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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41 金庸(现代)
来如此,原来如此。唉,早知这般,悔不当初。受她打几掌,
又有何难?”语声之中,充满了悔恨之意。
谭婆幽幽的道:“从前你给我打了一掌,总是非打还不可,
从来不肯相让半分。”
赵钱孙呆若木鸡,站在当地,怔怔的出了神,追忆昔日
情事,这小师妹脾气暴躁,爱使小性儿,动不动便出手打人,
自己无缘无故的挨打,心有不甘,每每因此而起争吵,一场
美满姻缘,终于无法得谐。这时亲眼见到谭公逆来顺受、挨
打不还手的情景,方始恍然大悟,心下痛悔,悲不自胜,数
十年来自怨自艾,总道小师妹移情别恋,必有重大原因,殊
不知对方只不过有一门“挨打不还手”的好处。“唉,这时我
便求她在我脸上再打几掌,她也是不肯的了。”
徐长老道:“赵钱孙先生,请你当众说一句,这信中所写
之事,是否不假。”
赵钱孙喃喃自语:“我这蠢材傻瓜,为什么当时想不到?
学武功是去打敌人、打恶人、打卑鄙小人,怎么去用在心上
人、意中人身上?打是情、骂是爱,挨几个耳光,又有什么
大不了?”
众人又是好笑,又觉他情痴可怜,丐帮面临大事待决,他
却如此颠三倒四,徐长老请他千里迢迢的前来分证一件大事,
眼见此人痴痴迷迷,说出话来,谁也不知到底有几分可信。
徐长老再问一声:“赵钱孙先生,咱们请你来此,是请你
说一说信中之事。”
赵钱孙道:“不错,不错。嗯,你问我信中之事,那信写
得虽短,却是余意不尽,‘四十年前同窗共砚,切磋拳剑,情
景宛在目前,临风远念,想师兄两鬓虽霜,风采笑貌,当如
昔日也。’”徐长老问他的是马大元遗书之事,他却背诵起谭
婆的信来。
徐长老无法可施,向谭婆道:“谭夫人,还是你叫他说罢。”
不料谭婆听赵钱孙将自己平平常常的一封信背得熟极如
流,不知他魂梦中翻来覆去的已念了多少遍,心下感动,柔
声道:“师哥,你说一说当时的情景罢。”
赵钱孙道:“当时的情景,我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你梳
了两条小辫子,辫子上扎了红头绳,那天师父教咱们‘偷龙
转凤’这一招……”
谭婆缓缓摇头,道:“师哥,不要说咱们从前的事。徐长
老问你,当年在雁门关外,乱石谷前那一场血战,你是亲身
参预的,当时情形若何,你跟大伙儿说说。”
赵钱孙颤声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我……我
……”蓦地里脸色大变,一转身,向西南角上无人之处拔足
飞奔,身法迅捷已极。
眼见他便要没入杏子林中,再也追他不上,众人齐声大
叫:“喂!别走,别走,快回来,快回来。”赵钱孙哪里理会,
只有奔得更加快了。
突然间一个声音朗朗说道:“师兄两鬓已霜,风采笑貌,
更不如昔日也。”赵钱孙蓦地住足,回头问道:“是谁说的?”
那声音道:“若非如此,何以见谭公而自惭形秽,发足奔逃?”
众人向那说话之人看去,原来却是全冠清。
赵钱孙怒道:“谁自惭形秽了?他只不过会一门‘挨打不
还手’的功夫,又有什么胜得过我了?”
忽听得杏林彼处,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能够挨打不
还手,那便是天下第一等的功夫,岂是容易?”
