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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17 金庸(现代)
伏有一门上乘内功,你倒从头至尾的走一遍看。”段誉应道:
“是!”微一凝思,一步步的走将起来。保定帝、段正淳、高
昇泰等都是内功深厚之人,但于这步法的奥妙,却也只能看
出了二三成。段誉六十四卦走完,刚好绕了一个大圈,回归
原地。
保定帝喜道:“好极!这步法天下无双,吾儿实是遇上了
极难得的福缘。你母亲今日回府。吾儿陪娘多喝一杯罢。”转
头向皇后道:“咱们回去了罢!”皇后站起身来,应道:“是!”
段正淳等恭送皇帝、皇后起驾回宫,直送回镇南王府的
牌楼之外。
七 无计悔多情
段正淳等回到府中,内堂张宴。一桌筵席除段正淳夫妇
和段誉之外,便是木婉清一人,在旁侍候的宫婢倒有十七八
人。木婉清一生之中,又怎见过如此荣华富贵的气象?每一
道菜都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她见镇南王夫妇将自己视作
家人,俨然是两代夫妇同席欢叙,自是芳心窃喜。
段誉见母亲对父亲的神色仍是冷冷的,既不喝酒,也不
吃荤,只挟些素菜来吃,便斟了一杯酒,双手捧着站起,说
道:“妈,儿子敬你一杯。恭贺你跟爹爹团聚,咱三人得享天
伦之乐。”玉虚散人道:“我不喝酒。”段誉又斟了一杯,向木
婉清使个眼色,道:“木姑娘也敬你一杯。”木婉清捧着酒杯
站起来。
玉虚散人心想对木婉清不便太过冷淡,便微微一笑,说
道:“姑娘,我这个孩儿淘气得紧,爹娘管他不住,以后你得
帮我管管他才是。”木婉清道:“他不听话,我便老大耳括子
打他。”玉虚散人嗤的一笑,斜眼向丈夫瞧去。段正淳笑道:
“正该如此。”
玉虚散人伸左手去接木婉清手中的酒杯。烛光之下,木
婉清见她素手纤纤,晶莹如玉,手背上近腕处有块殷红如血
的红记,不由得全身一震,颤声道:“你……你的名字……可
叫作刀白凤?”玉虚散人笑道:“我这姓氏很怪,你怎么知道?”
木婉清颤声问:“你……你便是刀白凤?你是摆夷女子,从前
是使软鞭的,是不是?”玉虚散人见她神情有异,但仍不疑有
他,微笑道:“誉儿待你真好,连我的闺名也跟你说了。你的
郎君便有一半是摆夷人,难怪他也这么野。”木婉清道:“你
当真是刀白凤?”玉虚散人微笑道:“是啊!”
木婉清叫道:“师恩深重,师命难违!”右手一扬,两枚
毒箭向刀白凤当胸射去。
筵席之间,四人言笑晏晏,亲如家人,那料到木婉清竟
会突然发难?刀白凤的武功与木婉清本就差相仿佛,这时两
人相距极近,又是变起俄顷,猝不及防,眼看这两只毒箭势
非射中不可。段正淳坐在对席,是在木婉清背后,“啊哟”一
声叫,伸指急点,但这一指只能制住木婉清,却不能救得妻
子。
段誉曾数次见木婉清言谈间便飞箭杀人,她箭上喂的毒
药厉害非常,端的是见血封喉,一见她挥动衣袖,便知不妙,
他站在母亲身旁,苦于不会武功,无法代为挡格,当即脚下
使出“凌波微步”,斜刺里穿到,挡在母亲身前,卜卜两声,
两枚毒箭正中他胸口。木婉清同时背心一麻,伏在桌上,再
也不能动弹。
段正淳应变奇速,飞指而出,连点段誉中箭处周围八处
穴道,使得毒血暂时不能归心,反手勾出,喀的一声,已卸
脱木婉清右臂关节,令她不能再发毒箭,然后拍开她穴道,厉
声道:“取解药来!”
