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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39 金庸(现代)
赤霞庄的庄主,邀我到他庄上去大饮三日。众位兄弟,这等
人物,你们说是如何?是不是好朋友?”
吴长风大声道:“这公冶乾是好汉子,好朋友!帮主,什
么时候你给我引见引见。”他也不想自己犯上作乱,已成阶下
之囚,转眼间便要受刑处死,听到有人说起英雄好汉,不禁
便起结交之心。乔峰微微一笑,心下暗暗叹息:“吴长风豪迈
痛快,不意牵连在这场逆谋之中。”宋长老问道:“帮主,后
来怎样?”
乔峰道:“我和公冶乾告别之后,便赶路向无锡来,行到
二更时分,忽听到有两个人站在一条小桥上大声争吵。其时
天已全黑,居然还有人吵之不休,我觉得奇怪,上前一看,只
见那条小桥是条独木桥,一端站着个黑衣汉子,另一端是个
乡下人,肩头挑着一担大粪,原来是两人争道而行。那黑衣
汉子叫乡下人退回去,说是他先到桥头。乡下人说他挑了粪
担,没法退回,要黑衣汉子退回去。黑衣汉子道:‘咱们已从
初更耗到二更,便再从二更耗到天明。我还是不让。’乡下人
道:‘你不怕我的粪担臭,就这么耗着。’黑衣汉子道:‘你肩
头压着粪担,只要不怕累,咱们就耗到底了。’
“我见了这副情形,自是十分好笑,心想:‘这黑衣汉子
的脾气当真古怪,退后几步,让他一让,也就是了,和这个
挑粪担的乡下人这么面对面的干耗,有什么味道?听他二人
的说话,显是已耗了一个更次。’我好奇心起,倒想瞧个结果
出来,要知道最后是黑衣汉子怕臭投降呢,还是乡下人累得
认输。我可不愿多闻臭气,在上风头远远站着。只听两人你
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江南土话,我也不大听得明白,总之
是说自己道理直。那乡下人当真有股狠劲,将粪担从左肩换
到右肩,又从右肩换到左肩,就是不肯退后一步。”
段誉望望王语嫣,又望望阿朱、阿碧,只见三个少女都
笑咪咪的听着,显是极感兴味,心想:“这当儿帮中大叛待决,
情势何等紧急,乔大哥居然会有闲情逸致来说这等小事。这
些故事,王姑娘她们自会觉得有趣,怎地乔大哥如此英雄了
得,竟也自童心犹存?”
不料丐帮数百名帮众,人人都肃静倾听,没一人以乔峰
的言语为无聊。
乔峰又道:“我看了一会,渐渐惊异起来,发觉那黑衣汉
子站在独木桥上,身形不动如山,竟是一位身负上乘武功之
士。那挑粪的乡下人则不过是个常人,虽然生得结实壮健,却
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我越看越是奇怪,寻思:这黑衣汉子
武功如此了得,只消伸出一个小指头,便将这乡下人连着粪
担,一起推入了河中,可是他却全然不使武功。像这等高手,
照理应当涵养甚好,就算不愿让了对方,那么轻轻一纵,从
那乡下人头顶飞跃而过,却又何等容易?他偏偏要跟这乡下
人怄气,真正好笑!