注:繁体字乾杯的乾,已简化为干。因系人名,仍为公
冶乾。
十六 昔时因
众人回过头来,只见杏子树后转出一个身穿灰布衲袍的
老僧,方面大耳,形貌威严。
徐长老叫道:“天台山智光大师到了,三十余年不见,大
师仍然这等清健。”
智光和尚的名头在武林中并不响亮,丐帮中后一辈的人
物都不知他的来历。但乔峰、六长老等却均肃立起敬,知他
当年曾发大愿心,飘洋过海,远赴海外蛮荒,采集异种树皮,
治愈浙闽两广一带无数染了瘴毒的百姓。他因此而大病两场,
结果武功全失,但嘉惠百姓,实非浅鲜。各人纷纷走近施礼。
智光大师向赵钱孙笑道:“武功不如对方,挨打不还手已
甚为难。倘若武功胜过对方,能挨打不还手,更是难上加难。”
赵钱孙低头沉思,若有所悟。
徐长老道:“智光大师德泽广被,无人不敬。但近十余年
来早已不问江湖上事务。今日佛驾光降,实是丐帮之福。在
下感激不尽。”
智光道:“丐帮徐长老和太行山单判官联名折柬相召,老
衲怎敢不来?天台山与无锡相距不远,两位信中又道,此事
有关天下苍生气运,自当奉召。”
乔峰心道:“原来你也是徐长老和单正邀来的。”又想:
“素闻智光大师德高望重,决不会参与陷害我的阴谋,有他老
人家到来,实是好事。”
赵钱孙忽道:“雁门关外乱石谷前大战,智光和尚也是有
份的,你来说罢。”
智光听到“雁门关外乱石谷前”这八个字,脸上忽地闪
过了一片奇异的神情,似乎又兴奋,又恐惧,又是惨不忍睹,
最后则是一片慈悲和怜悯,叹道:“杀孽太重,杀孽太重!此
事言之有愧。众位施主,乱石谷大战已是三十年前之事,何
以今日重提?”
徐长老道:“只因此刻本帮起了重大变故,有一封涉及此
事的书信。”说着便将那信递了过去。
智光将信看了一遍,从头又看一遍,摇头道:“冤家宜解
不宜结,何必旧事重提?依老衲之见,将此信毁去,泯灭痕
迹,也就是了。”徐长老道:“本帮副帮主惨死,若不追究,马
副帮主固然沉冤不雪,敝帮更有土崩瓦解之危。”智光大师点
头道:“那也说得是,那也说得是。”
他抬起头来,但见一钩眉月斜挂天际,冷冷的清光泻在
杏树梢头。
智光向赵钱孙瞧了一眼,说道:“好,老衲从前做错了的
事,也不必隐瞒,照实说来便是。”赵钱孙道:“咱们是为国
为民,不能说是做错了事。”智光摇头道:“错便错了,又何
必自欺欺人?”转身向着众人,说道:“三十年前,中原豪杰
接到讯息,说契丹国有大批武士要来偷袭少林寺,想将寺中
秘藏数百年的武功图谱,一举夺去。”
众人轻声惊噫,均想:“契丹武士的野心当真不小。”少
林寺武功绝技乃中土武术的瑰宝,契丹国和大宋累年相战,如
将少林寺的武功秘笈抢夺了去,一加传播,军中人人习练,战
场之上,大宋官兵如何再是敌手?
智光续道:“这件事当真非同小可,要是契丹此举成功,
大宋便有亡国之祸,我黄帝子孙说不定就此灭种,尽数死于
辽兵的长矛利刀之下。我们以事在紧急,不及详加计议,听
说这些契丹武士要道经雁门,一面派人通知少林寺严加戒备,
各人立即兼程赶去,要在雁门关外迎击,纵不能尽数将之歼
灭,也要令他们的奸谋难以得逞。”
众人听到和契丹打仗,都忍不住热血如沸,又是栗栗危
惧,大宋屡世受契丹欺凌,打一仗,败一仗,丧师割地,军
民死于契丹刀枪之下的着实不少。
智光大师缓缓转过头去,凝视着乔峰,说道:“乔帮主,
倘若你得知了这项讯息,那便如何?”
