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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119 金庸(现代)
自然不会说这种话。真的,表哥,我……我要是知道了,决
计……决计不会说的。你知道我心中对你一向……一向很
好。”慕容复道:“就算我戴了人皮面具,你认不出我的面貌,
就算我故意装作哑了嗓子,你认不出我的口音,可是难道我
的武功你也认不出?嘿嘿,你于武学之道,渊博非凡,任谁
使出一招一式,你便知道他们的门派家数,可是我和这小子
动手百余招,你难道还认不出我?”王语嫣低声道:“我确实
有一点点疑心,不过……表哥,咱们好久没见面了,我对你
的武功进境不大了然……”
慕容复心下更是不忿,王语嫣这几句话,明明说自己武
功进境太慢,不及她的意料,说道:“那日你道:‘我初时看
你刀法繁多,心中暗暗惊异,但看到五十招后,觉得也不过
如此,说你一句黔驴技穷,似乎刻薄,但总言之,你所知远
不如我。’王姑娘,我所知确是远不如你,你……你又何必跟
随在我身旁?你心中瞧我不起,不错,可是我慕容复堂堂丈
夫,也用不着给姑娘们瞧得起。”
王语嫣走上几步,柔声说道:“表哥,那日我说错了,这
里跟你陪不是啦。”说着躬身裣衽行礼,又道:“我实在不知
道是你……你大人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我从小敬重你,自
小咱们一块玩儿,你说甚么我总是依甚么,从来不会违拗于
你。当日我胡言乱语,你总要念着昔日的情份,原谅我一次。”
那日王语嫣在碾坊中说这番话,慕容复自来心高气傲,听
了自是耿耿于怀,大是不快,自此之后,两人虽相聚时多,总
是心中存了介蒂,不免格格不入。这时听她软言相求,月光
下见到这样一个清丽绝俗的姑娘如此情致缠绵的对着自己,
又深信她和段誉之间确无暧昧情事,当日言语冲撞,确也出
于无心,想到自己和她青梅竹马的情份,不禁动心,伸出手
去,握住她的双手,叫道:“表妹!”
王语嫣大喜,知道表哥原谅了自己,投身入怀,将头靠
在他肩上,低声道:“表哥,你生我的气,尽管打我骂我,可
千万别藏在心中不说出来。”慕容复抱着她温软的身子,听得
她低声软语的央求,不由得心神荡漾,伸手轻抚她头发,柔
声道:“我怎舍得打你骂你?以前生你的气,现下也不生气了。”
王语嫣道:“表哥,你不去做西夏驸马了罢?”
慕容复斗然间全身一震,心道:“糟糕,糟糕!慕容复,
你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险些儿误了大事。倘若连这一点点
的私情也割舍不下,哪里还说得上干‘打天下’的大业?”当
即伸手将她推开,硬起心肠,摇头道:“表妹,你我缘份已经
尽了。你知道,我向来很会记恨,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我
总是难以忘记。”
王语嫣凄然道:“你刚才说不生我的气了。”慕容复道:
“我不生你的气,可是……可是咱们这一生,终究不过是表兄
妹的缘份。”王语嫣道:“那你是决计不肯原谅我了?”