“只听那黑衣汉子提高了嗓子大声说道:‘你再不让我,我
可要骂人了!’乡下人道:‘骂人就骂人。你会骂人,我不会
骂么?’他居然抢先出口,大骂起来。黑衣汉子便跟他对骂。
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各种古里古怪的污言秽语都骂将出
来。这些江南骂人的言语,我十句里也听不懂半句。堪堪骂
了小半个时辰,那乡下人已累得筋疲力尽,黑衣汉子内力充
沛,仍是神定气足。我见那乡下人身子摇晃,看来过不到一
盏茶时分,便要摔入河了。
“突然之间,那乡下人将手伸入粪桶,抓起一把粪水,向
黑衣汉子夹头夹脸掷了过去。黑衣人万料不到他竟会使泼,
‘啊哟’一声,脸上口中已被他掷满粪水。我暗叫:‘糟糕,这
乡下人自寻死路,却又怪得谁来?’眼见那黑衣汉子大怒之下,
手掌一起,便往乡下人的头顶拍落。”
段誉耳中听的是乔峰说话,眼中却只见到王语嫣樱口微
张,极是关注。一瞥眼间,只见阿朱与阿碧相顾微笑,似乎
浑不在意。
只听乔峰继续道:“这变故来得太快,我为了怕闻臭气,
站在十数丈外,便想去救那乡下人,也已万万不及。不料那
黑衣汉子一掌刚要击上那乡下人的天灵盖,突然间手掌停在
半空,不再落下,哈哈一笑,说道:‘老兄,你跟我比耐心,
到底是谁赢了?’那乡下人也真惫懒,明明是他输了,却不肯
承认,说道:‘我挑了粪担,自然是你占了便宜。不信你挑粪
担,我空身站着,且看谁输谁赢?’那黑衣汉子道:‘也说的
是!’伸手从他肩头接过粪担,左臂伸直,手掌放在扁担中间,
平平托住。
“那乡下人见他只手平托粪担,臂与肩齐,不由得呆了,
只说:‘你……你……’黑衣汉子笑道:‘我就这么托着,不
许换手,咱们对耗,是谁输了,谁就喝干了这一担大粪。’那
乡下人见了他这等神功,如何再敢和他争闹,忙向后退,不
料心慌意乱,踏了个空,便向河中掉了下去。黑衣汉子伸出
右手,抓住了他衣领,右臂平举,这么左边托一担粪,右边
抓一个人,哈哈大笑,说道:‘过瘾,过瘾!’身子一纵,轻
轻落到对岸,将乡下人和粪担都放在地下,展开轻功,隐入
桑林之中而去。
“这黑衣汉子口中被泼大粪,若要杀那乡下人,只不过举
手之劳。就算不肯随便杀人,那么打他几拳,也是理所当然,
可是他毫不恃技逞强。这个人的性子确是有点儿特别,求之
武林之中,可说十分难得。众位兄弟,此事是我亲眼所见,我
和他相距甚远,谅他也未必能发见我的踪迹,以致有意做作。
像这样的人,算不算得是好朋友、好汉子?”
吴长老、陈长老、白长老等齐声道:“不错,是好汉子!”
陈长老道:“可惜帮主没问他姓名,否则也好让大伙儿知道,
江南武林之中,有这么一号人物。”
乔峰缓缓的道:“这位朋友,适才曾和陈长老交过手,手
背被陈长老的毒蝎所伤。”陈长老一惊,道:“是一阵风风波
恶!”乔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
段誉这才明白,乔峰所以详详细细的说这段轶事,旨在
叙述风波恶的性格,心想此人面貌丑陋,爱闹喜斗,原来天
性却极良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刚才王语嫣关心而朱碧
双姝相顾微笑,自因朱碧二女熟知风波恶的性情,既知莫名
其妙与人斗气者必是此君,而此君又决不会滥杀无辜。
只听乔峰说道:“陈长老,咱们丐帮自居为江湖第一大帮,
你是本帮的首要人物,身分名声,与江南一个武人风波恶自
不可同日而语。风波恶能在受辱之余不伤无辜,咱们丐帮的
高手,岂能给他比了下去?”陈长老面红过耳,说道:“帮主
教训得是,你要我给他解药,原来是为我声名身分着想。陈
孤雁不知帮主的美意,反存怨责之意,真如木牛蠢驴一般。”
乔峰道:“顾念本帮声名和陈长老的身分,此事尚在其次。咱
们学武之人,第一不可滥杀无辜。陈长老就算不是本帮的首
脑人物,不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耆宿,那也不能不问青红皂
白的取人性命啊!”陈长老低头说道:“陈孤雁知错了。”
乔峰见这一席话居然说服了四大长老中最为桀傲不驯的
陈孤雁,心下甚喜,缓缓的道:“那公冶乾豪迈过人,风波恶
是非分明,包不同潇洒自如,这三位姑娘也都温文良善。这
些人不是慕容公子的下属,便是他的戚友。常言说得好:物
以类聚,人以群分。众位兄弟请平心静气的想一想:慕容公
子相交相处的都是这么一干人,他自己能是大奸大恶、卑鄙
无耻之徒么?”