乔峰朗声说道:“智光大师,乔某见识浅陋,才德不足以
服众,致令帮中兄弟见疑,说来好生惭愧。但乔某纵然无能,
却也是个有肝胆、有骨气的男儿汉,于这大节大义份上,决
不致不明是非。我大宋受辽狗欺凌,家国之仇,谁不思报?倘
若得知了这项讯息,自当率同本帮弟兄,星夜赶去阻截。”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众人听了,尽皆动容,均想:
“男儿汉大丈夫固当如此。”
智光点了点头,道:“如此说来,我们前赴雁门关外伏击
辽人之举,以乔帮主看来,是不错的?”
乔峰心下渐渐有气:“你将我当作什么人?这般说话,显
是将我瞧得小了。”但神色间并不发作,说道:“诸位前辈英
风侠烈,乔某敬仰得紧,恨不早生三十年,得以追随先贤,共
赴义举,手刃胡虏。”
智光向他深深瞧了一眼,脸上神气大是异样,缓缓说道:
“当时大伙儿分成数起,赶赴雁门关。我和这位仁兄,”说着
向赵钱孙指了指,说道:“都是在第一批。我们这批共是二十
一人,带头的大哥年纪并不大,比我还小着好几岁,可是他
武功卓绝,在武林中又地位尊崇,因此大伙儿推他带头,一
齐奉他的号令行事。这批人中丐帮汪帮主,万胜刀王维义王
老英雄,地绝剑黄山鹤云道长,都是当时武林中第一流的高
手。那时老衲尚未出家,混迹于群雄之间,其实万分配不上,
只不过报国杀敌,不敢后人,有一分力,就出一分力罢了。这
位仁兄,当时的武功就比老衲高得多,现今更加不必说了。”
赵钱孙道:“不错,那时你的武功和我已相差很大,至少
差上这么一大截。”说着伸出双手,竖起手掌比了一比,两掌
间相距尺许。他随即觉得相距之数尚不止此,于是将两掌又
自外分开,使掌心间相距到尺半模样。
智光续道:“过得雁门关时,已将近黄昏。我们出关行了
十余里,一路小心戒备,突然之间,西北角上传来马匹奔跑
之声,听声音至少也有十来骑。带头大哥高举右手,大伙儿
便停了下来。各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担忧,没一人说一句
话。欢喜的是,消息果然不假,幸好我们毫不耽搁的赶到,终
于能及时拦阻。但人人均知来袭的契丹武士定是十分厉害之
辈,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既敢向中土武学的泰山北斗少林
寺挑衅,自然人人是契丹千中挑、万中选的勇士。大宋和契
丹打仗,向来败多胜少,今日之战能否得胜,实在难说之极。
“带头大哥一挥手,我们二十一人便分别在山道两旁的大
石后面伏了下来。山谷左侧是个乱石嶙峋的深谷,一眼望将
下去,黑黝黝的深不见底。
“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接着听得有七八人大声唱歌,唱
的正是辽歌,歌声曼长,豪壮粗野,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我
紧紧握住刀柄,掌心都是汗水,伸掌在膝头裤子上擦干,不
久又已湿了。带头大哥正伏在我身旁,他知我沉不住气,伸
手在我肩头轻拍两下,向我笑了一笑,又伸左掌虚劈一招,作
个杀尽胡虏的姿式。我也向他笑了笑,心下便定得多了。
“辽人当先的马匹奔到五十余丈之外,我从大石后面望将
出去,只见这些契丹武士身上都披皮裘,有的手中拿着长矛,
有的提着弯刀,有的则是弯弓搭箭,更有人肩头停着巨大凶
猛的猎鹰,高歌而来,全没理会前面有敌人埋伏。片刻之间,
我已见到了先头几个契丹武士的面貌,个个短发浓髯,神情
凶悍。眼见他们越驰越近,我一颗心也越跳越厉害,竟似要
从嘴里跳将出来一般。”
众人听到这里,明知是三十年前之事,却也不禁心中怦
怦而跳。
智光向乔峰道:“乔帮主,此事成败,关连到大宋国运,
中土千千万万百姓的生死,而我们却又确无制胜把握。唯一
的便宜,只不过是敌在明处而我在暗里,你想我们该当如何
才是!”
