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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116 金庸(现代)
昵的事也不得不为她做。当时阿紫肋骨断后,无法坐直,萧
峰喂药、喂汤之时,定须以左手搂住她身子,积久成习,此
刻喂她喝茶,自也如此。阿紫在他手中喝了几口茶,心情也
舒畅了,嫣然一笑,道:“姊夫,你还赶我不赶?”
萧峰放开她身子,转头将茶碗放到桌上,阴沉沉的暮色
之中,突见两道野兽般的凶狠目光,怨毒无比的射向自己。萧
峰微微一怔,只见游坦之坐在屋角落地下,紧咬牙齿,鼻孔
一张一合,便似要扑上来向自己撕咬一般。萧峰心想:“这人
不知到底是甚么来历,可处处透着古怪。”只听阿紫又道:
“姊夫,我劈烂一架破纺车,你又何必生这么大的气?”
萧峰长叹一声,说道:“这是我义父义母的家里,你劈烂
的,是我义母的纺车。”
众人都吃了一惊。
萧峰手掌托着那只小小木虎,凝目注视。灯火昏黄,他
巨大的影子照在泥壁上,他手掌握拢,中指和食指在木雕小
虎背上轻轻抚摸,脸上露出爱怜之色,说道:“这是我义父给
我刻的,那一年我是五岁,义父……那时候我叫他爹爹……
就在这盏油灯旁边,给我刻这只小老虎。妈妈在纺纱。我坐
在爹爹脚边,眼看小老虎的耳朵出来了,鼻子出来了,心里
真是高兴……”
段誉问道:“大哥,是你救我到这里来的?”萧峰点头道:
“是。”
原来那无名老僧正为众人说法之时,鸠摩智突施毒手,伤
了段誉。无名老僧袍袖一拂,将鸠摩智推出数丈之外。鸠摩
智不敢停留,转身飞奔下山。
萧峰见段誉身受重伤,忙加施救。玄生取出治伤灵药,给
段誉敷上。鸠摩智这一招“火焰刀”势道凌厉之极,若不是
段誉内力深厚,刀势及胸之时自然而然生出暗劲抵御,当场
便已死于非命。
萧峰眼见山风猛烈,段誉重伤之余,不宜多受风吹,便
将他抱到自己昔年的故居中来。他将段誉放在炕上,立即转
身,既要去和父亲相见,又须安顿一十八名契丹武士,万没
料到他义父母死后遗下来的空屋,这几天中竟然有人居住,而
且所住的更是段誉的旧识。
他再上少林寺时,寺中纷扰已止。萧远山和慕容博已在
无名老僧佛法点化之下,皈依三宝,在少林寺出家。两人不
但解仇释怨,而且成了师兄弟。
萧远山所学到的少林派武功既不致传至辽国,中原群雄
便都放了心。萧峰影踪不见,十八名契丹武士在灵鹫宫庇护
之下,无法加害。各路英雄见大事已了,当即纷纷告辞下山。
萧峰不愿和人相见,再起争端,当下藏身在寺旁的一个大洞
之中,直到傍晚,才到山门求见,要和父亲相会。
少林寺的知客僧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回身出来,说道:
“萧施主,令尊已在本寺出家为僧。他要我转告施主,他尘缘
已了,心得解脱,深感平安喜乐,今后一心学佛参禅,愿施
主勿以为念。萧施主在大辽为官,只盼宋辽永息干戈。辽帝
若有侵宋之意,请施主发慈悲心肠,眷顾两国千万生灵。”
萧峰合十道:“是!”心中一阵悲伤,寻思:“爹爹年事已
高,今日不愿和我相见,此后只怕更无重会之期了。”又想:
“我为大辽南院大王,身负南疆重寄。大宋若要侵辽,我自是
调兵遣将,阻其北上,但皇上如欲发兵征宋,我自亦当极力
谏阻。”
正寻思间,只听得脚步声响,寺中出来七八名老僧,却