木婉清颤声道:“我……我只要杀刀白凤,不是要害段
郎。”忍住右臂剧痛,左手忙从怀中取出两瓶解药,道:“红
的内服,白的外敷,快,快!迟了便不及相救。”
刀白凤见她对段誉的关切之情确是出于真心,已约略猜
到其中原由,夹手夺过解药,将两颗红色药丸喂入儿子口中,
白色的乃是药粉,她抓住箭尾,轻轻拔出两枝短箭,然后在
伤处敷上药粉。木婉清道:“谢天谢地,他……他性命无碍,
不然我……我……”
三人焦急万状,却不知段誉自食了万毒之王的“莽牯朱
蛤”之后,已然诸毒不侵,木婉清箭上剧毒奈何不得他丝毫,
就算不服解药,也是无碍。只是他中箭后胸口剧痛,这毒箭
中者立毙,他见得多了,只道自己这一次非死不可,惊吓之
下,昏倒在母亲怀中。
段正淳夫妇目不转瞬的望着伤口,见流出来的血顷刻间
便自黑转紫,自紫转红,这才同时吁了一口气,知道儿子的
性命已然保住。
刀白凤抱起儿子,送入他卧室之中,替他盖上了被,再
搭他脉息,只觉脉搏均匀有力,实无半分虚弱迹象,心下喜
慰,却又不禁诧异,于是又回暖阁中来。
段正淳问道:“不碍吧?”刀白凤不答,向木婉清道:“你
去跟修罗刀秦红棉说……”段正淳听到“修罗刀秦红棉”六
字,脸色一变,说:“你……你……”刀白凤不理丈夫,仍是
向着木婉清道:“你跟她说,要我性命,尽管光明正大的来要,
这等鬼蜮伎俩,岂不教人笑歪了嘴?”木婉清道:“我不知修
罗刀秦红棉是谁?”刀白凤奇道:“那么是谁叫你来杀我的?”
木婉清道:“是我师父。我师父叫我来杀两个人。第一个
便是你,她说你手上有一块红记,名叫刀白凤,是摆夷女子,
相貌很美,以软鞭作兵刃。她没……没说你是道姑打扮。我
见你使的兵刃是拂尘,又叫作玉虚散人,全没想到便是师父
要杀……要杀之人,更没想到你是段郎的妈妈……”说到这
里珠泪滚滚而下。
刀白凤道:“你师父叫你去杀的第二个人,是‘俏药叉’
甘宝宝?”木婉清道:“不,不!‘俏药叉’甘宝宝是我师叔。
她叫人送信给我师父,说是两个女子害苦了我师父一生,这
大仇非报不可……”刀白凤道:“啊,是了。那另一个女子姓
王,住在苏州,是不是?”木婉清奇道:“是啊!你怎知道?我
和师父先去苏州杀她,这坏女人手下奴才真多,住的地方又
怪,我没见到她面,反给她手下的奴才一直追到大理来。”
段正淳低头听着,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刀白凤腮边突然滚下眼泪,向段正淳道:“望你好好管教
誉儿。我……我去了。”段正淳道:“凤凰儿,那都是过去的
事了,你何必放在心上?”刀白凤幽幽的道:“你不放在心上,
我却放在心上,人家也都放在心上。”突然间飞身而起,从窗
口跃了出去。
段正淳伸手拉她衣袖,刀白凤回手挥掌,向他脸上击去。
段正淳侧头避开,嗤的一声,已将她衣袖拉下了半截。刀白
凤转过头来,怒道:“你真要动武么?”段正淳道:“凤凰儿,
你……”刀白凤双足一登,跃到了对面屋上,跟着几个起伏,
已在十余丈外。
远远听得褚万里的声音喝道:“是谁?”刀白凤道:“是我。”
褚万里道:“啊,是王妃……”此后再无声息,自是去得远了。
段正淳悄立半晌,叹了口气,回入暖阁,见了木婉清脸
色惨白,却并不逃走,段正淳走近身去,喀的一声,接上了
关节。木婉清心想:“我发毒箭射他妻子,不知他要如何折磨
我?”却见他颓然坐入椅中,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声,便
喝干了,望着妻子跃出去的窗口,呆呆出神,过了半晌,又
慢慢斟了一杯酒,咕的一下又喝干了。这么自斟自饮,一连
喝了十二三杯,一壶干了,便从另一壶里斟酒,斟得极慢,但
饮得极快。
木婉清终于不耐烦了,叫道:“你要想甚么古怪惨毒的法
子整治我,快快下手!”