乔峰道:“自来兵不厌诈。这等两国交兵,不能讲什么江
湖道义、武林规矩。辽狗杀戮我大宋百姓之时,又何尝手下
容情了?依在下之见,当用暗器。暗器之上,须喂剧毒。”
智光伸手一拍大腿,说道:“正是。乔帮主之见,恰与我
们当时所想一模一样。带头的大哥眼见辽狗驰近,一声长啸,
众人的暗器便纷纷射了出去,钢镖、袖箭、飞刀、铁锥……
每一件都是喂了剧毒的。只听得众辽狗啊啊呼叫,乱成一团,
一大半都摔下马来。”
群丐之中,登时有人拍手喝采,欢呼起来。
智光续道:“这时我已数得清楚,契丹武士共有一十九骑,
我们用暗器料理了十二人,余下的已只不过七人。我们一拥
而上,刀剑齐施,片刻之间,将这七人尽数杀了,竟没一个
活口逃走。”
丐帮中又有人欢呼。但乔峰、段誉等人却想:“你说这些
契丹武士都是千中挑、万中选的头等勇士,怎地如此不济,片
刻间便都给你们杀了?”
只听智光叹了口气,说道:“我们一举而将一十九名契丹
武士尽数歼灭,虽是欢喜,可也大起疑心,觉得这些契丹人
太也脓包,尽皆不堪一击,绝非什么好手。难道听到的讯息
竟然不确?又难道辽人故意安排这诱敌之计,教我们上当?没
商量得几句,只听得马蹄声响,西北角上又有两骑马驰来。
“这一次我们也不再隐伏,径自迎了上去,只见马上是男
女二人,男的身材魁梧,相貌堂堂,服饰也比适才那一十九
名武士华贵得多。那女的是个少妇,手中抱着一个婴儿,两
人并辔谈笑而来,神态极是亲昵,显是一对少年夫妻。这两
名契丹男女一见到我们,脸上微现诧异之色,但不久便见到
那一十九名武士死在地下,那男子立时神色十分凶猛,自我
们大声喝问,叽哩咕噜的契丹话说了一大串,也不知说些什
么。
“山西大同府的铁塔方大雄方三哥举起一条镔铁棍,喝
道:‘兀那辽狗,纳下命来!’挥棍便向那契丹男子打了过去。
带头大哥心下起疑,喝道:‘方三哥,休得鲁莽,别伤他性命,
抓住他问个清楚。’
“带头大哥这句话尚未说完,那辽人右臂伸出,已抓住了
方大雄手中的镔铁棍,向外一拗,喀的一声轻响,方大雄右
臂关节已断。那辽人提起铁棍,从半空中击将下来,我们大
声呼喊,眼见已不及上前抢救,当下便有七八人向他发射暗
器。那辽人左手袍袖一拂,一股劲风挥出,将七八枚暗器尽
数掠在一旁。眼见方大雄性命无幸,不料他镔铁棍一挑,将
方大雄的身子挑了起来,连人带棍,一起摔在道旁,叽哩咕
噜的不知又说了些什么。
“这人露了这一手功夫,我们人人震惊,均觉此人武功之
高,实是罕见,显然先前所传的讯息非假,只怕以后续来的
好手越来越强,我们以众欺寡,杀得一个是一个,当下六七
人一拥而上,向他攻了过去。另外四五人则向那少妇攻去。
“不料那少妇却全然不会武功,有人一剑便斩断她一条手
臂,她怀抱着的婴儿便跌下地来,跟着另一人一刀砍去了她
半边脑袋。那辽人武功虽强,但被七八位高手刀剑齐施的缠
住了,如何分得出手来相救妻儿?起初他连接数招,只是夺
去我们兄弟的兵刃,并不伤人,待见妻子一死,眼睛登时红