慕容复心中“私情”和“大业”两件事交战,迟疑半刻,
终于摇了摇头。王语嫣万念俱灰,仍问:“你定要去娶那西夏
姑娘?从此不再理我?”慕容复硬起心肠,点了点头。
王语嫣先前得知表哥要去娶西夏公主,还是由公冶乾婉
言转告,当时便萌死志,借故落后,避开了邓百川等人,跳
崖自尽,却给云中鹤救起,此刻为意中人亲口所拒,伤心欲
狂,几乎要吐出血来,突然心想:“段公子对我一片痴心,我
却从来不假以辞色,此番他更为我而死,实在对他不起。反
正我也不想活了,这口深井,段公子摔入其中而死,想必下
面有甚尖岩硬石。我不如和他死在一起,以报答他对我的一
番深意,”当下慢慢走向井边,转头道:“表哥,祝你得遂心
愿,娶了西夏公主,又做大燕皇帝。”
慕容复知她要去寻死,走上一步,伸手想拉住她手臂,口
中想呼:“不可!”但心中知道,只要口中一出声,伸手一拉,
此后能否摆脱表妹这番柔情纠缠,那就难以逆料。表妹温柔
美貌,世所罕有,得妻如此,复有何憾?何况她自幼便对自
己情根深种,倘若一个克制不住,结下了甚么孽缘,兴复燕
国的大计便大受挫折了。他言念及此,嘴巴张开,却无声音
发出,一只手伸了出去,却不去拉王语嫣。
王语嫣见此神情,猜到了他的心情,心想你就算弃我如
遗,但我们是表兄妹至亲,眼见我踏入死地,竟丝毫不加阻
拦,连那穷凶极恶的云中鹤尚自不如,此人竟然凉薄如此,当
下更无别念,叫道:“段公子,我和你死在一起!”纵身一跃,
向井中倒冲了下去。
慕容复“啊”的一声,跨上一步,伸手想去拉她脚,凭
他武功,要抓住她,原是轻而易举,但终究打不定主意,便
任由她跳了下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表妹,你毕
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成为夫妇,但死而同
穴,也总算得遂你的心愿。”
忽听得背后有人说道:“假惺惺,伪君子!”慕容复一惊:
“怎地有人到了我身边,竟没知觉?”向后拍出一掌,这才转
过身来,月光之下,但见一个淡淡的影子随掌飘开,身法轻
灵,实所罕见。
慕容复飞身而前,不等他身子落下,又是一掌拍去,怒
道:“甚么人?这般戏弄你家公子!”那人在半空一掌击落,与
慕容复掌力一对,又向外飘开丈许,这才落下地来,却原来
是吐蕃国师鸠摩智。
只听他说道:“明明是你逼王姑娘投井自尽,却在说甚么
得遂她心愿,慕容公子,这未免太过阴险毒辣了罢?”慕容复
怒道:“这是我的私事,谁要你来多管闲事?”鸠摩智道:“你
干这伤天害理之事,和尚便要管上一管。何况你想做西夏驸
马,那便不是私事了。”
慕容复道:“遮莫你这和尚,也想做驸马?”鸠摩智哈哈
大笑,说道:“和尚做驸马,焉有是理?”慕容复冷笑道:“我
早知吐蕃国存心不良,那你是为你们小王子出头了?”鸠摩智
道:“甚么叫做‘存心不良’?倘若想娶西夏公主,便是存心
不良,然则阁下之存心,良乎?不良乎?”慕容复道:“我要
娶西夏公主,乃是凭自身所能,争为驸马,却不是指使手下
人来搅风搅雨,弄得灵州道上,英雄眉蹙,豪杰齿冷。”鸠摩
智笑道:“咱们把许多不自量力的家伙打发去,免得西夏京城,
满街尽是油头粉脸的光棍,乌烟瘴气,见之烦心。那是为阁
下清道啊,有何不妥?”慕容复道:“果真如此,却也甚佳,然
则吐蕃国小王子,是要凭一己功夫和人争胜了?”鸠摩智道:
“正是!”
慕容复见他有一副有恃无恐、胜券在握的模样,不由得
起疑,说道:“贵国小王子莫非武功高强,英雄无敌,已有必
胜的成算?”鸠摩智道:“小王子殿下是我的徒儿,武功还算
不错,英雄无敌却不见得,必胜的成算倒是有的。”慕容复更
感奇怪,心想:“若我直言相问,他未必肯答,还是激他一激。”
便道:“这可奇了,贵国小王子有必胜的成算,我却也有必胜
的成算,也不知到底是谁真的必胜。”
鸠摩智笑道:“我们小王子到底有甚么必胜成算,你很想
知道,是不是?不妨你先将你的法子说将出来,然后我说我
们的。咱们一起参详参详,且瞧是谁的法子高明。”
慕容复所恃者不过武功高明,形貌俊雅,真的要说有甚
么必胜的成算,却是没有,便道:“你这人诡计多端,言而无
信,我如跟你说了,你却不说,岂不是上了你的当?”
鸠摩智哈哈一笑,说道:“慕容公子,我和令尊相交多年,
互相钦佩。我僭妄一些,总算得上是你的长辈。你对我说这
些话,不也过份么?”