是神山上人、哲罗星等一干外来高僧。玄寂、玄生等行礼相
送。那波罗星站在玄寂身后,一般的合十送客。
哲罗星道:“师弟,我西去天竺,今日一别,从此相隔万
里,不知何日再得重会。你当真决意不愿回去故乡,要终老
于中土么?”他以华语向师弟说话,似是防少林寺僧人起疑。
波罗星微笑道:“师兄怎地仍是参悟不透?天竺即中土,中土
即天竺,此便是达摩祖师东来意。”哲罗星心中一凛,说道:
“师弟一言点醒。你不是我师弟,是我师父。”波罗星笑道:
“入门分先后,悟道有迟早,迟也好,早也好,能参悟更好。”
两人相对一笑。
萧峰避在一旁,待神山、道清、哲罗星等相偕下山,他
才慢慢跟在后面。只走得几步,寺中又出来一人,却是虚竹。
他见到萧峰,大喜之下,抢步走近,说道:“大哥,我正在到
处找你,听说三弟受了重伤,不知伤势如何?”萧峰道:“我
救了下山,安顿在一家庄稼人家里。”虚竹道:“咱们这便同
去瞧瞧可好?”萧峰道:“甚好,甚好!”两人并肩而行,走出
十余丈后,梅兰竹菊四姝从林中出来,跟在虚竹之后。虚竹
说起,灵鹫宫诸女和七十二岛、三十六洞群豪均已下山,契
丹一十八名武士与众人相偕,料想中原群豪不敢轻易相犯。萧
峰当即称谢,心想:“我这个义弟来得甚奇,是三弟代我结拜
而成金兰之交,不料患难之中,得他大助。”
虚竹又说起已将丁春秋交给了少林寺戒律院看管,每年
端午和重阳两节,少林寺僧给他服食灵鹫宫的药丸,以解他
生死符发作时的苦楚,他生死悬于人手,料来不敢为非作歹。
萧峰拊掌大笑,说道:“二弟,你为武林中除去一个大害。这
丁春秋在佛法陶冶之下,将来能逐步化去他的戾气,亦未可
知。”虚竹愀然不乐,说道:“我想在少林寺出家,师祖、师
父他们却赶了我出来。这丁春秋伤天害理,作恶多端,却能
在少林寺清修,怎地我和他二人苦乐的业报如此不同?”萧峰
微微一笑,说道:“二弟,你羡慕丁老怪,丁老怪可更加千倍
万倍的羡慕你了。你身为灵鹫宫主人,统率三十六洞洞主、七
十二岛岛主,威震天下,有何不美?”虚竹摇头道:“灵鹫宫
中都是女人,我一个小和尚,处身其间,实在大大的不便。”
萧峰哈哈大笑,说道:“你难道还是小和尚么?”
虚竹又道:“星宿派那些吹牛拍马之辈,又都缠住了我,
不知如何打发才是。”萧峰道:“这些人也不都是天生这般,只
因在星宿老怪门下,若不吹牛拍马,便难以活命。二弟,日
后你严加管教,倘若他们死不肯改,一个个轰了出去便是。”
虚竹想起父亲母亲在一天之中相认,却又双双而死,更
是悲伤,忍不住便滴下泪来。
萧峰安慰他道:“二弟,世上不如意事,在所多有。当年
我被逐出丐帮,普天下英雄豪杰,人人欲杀我而后快,我心
中自是十分难过,但过一些时日,慢慢也就好了。”虚竹忽道:
“不错,不错。如来当年在王舍城灵鹫山说法,灵鹫两字,原
与佛法有缘。总有一日,我要将灵鹫宫改作了灵鹫寺,教那
些婆婆、嫂子、姑娘们都做尼姑。”萧峰仰天大笑,说道:
“和尚寺中住的都是尼姑,那确是天下奇闻。”
两人谈谈说说,来到乔三槐屋后时,刚好碰上游坦之要
挖钟灵的眼珠,幸得及时阻止。
段誉问道:“大哥、二哥,你们见到我爹爹没有?”萧峰
道:“后来没再见到。”虚竹道:“混乱中群雄一哄而散,小兄
没能去拜候老伯,甚是失礼。”段誉道:“二哥,不必客气。那
段延庆是我家大对头,我怕他跟我爹爹为难。”萧峰道:“此
事不可不虑,我便去找寻老伯,打个接应。”
阿紫道:“你口口声声老伯、小伯的,怎么不叫一声‘岳
父大人’?”