丐帮高手大都重意气、爱朋友,听了均觉有理,好多人
出声附和。
全冠清却道:“帮主,依你之见,杀害马副帮主的,决计
不是慕容复了?”
乔峰道:“我不敢说慕容复定是杀害马副帮主的凶手,却
也不敢说他一定不是凶手。报仇之事,不必急在一时。我们
须当详加访查,查明是慕容复,自当抓了他来为马副帮主报
仇雪恨,如查明不是他,终须捉到真凶为止。倘若单凭胡乱
猜测,竟杀错了好人,真凶却逍遥自在,暗中偷笑丐帮胡涂
无能,咱们不但对不起被错杀了的冤枉之人,对不起马副帮
主,也败坏了我丐帮响当当的名头。众兄弟走到江湖之上,给
人讥笑嘲骂,滋味好得很吗?”
丐帮群雄听了,尽皆动容。传功长老一直没出声,这时
伸手摸着颔下稀稀落落的胡子,说道:“这话有理。当年我错
杀了一个无辜好人,至今耿耿,唔,至今耿耿!”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咱们所以叛你,皆因误信人言,
只道你与马副帮主不和,暗里勾结姑苏慕容氏下手害他。种
种小事凑在一起,竟不由得人不信。现下一想,咱们实在太
过胡涂。白长老,你请出法刀来,依照帮规,咱们自行了断
便是。”
白世镜脸如寒霜,沉声道:“执法弟子,请本帮法刀。”
他属下九名弟子齐声应道:“是!”每人从背后布袋中取
出一个黄布包袱,打开包袱,取出一柄短刀。九柄精光灿然
的短刀并列在一起,一样的长短大小,火光照耀之下,刀刃
上闪出蓝森森的光彩,一名执法弟子捧过一段树木,九人同
时将九柄短刀插入了木中,随手而入,足见九刀锋锐异常。九
人齐声叫道:“法刀齐集,验明无误。”
白世镜叹了口气,说道:“宋奚陈吴四长老误信人言,图
谋叛乱,危害本帮大业,罪当一刀处死。大智分舵舵主全冠
清,造谣惑众,鼓动内乱,罪当九刀处死。参与叛乱的各舵
弟子,各领罪责,日后详加查究,分别处罚。”
他宣布了各人罪刑,众人都默不作声。江湖上任何帮会,
凡背叛本帮、谋害帮主的,理所当然的予以处死,谁都不会
有什么异言。众人参与图谋之时,原已知道这个后果。
吴长风大踏步上前,对乔峰躬身说道:“帮主,吴长风对
你不起,自行了断。盼你知我胡涂,我死之后,你原谅了吴
长风。”说着走到法刀之前,大声道:“吴长风自行了断,执
法弟子松绑。”一名执法弟子道:“是!”上前要去解他的绑缚,
乔峰喝道:“且慢!”
吴长风登时脸如死灰,低声道:“帮主,我罪孽太大,你
不许我自行了断?”