慕容复躬身行礼,道:“明王责备得是,还请恕罪则个。”
鸠摩智笑道:“公子聪明得紧,你既自认晚辈,我瞧在你
爹爹的份上,可不能占你的便宜了。吐蕃国小王子的必胜成
算,说穿了不值半文钱。哪一个想跟我们小王子争做驸马,我
们便一个个将他料理了。既然没人来争,我们小王子岂有不
中选之理?哈哈,哈哈。”
慕容复倏地变色,说道:“如此说来,我……”鸠摩智道:
“我和令尊交情不浅,自然不能要了你的性命。我诚意奉劝公
子,速离西夏,是为上策。”慕容复道:“我要是不肯走呢?”
鸠摩智微笑道:“那也不会取你的性命,只须将公子剜去双目,
或是砍断一手一足,成为残废之人。西夏公主自然不会下嫁
一个五官不齐、手足不完的英雄好汉。”他说到最后“英雄好
汉”四字时,声音拖得长长的,大有嘲讽之意。
慕容复心下大怒,只是忌惮他武功了得,不敢贸然和他
动手,低头寻思,如何对付。
月光下忽见脚边有一物蠕蠕而动,凝神看去,却是鸠摩
智右手的影子,慕容复一惊,只道对方正自凝聚功力,转瞬
便欲出击,当即暗暗运气,以备抵御。却听鸠摩智道:“公子,
你逼得令表妹自尽,实在太伤阴德。你要是速离西夏,那么
你逼死王姑娘的事,我也便不加追究。”慕容复哼了一声,道:
“那是她自己投井殉情,跟我有甚么相干?”口中说话,目不
转瞬的凝视地下的影子,只见鸠摩智双手的影子都在不住颤
动。
慕容复心下起疑:“他武功如此高强,若要出手伤人,何
必这般不断的蓄势作态?难道是装腔作势,想将我吓走么?”
再一凝神间,只见他裤管、衣角,也都不住的在微微摆动,显
似是不由自主的全身发抖。他一转念间,蓦地想起:“那日在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无名老僧说鸠摩智练了少林派的七十二
绝技之后,又去强练甚么《易筋经》,又说他‘次序颠倒,大
难已在旦夕之间’,说道修练少林诸门绝技,倘若心中不存慈
悲之念,戾气所钟,奇祸难测。这位老僧说到我爹爹和萧远
出的疾患,灵验无比,那么他说鸠摩智的话,想来也不会虚
假。”想到此节,登时大喜:“嘿嘿,这和尚自己大祸临头,却
还在恐吓于我,说甚么剜去双目,斩手断足。”但究是不能确
定,要试他一试,便道:“唉!次序颠倒,大难已在旦夕之间!
这般修练上乘武功而走火入魔,最是厉害不过。”
鸠摩智突然纵身大叫,若狼嗥,若牛鸣,声音可怖之极,
伸手便向慕容复抓来,喝道:“你说甚么?你……你在说谁?”
慕容复侧身避开。鸠摩智跟着也转过身来,月光照到他
脸上,只见他双目通红,眉毛直竖,满脸都是暴戾之色,但
神气虽然凶猛,却也无法遮掩流露在脸上的惶怖。
慕容复更无怀疑,说道:“我有一句良言诚意相劝。明王
即速离开西夏,回归吐蕃,只须不运气,不动怒,不出手,当
能回归故土,否则啊,那位少林神僧的话便要应验了。”
鸠摩智荷荷呼唤,平素雍容自若的神情已荡然无存,大
叫:“你……你知道甚么?你知道甚么?”慕容复见他脸色狰
狞,浑不似平日宝相庄严的圣僧模样,不由得暗生惧意,当
即退了一步。鸠摩智喝道:“你知道甚么?快快说来!”慕容
复强自镇定,叹了一口气,道:“明王内息走入岔道,凶险无
比,若不即刻回归吐蕃,那么到少林寺去求那神僧救治,也
未始不是没有指望。”
鸠摩智狞笑道:“你怎知我内息走入岔道?当真胡说八
道。”说着左手一探,向慕容复面门抓来。
慕容复见他五指微颤,但这一抓法度谨严,沉稳老辣,丝
毫没有内力不足之象,心下暗惊:“莫非我猜错了?”当下提
起内力,凝神接战,右手一挡,随即反钩他手腕。鸠摩智喝
道:“瞧在你父亲面上,十招之内,不使杀手,算是我一点故
人的香火之情。”呼的一拳击出,直取慕容复右肩。
慕容复飘身闪开,鸠摩智第二招已紧接而至,中间竟无
丝毫空隙。慕容复虽擅“斗转星移”的借力打力之法,但对
方招数实在太过精妙,每一招都是只使半招,下半招倏生变
化,慕容复要待借力,却是无从借起,只得紧紧守住要害,俟
敌之隙。但鸠摩智招数奇幻,的是生平从所未见,一拳打到
半途,已化为指,手抓拿出,近身时却变为掌。堪堪十招打
完,鸠摩智喝道:“十招已完,你认命罢!”