萧峰叹道:“这是我毕生恨事,还有甚么话好说?”说着
站起身来,要走出房去。
这时梅剑端着一碗鸡汤,正进房来给段誉喝,听到了各
人的言语,说道:“萧大侠,不用劳你驾去找寻,婢子这便传
下主人号令,命灵鹫宫属下四周巡逻,要是见到段延庆有行
凶之意,便放烟花为号,咱们前往赴援,你瞧如何?”萧峰喜
道:“甚好!灵鹫宫属下千余之众,分头照看,自比我们几个
人找寻好得多了。”
当下梅剑自去发施号令。灵鹫宫诸部相互联络的法子极
是迅捷,虚竹一到乔三槐屋中,玄天部诸女便已得到讯息,在
符敏仪率领之下,赶到附近,暗加保护。
段誉放下了心,跟着便想念起王语嫣来,寻思:“她心中
恨我已极,只怕此后会面,再也不会睬我了。”言念及此,忍
不住叹了口气。
钟灵甚是关怀,问道:“你伤口痛么?”段誉道:“也不大
痛。”
阿紫道:“钟姑娘,你虽喜欢我小哥哥,却不明白他的心
事,我瞧你这番相思,将来渺茫得紧。”钟灵道:“我又不是
跟你说话,谁要你插嘴?”阿紫笑道:“我不插嘴,那不相干。
我只怕有个比你美丽十倍、温柔十倍、体贴十倍的姑娘插了
进来,我哥哥便再也不将你放在心上了。我哥哥为甚么叹气,
你不知道么?叹气,便是心有不足。你陪着我哥哥,心里很
满足了,因此就不会叹气。我哥哥却长吁短叹,当然是为了
另外的姑娘。”阿紫无法挖到钟灵的眼珠,便以言语相刺,总
是要她大感伤痛,这才快意。
钟灵一听之下,甚是恼怒,但她想这几句话倒也有理,恼
怒之情登时变了愁闷。好在她年纪幼小,向来天真活泼,虽
对段誉钟情,却不是铭心刻骨的相恋,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
相聚,心中说不出的安慰快乐,段誉心中念着别人,不大理
睬自己,自是颇为难过,然而除此之外,却也不觉得如何了。
段誉忙道:“钟……钟……灵妹妹,你别听阿紫瞎说。”
钟灵听段誉叫自己为“灵妹妹”,不再叫“钟姑娘”,显
得甚是亲热,登时笑逐颜开,说道:“她说话爱刺人,我才不
理呢。”
阿紫却心中大怒,她眼睛瞎了之后,最恨人家提起这个
“瞎”字,段誉倘若是说她“胡说”、“乱说”,她只不过一笑,
偏偏他漫不经心的用了“瞎说”二字,便道:“哥哥,你到底
喜欢王姑娘多些呢,还是喜欢钟姑娘多些?王姑娘跟我约好
了,定于明日相会。你亲口说的话,我要当面跟她说。”
段誉一听,当即坐起,忙问:“你约了王姑娘见面?在甚
么地方?甚么时候?有甚么事情商量?”
见了他如此情急模样,不用他再说甚么话,钟灵自也知
道在他心目之中,那个王姑娘比之自己不知要紧多少倍。她
性子爽朗,先前心中一阵难过,到这时已淡了许多。倘若王
语嫣和她易地而处,得知自己意中人移情别恋,自是凄然欲
绝;木婉清多半是立即一箭向段誉射去;阿紫则是设法去将
王语嫣害死。钟灵却道:“别起身,小心伤口破裂,又会流血。”
虚竹在侧旁观三人情状,寻思:“钟姑娘对三弟如此一往
情深,多半不是我的梦姑。否则她听到我的说话声,岂有脸
上毫无异状之理?”但转念一想,心中又道:“啊哟,不对!童
姥师伯、李秋水师叔,以及余婆、石嫂、符姑娘等等这一帮
女子,个个心眼儿甚多,跟我们男子汉大不相同。说不定钟
姑娘便是梦姑,早已认了我出来,却丝毫不动声色,将我蒙
在鼓里。”
段誉仍在催问阿紫,她明日与王语嫣约定在何处相见。阿
紫见他如此情急,心下盘算如何戏弄他一番,说不定还可捡
些便宜,当下只是顺口敷衍。
兰剑进来回报,说道玄天部已将号令传出,请段誉放心。
段誉说道:“多谢姊姊费心,在下感激不尽。”兰剑见他以大
理国王子之尊,言语态度绝无半分架子,对他颇有好感,听
他又向阿紫询问明日之约,忍不住插口道:“段公子,你妹子
在跟你开玩笑呢,你却也当作了真的。”段誉道:“姊姊怎知
舍妹跟我开玩笑?”兰剑笑道:“我要是说了出来,段姑娘定
然怪我多口,也不知主人许是不许。”
段誉忙向虚竹道:“二哥,你要她说罢!”