丐帮规矩,犯了帮规的人倘若自行了断,则死后声名无
污,罪行劣迹也决不外传,江湖上若有人数说他的恶行,丐
帮反而会出头干涉。武林中好汉谁都将名声看得极重,不肯
令自己死后的名字尚受人损辱,吴长风见乔峰不许他自行了
断,不禁愧惶交集。
乔峰不答,走到法刀之前,说道:“十五年前,契丹国入
侵雁门关,宋长老得知讯息,三日不食,四晚不睡,星夜赶
回,报知紧急军情,途中连毙九匹好马,他也累得身受内伤,
口吐鲜血。终于我大宋守军有备,契丹胡骑不逞而退。这是
有功于国的大事,江湖上英雄虽然不知内中详情,咱们丐帮
却是知道的。执法长老,宋长老功劳甚大,盼你体察,许他
将功赎罪。”
白世镜道:“帮主代宋长老求情,所说本也有理。但本帮
帮规有云:‘叛帮大罪,决不可赦,纵有大功,亦不能赎。以
免自恃有功者骄横生事,危及本帮百代基业。’帮主,你的求
情于帮规不合,咱们不能坏了历代帮主传下来的规矩。”
宋长老惨然一笑,走上两步,说道:“执法长老的话半点
也不错。咱们既然身居长老之位,哪一个不是有过不少汗马
功劳?倘若人人追论旧功,那么什么罪行都可犯了。帮主,请
你见怜,许我自行了断。”只听得喀喀两声响,缚在他手腕上
的牛筋已被崩断。
群丐尽皆动容。那牛筋又坚又韧,便是用钢刀利刃斩割,
一时也未必便能斫断,宋长老却于举手之间便即崩断,不愧
为丐帮四大长老之首。宋长老双手一脱束缚,伸手便去抓面
前的法刀,用以自行了断。不料一股柔和的内劲逼将过来,他
手指和法刀相距尺许,便伸不过去,正是乔峰不令他取刀。
宋长老惨然变色,叫道:“帮主,你……”乔峰一伸手,
将左首第一柄法刀拔起。宋长老道:“罢了,罢了,我起过杀
害你的念头,原是罪有应得,你下手罢!”眼前刀光一闪,噗
的一声轻响,只见乔峰将法刀戳入了他自己左肩。
群丐“啊”的一声大叫,不约而同的都站起身来。段誉
惊道:“大哥,你!”连王语嫣这局外之人,也是为这变故吓
得花容变色,脱口叫道:“乔帮主,你不要……”
乔峰道:“白长老,本帮帮规之中,有这么一条:‘本帮
弟子犯规,不得轻赦,帮主欲加宽容,亦须自流鲜血,以洗
净其罪。’是也不是?”
白世镜脸容仍是僵硬如石,缓缓的道:“帮规是有这么一
条,但帮主自流鲜血,洗人之罪,亦须想想是否值得。”
乔峰道:“只要不坏祖宗遗法,那就好了。”转过身来,对
着奚长老道:“奚长老当年指点我的武功,虽无师父之名,却
有师父之实。这尚是私人的恩德。想当年汪帮主为契丹国五
大高手设伏擒获,囚于祁连山黑风洞中,威逼我丐帮向契丹
降服。汪帮主身材矮胖,奚长老与之有三分相似,便乔装汪
帮主的模样,甘愿代死,使汪帮主得以脱险。这是有功于国
家和本帮的大事,本人非免他的罪名不可。”说着拔起第二柄
法刀,轻轻一挥,割断奚长老腕间的牛筋,跟着回手一刀,将
这柄法刀刺入了自己肩头。
他目光缓缓向陈长老移去。陈长老性情乖戾,往年做了
对不起家门之事,变名出亡,老是担心旁人揭他疮疤,心中
忌惮乔峰精明,是以和他一直疏疏落落,并无深交,这时见
乔峰的目光瞧来,大声道:“乔帮主,我跟你没什么交情,平
时得罪你的地方太多,不敢要你流血赎命。”双臂一翻,忽地
从背后移到了身前,只是手腕仍被牛筋牢牢缚着。原来他的
“通臂拳功”已练到了出神入化之境,一双手臂伸缩自如,身
子一蹲,手臂微长,已将一柄法刀抢在手中。
乔峰反手擒拿,轻轻巧巧的抢过短刀,朗声道:“陈长老,
我乔峰是个粗鲁汉子,不爱结交为人谨慎、事事把细的朋友,
也不喜欢不爱喝酒、不肯多说多话、大笑大吵之人,这是我
天生的性格,勉强不来。我和你性情不投,平时难得有好言
好语。我也不喜马副帮主的为人,见他到来,往往避开,宁
可去和一袋二袋的低辈弟子喝烈酒、吃狗肉。我这脾气,大
家都知道的。但如你以为我想除去你和马副帮主,那可就大
错而特错了。你和马副帮主老成持重,从不醉酒,那是你们
的好处,我乔峰及你们不上。”说到这里,将那法刀插入了自
己肩头,说道:“刺杀契丹国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的大功劳,
旁人不知,难道我也不知么?”