慕容复眼前一花,但见四面八方都是鸠摩智的人影,左
边踢来一脚,右边击来一拳,前面拍来一掌,后面戳来一指,
诸般招数一时齐至,不知如何招架才是,只得双掌飞舞,凝
运功力,只守不攻,自己打自己的拳法。
忽听得鸠摩智不住喘气,呼呼声声,越喘越快,慕容复
精神一振,心道:“这和尚内息已乱,快透不过气来了。我只
须努力支持,不给他击倒,时刻一久,他当会倒地自毙。”可
是鸠摩智喘气虽急,招数却也跟着加紧,蓦地里大喝一声,慕
容复只觉腰间“脊中穴”、腹部“商曲穴”同时一痛,已被点
中穴道,手足麻软,再也动弹不得。
鸠摩智冷笑几声,不住喘息,说道:“我好好叫你滚蛋,
你偏偏不滚,如今可怪不得我了。我……我……我怎生处置
你才好?”撮唇大声作哨。
过不多时,树林中奔出四名吐蕃武士,射身道:“明王有
何法旨?”鸠摩智道:“将这小子拿去砍了!”四名武士道:
“是!”
慕容复身不能动,耳中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只是叫苦:
“适才我若和表妹两情相悦,答应她不去做甚么西夏驸马,如
何会有此刻一刀之厄?我一死之后,还有甚么兴复大燕的指
望?”他只想叫出声来,愿意离开灵州,不再和吐蕃王子争做
驸马,苦在难以发声,而鸠摩智的眼光却向他望也不望,便
想以眼色求饶,也是不能。
四名吐蕃武士接过慕容复,其中一人拔出弯刀,便要向
他颈中砍去。
鸠摩智忽道:“且慢!我和这小子的父亲昔日相识,且容
他留个全尸。你们将他投入这口枯井之中,快去抬几块大石
来,压住井口,免得他冲开穴道,爬出井来!”
吐蕃武士应道:“是!”将慕容复投入了枯井,四下一望,
不见有大岩石,当即快步奔向山后去寻觅大石。
鸠摩智站在井畔,不住喘气,烦恶难当。
那日他以火焰刀暗算了段誉后,生怕众高手向他群起而
攻,立即逃奔下山,还没下少室山,已觉丹田中热气如焚,当
即停步调息,却觉内力运行艰难,不禁暗惊:“那老贼秃说我
强练少林七十二绝技,戾气所钟,本已种下了祸胎,再练
《易筋经》,本末倒置,大难便在旦夕之间。莫非……莫非这
老贼秃的鬼话,当真应验了?”当下找个山洞,静坐休息,只
须不运内功,体内热焰便慢慢平伏,可是略一使劲,丹田中
便即热焰上腾,有如火焚。
俟到傍晚,听得少林寺中无人追赶下来,这才缓缓南归。
途中和吐蕃传递讯息的探子接上了头。得悉吐蕃国王已派遣
小王子前往灵州求亲,应聘驸马。那探子言道,小王子此行
带同大批高手武士、金银珠宝、珍异玩物、名马宝刀。名马
宝刀进呈西夏皇帝;珍异玩物送给公主;金银珠宝用以贿赂
西夏国的后妃太监、大小臣工。
鸠摩智是吐蕃国师,与闻军政大计,虽然身上有病,但
求亲成败有关吐蕃国运,当即前赴西夏,主持全局,派遣高
手武士对付各地前来竞为驸马的敌手。在八月初十前后,吐
蕃国的武士已将数百名闻风前来的贵族少年、江湖豪客都逐
了回去。来者虽众,却人人存了自私之心,临敌之际,互相
决不援手,自是敌不过吐蕃国众武士的围攻。
鸠摩智到了灵州,觅地静养,体内如火之炙的煎熬渐渐
平伏,但心情略一动荡,四肢百骸便不由自主的颤抖不已。得
到后来,即令心定神闲,手指、眉毛、口角、肩头仍是不住