段正淳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向她凝视,隔了良久,缓
缓摇头,叹道:“真像,真像!我早该便瞧了出来,这般的模
样,这般的脾气……”
木婉清听得没头没脑的,问道:“你说甚么?胡说八道。”
段正淳不答,站起身来,忽地左掌向后斜劈,飕的一声
轻响,身后的一只红烛随掌风而熄,跟着右掌向后斜劈,又
是一只红烛陡然熄灭,如此连出五掌,劈熄了五只红烛,眼
光始终向前,出掌却行云流水,潇洒之极。
木婉清惊道:“这……这是‘五罗轻烟掌’,你怎么也会?”
段正淳苦笑道:“你师父教过你罢?”木婉清道:“我师父说,
这套掌法她决不传人,日后要带进棺材里去。”段正淳道:
“嗯,她说过决不传人,日后要带入土中?”木婉清道:“是啊!
不过师父当我不在面前之时,时常独个儿练,我暗中却瞧得
多了。”段正淳道:“她独自常常使这掌法?”木婉清点头道:
“是。师父每次练了这套掌法,便要发脾气骂我。你……你怎
么也会?似乎你使得比我师父还好。”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这‘五罗轻烟掌’,是我教你师
父的。”
木婉清吃了一惊,可是又不得不信,她见师父掌劈红烛
之时,往往一掌不熄,要劈到第二三掌方始奏功,决不如段
正淳这般随心所欲,挥洒自如,结结巴巴的道:“那么你是我
师父的师父,是我的太师父?”
段正淳摇头道:“不是!”以手支颐,轻轻自言自语:“她
每次练了掌法,便要发脾气,她说这掌法决不传人,要带进
棺材里去……”木婉清又问:“那么你……”段正淳摇摇手,
叫她别多问,隔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今年十八岁,是九
月间的生日,是不是?”木婉清跳起身来,奇道:“我的事你
甚么都知道,你到底是我师父甚么人?”
段正淳脸上满是痛苦之色,嘶哑着声音道:“我……我对
不起你师父。婉儿,你……”木婉清道:“为甚么?我瞧你这
个人挺和气、挺好的啊。”段正淳道:“你师父的名字,她没
跟你说么?”木婉清道:“我师父说她叫作‘幽谷客’,到底姓
甚么,叫甚么,我便不知道了。”段正淳喃喃的道:“幽谷客,
幽谷客……”蓦地里记起了杜甫那首“佳人”诗来,诗句的
一个个字似乎都在刺动他心:“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自
云良家子,零落依草木……夫婿轻薄儿,新人美如玉……但
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过了半晌,又问:“这许多年来,你师父怎生过日子?你
们住在哪里?”木婉清道:“我和师父住在一座高山背后的一
个山谷里,师父说那便叫作幽谷,直到这次,我们俩才一起
出来。”段正淳道:“你的爹娘是谁?你师父没跟你说过么?”
木婉清道:“我师父说,我是个给爹娘遗弃了的孤儿,我师父
将我从路边捡回来养大的。”段正淳道:“你恨你爹娘不恨?”
木婉清侧着头,轻轻咬着左手的小指头儿。
段正淳见着这等情景,心中酸楚不禁。木婉清见他两滴
清泪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不由得大是奇怪,问道:“你为甚么
哭了?”段正淳背转脸去,擦干了泪水,强笑道:“我哪里哭
了?多喝了几杯,酒气上涌。”木婉清不信,道:“我明明见
到你哭。女人才哭,男人也会哭么?我从来没见男人哭过,除
非是小孩儿。”
段正淳见她不明世事,更是难过,说道:“婉儿,日后我
要好好待你,方能补我一些过失。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
我一定尽力给你办到。”
木婉清箭射段夫人后,正自十分担忧,听到他这般说,喜
道:“我用箭射你夫人,你不怪我么?”段正淳道:“正如你说:
‘师恩深重,师命难违’,上代的事,与你并不相干。我自是
不怪你。只是你以后却不可再对我夫人无礼。”木婉清道:
“日后师父问起来,那怎么办?”