了,脸上神色可怖之极。那时候我一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
心惊胆战,不敢上前。”
赵钱孙道:“那也怪不得你,那也怪不得你!”本来他除
了对谭婆讲话之外,说话的语调中总是带着几分讥嘲和漫不
在乎,这两句话却深含沉痛和歉仄之意。
智光道:“那一场恶战,已过去了三十年。但这三十年之
中,我不知道曾几百次在梦中重历其境。当时恶斗的种种情
景,无不清清楚楚的印在我心里。那辽人双臂斜兜,不知用
什么擒拿手法,便夺到了我们两位兄弟的兵刃,跟着一刺一
劈,当场杀了二人。他有时从马背上飞纵而下,有时又跃回
马背,兔起鹘落,行如鬼魅。不错,他真如是个魔鬼化身,东
边一冲,杀了一人;西面这么一转,又杀了一人。只片刻之
间,我们二十一人之中,已有九人死在他手下。
“这一来大伙儿都红了眼睛,带头大哥、汪帮主等个个舍
命上前,跟他缠斗。可是那人武功实在太过奇特厉害,一招
一式,总是从决计料想不到的方位袭来。其时夕阳如血,雁
门关外朔风呼号之中,夹杂着一声声英雄好汉临死时的叫唤,
头颅四肢,鲜血兵刃,在空中乱飞乱掷,那时候本领再强的
高手也只能自保,谁也无法去救助旁人。
“我见到这等情势,心下实是吓得厉害,然而见众兄弟一
个个惨死,不由得热血沸腾,鼓起勇气,骑马向他直冲过去。
我双手举起大刀,向他头顶急劈,知道这一劈倘若不中,我
的性命便也交给他了。眼见大刀刃口离他头顶已不过尺许,突
见那辽人抓了一人,将他的脑袋凑到我刀下。我一瞥之下,见
这人是江西杜氏三雄中的老二,自是大吃一惊,百忙中硬生
生的收刀。大刀急缩,喀的一声,劈在我坐骑头上,那马一
声哀嘶,跳了起来。便在此时,那辽人的一掌也已击到。幸
好我的坐骑不迟不早,刚在这时候跳起,挡接了他这一掌,否
则我筋骨齐断,哪里还有命在?
“他这一掌的力道好不雄浑,将我击得连人带马,向后仰
跌而出,我身子飞了起来,落在一株大树树顶,架在半空。那
时我已惊得浑浑噩噩,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身在何处。从
半空中望将下来,但见围在那辽人身周的兄弟越来越少,只
剩下了五六人。跟着看见这位仁兄……”说着望向赵钱孙,续
道:“……身子一晃,倒在血泊之中,只道他也送了性命。”
赵钱孙摇头道:“这种丑事虽然说来有愧,却也不必相瞒,
我不是受了伤,乃是吓得晕了过去。我见那辽人抓住杜二哥
的两条腿,往两边一撕,将他身子撕成两爿,五脏六腑都流
了出来。我突觉自己的心不跳了,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
了。不错,我是个胆小鬼,见到别人杀人,竟会吓得晕了过
去。”
智光道:“见了这辽人犹如魔鬼般的杀害众兄弟,若说不
怕,那可是欺人之谈。”他向挂在山顶天空的眉月望了一眼,
又道:“那时和那辽人缠斗的,只剩下四个人了。带头大哥自
知无幸,终究会死在他的手下,连声喝问:‘你是谁?你是谁?’