牵动,永无止息。他自不愿旁人看到这等丑态,平日离群索
居,极少和人见面这一日得到手下武士禀报,说慕容复来到
了灵州,他手下人又打死打伤了好几个吐蕃武士。鸠摩智心
想慕容复容貌英俊,文武双全,实是当世武学少年中一等一
的人才,若不将他打发走了,小王子定会给他比了下去,自
忖手下诸武士无人是他之敌,非自己出马不可;又想自己武
功之高,慕容复早就深知,多半不用动手,便能将他吓退,这
才寻到宾馆之中。
他赶到时,慕容复已擒住段誉离去。宾馆四周有吐蕃武
士埋头监视,鸠摩智问明方向,追将下来。他赶到林中时,慕
容复已将段誉投入井中,正和王语嫣说话,一场争斗,慕容
复虽给他擒住,鸠摩智却也是内息如潮,在各处经脉穴道中
冲突盘旋,似是要突体而出,却无一个宣泄的口子,当真是
难过无比。
他伸手乱抓胸口,内息不住膨胀,似乎脑袋、胸膛、肚
皮都在向外胀大,立时便要将全身炸得粉碎。他低头察看胸
腹,一如平时,绝无丝毫胀大,然而周身所觉,却似身子已
胀成了一个大皮球,内息还在源源涌出。鸠摩智惊惶之极,伸
右手在左肩、左腿、右腿三处各戳一指,刺出三洞,要导引
内息从三个洞孔中泄出,三个洞孔中血流如注,内息却无法
宣泄。
少林寺藏经阁中那老僧的话不断在耳中鸣响,这时早知
此言非虚,自己贪多务得,误练少林派七十二绝技和《易筋
经》,本末颠倒,大祸已然临头。他心下惶惧,但究竟多年修
为,尤其于佛家的禅定功夫甚是深厚,当下神智却不错乱,蓦
地里脑海中灵光一闪:“他……他自己为甚么不一起都练?为
甚么只练数种,却将七十二门绝技的秘诀都送了给我?我和
他萍水相逢,就算言语投机,一见如故,却又如何有这般大
的交情?”
鸠摩智这时都遭危难,猛然间明白了慕容博以“少林七
十二绝技秘诀”相赠的用意。当日慕容博以秘诀相赠,他原
是疑窦丛生,猜想对方不怀好意,但展阅秘诀,每一门绝技
都是精妙难言,以他见识之高,自是真假立判,再详试秘笈,
纸页上并无任何毒药,这才疑心尽去,自此刻苦修习,每练
成一项,对慕容博便增一分感激之情。
直到此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方始明白慕容博用心之
恶毒:“他在少林寺中隐伏数十年,暗中定然曾听到寺僧谈起
少林绝技不可尽练。那一日他与我邂逅相遇。他对我武功才
略心存忌意,便将这些绝技秘诀送了给我。一来是要我试上
一试,且看尽练之后有何后患;二来是要我和少林寺结怨,挑
拨吐蕃国和大宋相争。他慕容氏便可混水摸鱼,兴复燕国。至
于七十二项绝技的秘笈,他另行录了副本,自不待言。”
他适才擒住慕容复,不免想到他父亲相赠少林武学秘笈
之德,是以明知他是心腹大患,却也不将他立时斩首,只是
投入枯井,让他得留全尸。此刻一明白慕容博赠书的用意,心
想自己苦受这般煎熬,全是此人所种的恶果,不由得怒发如
狂,俯身井口,自下连击三掌。
三掌击下,井中声息全无,显然此井极深,掌力无法及
底。鸠摩智狂怒之下,猛力又击出一拳。这一拳打出,内息
更是奔腾鼓荡,似乎要从全身十万八千个毛孔中冲将出来,偏
生处处碰壁,冲突不出。
正自又惊又怒,突然间胸口一动,衣襟中一物掉下,落
