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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75 金庸(现代)
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课晚课,人人要做!什么时候不好锄
菜,却在晚课时分来锄菜?快去,快去!做完晚课后,再来
锄菜好了。在悯忠寺挂单,就得守悯忠寺的规矩。难道你少
林寺就没庙规家法吗?”那名叫慧净的矮胖和尚应道:“是!”
放下锄头,跟着他去了,不敢回头瞧那蚕儿,似是生怕
给那中年和尚发觉。
游坦之心道:“这矮胖和尚原来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个
个身有武功,我偷他蚕儿,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远,听
四下悄悄地,便从篱笆中钻了进去,只见那蚕儿兀自在黄圈
中迅速游走,心想:“却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个
法子,从草堆中摸了那个葫芦出来,摇了一摇,还有半葫芦
酒,他喝了几口,将残酒倒入了菜畦,将葫芦口慢慢移向黄
线绘成的圆圈。葫芦口一伸入圈内,那蚕儿嗤的一声,便钻
入葫芦。游坦之大喜,忙将木塞塞住葫芦口子,双手捧了葫
芦,钻出篱笆,三脚两步的原路逃回。
离悯忠寺不过数十丈,便觉葫芦冷得出奇,直比冰块更
冷,他将葫芦从右手交到左手,又从左手交到右手,当真奇
寒彻骨,实在拿捏不住。无法可施,将葫芦顶在头上,这一
来可更加不得了,冷气传到铁罩之上,只冻得他脑袋疼痛难
当,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结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带,
缚在葫芦腰里,提在手中,腰带不会传冷,方能提着。但冷
气还是从葫芦上冒出来,片刻之间,葫芦外便结了一层白霜。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芦,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禀报,说
已将冰蚕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将蚕儿养在瓦瓮之中。其时正当七月
盛暑,天气本来甚为炎热,哪知道这冰蚕一养入偏殿,殿中
便越来越冷,过不多时,连殿中茶壶、茶碗内的茶水也都结
成了冰。这一晚游坦之在被窝中瑟瑟发抖,冻得无法入睡,心
下只想:“这条蚕儿之怪,真是天下少有。倘若姑娘要它来吮
我的血,就算不毒死,也冻死了我。”
阿紫接连捉了好几条毒蛇、毒虫来和之相斗,都是给冰
蚕在身旁绕了一个圈子,便即冻毙僵死,给冰蚕吸干了汁液。
接连十余日中,没一条毒虫能够抵挡。这日阿紫来到偏殿,说
道:“铁丑,今日咱们要杀这冰蚕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让蚕
儿吸血罢!”
游坦之这些日子中白天担忧,晚间发梦,所怕的便是这
一刻辰光,到头来这位姑娘毫不容情,终于要他和冰蚕同作
牺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不言不动。
阿紫只想:“我无意中得到这件异宝,所练成的毒掌功夫,
只怕比师父还要厉害。”说道:“你伸手入瓮罢!”游坦之泪水
涔涔而下,跪下磕头,说道:“姑娘,你练成毒掌之后,别忘
了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铁丑。”阿
紫微微一笑,说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记着就是,你对我
很忠心,很好,是个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听了她这几句称赞,大感安慰,又磕了两个头,说
道:“多谢姑娘!”但终不愿就此束手待毙,当下双足一挺,倒
转身子,脑袋从胯下钻出,左手抓足,右手伸入瓮中,心中
便想着书中裸僧身旁两个怪字中的小箭头。突然食指尖上微
微一痒,一股寒气犹似冰箭,循着手臂,迅速无伦的射入胸
膛,游坦之心中只记着小箭头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气果真顺
着心中所想的脉络,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头顶,细线所
到之处,奇寒彻骨。
阿紫见他做了这个古怪姿势,大感好笑,过了良久,见
他仍是这般倒立,不禁诧异起来,走近身去看时,只见那条
冰蚕咬住了他食指。冰蚕身子透明如水晶,看得见一条血线
从冰蚕之口流入,经过蚕身左侧,兜了个圈子,又从右侧注
向口中,流回游坦之的食指。
又过一阵,见游坦之的铁头上、衣服上、手脚上,都布
上一层薄薄的白霜,阿紫心想:“这奴才是死了,否则活人身
上有热气,怎能结霜?”但见冰蚕体内仍有血液流转,显然吮
血未毕。突然之间,冰蚕身上忽有丝丝热气冒出。
阿紫正惊奇间,嗒的一声轻响,冰蚕从游坦之手指上掉
了下来。她手中早已拿着一根木棍,用力捣下去。她本想冰
蚕甚为灵异,这一棍未必捣得它死,哪知它跌入瓮中之后,肚
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时翻不转身。阿紫一棍舂下,登时捣
得稀烂。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将冰蚕的浆液血水塞在双掌掌
心,闭目行功,将浆血都吸入掌内。她一次又一次的涂浆运
功,直至瓮底的浆血吸得干干净净,这才罢手。