段正淳道:“你带我去见你师父,我亲自跟她说。”木婉
清拍手道:“好,好!”随即皱眉道:“我师父常说,天下男子
都是负心薄幸之徒,他从来不见男子的。”
段正淳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神色,问道:“你师父从来不
见男子?”木婉清道:“是啊,师父买米买盐,都叫梁阿婆去
买。有一次梁阿婆病了,叫她儿子代买了送来。师父很是生
气,叫他远远放在门外,不许他提进屋来。”
段正淳叹道:“红棉,红棉,你又何必如此自苦?”
木婉清道:“你又说‘红棉’了,到底‘红棉’是谁?”段
正淳微一踌躇,说道:“这件事不能永远瞒着你,你师父的真
名字,叫作秦红棉,她外号叫作修罗刀。”木婉清点头道:
“嗯,怪不得你夫人一见我发射短箭的手法,便恶狠狠的问我,
‘修罗刀秦红棉’是我甚么人。那时我可真的不知道,倒不是
有意撒谎。原来我师父叫作秦红棉,这名字挺美啊,不知她
干么不跟我说。”
段正淳道:“我适才弄痛了你的手臂,这时候还痛吗?”木
婉清见他神色温和慈祥,微笑道:“好得多了。咱们去瞧瞧……
瞧瞧你儿子,好不好?我怕箭上的毒性一时去不净。”段正淳
道:“好!”站起身来,又道:“你有甚么心愿,说给我听吧!”
木婉清突然满脸红晕,脸色颇为忸怩,低下了头道:“只
怕……只怕我射过你夫人,她……她恼了我。”段正淳道:
“咱们慢慢求她,或许她将来就不恼了。”木婉清道:“我本来
是不求人的,不过为了段郎,求求她也不打紧。”突然鼓起了
勇气,道:“镇南王,我说了我的心愿,你真的……真的一定
给我办到吗?”
段正淳道:“只须我力之所及,定要教你心愿得偿。”木
婉清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能赖。”段正淳脸现微笑,走到
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抚摸她头发,眼光中爱怜横溢,说道:
“我自然不赖。”木婉清道:“我和他的婚事,你要给我们作主,
不许他负心薄幸。”说了这句话,脸上神采焕发。
段正淳脸色大变,慢慢退开,坐倒在椅中,良久良久,一
言不发。木婉清感到情形不对,颤声道:“你……你不答允么?”
段正淳说道:“你决计不能嫁给誉儿。”他喉音涩滞,语气却
十分肯定。木婉清心中冰冷,凄然道:“为甚么?他……亲口
答应了我的。”段正淳只说:“冤孽,冤孽!”木婉清道:“他
如果不要我,我……我便杀了他,然后自杀。我……我在师
父面前立过誓的。”段正淳缓缓摇头,说道:“不能够的!”木
婉清急道:“我这就去问他,为甚么不能?”
段正淳道:“誉儿……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见木婉
清神色凄苦,便如十八年前秦红棉陡闻噩耗时一般,再也无
法忍耐,冲口说道:“你不能和誉儿成婚,也不能杀他。”木
婉清道:“为甚么?”段正淳道:“因为……因为……因为段誉
是你的亲哥哥!”
木婉清一对眼睛睁得大大地,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颤
声道:“甚……甚么?你说段郎是我哥哥?”段正淳道:“婉儿,
你知道你师父是你什么人?她是你的亲娘。我……我是你的
爹爹。”
木婉清又是惊恐,又是愤怒,脸上已无半分血色,顿足
叫道:“我不信!我不信!我……我不信!”
