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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114 金庸(现代)
大了。”
萧峰一听之下,知道父亲三处要穴现出这种迹象,乃是
强练少林绝技所致,从他话中听来,这征象已困扰他多年,始
终无法驱除,成为一大隐忧,当即向前两步,双膝跪倒,向
那老僧拜了下去,说道:“神僧既知家父病根,还祈慈悲解救。”
那老僧合十还礼,说道:“施主请起。施主宅心仁善,以
天下苍生为念,不肯以私仇而伤害宋辽军民,如此大仁大义,
不论有何吩咐,老衲无有不从。不必多礼。”萧峰大喜,又磕
了两个头,这才站起。那老僧叹了口气,说道:“萧老施主过
去杀人甚多,颇伤无辜,像乔三槐夫妇、玄苦大师,实是不
该杀的。”
萧远山是契丹英雄,年纪虽老,不减犷悍之气,听那老
僧责备自己,朗声道:“老夫自己受伤已深,但年过六旬,有
子成人,纵然顷刻间便死,亦复何憾?神僧要老夫认错悔过,
却是万万不能。”
那老僧摇头道:“老衲不敢要老施主认错悔过。只是老施
主之伤,乃因练少林派武功而起,欲觅化解之道,便须从佛
法中去寻。”
他说到这里,转头向慕容博道:“慕容老施主视死如归,
自不须老衲饶舌多言。但若老衲指点途径,令老施主免除了
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上每日三次的万针攒刺之苦,却
又何如?”
慕容博脸色大变,不由得全身微微颤动。他阳白、廉泉、
风府三处穴道,每日清晨、正午、子夜三时,确如万针攒刺,
痛不可当,不论服食何种灵丹妙药,都是没半点效验。只要
一运内功,那针刺之痛更是深入骨髓。一日之中,连死三次,
哪里还有甚么人生乐趣?这痛楚近年来更加厉害,他所以甘
愿一死,以交换萧峰答允兴兵攻宋,虽说是为了兴复燕国的
大业,一小半也为了身患这无名恶疾,实是难以忍耐。这时
突然听那老僧说出自己的病根,委实一惊非同小可。以他这
等武功高深之士,当真耳边平白响起一个霹雳,丝毫不会吃
惊,甚至连响十个霹雳,也只当是老天爷放屁,不予理会。但
那老僧平平淡淡的几句话,却令他心惊肉跳,惶恐无已。他
身子抖得两下,猛觉阳白、廉泉、风府三处穴道之中,那针
刺般的剧痛又发作起来。本来此刻并非发作的时刻,可是心
神震荡之下,其痛陡生,当下只有咬紧牙关强忍。但这牙关
却也咬它不紧,上下牙齿得得相撞,狼狈不堪。
慕容复素知父亲要胜好强的脾气,宁可杀了他,也不能
人前出丑受辱,他更不愿如萧峰一般,为了父亲而向那老僧
跪拜恳求,当下向萧峰父子一拱手,说道:“青山不改,绿水
长流,今日暂且别过。两位要找我父子报仇,我们在姑苏燕
子坞参合庄恭候大驾。”伸手携住慕容博右手,道:“爹爹,咱
们走罢!”
那老僧道:“你竟忍心如此,让令尊受此彻骨奇痛的煎
熬?”
慕容复脸色惨白,拉着慕容博之手,迈步便走。
萧峰喝道:“你就想走?天下有这等便宜事?你父亲身上
有病,大丈夫不屑乘人之危,且放了他过去。你可没病没痛!”