她累了半天,一个欠伸,站起身来,只见游坦之仍是脑
袋钻在双腿之间的倒竖,全身雪白,结满了冰霜。她甚是骇
异,伸手去摸他身子,触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得僵硬。她
又是惊讶,又是好笑,传进室里,命他将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带了几名契丹兵,将游坦之的尸身放入马车,拖到
城外。阿紫既没吩咐好好安葬,室里也懒得费心挖坑埋葬,见
道旁有条小溪,将尸体丢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这么一偷懒,却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来游坦之手
指一被冰蚕咬住,当即以《易筋经》中运功之法,化解毒气,
血液被冰蚕吸入体内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将这剧毒无比
的冰蚕精华吸进了体内。阿紫再吸取冰蚕的浆血,却已全无
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场。倘若游坦之已练会《易筋经》的全
部行功法诀,自能将冰蚕的毒质逐步消解,但他只学会一项
法门,入而不出。这冰蚕奇毒乃是第一阴寒之质,登时便将
他冻僵了。
要是室里将他埋入土中,即使数百年后,也未必便化,势
必成为一具僵尸。这时他身入溪水,缓缓流下,十余里后,小
溪转弯,身子给溪旁的芦苇拦住了。过不多时,身旁的溪水
都结成了冰,成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断冲激洗刷,将他
体内寒气一点一滴的刷去,终于他身外的冰块慢慢融化。
幸而他头戴铁罩,铁质热得快,也冷得快,是以铁罩内
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给溪水冲得咳嗽了一阵,脑子清醒,便
从溪中爬了上来,全身玎玎珰珰的兀自留存着不少冰块。身
子初化为冰之时,并非全无知觉,只是结在冰中,无法动弹
而已。后来终于冻得昏迷了过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
一场大梦。
他坐在溪边,想起自己对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
毒虫,助她练功,但自己身死之后,阿紫竟连叹息也无一声。
他从冰中望出来,眼见她笑逐颜开的取出冰蚕浆血,涂在掌
上练功,只是侧头瞧着自己,但觉自己死得有趣,颇为奇怪,
绝无半分惋惜之情。
他又想:“冰蚕具此剧毒,抵得过千百种毒虫毒蛇,姑娘
吸入掌中之后,她毒掌当然是练成了。我若回去见她……”突
然之间,身子一颤,打了个寒噤,心想:“她一见到我,定是
拿我来试她的毒掌。倘若毒掌练成,自然一掌将我打死了。倘
若还没练成,又会叫我去捉毒蛇毒虫,直到她毒掌练成、能
将我一掌打死为止。左右是个死,我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来,跳跃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块,寻思:“却到
哪里去好?”
找乔峰报杀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时拿不定
主意,只在旷野、荒山之中信步游荡,摘拾野果,捕捉禽鸟
小兽为食。到第二日傍晚,百无聊赖之际,便取出那本梵文
《易筋经》来,想学着图中裸僧的姿势照做。
那书在溪水中浸湿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动,惟
恐弄破了书页,却见每一页上忽然都显出一个怪僧的图形,姿
势各不相同。他凝思良久,终于明白,书中图形遇湿即显,倒
不是菩萨现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页中图形,依式而为,更
依循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心中存想,隐隐觉得有一条极冷的
冰线,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那条冰蚕复活了,在身体内
爬行一般。他害怕起来,急忙站直,体内冰蚕便即消失。
此后两个时辰之中,他只是想:“钻进了我体内的冷蚕不
知走了没有?”可是触不到、摸不着,无影无踪,终于忍耐不
住,又做起古怪姿势来,依着怪字中的红色小箭头存想,过
不多时,果然那条冰蚕又在身体内爬行起来。他大叫一声,心
中不再存想,冰蚕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蚕便又爬行。
冰蚕每爬行一会,全身便说不出的舒服畅快。书中裸僧
姿势甚多,怪字中的小箭头也是盘旋曲折,变化繁复。他依
循不同姿势呼召冰蚕,体内忽凉忽暖,各有不同的舒泰。
如此过得数月,捕捉禽兽之际渐觉手足轻灵,纵跃之远,
奔跑之速,更远非以前所能。
一日晚间,一头饿狼出来觅食,向他扑将过来。游坦之
大惊,待欲发足奔逃,饿狼的利爪已搭上肩头,露出尖齿,向
他咽喉咬来。他惊惶之下,随手一掌,打在饿狼头顶。那饿
狼打了个滚,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游坦之转身逃了数
丈,见那狼始终不动,心下大奇,拾起块石头投去,石中狼
身,那狼仍是不动。他惊喜之下,蹑足过去一看,那狼竟已
死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这么随手一掌,竟能有如此厉害,将
手掌翻来覆去的细看,也不见有何异状,情不自禁的叫道:
“冰蚕的鬼魂真灵!”