入井中。鸠摩智伸手一抄,已自不及,急忙运起“擒龙手”凌
空抓落,若在平时,定能将此物抓了回来,但这时内劲不受
使唤,只是向外膨胀,却运不到掌心之中,只听得拍的一声
响,那物落入了井底。鸠摩智暗叫:“不好!”伸手怀中一探,
落入井中的果然便是那本《易筋经》。
他知道自己内息运错,全是从《易筋经》而起,解铃还
需系铃人,要解此祸患,自非从《易筋经》中钻研不可。这
是关涉他生死的要物,如何可以失落?当下便不思索,纵身
便向井底跳了下去。
他生恐井底有甚尖石硬枝之类刺痛足掌,又恐慕容复自
行解开穴道,伺伏偷袭,双足未曾落地,右手便向下拍出两
掌,减低下落之势,左掌使一招“回风落叶”,护住周身要害。
殊不知内息即生重大变化,招数虽精,力道使出来时却散漫
歪斜,全无准绳。这两下掌击非但没减低落下时的冲力,反
而将他身子一推,砰的一声,脑袋重重撞上了井圈内缘的砖
头。
以他本来功力,虽不能说已练成铜筋铁骨之身,但脑袋
这般撞上砖头,自身决无损伤,砖头必成粉碎,可是此刻百
哀齐全,但觉眼前金星直冒,一阵天旋地转,俯地跌在井底。
这口井废置已久,落叶败草,堆积腐烂,都化成了软泥,
数十年下来,井底软泥高积。鸠摩智这一摔下,口鼻登时都
埋在泥中,只觉身子慢慢沉落,要待挣扎着站起,手脚却用
不出半点力道。正惊惶间,忽听得上面有人叫道:“国师,国
师!”正是那四名吐蕃武士。
鸠摩智道:“我在这里!”他一说话,烂泥立即涌入口中,
哪里还发得出声来?却隐隐约约听得井边那四名吐蕃武士的
话声。一人道:“国师不在这里,不知哪里去了?”另一人道:
“想是国师不耐烦久等,他老人家吩咐咱们用大石压住井口,
那便遵命办理好了。”又一人道:“正是!”
鸠摩智大叫:“我在这里,快救我出来!”越是慌乱,烂
泥入口越多,一个不留神,竟连吞了两口,腐臭难当,那也
不用说了。只听得砰嘭、轰隆之声大作,四名吐蕃武士将一
块块大石压上井口。这些人对鸠摩智敬若天神,国师有命,实
不亚于国王的谕旨,拣石唯恐不巨,堆叠唯恐不实,片刻之
间,将井口牢牢封死,百来斤的大石足足堆了十二三块。
耳听得那四名武士堆好了大石,呼啸而去。鸠摩智心想
数千斤的大石压住了井口,别说此刻武功丧失,便在昔日,也
不易在下面掀开大石出来,此身势必毕命于这口枯井之中。他
武功佛学,智计才略,莫不雄长西域,冠冕当时,怎知竟会
葬身于污泥之中。人孰无死?然如此死法,实在太不光彩。佛
家观此身犹似臭皮囊,色无常,无常是苦,此身非我,须当
厌离,这些最基本的佛学道理,鸠摩智登坛说法之时,自然
妙慧明辩,说来头头是道,听者无不欢喜赞叹。但此刻身入
枯井,顶压巨岩,口含烂泥,与法坛上檀香高烧、舌灿莲花
的情境毕竟大不相同,甚么涅槃后的常乐我净、自在无碍,尽
数抛到了受想行识之外,但觉五蕴皆实,心有挂碍,生大恐
怖,揭谛揭谛,波罗僧揭谛,不得渡此泥井之苦厄矣。
想到悲伤之处,眼泪不禁夺眶而出。他满身泥泞,早已
脏得不成模样,但习惯成自然,还是伸手去拭抹眼泪,左手
一抬,忽在污泥中摸到一物,顺手抓来,正是那本《易筋
经》。霎时之间,不禁啼笑皆非,经书是找回了,可是此刻更
有何用?