慕容复气往上冲,喝道:“那我便接萧兄的高招。”萧峰更不
打话,呼的一掌,一招降龙十八掌中的“见龙在田”,向慕容
复猛击过去。他见藏经阁中地势狭隘,高手群集,不便久斗,
是以使上了十成力,要在数掌之间便取了敌人性命。慕容复
见他掌势凶恶,当即运起平生之力,要以“斗转星移”之术
化解。
那老僧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佛门善地,两位施
主不可妄动无明。”
他双掌只这么一合,便似有一股力道化成一堵无形高墙,
挡在萧峰和慕容复之间。萧峰排山倒海的掌力撞在这堵墙上,
登时无影无踪,消于无形。
萧峰心中一凛,他生平从未遇敌手,但眼前这老僧功力
显比自己强过太多,他既出手阻止,今日之仇是决不能报了。
他想到父亲的内伤,又躬身道:“在下蛮荒匹夫,草野之辈,
不知礼仪,冒犯了神僧,恕罪则个。”
那老僧微笑道:“好说,好说。老僧对萧施主好生相敬,
唯大英雄能本色,萧施主当之无愧。”
萧峰道:“家父犯下的杀人罪孽,都系由在下身上引起,
恳求神僧治了家父之伤,诸般罪责,都由在下领受,万死不
辞。”
那老僧微微一笑,说道:“老衲已经说过,要化解萧老施
主的内伤,须从佛法中寻求。佛由心生,佛即是觉。旁人只
能指点,却不能代劳。我问萧老施主一句话:倘若你有治伤
的能耐,那慕容老施主的内伤,你肯不肯替他医治?”
萧远山一怔,道:“我……我替慕容老……老匹夫治伤?”
慕容复喝道:“你嘴里放干净些。”萧远山咬牙切齿的道:“慕
容老匹夫杀我爱妻,毁了我一生,我恨不得千刀万剐,将他
斩成肉酱。”那老僧道:“你如不见慕容老施主死于非命,难
消心头之恨?”萧远山道:“正是。老夫三十年来,心头日思
夜想,便只这一桩血海深仇。”
那老僧点头道:“那也容易。”缓步向前,伸出一掌,拍
向慕容博头顶。
慕容博初时见那老僧走近,也不在意,待见他伸掌拍向
自己天灵盖,左手忙上抬相格,又恐对方武功太过厉害,一
抬手后,身子跟着向后飘出。他姑苏慕容氏家传武学,本已
非同小可,再钻研少林寺七十二绝技后,更是如虎添翼,这
一抬手,一飘身,看似平平无奇,却是一掌挡尽天下诸般攻
招,一退闪去世间任何追袭,守势之严密飘逸,直可说至矣
尽矣,蔑以加矣。阁中诸人个个都是武学高手,一见他使出
这两招来,都暗喝一声采,即令萧远山父子,也不禁钦佩。
岂知那老僧轻轻一掌拍落,波的一声响,正好击在慕容
博脑门正中的“百会穴”上,慕容博的一格一退,竟没半点
效用。“百会穴”是人身最要紧的所在,即是给全然不会武功
之人碰上了,也有受伤之虞,那老僧一击而中,慕容博全身
一震,登时气绝,向后便倒。
慕容复大惊,抢上扶住,叫道:“爹爹,爹爹!”但见父
亲嘴眼俱闭,鼻孔中已无出气,忙伸手到他心口一摸,心跳
亦已停止。慕容复悲怒交集,万想不到这个满口慈悲佛法的
老僧居然会下此毒手,叫道:“你……你……你这老贼秃!”将
父亲的尸身往柱上一靠,飞身纵起,双掌齐出,向那老僧猛
击过去。
那老僧不闻不见,全不理睬。慕容复双掌推到那老僧身
前两尺之处,突然间又如撞上了一堵无形气墙,更似撞进了
一张渔网之中,掌力虽猛,却是无可施力,被那气墙反弹出
来,撞在一座书架之上。本来他去势既猛,反弹之力也必十
分凌厉,但他掌力似被那无形气墙尽数化去,然后将他轻轻
推开,是以他背脊撞上书架,书架固不倒塌,连架上堆满的
经书也没落下一册。
慕容复甚是机警,虽然伤痛父亲之亡,但知那老僧武功
高出自己十倍,纵然狂打狠斗,终究奈何他不得,当下倚在
书架之上,假作喘息不止,心下暗自盘算,如何出其不意的
再施偷袭。
那老僧转向萧远山,淡淡的道:“萧老施主要亲眼见到慕
容老施主死于非命,以平积年仇恨。现下慕容老施主是死了,
萧老施主这口气可平了罢?”