那辽人并不答话,转手两个回合,再杀二人,忽起一足,踢
中了汪帮主背心上的穴道,跟着左足鸳鸯连环,又踢中了带
头大哥胁下穴道。这人以足尖踢人穴道,认穴之准,脚法之
奇,直是匪夷所思。若不是我自知死在临头,而遭殃的又是
我最敬仰的二人,几乎脱口便要喝出采来。
“那辽人见强敌尽歼,奔到那少妇尸首之旁,抱着她大哭
起来,哭得凄切之极。我听了这哭声,心下竟忍不住的难过,
觉得这恶兽魔鬼一样的辽狗,居然也有人性,哀痛之情,似
乎并不比咱们汉人来得浅了。”
赵钱孙冷冷的道:“那又有什么希奇?野兽的亲子夫妇之
情,未必就不及人。辽人也是人,为什么就不及汉人了?”丐
帮中有几人叫了起来:“辽狗凶残暴虐,胜过了毒蛇猛兽,和
我汉人大不相同。”赵钱孙只是冷笑,并不答话。智光续道:
“那辽人哭了一会,抱起他儿子尸身看了一会,将婴尸放在他
母亲怀中,走到带头大哥身前,大声喝骂。带头大哥毫不屈
服,向他怒目而视,只是苦于被点了穴道,说不出半句话来。
那辽人突然间仰天长啸,从地下拾起一柄短刀,在山峰的石
壁上划起字来,其时天色已黑,我和他相距又远,瞧不见他
写些什么。”
赵钱孙道:“他刻划的是契丹文字,你便瞧见了,也不识
得。”
智光道:“不错,我便瞧见了,也不识得。那时四下里察
静无声,但听得石壁上嗤嗤声响,石屑落地的声音竟也听得
见,我自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
听得当的一声,他掷下短刀,俯身抱起他妻子和儿子的尸身,
走到崖边,涌身便往深谷中跳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里,都是“啊”的一声,谁也料想不到竟会
有此变故。
智光大师道:“众位此刻听来,犹觉诧异,当时我亲眼瞧
见,实是惊讶无比。我本想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在辽国必定
身居高位,此次来中原袭击少林寺,他就算不是大首领,也
必是众武士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擒住了我们的带头大哥
和汪帮主,将余人杀得一干二净,大获全胜,自必就此乘胜
而进,万万想不到竟会跳崖自尽。
“我先前来到这谷边之时,曾向下张望,只见云锁雾封,
深不见底,这一跳将下去,他武功虽高,终究是血肉之躯,如
何会有命在?我一惊之下,忍不住叫了出来。
“哪知奇事之中,更有奇事,便在我一声惊呼之时,忽然
间‘哇哇’两声婴儿的啼哭,从乱石谷中传了上来,跟着黑
黝黝一件物事从谷中飞上,拍的一声轻响,正好跌在汪帮主
身上。婴儿啼哭之声一直不止,原来跌在汪帮主身上的正是
那个婴儿。那时我恐惧之心已去,从树上纵下,奔到汪帮主
身前看时,只见那契丹婴儿横卧在他腹上,兀自啼哭。
“我想了一想,这才明白。原来那契丹少妇被杀,她儿子
摔在地下,只是闭住了气,其实未死。那辽人哀痛之余,一
摸婴儿的口鼻已无呼吸,只道妻儿俱丧,于是抱了两具尸体
投崖自尽。那婴儿一经震荡,醒了过来,登时啼哭出声。那
辽人身手也真了得,不愿儿子随他活生生的葬身谷底,立即
将婴儿抛了上来,他记得方位距离,恰好将婴儿投在汪帮主
腹上,使孩子不致受伤。他身在半空,方始发觉儿子未死,立
时还掷,心思固转得极快,而使力之准更不差厘毫,这样的
机智,这样的武功,委实可怖可畏。
“我眼看众兄弟惨死,哀痛之下,提起那个契丹婴儿,便
想将他往山石上一摔,撞死了他。正要脱手掷出,只听得他
又大声啼哭,我向他瞧去,只见他一张小脸胀得通红,两只
漆黑光亮的大眼正也在向我瞧着。我这眼若是不瞧,一把摔
死了他,那便万事全休。但我一看到他可爱的脸庞,说什么
也下不了这毒手,心想:‘欺侮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儿,那算是
什么男子汉、大丈夫。’”
群丐中有人插口道:“智光大师,辽狗杀我汉人同胞,不
计其数。我亲眼见到辽狗手持长矛,将我汉人的婴儿活生生
的挑在矛头,骑马游街,耀武扬威。他们杀得,咱们为什么
杀不得?”