忽听得一个女子声音说道:“你听,吐蕃武士用大石压住
了井口,咱们却如何出去?”听说话声音,正是王语嫣。鸠摩
智听到人声,精神一振,心想:“原来她没有死,却不知在跟
谁说话?既有旁人,合数人之力,或可推开大石,得脱困境。”
但听得一个男人的声音道:“只须得能和你厮守,不能出去,
又有何妨?你既在我身旁,臭泥井便是众香国。东方琉璃世
界,西方极乐世界,甚么兜率天、夜摩天的天堂乐上,也及
不上此地了。”鸠摩智微微一惊:“这姓段的小子居然也没死?
此人受了我火焰刀之伤,和我仇恨极深。此刻我内力不能运
使,他若乘机报复,那便如何是好?”
说话之人正是段誉。他被慕容复摔入井中时已昏晕过去,
手足不动,虽入污泥,反不如鸠摩智那么狼狈。井底狭隘,待
得王语嫣跃入井中,偏生就有这么巧,脑袋所落之处,正好
是段誉胸口的“膻中穴”,一撞之下,段誉便醒了转来。王语
嫣跌入他的怀中,非但没丝毫受伤,连污泥也没溅上多少。
段誉陡觉怀中多了一人,奇怪之极,忽听得慕容复在井
口说道:“表妹,你毕竟内心深爱段公子,你二人虽然生不能
成为夫妇,但死而同穴,也总算得遂了你的心愿。”这几句话
清清楚楚的传到井底,段誉一听之下,不由得痴了,喃喃说
道:“甚么?不,不!我……我……我段誉哪有这等福气?”
突然间他怀中那人柔声道,“段公子,我真是胡涂透顶,
你一直待我这么好,我……我却……”段誉惊得呆了,问道:
“你是王姑娘?”王语嫣道:“是啊!”
段誉对她素来十分尊敬,不敢稍存丝毫亵渎之念,一听
到是她,惊喜之余,急忙站起身来,要将她放开。可是井底
地方既窄,又满是污泥,段誉身子站直,两脚便向泥中陷下,
泥泞直升至胸口,觉得若将王语嫣放在泥中,实在大大不妥,
只得将她身子横抱,连连道歉:“得罪,得罪!王姑娘,咱们
身处泥中,只得从权了。”
王语嫣吸了口气,心下感激。她两度从生到死,又从死
到生,对于慕容复的心肠,实已清清楚楚,此刻纵欲自欺,亦
复不能,再加段誉对自己一片真诚,两相比较,更显得一个
情深义重,一个自私凉薄。她从井口跃到井底,虽只一瞬之
间,内心却已起了大大变化,当时自伤身世,决意一死以报
段誉,却不料段誉与自己都没有死,事出意外,当真是满心
欢喜。她向来娴雅守礼,端庄自持,但此刻倏经巨变,激动
之下,忍不住向段誉吐露心事,说道:“段公子,我只道你已
经故世了,想到你对我的种种好处,实在又是伤心,又是后
悔,幸好老天爷有眼,你安好无恙。我在上面说的那句话。想
必你听见了?”她说到这一句,不由得娇羞无限,将脸藏在段
誉颈边。
段誉于霎时之间,只觉全身飘飘荡荡地,如升云雾,如
入梦境,这些时候来朝思暮想的愿望,蓦地里化为真实,他
大喜之下,双足一软,登时站立不住,背靠井栏,双手仍是
搂着王语嫣的身躯。不料王语嫣好几根头发钻进他的鼻孔,段
誉“啊嚏,啊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王语嫣道:“你……
你怎么啦?受伤了么?”段誉道:“没……没有……啊嚏,啊
嚏……我没有受伤,啊嚏……也不是伤风,是开心得过了头,
王姑娘……啊嚏……我喜欢得险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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