萧远山见那老僧一掌击死慕容博,本来也是讶异无比,听
他这么相问,不禁心中一片茫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这三十年来,他处心积虑,便是要报这杀妻之仇、夺子
之恨。这一年中真相显现,他将当年参与雁门关之役的中原
豪杰一个个打死,连玄苦大师与乔三槐夫妇也死在他手中。其
后得悉那“带头大哥”便是少林方丈玄慈,更在天下英雄之
前揭破他与叶二娘的奸情,令他身败名裂,这才逼他自杀,这
仇可算报得到家之至。待见玄慈死得光明磊落,不失英雄气
概,萧远山内心深处,隐隐已觉此事做得未免过了份,而叶
二娘之死,更令他良心渐感不安。只是其时得悉假传音讯、酿
成惨变的奸徒,便是那同在寺中隐伏、与自己三次交手不分
高下的灰衣僧慕容博,萧远山满腔怒气,便都倾注在这人身
上,恨不得食其肉而寝其皮,抽其筋而炊其骨。哪知道平白
无端的出来一个无名老僧,行若无事的一掌便将自己的大仇
人打死了。他霎时之间,犹如身在云端,飘飘荡荡,在这世
间更无立足之地。
萧远山少年时豪气干云,学成一身出神入化的武功,一
心一意为国效劳,树立功名,做一个名标青史的人物。他与
妻子自幼便青梅竹马,两相爱悦,成婚后不久诞下一个麟儿,
更是襟怀爽朗,意气风发,但觉天地间无事不可为,不料雁
门关外奇变陡生,堕谷不死之余,整个人全变了样子,甚么
功名事业、名位财宝,在他心中皆如尘土,日思夜想,只是
如何手刃仇人,以泄大恨。他本是个豪迈诚朴、无所萦怀的
塞外大汉,心中一充满仇恨,性子竟然越来越乖戾。再在少
林寺中潜居数十年,昼伏夜出,勤练武功,一年之间难得与
旁人说一两句话,性情更是大变。
突然之间,数十年来恨之切齿的大仇人,一个个死在自
己面前,按理说该当十分快意,但内心中却实是说不出的寂
寞凄凉,只觉在这世上再也没甚么事情可干,活着也是白活。
他斜眼向倚在柱上的慕容博瞧去,只见他脸色平和,嘴角边
微带笑容,倒似死去之后,比活着还更快乐。萧远山内心反
而隐隐有点羡慕他的福气,但觉一了百了,人死之后,甚么
都是一笔勾消。顷刻之间,心下一片萧索:“仇人都死光了,
我的仇全报了。我却到哪里去?回大辽吗?去干甚么?到雁
门关外去隐居么?去干甚么?带了峰儿浪迹天涯、四处飘流
么?为了甚么?”
那老僧道:“萧老施主,你要去哪里,这就请便。”萧远
山摇头道:“我……我却到哪里去?我无处可去。”那老僧道:
“慕容老施主,是我打死的,你未能亲手报此大仇,是以心有
余憾,是不是?”萧远山道:“不是!就算你没打死他,我也
不想打死他了。”那老僧点头道:“不错!可是这位慕容少侠
伤痛父亲之死,却要找老衲和你报仇,却如何是好?”
