪有这等犯贱之
人,越是给人骂得厉害,越是开心?”
乌老大道:“包兄有所不知,童姥派来的人倘若狠狠责骂
一顿,我们这一年的难关就算渡过了,洞中岛上,总要大宴
数日,欢庆平安。唉,做人做到这般模样,果然是贱得很了。
童姥派来使者倘若不是大骂我们孙子王八蛋,不骂我们的十
八代祖宗,以后的日子就不好过了。要知道她如不是派人来
骂,就会派人来打,运气好的,那是三十下大棍,只要不把
腿打断,多半也要设宴庆祝。”
包不同和风波恶相视而笑,两人极力克制,才不笑出声
来,给人痛打数十棍,居然还要摆酒庆祝,那可真是千古从
所未有之奇,只是听得乌老大语声凄惨,四周众人又都纷纷
切齿咒骂,料来此事决计不假。
段誉全心所注,本来只是王语嫣一人,但他目光向王语
嫣看去之时,见她在留神倾听乌老大说些什么,便也因她之
听而听,只听得几句,忍不住双掌一拍,说道:“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这天山童姥到底是神是仙?是妖是怪?如此横行
霸道,那不是欺人太甚么?”
乌老大道:“段公子此言甚是。这童姥欺压于我等,将我
们虐待得连猪狗也不如。倘若她不命人前来用大棍子打屁股,
那么往往用蟒鞭抽击背脊,再不然便是在我们背上钉几枚钉
子。司马岛主,你受蟒鞭责打的伤痕,请你给列位朋友瞧瞧。”
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道:“惭愧,惭愧!”解开衣衫,露
出背上纵三条、横三条,纵横交错九条鲜红色印痕,令人一
见之下便觉恶心,想像这老者当时身受之时,一定痛楚之极。
一条黑汉子大声道:“那算得什么?请看我背上的附骨钉。”解
开衣衫,只见三枚大铁钉,钉在他背心,钉上生了黄锈,显
然为时已久,不知如何,这黑汉子竟不设法取将出来。又有
一个僧人哑声说道:“于洞主身受之惨,只怕还不及小僧!”伸
手解开僧袍。众人见他颈边琵琶骨中穿了一条细长铁链,铁
链通将下去,又穿过他的腕骨。他手腕只须轻轻一动,便即
牵动琵琶骨,疼痛可想而知。
段誉怒极,大叫:“反了,反了!天下竟有如此阴险狠恶
的人物。乌老大,段誉决意相助,大伙儿齐心合力,替武林
中除去这个大害。”
乌老大道:“多谢段公子仗义相助。”转头向慕容复道:
“我们在此聚会之人,没一个不曾受过童姥的欺压荼毒。我们
说什么‘万仙大会’,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是‘百鬼大
会’,这才名副其实了。我们这些年来所过的日子,只怕在阿
鼻地狱中受苦的鬼魂也不过如此。往昔大家害怕她手段厉害,
只好忍气吞声的苦渡光阴,幸好老天爷有眼,这老贼婆横蛮
一世,也有倒霉的时候。”
慕容复道:“各位为天山童姥所制,难以反抗,是否这老
妇武功绝顶高强,是否和她动手,每次都不免落败?”乌老大
道:“这老贼婆的武功,当然厉害得紧了。只是到底如何高明,
却是谁也不知。”慕容复道:“深不可测?”乌老大点头道:
“深不可测!”慕容复道:“你说这老妇终于也有倒霉的时候,
却是如何?”
乌老大双眉一扬,精神大振,说道:“众兄弟今日在此聚
会,便是为此了。今年三月初三,在下与天风洞安洞主、海
马岛钦岛主等九人轮值供奉,采办了珍珠宝贝、绫罗绸缎、山
珍海味、胭脂花粉等物,送到天山缥缈峰去……”包不同哈
哈一笑,问道:“这老太婆是个老妖怪么?说是个姥姥,怎么
还用胭脂花粉?”乌老大道:“老贼婆年纪已大,但她手下侍
女仆妇为数不少,其中的年轻妇女是要用胭脂花粉的。只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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