虚竹点了点头,向兰剑道:“三弟和我不分彼此,你们甚
么事都不必隐瞒。”
兰剑道:“刚才我们见到慕容公子一行人下少室山去,听
到他们商量着要到西夏去,王姑娘跟了她表哥同行,这会儿
早在数十里之外了。明日又怎么能跟段姑娘相会?”
阿紫啐道:“臭丫头!明知我要怪你多口,你偏偏又说了
出来。你们四姊妹们都是一般的快嘴快舌,主人家在这里说
话,你们好没规矩,却来插嘴。”
忽然窗外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姑娘,你为甚么骂我姊
姊?灵鹫宫中神农阁的钥匙是我管的,你知不知道?主人要
找寻给你治眼的法门,非到神农阁去寻书、觅药不可。”说话
的正是竹剑。
阿紫心中一凛:“这臭丫头说的只怕果是实情,在虚竹这
死和尚给我治好眼睛之前,可不能得罪他身边的丫头,否则
她们捣起蛋来,暗中将药物掉换上几样,我的眼睛可糟糕了。
哼,哼!我眼睛一治好,总要教你们知道我的手段。”当下默
不作声。
段誉向兰剑道:“多谢姊姊告知。他们到西夏去?却又为
了甚么?”
兰剑道:“我没听到他们说去干甚么。”
虚竹道:“三弟,这一节我却知道。我听得公冶先生向丐
帮诸长老说道:他们在途中遇到一位从西夏回归中土的丐帮
弟子,揭到一张西夏国国王的榜文,说道该国公主已到了婚
配的年纪,定八月中秋招婿。西夏以弓马立国,是以邀请普
天下英雄豪杰,同去显演武功,以备国王选择才貌双全之士,
招为驸马。”
梅剑忍不住抿嘴说道:“主人,你为甚么不到西夏去试试?
只要萧大侠和段公子不来跟你争夺,你做西夏国的驸马爷可
说是易如反掌。”
梅兰竹菊四姝天性娇憨,童姥待她们犹如亲生的小辈一
般,虽有主仆之名,实则便似祖孙。只是童姥性子严峻,稍
不如意,重罚立至,四姊妹倒还战战兢兢的不敢放肆。虚竹
却随和之极,平时和她们相处,非但没半分主人尊严,对她
们简直还恭而敬之,是以四姊妹想到甚么便说甚么,没有丝
毫顾忌。
虚竹连连摇手,说道:“不去,不去!我一个出家……”
顺口又要把“出家人”三字说出来,总算最后一个“人”字
咽回腹中。房里的梅剑、兰剑,房外的竹剑、菊剑却已同时
笑了出来。虚竹脸上一红,转头偷眼向钟灵瞧去,只见她怔
怔的望着段誉,对自己的话似乎全没留意。他心下蓦地一动:
“到西夏去,我……我和梦姑,是在西夏灵州皇宫的冰窖之中
相会的,梦姑此刻说不定尚在灵州,三弟既不肯说她住在哪
里,我何不到西夏去打听打听?”