突然间窗外幽幽一声长叹,一个女子的声音说道:“婉儿,
咱们回家去罢!”木婉清蓦地回过身来,叫道:“师父!”窗子
呀的一声开了,窗外站着一个中年女子,尖尖的脸蛋,双眉
修长,相貌甚美,只是眼光中带着三分倔强,三分凶狠。
段正淳见到昔日的情人秦红棉突然现身,又是惊诧,又
是喜欢,叫道:“红棉,红棉,这几年来,我……我想得你好
苦。”
秦红棉叫道:“婉儿出来!这等负心薄幸之人的家里,片
刻也停留不得。”
木婉清见了师父和段正淳的神情,心底更是凉了,道:
“师父,他……他骗我,说你是我妈妈,说他是我……是我爹
爹。”秦红棉道:“你妈早已死了,你爹爹也死了。”
段正淳抢到窗口,柔声道:“红棉,你进来,让我多瞧你
一会儿。你从此别走了,咱俩永远厮守在一块。”秦红棉眼光
突然明亮,喜道:“你说咱俩永远厮守在一起,这话可是真的?”
段正淳道:“当真!红棉,我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你。”秦红棉
道:“你舍得刀白凤么?”段正淳踌躇不答,脸上露出为难的
神色。秦红棉道:“你要是可怜咱俩这女儿,那你就跟我走,
永远不许再想起刀白凤,永远不许再回来。”
木婉清听着他二人对答,一颗心不住的向下沉,向下沉,
双眼泪水盈眶,望出来师父和段正淳的面目都是模糊一片。她
知道眼前这两人确是自己亲身父母,硬要不信,也是不成。这
几日来情深爱重、魂牵梦萦的段郎,原来是自己同父异母的
哥哥,甚么鸳鸯比翼,白头偕老的心愿,霎时间化为云烟。
只听段正淳柔声道:“只不过我是大理国镇南王,总揽文
武机要,一天也走不开……”秦红棉厉声道:“十八年前你这
么说,十八年后的今天,你仍是这么说。段正淳啊段正淳,你
这负心薄幸的汉子,我……我好恨你……”
突然东边屋顶上拍拍拍三声击掌,西边屋顶也有人击掌
相应。跟着高昇泰和褚万里的声音同时叫了起来:“有刺客!
众兄弟各守原位,不得妄动。”
秦红棉喝道:“婉儿,你还不出来?”
木婉清应道:“是!”飞身跃出窗外,扑在这慈母兼为恩
师的怀中。
段正淳道:“红棉,你真的就此舍我而去吗?”说得甚是
凄苦。
秦红棉语音突转柔和,说道:“淳哥,你做了几十年王爷,
也该做够了。你随我去罢,从今而后,我对你千依百顺,决
不敢再骂你半句话,打你半下。这样可爱的女儿,难道你不
疼惜吗?”段正淳心中一动,冲口而出,道:“好,我随你去!”
秦红棉大喜,伸出右手,等他来握。
忽然背后一个女子的声音冷冷的道:“师姊,你……你又
上他当了。他哄得你几天,还不是又回来做他的王爷。”段正
淳心头一震,叫道:“宝宝,是你!你也来了。”
木婉清侧过头来,见说话的女子一身绿色绸衫,便是万
劫谷钟夫人、自己的师叔“俏药叉”甘宝宝。她身后站着四
人,一是叶二娘,一是云中鹤,第三个是去而复来的南海鳄
神,更令她大吃一惊的是第四人,赫然便是段誉,而南海鳄
神的一只大手却扣在他脖子里,似乎随时便可喀喇一响,扭
断他的脖子。木婉清叫道:“段郎,你怎么啦?”