萧远山心灰意懒,说道:“大和尚是代我出手的,慕容少
侠要为父报仇,尽管来杀我便是。”叹了口气,说道:“他来
取了我的性命倒好。峰儿,你回到大辽去罢。咱们的事都办
完啦,路已走到了尽头。”萧峰叫道:“爹爹,你……”
那老僧道:“慕容少侠倘若打死了你,你儿子势必又要杀
慕容少侠为你报仇,如此怨怨相报,何时方了?不如天下的
罪业都归我罢!”说着踏上一步,提手一掌,往萧远山头顶拍
将下去。
萧峰大惊,这老僧既能一掌打死慕容博,也能打死父亲,
大声喝道:“住手!”双掌齐出,向那老僧当胸猛击过去。他
对那老僧本来十分敬仰,但这时为了相救父亲,只有全力奋
击。那老僧伸出左掌,将萧峰双掌推来之力一挡,右掌却仍
是拍向萧远山头顶。
萧远山全没想到抵御,眼见那老僧的右掌正要碰到他脑
门,那老僧突然大声一喝,右掌改向萧峰击去。
萧峰双掌之力正与他左掌相持,突见他右掌转而袭击自
己,当即抽出左掌抵挡,同时叫道:“爹爹,快走,快走!”不
料那老僧右掌这一招中途变向,纯系虚招,只是要引开萧峰
双掌中的一掌之力,以减轻推向自己的力道。萧峰左掌一回,
那老僧的右掌立即圈转,波的一声轻响,已击中了萧远山的
顶门。
便在此时,萧峰的右掌已跟着击到,砰的一声响,重重
打中那老僧胸口,跟着喀喇喇几声,肋骨断了几根。那老僧
微微一笑,道:“好俊的功夫!降龙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
这个“一”字一说出,口中一股鲜血跟着直喷了出来。
萧峰一呆之下,过去扶住父亲,但见他呼吸停闭,心不
再跳,已然气绝身亡,一时悲痛填膺,浑没了主意。
那老僧道:“是时候了!该当走啦!”右手抓住萧远山尸
首的后领,左手抓住慕容博尸首的后领,迈开大步,竟如凌
虚而行一般,走了几步,便跨出了窗子。
萧峰和慕容复齐声大喝:“你……你干甚么?”同发掌力,
向老僧背心击去。就在片刻之前,他二人还是势不两立,要
拚个你死我活,这时两人的父亲双双被害,竟尔敌忾同仇,联
手追击对头。二人掌力相合,力道更是巨大,那老僧在二人
掌风推送之下,更如纸鸢般向前飘出数丈,双手仍抓着两具
尸首,三个身子轻飘飘地,浑不似血肉之躯。
萧峰纵身急跃,追出窗外,只见那老僧手提二尸,直向
山上走去。萧峰加快脚步,只道三脚两步便能追到他身后,不
料那老僧轻功之奇,实是生平从所未见,宛似身有邪术一般。
萧峰奋力急奔,只觉山风刮脸如刀,自知奔行奇速,但离那
老僧背后始终有两三丈远近,连连发掌,总是打了个空。
那老僧在荒山中东一转,西一拐,到了林间一处平旷之
地,将两具尸身放在一株树下,都摆成了盘膝而坐的姿势,自
己坐在二尸之后,双掌分别抵住二尸的背心。他刚坐定,萧
峰亦已赶到。
萧峰见那老僧举止有异,便不上前动手。只听那老僧道:
“我提着他们奔走一会,活活血脉。”萧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
耳朵,给死人活活血脉,那是甚么意思?顺口道:“活活血脉?”
那老僧道:“他们内伤太重,须得先令他们作龟息之眠,再图
解救。”萧峰心下一凛:“难道我爹爹没死?他……他是在给
爹爹治伤?天下哪有先将人打死再给他治伤之法?”