他心中这么想,段誉却也说道:“二哥,你灵鹫宫和西夏
国相近,反正要回去,何不便往西夏国走一遭?这位不知道
是甚么剑的姊姊……对不起,你们四位相貌一模一样,我实
在分不出来……这位姊姊要你去做驸马爷,虽是说笑,但想
到了八月中秋之日,四方豪杰毕集灵州,定是十分热闹。大
哥,你也不必急急忙忙的赶回南京啦,咱们同到西夏玩玩,然
后再到灵鹫宫去尝一尝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实是赏心乐事。
那日我在灵鹫宫,和二哥两个喝得烂醉如泥,好不快活。”
萧峰来到少室山时,十八名契丹武士以大皮袋盛烈酒随
行。但此刻众武士不在身边,他未曾饮酒已久,听到段誉说
起到灵鹫宫去饮天山童姥的百年佳酿,不由得舌底生津,嘴
角边露出微笑。
阿紫抢着道:“去,去,去!姊夫,咱们大伙儿一起都去。”
她知道要治自己眼盲,务须随虚竹去灵鹫宫中,但若无萧峰
撑腰,虚竹纵然肯治,他手下那四个快嘴丫头要是一意为难,
终不免夜长梦多。她听萧峰沉吟未答,心想:“姊夫外貌粗豪,
心中却着实精细,他此刻早已料到我的用心,不如直言相求,
更易得他答允。”当即站起身来,扯着萧峰的衣袖轻轻摇了几
下,求恳道:“姊夫,你如不带我去灵鹫宫,我……我便终生
不见天日了。”
萧峰心想:“令她双目复明,确是大事。”又想:“我在大
辽位望虽尊,却没一个谈得来的朋友。中原豪杰都得罪完了,
好容易结交到这两个慷慨豪侠的兄弟,若得多聚几日,诚大
快事。好在阿紫已经寻到,这时候就算回去南京,那也无所
事事,气闷得紧。”当下便道:“好,二弟、三弟,咱们同去
西夏走一遭,然后再上二弟的灵鹫宫去,痛饮数日,还须请
二弟为段姑娘医治眼睛。”
次日众人相偕就道。虚竹又到少林寺山门之前叩拜,喃
喃祝告,一来拜谢佛祖恩德,二来拜谢寺中诸师二十余年来
的养育教导,三来向父亲玄慈、母亲叶二娘的亡灵告别。
到得山下,灵鹫宫诸女已雇就了驴车,让段誉和游坦之
卧在车里养伤。游坦之满心不是滋味,但宁可忍辱受气,说
甚么也不愿和阿紫分离。只要阿紫偶然揭开车帷,和他说一
两句话,他便要兴奋上好半天,只是阿紫骑在马上,前前后
后,总是跟随在萧峰身边。游坦之心中难过之极,却不敢向
她稍露不悦之意。
走了两天,灵鹫宫诸部逐渐会合。鸾天部首领向虚竹和
段誉禀报,她们已会到镇南王,告知他段誉伤势渐愈,并无
大碍。镇南王甚是放心,要鸾天部转告段誉,早日回去大理。
鸾天部诸女又道:“镇南王一行人是向东北方去,段延庆和南
海鳄神、云中鹤却是向西,双方决计碰不到头。”段誉甚喜,
向鸾天部诸女道谢。
钟灵问段誉道:“令尊要你早回大理,他自己怎地又向东
北方去?”段誉微微一笑,尚未回答,阿紫已笑道:“爹爹定
是给我妈拉住了,不许他回大理去。钟姑娘,你想拉住我哥
哥的心,得学学我妈。”
这两天中,段誉一直在寻思,要不要说明钟灵便是自己
妹子,总觉这件事说起来十分尴尬,既伤钟灵之心,又颇损
父亲名声,还是暂且不说为妙。
钟灵明知段誉所以要到西夏,全是为了要去和那王姑娘
相会,但她每日得与段誉相见,心愿已足,也不去理会日后
段誉和王姑娘会见之后却又如何,阿紫冷言冷语的讥嘲于她,
她也全不介意。
炎暑天时,午间赤日如火,好在离中秋尚远,众人只拣
清晨、傍晚赶路,每日只行六七十里,也就歇了。在途非止
一日,段誉伤势好得甚快。虚竹替游坦之的断腿接上了骨,用
夹板牢牢夹住了,看来颇有复原之望。游坦之跟谁也不说话,
虚竹替他医腿,他脸色仍是悻悻然,一个“谢”字也不说。
这日一行人来到了咸阳古道,段誉向萧峰等述说当年刘、
项争霸的史迹。萧峰和虚竹都没读过甚么书,听段誉扬鞭说
昔日英豪,都是大感兴味。
忽然间马蹄声响,后面两乘马快步赶来。萧峰等将坐骑
往道旁一拉,好让后面的乘客先行。阿紫却兀自拦在路中,待
那两乘马将赶到地身后时,她提起马鞭一抽,便向身后的马
头上抽去。后面那骑者提起马鞭,往阿紫的鞭子迎上,口中
却叫起来:“段公子!萧大侠!”