群丐之中登时传出一阵低语之声,声音中混着惊异、佩
服和赞叹。原来数年前契丹国大举入侵,但军中数名大将接
连暴毙,师行不利,无功而返,大宋国免除了一场大灾。暴
毙的大将之中,便有左路副元帅耶律不鲁在内。丐帮中除了
最高的几位首脑人物,谁也不知道这是陈长老所建的大功。
陈长老听乔峰当众宣扬自己的功劳,心下大慰,低声说
道:“我陈孤雁名扬天下,深感帮主大恩大德。”
丐帮一直暗助大宋抗御外敌,保国护民,然为了不令敌
人注目,以致全力来攻打丐帮,各种谋干不论成败,都是做
过便算,决不外泄,是以外间多不知情,即令本帮之中,也
是尽量守秘。陈孤雁一向倨傲无礼,自恃年纪比乔峰大,在
丐帮中的资历比乔峰久,平时对他并不如何谦敬。群丐众所
周知,这时见帮主居然不念旧嫌,代他流血洗罪,无不感动。
乔峰走到吴长风身前,说道:“吴长老,当年你独守鹰愁
峡,力抗西夏‘一品堂’的高手,使其行刺杨家将的阴谋无
法得逞。单凭杨元帅赠给你的那面‘记功金牌’,便可免了你
今日之罪。你取出来给大家瞧瞧罢!”吴长风突然间满脸通红,
神色忸怩不安,说道:“这个……这个……”乔峰道:“咱们
都是自己兄弟,吴长老有何为难之处,尽说不妨。”吴长风道:
“我那面记功金牌嘛,不瞒帮主说,是……这个……这个……
已经不见了。”乔峰奇道:“如何会不见了?”
吴长风道:“是自己弄丢了的。嗯……”他定了定神,大
声道:“那一天我酒瘾大发,没钱买酒,把金牌卖了给金铺子
啦。”乔峰哈哈大笑,道:“爽快,爽快,只是未免对不起杨
元帅了。”说着拔起一柄法刀,先割断了吴长风腕上的牛筋,
跟着插入自己左肩。
吴长风大声道:“帮主,你大仁大义,吴长风这条性命,
从此交了给你。人家说你这个那个,我再也不信了。”乔峰拍
拍他的肩头,笑道:“咱们做叫化子的,没饭吃,没酒喝,尽
管向人家讨啊,用不着卖金牌。”吴长风笑道:“讨饭容易讨
酒难。人家都说:‘臭叫化子,吃饱了肚子还想喝酒,太不成
话了!不给,不给。’”
群丐听了,都轰笑起来。讨酒为人所拒,丐帮中不少人
都经历过,而乔峰赦免了四大长老的罪责,人人都是如释重
负。各人目光一齐望着全冠清,心想他是煽动这次叛乱的罪
魁祸首,乔峰便再宽宏大量,也决计不会赦他。
乔峰走到全冠清身前,说道:“全舵主,你有什么话说?”
全冠清道:“我所以反你,是为了大宋的江山,为了丐帮百代
的基业,可惜跟我说了你身世真相之人,畏事怕死,不敢现
身。你将我一刀杀死便是。”乔峰沉吟片刻,道:“我身世中
有何不对之处,你尽管说来。”全冠清摇头道:“我这时空口
说白话,谁也不信,你还是将我杀了的好。”
乔峰满腹疑云,大声道:“大丈夫有话便说,何必吞吞吐
吐,想说却又不说?全冠清,是好汉子,死都不怕,说话却
又有什么顾忌了?”