段誉在床上养伤,迷迷糊糊中被南海鳄神跳进房来抱了
出去。他本来就没中毒,木婉清箭毒的厉害在毒不在箭,小
小箭伤,无足轻重,他一惊之下,神智便即清醒,在暖阁窗
外听到了父亲与木婉清、秦红棉三人的说话,虽然没听得全,
却也揣摸了个十之八九。他听木婉清仍叫自己为“段郎”,心
中一酸,说道:“妹子,以后咱兄妹相亲相爱,那……那也是
一样。”
木婉清怒道:“不,不是一样。你是第一个见我脸的男人。”
但想到自己和他同是段正淳所生,兄妹终究不能成亲,倘若
世间有人阻挠她的婚事,尽可一箭射杀,现下拦在这中间的
却是冥冥中的天意,任你多高的武功,多大的权势,都是不
可挽回,霎时之间但觉万念俱灰,双足一顿,向外疾奔。
秦红棉急叫:“婉儿,你到哪里去?”
木婉清连师父也不睬了,说道:“你害了我,我不理你。”
奔得更加快了。
王府中一名卫士双手一拦,喝问:“是谁?”木婉清毒箭
射出,正中那卫士咽喉。她脚下丝毫不停,顷刻间没入了黑
暗之中。
段正淳见儿子为南海鳄神所掳,顾不得女儿到了何处,伸
指便向南海鳄神点去。叶二娘挥掌上拂,切他腕脉,段正淳
反手一勾,叶二娘格格娇笑,中指弹向他手背。刹那之间,两
人交了三招,段正淳心头暗惊:“这婆娘恁地了得。”
秦红棉伸掌按住段誉头顶,叫道:“你要不要儿子的性
命?”段正淳一惊住手,知她向来脾气暴躁,对自己原配夫人
刀白凤又是恨之入骨,说不定掌力一吐,便伤了段誉的性命,
急道:“红棉,我孩儿中了你女儿的毒箭,受伤不轻。”秦红
棉道:“他已服解药,死不了,我暂且带去。瞧你是愿做王爷
呢?还是要儿子。”南海鳄神哈哈大笑,说道:“这小子终究
是非拜我为师不可。”段正淳道:“红棉,我甚么都答允,你
……你放了我孩儿。”
秦红棉对段正淳的情意,并不因隔得十八年而丝毫淡了,
听他说得如此情急,登时心软,道:“你真的……真的什么都
答允?”段正淳道:“是,是!”钟夫人插口道:“师姊,这负
心汉子的话,你又相信得的?岳二先生,咱们走吧!”
南海鳄神纵起身来,抱着段誉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已落
在对面屋上。跟着砰砰两声,叶二娘和云中鹤分别将两名王
府卫士击下地去。
钟夫人叫道:“段正淳,咱们今晚是不是要打上一架?”
段正淳虽知集王府中的人力,未必不能截下这些人来,但
儿子落入了对方手中,投鼠忌器,难以凭武力决胜,何况眼
前这对师姊妹均与自己关系大不寻常,柔声道:“宝宝,你……
你也来和我为难么?”钟夫人道:“我是钟万仇的妻子,你胡
说八道的乱叫甚么?”段正淳道:“宝宝,这些日子来,我常
常在想念你。”钟夫人眼眶一红,道:“那日知道段公子是你
的孩儿之后,我心里……心里好生难过……”声音也柔和起
来。秦红棉叫道:“师妹,你也又要上他当吗?”钟夫人挽了
秦红棉的手,叫道:“好,咱们走。”回头道:“你提了刀白凤
那贱人的首级,一步一步拜上万劫谷来,我们或许便还了你
的儿子。”
段正淳道:“万劫谷!”只见南海鳄神抱着段誉已越奔越
远。高昇泰和褚万里等正四面拦截。段正淳叹了口气,叫道:
“高贤弟,放他们去罢。”高昇泰叫道:“小王爷……”
段正淳道:“慢慢再想法子。”一面说,一面飞身纵到高
昇泰身前,叫道:“刺客已退各归原位。”身形一晃,欺到钟
夫人身旁,柔声道:“宝宝,你这几年可好?”钟夫人道:“有
甚么不好?”段正淳反手一指,无声无息,已点中了她腰门
“章门穴”。钟夫人猝不及防,便即软倒。段正淳伸左手揽住
了她,假作惊惶,叫道:“啊哟!宝宝,你怎……怎么啦?”