他只当冰蚕死后鬼魂钻入他体内,以致显此大能,却不
知那纯系《易筋经》之功,再加那冰蚕是世上罕有剧毒之物,
这股剧毒的阴寒被他吸入体内,以《易筋经》所载的上乘内
功修习,内力中便附有极凌厉的阴劲。
这《易筋经》实是武学中至高无上的宝典,只是修习的
法门甚为不易,须得勘破“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习武功
之念。但修习此上乘武学之僧侣,必定勇猛精进,以期有成,
哪一个不想尽快从修习中得到好处?要“心无所住”,当真是
千难万难。少林寺过去数百年来,修习《易筋经》的高僧着
实不少,但穷年累月的用功,往往一无所得,于是众僧以为
此经并无灵效,当日被阿朱偷盗了去,寺中众高僧虽然恚怒,
却也不当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个和尚,自幼出
家,心智鲁钝,疯疯颠颠。他师父苦习《易筋经》不成,怒
而坐化。这疯僧在师父遗体旁拾起经书,嘻嘻哈哈的练了起
来,居然成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强,直到圆寂
归西,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
经》之功。这时游坦之无心习功,只是呼召体内的冰蚕来去
出没,而求好玩嬉戏,不知不觉间功力日进,正是走上了当
年疯僧的老路。
此后数日中接连打死了几头野兽,自知掌力甚强,胆子
也渐渐大了起来,不断的向南而行,他生怕只消有一日不去
呼召冰蚕的鬼魂,“蚕鬼”便会离己而去,因此每日呼召,不
敢间断。那“蚕鬼”倒也招之即来,极是灵异。
游坦之渐行渐南,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
铁头骇人,白天只在荒野山洞树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
来到人家去偷食。其实他身手已敏捷异常,始终没给人发觉。
这一日他在路边一座小破庙中睡觉,忽听得脚步声响,有
三人走进庙来。
他忙躲在神龛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听那三人走上殿
来,就地坐倒,唏哩呼噜的吃起东西来。三人东拉西扯的说
了些江湖上的闲事,忽然一人问道:“你说乔峰那厮到底躲到
了哪里,怎地一年多来,始终听不到他半点讯息?”
游坦之一听得“乔峰”,心中一凛,登时留上了伸。只听
另一人道:“这厮作恶多端,做了缩头乌鱼啦,只怕再也找他
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他是待机而动,只等有人
落了单,他就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贤庄大战之后,
他又杀了多少人?徐长老、谭公谭婆夫妇、赵钱孙、泰山铁
面判官单老英雄全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帮的马夫人、白
世镜长老,唉,当真数也数不清了。”
游坦之听到“聚贤庄大战”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
以后的话就没怎么听进耳去,过了一会,听得一个苍老的声
音道:“乔帮主一向仁义待人,想不到……唉……想不到,这
真是劫数使然。咱们走罢。”说前站起身来。
另一人道:“老汪,你说本帮要推新帮主,到底会推谁?”
那苍老的声音道:“我不知道!推来推去,已推了一年多,总
是推不出一个全帮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汉,唉,大伙儿走着
瞧罢。”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总是盼乔峰那厮再来
做咱们帮主。你乘早别发这清秋大梦罢,这话传到了全舵主
耳中,只怕你性命有点儿难保。”那老汪急了,说道:“小毕,
这话可是你说的,我几时说过盼望乔帮主再来当咱们帮主?”