段誉回头看去,当先那人是巴天石,后边那人是朱丹臣。
巴天石挥鞭挡开阿紫击来的马鞭,和朱丹臣翻身下鞍,向段
誉拜了下去。段誉忙下马还礼,问道:“我爹爹平安?”只听
得嗖的一声响,阿紫又挥鞭向巴天石头上抽落。
巴天石尚未站起,身子向左略挪,仍是跪在地下。阿紫
一鞭抽空,巴天石右膝一按,已将鞭梢掀住。阿紫用力回抽,
却抽之不动。她知道自己内力决计不及对方,当即手掌一扬,
将鞭子的柄儿向巴天石甩了过去。巴天石恼她气死褚万里,原
是有略加惩戒之意,不料她眼睛虽盲,行动仍是机变之极,鞭
柄来得十分迅速,巴天石听得风声,急忙侧头相避,头脸虽
然避开,但拍的一声,已打中他肩头。
段誉喝道:“紫妹,你又胡闹!”阿紫道:“怎么我胡闹了?
他要我的鞭子,我给了他便是。”巴天石嘻嘻一笑,道:“多
谢姑娘赐鞭。”站起身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双手递给段
誉。
段誉接过一看,见封皮上“誉儿览”三字正是父亲的手
书,忙双手捧了,整了整衣衫,恭恭敬敬的拆开,见是父亲
命他到了西夏之后,如有机缘,当设法娶西夏公主为妻。信
中言道:“我大理僻处南疆,国小兵弱,难抗外敌,如得与西
夏结为姻亲,得一强援,实为保土安民之上策。吾儿当以祖
宗基业为重,以社稷子民为重,尽力图之。”
段誉读完此信,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嗫嚅道:“这个……
这个……”
巴天石又取出一个大信封,上面盖了“大理国皇太弟镇
南王保国大将军”的朱红大印,说道:“这是王爷写给西夏皇
帝求亲的亲笔函件,请公子到了灵州之后,呈递西夏皇帝。”
朱丹臣也笑咪咪的道:“公子,祝你马到成功,娶得一位如花
似玉的公主回去大理,置我国江山如磐石之安。”段誉神色更
是尴尬,问道:“爹爹怎知我去西夏?”巴天石道:“王爷得知
慕容公子往西夏去求亲,料想公子……也……也会前去瞧瞧
热闹。王爷吩咐,公子须当以国家大事为重,儿女私情为轻。”
阿紫嘻嘻一笑,说道:“这叫做知子莫若父啦。爹爹听说
慕容复去西夏,料想王姑娘定然随之同去,他自己这个宝贝
儿子自然便也会巴巴的跟了去。哼,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自
己怎么又不以国家大事为重,以儿女私情为轻?怎地离国如
此之久,却不回去?”
巴天石、朱丹臣、段誉三人听阿紫出言对自己父亲如此
不敬,都是骇然变色,她所说的虽是实情,但做儿女的,如
何可以直言编派父亲的不是?
阿紫又道:“哥哥,爹爹信中写了甚么?有提到我没有?”
段誉道:“爹爹没知道你和我在一起。”阿紫道:“嗯,是了,
他不知道。爹爹有嘱咐你找我吗?有没有叫你设法照顾你这
个瞎了眼的妹子?”