秦红棉不虞有诈,奔了过来,问道:“师妹,甚么事?”段
正淳“一阳指”点出,点中的一般是她腰间“章门穴”。
秦红棉和钟夫人要穴被点,被段正淳一手一个搂住,不
约而同的向他恨恨瞪了一眼,均想:“又上了他当。我怎地如
此胡涂?这一生中上了他这般大当,今日事到临头,仍然不
知提防。”
段正淳道:“高贤弟,你内伤未愈,快回房休息。万里,
你率领人众,四下守卫。”高昇泰和褚万里躬身答应。
段正淳挟着二女回入暖阁之中,命厨子、侍婢重开筵席,
再整杯盘。
待众人退下,段正淳点了二女腿上环跳、曲泉两穴,使
她们无法走动,然后笑吟吟的拍开二女腰间“章门穴”。秦红
棉大叫:“段正淳,你……你还来欺侮人……。”段正淳转过
身来,向两人一揖到地,说道:“多多得罪,我这里先行陪礼
了。”秦红棉怒道:“谁要你陪礼?快些放开我们。”
段正淳道:“咱们三人十多年不见了,难得今日重会,正
有千言万语要说。红棉,你还是这么急性子。宝宝,你越长
越秀气啦,倒似比咱们当年在一起时还年轻了些。”钟夫人尚
未答话,秦红棉怒道:“你快放我走。我师妹越长越秀气,我
便越长越丑怪,你瞧着我这丑老太婆有甚么好?”段正淳叹道:
“红棉,你倒照照镜子看,倘若你是丑老太婆,那些写文章的
人形容一个绝世美人之时,都要说:‘沉鱼落雁之容,丑老太
婆之貌’了。”
秦红棉忍不住嗤的一笑,正要顿足,却是腿足麻痹,动
弹不得,嗔道:“这当儿谁来跟你说笑?嘻皮笑脸的猢狲儿,
像甚么王爷?”烛光之下,段正淳见到她轻頻薄怒的神情,回
忆昔日定情之夕,不由得怦然心动,走上前去在她颊上香了
一下。秦红棉上身却能动弹,左手拍的一声,清脆响亮的给
他一记耳光。段正淳若要闪避挡架,原非难事,却故意挨了
她这一掌,在她耳边低声道:“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流!”
秦红棉全身一颤,泪水扑簌簌而下,放声大哭,哭道:
“你……你又来说这些风话。”原来当年秦红棉以一对修罗刀
纵横江湖,外号便叫作“修罗刀”,失身给段正淳那天晚上,
便是给他亲了一下面颊,打了他一记耳光,段正淳当年所说
的便正是那两句话。十八年来,这“修罗刀下死,做鬼也风
流”十个字,在她心头耳边,不知萦回了几千几万遍。此刻
陡然间听得他又亲口说了出来。当真是又喜又怒,又甜又苦,
百感俱至。
钟夫人低声道:“师姊,这家伙就会甜言蜜语,讨人喜欢,
你别再信他的话!”秦红棉道:“不错,不错!我再也不信你
的鬼话。”这句话却是对着段正淳说的。
段正淳走到钟夫人身边笑道:“宝宝我也香香你的脸,许
不许?”钟夫人庄言道:“我是有夫之妇,决不能坏了我丈夫
的名声。你只要碰我一下,我立时咬断舌头,死在你的面前。”
段正淳见她神色凛然,说得斩钉截铁,倒也不敢亵读,问
道:“宝宝,你嫁了怎么样的一个丈夫啊?”钟夫人道:“我丈
夫样子丑陋,脾气古怪,武功不如你,人才不如你,更没你
的富贵荣华。可是他一心一意的待我,我也一心一意的待他。
我若有半分对不起他,教我甘宝宝天诛地灭,万劫不得超生。
我跟你说,我跟他住的地方叫作‘万劫谷’,那名字便因我这
毒誓而来。”
段正淳不由得肃然起敬,不敢再提旧日的情意,口中虽
然不提,但见到甘宝宝白嫩的脸庞俊俏如昔,微微撅起的嘴
唇樱红如昔,心中又怎能忘得了昔日的情意?听她言语中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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