智光大师叹道:“话是不错,但常言道,恻隐之心,人皆
有之。这一日我见到这许多人惨死,实不能再下手杀这婴儿。
你们说我做错了事也好,说我心肠太软也好,我终究留下了
这婴儿的性命。
“跟着我便想去解开带头大哥和汪帮主的穴道。一来我本
事低微,而那契丹人的踢穴功又太特异,我抓拿打拍,按捏
敲摩,推血过宫,松筋揉肌,只忙得全身大汗,什么手法都
用遍了,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始终不能动弹,也不能张口说话。
我无法可施,生怕契丹人后援再到,于是牵过三匹马来,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分别抱上马背。我自己乘坐一匹,抱了那
契丹婴儿,牵了两匹马,连夜回进雁门关,找寻跌打伤科医
生疗治解穴,却也解救不得。幸好到第二日晚间,满得十二
个时辰,两位被封的穴道自行解开了。
“带头大哥和汪帮主记挂着契丹武士袭击少林寺之事,穴
道一解,立即又赶出雁门关察看。但见遍地血肉尸骸,仍和
昨日傍晚我离去时一模一样。我探头到乱石谷向下张望,也
瞧不见什么端倪。当下我们三人将殉难众兄弟的尸骸埋葬了,
查点人数,却见只有一十七具。本来殉难的共有一十八人,怎
么会少了一具呢?”他说到此处,眼光向赵钱孙望去。
赵钱孙苦笑道:“其中一具尸骸活了转来,自行走了,至
今行尸走肉,那便是我‘赵钱孙李,周吴郑王’。”
智光道:“但那时咱三人也不以为异,心想混战之中,这
位仁兄掉入了乱石谷内,那也甚是平常。我们埋葬了殉难的
诸兄弟后,余愤未泄,将一众契丹人的尸体提起来都投入了
乱石谷中。
“带头大哥忽向汪帮主道:‘剑通兄,那契丹人若要杀了
咱二人,当真易如反掌,何以只踢了咱们穴道,却留下了性
命?’汪帮主道:‘这件事我也苦思不明。咱二人是领头的,杀
了他的妻儿,按理说,他自当赶尽杀绝才是。’
“三人商量不出结果。带头大哥道:‘他刻在石壁上的文
字,或许含有什么深意。’苦于我们三人都不识契丹文字,带
头大哥掏些溪水来,化开了地下凝血,涂在石壁上,然后撕
下白袍衣襟,将石壁的文字拓了下来。那些契丹文字深入石
中,几及两寸,他以一柄短刀随意刻划而成,单是这份手劲,
我看便已独步天下,无人能及。三人只瞧得暗暗惊诧,追思
前一日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回到关内,汪帮主找到了一
个牛马贩子,那人常往辽国上京贩马,识得契丹文字,将那
白布拓片给他一看。他用汉文译了出来,写在纸上。”
他说到这里,抬头向天,长叹了一声,续道:“我们三人
看了那贩子的译文后,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实是难以相信。
但那契丹人其时已决意自尽,又何必故意撒谎?我们另行又
去找了一个通契丹文之人,叫他将拓片的语句口译一遍,意
思仍是一样。唉,倘若真相确是如此,不但殉难的十七名兄
弟死得冤枉,这些契丹人也是无辜受累,而这对契丹人夫妇,
我们更是万分的对他们不起了。”
众人急于想知道石壁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却听他迟迟
不说,有些性子急躁之人便问:“那些字说些什么?”“为什么
对他们不起?”“那对契丹夫妇为什么死得冤枉?”
智光道:“众位朋友,非是我有意卖关子,不肯吐露这契
丹文字的意义。倘若壁上文字确是实情,那么带头大哥、汪
帮主和我的所作所为,确是大错特错,委实无颜对人。我智
光在武林中只是个无名小卒,做错了事,不算什么,但带头
大哥和汪帮主是何等的身分地位?何况汪帮主已然逝世,我
可不能胡乱损及他二位的声名,请恕我不能明言。”
丐帮前任帮主汪剑通威名素重,于乔峰、诸长老、诸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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