小毕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还是乔帮主长、乔帮主短的,那还
不是一心只盼乔峰那厮来当帮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说八
道,瞧我不揍死你这小杂种。”第三人劝道:“好啦,好啦,大
家好兄弟,别为这事吵闹,快去罢,可别迟到了。乔峰怎么
又能来当咱们帮主?他是契丹狗种,大伙儿一见到,就得跟
他拚个你死我活。再说,大伙儿就算请他来当帮主,他又肯
当吗?”老汪叹了口气,道:“那也说得是。”说着三人走出庙
去。
游坦之心想:“丐帮要找乔峰,到处找不到,他们又怎知
这厮在辽国做了南院大王啦。我这就跟他们说去。丐帮人多
势众,再约上一批中原好汉,或许便能杀得了这恶贼。我跟
他们一起去杀乔峰。”想起到南京就可见到阿紫,胸口登时便
热烘烘地。
当下蹑足从庙中出来,眼见三名丐帮弟子沿着山路径向
西行,便悄悄跟随在后。这时暮色已深,荒山无人,走出数
里后,来到一个山坳,远远望见山谷中生着一个大火堆,游
坦之寻思:“我这铁头甚奇,他们见到了定要大惊小怪,且躲
在草丛中听听再说。”钻入长草丛中,慢慢向火堆爬近。爬几
丈,停一停,渐渐爬近,但听得人声嘈杂,聚在火堆旁的人
数着实不少。游坦之这些时候来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大
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块大岩石之后,离火堆约
有数丈,便不敢再行向前,伏低了身子倾听。
火堆旁众一个个站起来说话。游坦之听了一会,听出是
丐帮大智分舵的帮众在此聚会,商议在日后丐帮大会之中,大
智分舵要推选何人出任帮主,有人主张推宋长老,有人主张
推吴长老。另有一人道:“说到智勇双全,该推本帮的全舵主,
只可惜全舵主那日给乔峰那厮假公济私,革退出帮,回归本
帮的事还没办妥。”又有一人道:“乔峰的奸谋,是我们全舵
主首先奋勇揭开的,全舵主有大功于本帮,归帮的事易办得
很。大会一开,咱们先办全舵主归帮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
日所立的大功来,然后推他为帮主。”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本人归帮的事,那是顺理成章的。
但众位兄弟要推我为帮主,这件事却不能提,否则的话,别
人还道兄弟揭发乔峰那厮的奸谋,乃是出于私心。”一人大声
道:“全舵主,有道是当仁不让。我瞧本帮那几位长老,武功
虽然了得,但说到智谋,没一个及得上你。我们对付乔峰那
厮,是斗智不斗力之事,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
我还未正式归帮,这‘全舵主’三字,也是叫不得的。”
围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纷纷说道:“宋长老吩咐了
的,请你暂时仍任本舵舵主,这‘全舵主’三字,为什么叫
不得?”“将来你做上了帮主,那也不会希罕这‘舵主’的职
位了。”“全舵主就算暂且不当帮主,至少也得升为长老,只
盼那时候仍然兼领本舵。”“对了,就算全舵主当上了帮主,也
仍然可兼做咱们大智分舵的舵主啊。”
正说得热闹,一名帮众从山坳口快步走来,朗言说道:
“启禀舵主,大理国段王子前来拜访。”全舵主冠清当即站起,
说道:“大理国段王子?本帮跟大理国素来不打什么交道啊。”
大声道:“众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子亲
自过访,大伙儿一齐迎接。”当即率领帮众,迎到山坳口。
只见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当地,身后带着七八名
从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誉。两人拱手见礼,却是素识,当
日在无锡杏子林中曾经会过。全冠清当时不知段誉的身分来
历,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给乔峰驱逐出帮的丑态,都给段誉
瞧在眼里,不禁微感尴尬,但随即宁定,抱拳说道:“不知段
王子过访,未克远迎,尚请恕罪。”
段誉笑道:“好说,好说。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
奉告贵帮,却是打扰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套话。段誉引见了随同前来的古笃诚、傅
思归、朱丹臣三人。全冠清请段誉到火堆之前的一块岩石上
坐下,帮众献上酒来。
段誉接过喝了,说道:“数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阳贵帮
故马副帮主府上,遇上一件奇事,亲眼见到贵帮白世镜长老
逝世的经过。此事与贵帮干系固然重大,也牵涉到中原武林
旁的英雄,一直想奉告贵帮的首脑人物。只是家父受了些伤,