过不多时,慕容复、鸠摩智、玄生、玄灭以及神山上人
等先后赶到,只见两尸头顶忽然冒出一缕缕白气。
那老僧将二尸转过身来,面对着面,再将二尸四只手拉
成互握。慕容复叫道:“你……你……这干甚么?”那老僧不
答,绕着二尸缓缓行走,不住伸手拍击,有时在萧远山“大
椎穴”上拍一记,有时在慕容博“玉枕穴”上打一下,只见
二尸头顶白气越来越浓。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萧远山和慕容博身子同时微微颤动。
萧峰和慕容复惊喜交集,齐叫:“爹爹!”萧远山和慕容博慢
慢睁开眼来,向对方看了一眼,随即闭住。但见萧远山满脸
红光,慕容博脸上隐隐现着青气。
众人这时方才明白,那老僧适才在藏经阁上击打二人,只
不过令他们暂时停闭气息、心脏不跳,当是医治重大内伤的
一项法门。许多内功高深之士都曾练过“龟息”之法,然而
那是自动停止呼吸,要将旁人一掌打得停止呼吸而不死,实
是匪夷所思。这老僧既出于善心,原可事先明言,何必开这
个大大的玩笑,以致累得萧峰、慕容复惊怒如狂,更累得他
自身受到萧峰的掌击、口喷鲜血?众人心中积满了疑团,但
见那老僧全神贯注的转动出掌,谁也不敢出口询问。
渐渐听得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呼吸由低而响,愈来愈是
粗重,跟着萧远山脸色渐红,到后来便如要滴出血来,慕容
博的脸色却越来越青,碧油油的甚是怕人。旁观众人均知,一
个是阳气过旺,虚火上冲,另一个却是阴气太盛,风寒内塞。
玄生、玄灭、道清等身上均带得有治伤妙药,只是不知哪一
种方才对症。
突然间只听得那老僧喝道:“咄!四手互握,内息相应,
以阴济阳,以阳化阴。王霸雄图,血海深恨,尽归尘土,消
于无形!”
萧远山和慕容博的四手本来交互握住,听那老僧一喝,不
由得手掌一紧,各人体内的内息向对方涌了过去,融会贯通,
以有余补不足,两人脸色渐渐分别消红退青,变得苍白;又
过一会,两人同时睁开眼来,相对一笑。
萧峰和慕容复各见父亲睁眼微笑,欢慰不可名状。只见
萧远山和慕容博二人携手站起,一齐在那老僧面前跪下。那
老僧道:“你二人由生到死、由死到生的走了一遍,心中可还
有甚么放不下?倘若适才就此死了,还有甚么兴复大燕、报
复妻仇的念头?”
萧远山道:“弟子空在少林寺做了三十年和尚,那全是假
的,没半点佛门弟子的慈心,恳请师父收录。”那老僧道:
“你的杀妻之仇,不想报了?”萧远山道:“弟子生平杀人,无
虑百数,倘若被我所杀之人的眷属皆来向我复仇索命,弟子
虽死百次,亦自不足。”
那老僧转慕容博道:“你呢?”慕容博微微一笑,说道:
“庶民如尘土,帝王亦如尘土。大燕不复国是空,复国亦空。”
那老僧哈哈一笑,道:“大彻大悟,善哉,善哉!”慕容博道:
“求师父收为弟子,更加开导。”那老僧道:“你们想出家为僧,
须求少林寺中的大师们剃度。我有几句话,不妨说给你们听
听。”当即端坐说法。
萧峰和慕容复见父亲跪下,跟着便也跪下。玄生、玄灭、
神山、道清、波罗星等听那老僧说到精妙之处,不由得皆大
欢喜,敬慕之心,油然而起,一个个都跪将下来。
段誉赶到之时,听到那老僧正在为众人妙解佛义,他只
想绕到那老僧对面,瞧一瞧他的容貌,哪知鸠摩智忽然间会
下毒手,胸口竟然中了他的一刀“火焰刀”。
四十四 念枉求美眷 良缘安在
段誉随即昏迷,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才慢慢醒转,睁
开眼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布帐顶,跟着发觉是睡在床上被
窝之中。他一时神智未曾全然清醒,用力思索,只记得是遭
了鸠摩智的暗算,怎么会睡在一张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想不
起来,只觉口中奇渴,便欲坐起,微一转动,却觉胸口一阵
剧痛,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只听外面一个少女声音说道:“段公子醒了,段公子醒
了!”语声中充满了喜悦之情。段誉觉得这少女的声音颇为熟
悉,却想不起是谁,跟着便见一个青衣少女急步奔进房来。
圆圆的脸蛋,嘴角边一个小小酒窝,正是当年在无量宫
中遇到的钟灵。
她父亲“见人就杀”钟万仇,和段誉之父段正淳结下深
仇,设计相害,不料段誉从石屋中出来之时,竟将个衣衫不
整的钟灵抱在怀中,将害人反成害己的钟万仇气了个半死。在
万劫谷地道之中,各人拉拉扯扯,段誉胡里胡涂的吸了不少
人内力,此后不久便被鸠摩智擒来中原,当年一别,哪想得
到居然会在这里相见。
钟灵和他目光一触,脸上一阵晕红,似笑非笑的道:“你
早忘了我罢?还记不记得我姓甚么?”