全冠清冷笑道:“不错,死都不怕,天下还有什么事可怕,
姓乔的,痛痛快快,一刀将我杀了。免得我活在世上,眼看
大好丐帮落入胡人手中,我大宋的锦绣江山,更将沦亡于夷
狄。”乔峰道:“大好丐帮如何会落入胡人手中?你明明白白
说来。”全冠清道:“我这时说了,众兄弟谁也不信,还道我
全冠清贪生怕死,乱嚼舌根。我早已拚着一死,何必死后再
落骂名。”
白世镜大声道:“帮主,这人诡计多端,信口胡说一顿,
只盼你也饶了他的性命,执法弟子,取法刀行刑。”
一名执法弟子应道:“是!”迈步上前,拔起一柄法刀,走
到全冠清身前。
乔峰目不转睛凝视着全冠清的脸色,只见他只有愤愤不
平之容,神色间既无奸诈谲狯,亦无畏惧惶恐,心下更是起
疑,向那执法弟子道:“将法刀给我。”那执法弟子双手捧刀,
躬身呈上。
乔峰接过法刀,说道:“全舵主,你说知道我身世真相,
又说此事与本帮安危有关,到底真相如何,却又不敢吐实。”
说到这里,将法刀还入包袱中包起,放入自己怀中,说道:
“你煽动叛乱,一死难免,只是今日暂且寄下,待真相大白之
后,我再亲自杀你。乔峰并非一味婆婆妈妈的买好示惠之辈,
既决心杀你,谅你也逃不出我的手掌。你去罢,解下背上布
袋,自今而后,丐帮中没了你这号人物。”
所谓“解下背上布袋”,便是驱逐出帮之意。丐帮弟子除
了初入帮而全无职司者之外,每人背上均有布袋,多则九袋,
少则一袋,以布袋多寡而定辈份职位之高下。全冠清听乔峰
命他解下背上布袋,眼光中陡然间露出杀气,一转身便抢过
一柄法刀,手腕翻处,将刀尖对准了自己胸口。江湖上帮会
中人被逐出帮,实是难以形容的奇耻大辱,较之当场处死,往
往更加令人无法忍受。
乔峰冷冷的瞧着他,看他这一刀是否戳下去。
全冠清稳稳持着法刀,手臂绝不颤抖,转头向着乔峰。两
人相互凝视,一时之间,杏子林中更无半点声息。全冠清忽
道:“乔峰,你好泰然自若!难道你自己真的不知?”乔峰道:
“知道什么?”
全冠清口唇一动,终于并不说话,缓缓将法刀放还原处,
再缓缓将背上布袋一只只的解了下来,恭恭敬敬的放在地下。
眼见全冠清解到第五只布袋时,忽然马蹄声响,北方有
马匹急奔而来,跟着传来一两声口哨。群丐中有人发哨相应,
那乘马越奔越快,渐渐驰近。吴长风喃喃的道:“有什么紧急
变故?”那乘马尚未奔到,忽然东首也有一乘马奔来,只是相
距尚远,蹄声隐隐,一时还分不清驰向何方。
片刻之间,北方那乘马已奔到了林外,一人纵马入林,翻
身下鞍。那人宽袍大袖,衣饰甚是华丽,他极迅速的除去外
衣,露出里面鸠衣百结的丐帮装束。段誉微一思索,便即明
白:丐帮中人乘马驰骤,极易引人注目,官府中人往往更会
查问干涉,但传报紧急讯息之人必须乘马,是以急足信使便
装成富商大贾的模样,但里面仍服鸠衣,不敢忘本。
那人走到大信分舵舵主跟前,恭恭敬敬的呈上一个小小
包裹,说道:“紧急军情……”只说了这四个字,便喘气不已,
突然之间,他乘来的那匹马一声悲嘶,滚倒在地,竟是脱力
而死。那信使身子摇晃,猛地扑倒。显而易见,这一人一马
长途奔驰,都已精疲力竭。
大信舵舵主认得这信使是本舵派往西夏刺探消息的弟子
之一。西夏时时兴兵犯境,占土扰民,只为害不及契丹而已,
丐帮常有谍使前往西夏,刺探消息。他见这人如此奋不顾身,
所传的讯息自然极为重要,且必异常紧急,当下竟不开拆,捧
着那小包呈给乔峰,说道:“西夏紧急军情。信使是跟随易大
彪兄弟前赴西夏的。”
乔峰接过包裹,打了开来,见里面裹着一枚蜡丸。他捏
碎蜡丸,取出一个纸团,正要展开来看,忽听得马蹄声紧,东
首那乘马已奔入林来。马头刚在林中出现,马背上的乘客已
飞身而下,喝道:“乔峰,蜡丸传书,这是军情大事,你不能
看。”
众人都是一惊,看那人时,只见他白须飘动,穿着一身
补钉累累的鸠衣,是个年纪极高的老丐。传功、执法两长老
一齐站起身来,说道:“徐长老,何事大驾光临?”