将养至今始愈,而贵帮诸位长老行踪无定,未能遇上,家父
修下的一通书信,始终无法奉上。数日前得悉贵舵要在此聚
会,这才命晚生赶来。”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封书信,站起身来,
递了过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双手接过,说道:“有劳段王子亲自送
信,段王爷眷爱之情,敝帮上下,尽感大德。”见那信密密固
封,封皮上写着:“丐帮诸位长老亲启”八个大字,心想自己
不便拆阅,又道:“敝帮不久将开大会,诸位长老均将与会,
在下自当将段王爷的大函奉交诸位长老。”段誉道:“如此有
劳了,晚生告辞。”
全冠清连忙称谢,送了出去,说道:“敝帮白长老和马夫
人不幸遭奸贼乔峰毒手,当日段王爷目睹这件惨事吗?”段誉
摇头道:“白长老和马夫人不是乔大哥害死的,杀害马副帮主
的也另有其人。家父这通书信之中,写得明明白白,将来全
舵主阅信之后,自知详情。”心想:“这件事说来话长,你这
厮不是好人,不必跟你多说。料你也不敢隐没我爹爹这封信。”
向全冠清一抱拳,说道:“后会有期,不劳远送了。”
他转身走到山坳口,迎面见两名丐帮帮众陪着两条汉子
过来。
那两名汉子互相使个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誉躬身行礼,
呈上一张大红名帖。
段誉接过一看,见帖上写着四行字道:
“苏星河奉请天下精通棋艺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驾临河南
擂鼓山天聋地哑谷一叙。”
段誉素喜弈棋,见到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
得很啊,晚生若无俗务羁身,届时必到。但不知两位何以得
知晚生能棋?”那两名汉子脸露喜色,口中咿咿哑哑,大打手
势,原来两人都是哑巴。段誉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势,微激一
笑,问朱丹臣道:“擂鼓山此去不远罢?”将那帖子交给他。
宋丹臣接过一看,先向那两名汉子抱拳道:“大理国镇南
王世子段公子,多多拜上聪辩先生,先此致谢,届时自当奉
访。”指指段誉,做了几个手势,表示允来赴会。
两名汉子躬身向段誉行礼,随即又取出一张名帖,呈给
全冠清。
全冠清接过看了,恭恭敬敬的交还,摇手说道:“丐帮大
智分舵暂领舵主之职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聪辩先生,全某棋
艺低劣,贻笑大方,不敢赴会,请聪辩先生见谅。”两名汉子
躬身行礼,又向段誉行了一礼,转身而去。
朱丹臣这才回答段誉:“擂鼓山在嵩县之南,屈原冈的东
北,此去并不甚远。”
段誉与全冠清别过,出山坳而去,问朱丹臣道:“那聪辩
先生苏星河是什么人?是中原的棋国手吗?”朱丹臣道:“聪
辩先生,就是聋哑先生。”
段誉“啊”了一声,“聋哑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时曾
听伯父与父亲说起过,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
聋又哑,但据说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时,语气中颇为敬重。
朱丹臣又道:“聋哑先生身有残疾,却偏偏要自称‘聪辩先
生’,想来是自以为‘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耳聪’、
‘舌辩’。”段誉点点头道:“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长长叹
了口气。
他听朱丹臣说聋哑先生的“心聪”、“笔辩”,胜过常人的
“耳聪”、“舌辩”,不禁想到王语嫣的“口述武功”胜过常人
的“拳脚兵刃”。
他在无锡和阿朱救出丐帮人众后,不久包不同、风波恶
二人赶来和王语嫣等会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去寻慕容公子。段
誉自然想跟随前去。风波恶感念他口吸蝎毒之德,甚表欢迎。
包不同言语之中却极不客气,怪责段誉不该乔装慕容公子,败
坏他的令名,说到后来,竟露出“你不快滚,我便要打”之
意,而王语嫣只是絮絮和风波恶商量到何处去寻表哥,对段
誉处境之窘迫竟是视而不见。
段誉无可奈何,只得与王语嫣分手,却也径向北行,心
想:“你们要去河南寻慕容复,我正好也要去河南。河南中州
可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复和包不同去得,我段誉难道便
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们相会,那是天意,你包三
先生可不能怪我。”
但上天显然并无要他与王语嫣立时便再邂逅相逢之意。
这些时月之中,段誉在河南到处游荡,名为游山玩水,实则
是东张西望,只盼能见到王语嫣的一缕秀发、一片衣角,至