段誉见到她的神情,脑中蓦地里出现了一幅图画。那是
她坐在无量宫大厅的横梁上,两只脚一荡一荡,嘴里咬着瓜
子,她那双葱绿鞋上所绣的几朵黄色小花,这时竟似看得清
清楚楚,脱口而出:“你那双绣了黄花的葱绿鞋儿呢?”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甚是欢喜,微笑道:“早穿破啦,亏
你还记得这些。你……你倒没忘了我。”段誉笑道:“怎么你
没吃瓜子?”钟灵道:“好啊,这些天服侍你养伤,把人家都
急死啦,谁还有闲情吃瓜子?”一句话说出口,觉得自己真情
流露,不由得绯红了脸。
段誉怔怔的瞧着她,想起她本来已算是自己的妻子,哪
知道后来发觉竟然又是自己的妹子,不禁叹了口气,说道:
“好妹子,你怎么到了这里?”
钟灵脸上又是一红,目光中闪耀着喜悦的光芒,说道:
“你出了万劫谷后,再也没来瞧我,我好生恼你。”段誉道:
“恼我甚么?”钟灵斜了他一眼,道:“恼你忘了我啊。”
段誉见她目光中全是情意,心中一动,说道:“好妹子!”
钟灵似嗔似笑的道:“这会儿叫得人家这么亲热,可就不来瞧
我一次。我气不过,就到你镇南王府去打听,才知道你给一
个恶和尚掳去啦。我……我急得不得了,这就出来寻你。”
段誉道:“我爹爹跟你妈的事,你妈妈没跟你说吗?”钟
灵道:“甚么事啊?那晚上你跟你爹一走,我妈就晕了过去,
后来一直身子不好,见了我直淌眼泪。我逗她说话,她一句
话也不肯说。”
段誉道:“嗯,她一句话也不说,那……那么你是不知道
的了。”钟灵道:“不知道甚么?”段誉道:“不知道你是我……
是我的……”
钟灵登时满脸飞红,低下头去,轻轻的道:“我怎么知道?
那日从石屋子里出来,你抱着我,突然之间见到了这许多人,
我怕得要命,又是害羞,只好闭住了眼睛,可是你爹爹的话,
我……我却是听得清清楚楚的。”
她和段誉都想到了那日在石屋之外,段正淳对钟万仇所
说的一番话:“令爱在这石屋中服侍小儿段誉,历时已久。孤
男寡女,赤身露体的躲在一间黑屋子里,还能有甚么好事做
出来?我儿是镇南王世子,虽然未必能娶令爱为世子正妃,但
三妻四妾,有何不可?你我不是成了亲家吗?哈哈,哈哈,呵
呵呵!”
段誉见她脸上越来越红,嗫嚅道:“好妹子……原来你还
不……还不知道这中间的缘由……好妹子,那……那是不成
的。”钟灵急道:“是木姊姊不许吗?木姊姊呢?”段誉道:
“不是的。她……她也是我的……”钟灵微笑道:“你爹爹说
过甚么三妻四妾的,我又不是不肯让她,她凶得很,我还能
跟她争吗?”说着伸了伸舌头。
段誉见她仍是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同时胸口又痛了起
来,这时候实不方便跟她说明真相,问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的?”