段正淳的信中并未提及此节,段誉心想若是照直而说,不
免伤了妹子之心,便向巴朱二人连使眼色,要他们承认父王
曾有找寻阿紫之命。哪知巴朱二人假作不懂,并未迎合。朱
丹臣道:“镇南王命咱二人随侍公子,听由公子爷差遣,务须
娶到西夏国的公主。否则我二人回到大理,王爷就不怪罪,我
们也是脸上无光,难以见人。”言下之意,竟是段正淳派他二
人监视段誉,非做上西夏的驸马不可。
段誉苦笑道:“我本就不会武艺,何况重伤未愈,真气提
不上来,怎能和天下的英雄好汉相比?”
巴天石转头向萧峰、虚竹躬身说道:“镇南王命小人拜上
萧大侠、虚竹先生,请二位念在金兰结义之情,相助我们公
子一臂之力。镇南王又说:少室山上匆匆之间,未得与两位
多所亲近,甚为抱憾,特命小人拳上薄礼。”说着取出一只碧
玉雕琢的狮子,双手奉给萧峰。朱丹臣从怀中取出一柄象牙
扇子,扇面上有段正淳的书法,呈给虚竹。
二人称谢接过,都道:“三弟之事,我们自当全力相助,
何劳段伯父嘱咐?蒙赐珍物,更是不敢当了。”
阿紫道:“你道爹爹是好心么?他是叫你们二人不要和我
哥哥去争做驸马。我爹爹生怕他的宝贝儿子争不过你们两个。
你们这么一口答应,可上了我爹爹的当啦。”
萧峰微微叹了口气,说道:“自你姊姊死后,我岂有再娶
之意?”阿紫道:“你嘴里自然这么说,谁知道你心里却又怎
生想?虚竹先生,你忠厚老实,不似我哥哥这么风流好色,到
处留情,你从来没和姑娘结过情缘,去娶了西夏公主,岂不
甚妙?”虚竹满面通红,连连摇手,道:“不,不!我……我
自己决计不行,我自当和大哥相助三弟,成就这头亲事。”
巴天石和朱丹臣相互瞧了一眼,向萧峰和虚竹拜了下去,
说道:“多承二位允可。”武林英豪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萧
峰和虚竹同时答允相助,巴朱二人再来一下敲钉转脚,倒不
是怕他二人反悔,却是要使段誉更难推托。
众人一路向西,渐渐行近灵州,道上遇到的武林之士便
多了起来。
西夏疆土虽较大辽、大宋为小,却也是西陲大国,此时
西夏国王早已称帝,当今皇帝李乾顺,史称崇宗圣文帝,年
号“天佑民安”,其时朝政清平,国泰民安。
武林中人如能娶到了西夏公主,荣华富贵,唾手而得,世
上哪还有更便宜的事?只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都已娶妻生
子,新进少年偏又武功不高,便有不少老年英雄携带了子侄
徒弟,前去碰一碰运气。许多江洋大盗、帮会豪客,倒是孤
身一人,便不由得存了侥幸之想,齐往灵州进发。许多人想:
“千里姻缘一线牵,说不定命中注定我和西夏公主有婚姻之
份,也未必我武功一定胜过旁人,只须我和公主有缘,她瞧
中了我,就有做驸马爷的指望了。”
一路行来,但见一般少年英豪个个衣服鲜明,连兵刃用
具也都十分讲究,竟像是去赶甚么大赛会一般。常言道:“穷
文富武”,学武之人家中多半有些银钱,倘若品行不端,银钱
来得更加容易,是以去西夏的武林少年十九衣服丽都,以图
博得公主青睐。道上相识之人遇见了,相互取笑之余,不免
打听公主容貌如何,武艺高低,若是不识,往往怒目而视,将
对方当作了敌人。
这一日萧峰等正按辔徐行,忽听得马蹄声响,迎面来了
一乘马,马上乘客右臂以一块白布吊在颈中,衣服撕破,极
是狼狈。萧峰等也不为意,心想这人不是摔跌,便是被人打
伤,那是平常得紧。不料过不多时,又有三乘马过来,马上
乘客也都是身受重伤,不是断臂,便是折足。但见这三人面
色灰败,大是惭愧,低着头匆匆而过,不敢向萧峰等多瞧一
眼。梅剑道:“前面有人打架么?怎地有好多人受伤?”
说话未了,又有两人迎面过来。这两人却没骑马,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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