于好山好水,却半分也没有入目。
一日,段誉在洛阳白马寺中,与方丈谈论《阿含经》,研
讨佛说“转轮圣王有七宝”的故事。段誉于“不长不短、不
黑不白、冬则身暖、夏则身凉”的玉女宝大感兴味。方丈和
尚连连摇头,说道:“段居士,这是我佛的譬喻,何况佛说七
宝皆属无常……”正说到这里,忽有三人来到寺中,却是傅
思归、古笃诚、朱丹臣。
原来段正淳离了信阳马家后,又与阮星竹相聚,另行觅
地养伤,想到萧峰被丐帮冤枉害死马大元,不可不为他辩白,
于是写了一通书信,命傅思归等三人送去丐帮。
傅思归等来到洛阳,在丐帮总舵中见不到丐帮的首脑人
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近聚会,便欲将信送去,却在酒楼中
听到有人说起一位公子发呆的趣事,形貌举止与段誉颇为相
似,问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寻到白马寺来。
四人相见,甚是欢喜。段誉道:“我陪你们去送了信,你
们快带我去拜见父王。”他得知父亲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见,
但这些日子来听不到王语嫣的丝毫讯息,日夜挂心,只盼在
丐帮大智分舵这等江湖人物聚会之处,又得见到王语嫣的玉
容仙颜,却终于所望落空。
朱丹臣见他长吁短叹,还道他是记挂木婉清,此事无可
劝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心,说道:“那聪辩先生广发帖子,
请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极高。公子爷去见过镇南王后,不妨
去跟这聪辩先生下几局。”
段誉点头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烦忧。只是她虽然
熟知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胸中甲兵,包罗万有,却不会下
棋。聪辩先生这个棋会,她是不会去的了。”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说的是谁,这一路上老是见他
心不在焉,前言不对后语,倒也见得惯了,听得多了,当下
也不询问。
一行人纵马向西北方而行。段誉在马上忽而眉头深锁,忽
尔点头微笑,喃喃自语:“佛经有云:‘当思美女,身藏脓血,
百年之后,化为白骨啊。’话虽不错,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为
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象王语嫣身内骨
骼是何等模样,忽听得身后马蹄声响,两乘马疾奔而来。马
鞍上各伏着一人,黑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样人。
这两匹马似乎不受羁勒,直冲向段誉一行人。傅思归和
古笃诚分别伸手,拉住了一匹奔马的缰绳,只见马背上的乘
者一动不动。傅思归微微一惊,凑近去看时,见那人原来是
聋哑先生的使者,脸上似笑非笑,却早已死了。还在片刻之
前,这人曾递了一张请帖给段誉,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
一个也是聋哑先生的使者,也是这般面露诡异笑容而死。傅
思归等一见,便知两人是身中剧毒而毙命,勒马退开两步,不
敢去碰两具尸体。
段誉怒道:“丐帮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为何对人下此
毒手?我跟他理论去。”兜转马头,便要回去质问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发话道:“你这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门下,又有谁能有这等杀人于无形的
能耐?聋哑老儿乖乖的躲起来做缩头乌龟,那便罢了,倘若
出来现世,星宿老仙决计放他不过。喂,小子,这不干你事,
赶快给我走罢。”
朱丹臣低声道:“公子,这是星宿派的人物,跟咱们不相
干,走罢。”
段誉寻不着王语嫣,早已百无聊赖,聋哑老人这两个使
者若有性命危险,他必定奋勇上前相救,此刻既已死了,也
就不想多惹事端,叹了口气,说道:“单是聋哑,那也不够。
须得当初便眼睛瞎了,鼻子闻不到香气,心中不能转念头,那
才能解脱烦恼。”
他说的是,既然见到了王语嫣,她的声音笑貌、一举一
动,便即深印在心,纵然又聋又哑,相思之念也已不可断绝。
不料对面那人哈哈大笑,鼓掌叫道:“对,对!你说得有理,
该当去戳瞎了他眼睛,割了他的鼻子,再打得他心中连念头
也不会转才是。”
段誉叹道:“外力摧残,那是没有用的,须得自己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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