钟灵道:“我一路来寻你,在中原东寻西找,听不到半点
讯息。前几天说也真巧,见到了你的徒儿岳老三,他可没见
到我。我听到他在跟人商量,说各路好汉都要上少林寺来,有
一场大热闹瞧,他们也要来。那个恶人云中鹤取笑他,说多
半会见到他师父。岳老三大发脾气,说一见到你,就扭断你
的脖子。我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便悄悄的跟着来啦。我怕
给岳老三和云中鹤见到了,不敢跟得太近,只是在山下乱走,
见到人就打听你的下落,想叫你小心,你徒儿要扭断你脖子。
见到这里有一所空屋子没人住,我便老实不客气的住下来
了。”
段誉听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见她脸上颇有风霜之色,已
不像当日在无量宫中初会时那么全然的无忧无虑,心想她小
小年纪,为了寻找自己,孤身辗转江湖,这些日子来自必吃
了不少苦头,对自己的情意实是可感,忍不住伸出手去握住
她手,低声道:“好妹子,总算天可怜见,教我又见到了你!”
钟灵微笑道:“总算天可怜见,也教我又见到了你。嘻嘻,
这可不是废话?你既见到了我,我自然也见到了你。”在床沿
上坐下,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段誉睁大了眼睛,道:“我正要问你呢,我怎么会到这里
来的?我只知道那个恶和尚忽然对我暗算。我胸口中了他的
无形刀气,受伤甚重,以后便甚么都不知道了。”
钟灵皱起了眉头,道:“那可真奇怪之极了!昨日黄昏时
候,我到菜园子去拔菜,在厨房里洗干净了切好,正要去煮,
听得房中有人呻吟。我吓了一跳,拿了菜刀走进房来,只见
我炕上睡得有人。我连问几声:‘是谁?是谁?’不听见回答。
我想定是坏人,举起菜刀,便要向炕上那人砍将下去。幸亏
……幸亏你是仰天而卧,刀子还没砍到你身上,我已先见到
了你的脸……那时候我……我真险些儿晕了过去,连菜刀掉
在地下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伸手轻拍自己胸膛,想是当时
情势惊险,此刻思之,犹有余悸。
段誉寻思:“此处既离少林寺不远,想必是我受伤之后,
有人将我送到这里来了。”
钟灵又道:“我叫你几声,你却只是呻吟,不来睬我。我
一摸你额头,烧得可厉害,又见你衣襟上有许多鲜血,知道
你受了伤,解开你衣衫想瞧瞧伤口,却是包扎得好好的。我
怕触动伤处,没敢打开绷带。等了好久,你总是不醒。唉,我
又欢喜,又焦急,可不知道怎样办才好。”
段誉道:“累得你挂念,真是好生过意不去。”
钟灵突然脸孔一板,道:“你不是好人,早知你这么没良
心,我早不想念你了。现下我就不理你了,让你死也好,活
也好,我总是不来睬你。”
段誉道:“怎么了?怎么忽然生起气来了?”钟灵哼的一
声,小嘴一撅,道:“你自己知道,又来问我干么?”段誉急
道:“我……我当真不知,好妹子,你跟我说了罢!”钟灵嗔
道:“呸!谁是你的好妹子了?你在睡梦中说了些甚么话?你
自己知道,却来问我?当真好没来由。”段誉急道:“我睡梦
中说甚么来着?那是胡里胡涂的言语,作不得准。啊,我想
起来啦,我定是在梦中见到了你,欢喜得紧,说话不知轻重,
以致冒犯了你。”
钟灵突然垂下泪来,低头道:“到这时候,你还在骗我。
你到底梦见了甚么人?”段誉叹了口气,道:“我受伤之后,一
直昏迷不醒,真的不知说了些甚么乱七八糟的话。”钟灵突然
大声道:“谁是王姑娘?王姑娘是谁?为甚么你在昏迷之中只
是叫她的名字?”
段誉胸口一酸,道:“我叫了王姑娘的名字么?”钟灵道:
“你怎么不叫?你昏迷不醒的时候也在叫,哼,你这会儿啊,
又在想她了,好!你去叫你的王姑娘来服侍你,我可不管了!”
段誉叹了口气,道:“王姑娘心中可没我这个人,我便是想她,
却也枉然。”钟灵道:“为甚么?”段誉道:“她只喜欢她的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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