群丐听得徐老长到来,都是耸然动容。这徐老长在丐帮
中辈份极高,今年已八十七岁,前任汪帮主都尊他一声“师
伯”,丐帮之中没一个不是他的后辈。他退隐已久,早已不问
世务。乔峰和传功、执法等长老每年循例向他请安问好,也
只是随便说说帮中家常而已。不料这时候他突然赶到。而且
制止乔峰阅看西夏军情,众人自是无不惊讶。
乔峰立即左手一紧,握住纸团,躬身施礼,道:“徐长老
安好!”跟着摊开手掌,将纸团送到徐长老面前。
乔峰是丐帮帮主,辈份虽比徐长老为低,但遇到帮中大
事,终究是由他发号施令,别说徐长老只不过是一位退隐前
辈,便是前代的历位帮主复生,那也是位居其下。不料徐长
老不许他观看来自西夏的军情急报,他竟然毫不抗拒,众人
尽皆愕然。
徐长老说道:“得罪!”从乔峰手掌中取过纸团,握在左
手之中,随即目光向群丐团团扫去,朗声说道:“马大元马兄
弟的遗孀马夫人即将到来,向诸位有所陈说,大伙儿待她片
刻如何?”群丐都眼望乔峰,瞧他有何话说。
乔峰满腹疑团,说道:“假若此事关连重大,大伙儿等候
便是。”徐长老道:“此事关连重大。”说了这六字,再也不说
什么,向乔峰补行参见帮主之礼,便即坐在一旁。
段誉心下嘀咕,又想乘机找些话题和王语嫣说说,向她
低声道:“王姑娘,丐帮中的事情真多。咱们且避了开去呢,
还是在旁瞧瞧热闹?”王语嫣皱眉道:“咱们是外人,本不该
参预旁人的机密大事,不过……不过……他们所争的事情跟
我表哥有关,我想听听。”段誉附和道:“是啊,那位马副帮
主据说是你表哥杀的,遗下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想必十分
可怜。”王语嫣忙道:“不!不!马副帮主不是我表哥杀的,乔
帮主不也这么说吗?”
这时马蹄声又作,两骑马奔向杏林而来。丐帮在此聚会,
路旁固然留下了记号,附近更有人接引同道,防敌示警。
众人只道其中一人必是马大元的寡妻,哪知马上乘客却
是一个老翁,一个老妪,男的身裁矮小,而女的甚是高大,相
映成趣。
乔峰站起相迎,说道:“太行山冲霄洞谭公、谭婆贤伉俪
驾到,有失远迎,乔峰这里谢过。”徐长老和传功、执法等六
长老一齐上前施礼。
段誉见了这等情状,料知这谭公、谭婆必是武林中来头
不小的人物。
谭婆道:“乔帮主,你肩上插这几把玩意干什么啊?”手
臂一扬,立时便将他肩上四柄法刀拔了下来,手法快极。她
这一拔刀,谭公即刻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盒,打开盒盖,伸指
沾些药膏,抹在乔峰肩头。金创药一涂上,创口中如喷泉般
的鲜血立时便止。谭婆拔刀手法之快,固属人所罕见,但终
究是一门武功,然谭公取盒、开盖、沾药、敷伤、止血,几
个动作干净利落,虽然快得异常,却人人瞧得清清楚楚,真
如变魔术一般,而金创药止血的神效,更是不可思议,药到
血停,绝不迟延。
乔峰见谭公、谭婆不问情由,便替自己拔刀治伤,虽然
微嫌鲁莽,却也好生感激,口中称谢之际,只觉肩头由痛变
痒,片刻间便疼痛大减,这金创药的灵效,不但从未经历,抑
且闻所未闻。
谭婆又问:“乔帮主,世上有谁这么大胆,竟敢用刀子伤
你?”乔峰笑道:“是我自己刺的。”谭婆奇道:“为什么自己
刺自己,活得不耐烦了么?”乔峰微笑道:“我自己刺着玩儿
的,这肩头皮粗肉厚,也伤不到筋骨。”
宋奚陈吴四长老听乔峰替自己隐瞒真相,不由得既感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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