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好了。”
虚竹点头道:“确实如此,这些图解若让功力不足之人见
到了,那比任何毒药利器更有祸害,幸亏他们没有进来。”兰
剑微笑道:“主人真是好心,依我说啊,要是让他们一个个练
功而死,那才好看呢。”
虚竹道:“我练了几招,只觉精神勃勃,内力充沛,正好
去给他们拔除一些生死符。你们上去睡一睡,休息一会。”五
人从地道中出来,虚竹回入大厅,拔除了三人的生死符。
此后虚竹每日替群豪拔除生死符,一感精神疲乏,便到
石室中去练习上乘武功。四姝在石室外相候,再也不敢踏进
一步。虚竹每日亦抽暇指点四姝及九部诸女的武功。
如此直花了二十余天时光,才将群豪身上的生死符拔除
干净,而虚竹每日精研石壁上的图谱,武功也是大进,比之
初上缥缈峰时已大不相同。
群豪当日臣服于童姥,是为生死符所制,不得不然,此
时灵鹫宫易主,虚竹以诚相待,以礼相敬,群豪虽都是桀傲
不驯的人物,却也感恩怀德,心悦诚服,一一拜谢而去。
待得各洞主、各岛主分别下山,峰上只剩下虚竹一个男
子。他暗自寻思:“我自幼便是孤儿,全仗寺中师父们抚养成
人,倘若从此不回少林,太也忘恩负义。我须得回到寺中,向
方丈和师父领罪,才合道理。”当下向四姝及九部诸女说明原
由,即日便要下山,灵鹫宫中一应事务,吩咐由九部之首的
余婆、石嫂、符敏仪等人会商处理。
四姝意欲跟随服侍,虚竹道:“我回去少林,重做和尚。
和尚有婢女相随,天下焉有是理?”说之再三,四姝总不肯信。
虚竹拿起剃刀,将头发剃个清光,露出顶上的戒点来。四姝
无奈,只得与九部诸女一齐送到山下,洒泪而别。
虚竹换上了旧僧衣,迈开大步,东去嵩山。以他的性情,
路上自然不会去招惹旁人,而他这般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和
尚,盗贼歹人也决不会来打他的主意。一路无话,太太平平
的回到了少林寺。
他重见少林寺屋顶的黄瓦,心下不禁又是感慨,又是惭
愧,一别数月,自己干了许许多多违反清规戒律之事,杀戒、
淫戒、荤戒、酒戒,不可赦免的“波罗夷大戒”无一不犯,不
知方丈和师父是否能够见恕,许自己再入佛门。
他心下惴惴,进了山门后,便去拜见师父慧轮。慧轮见
他回来,又惊又喜,问道:“方丈差你出寺下书,怎么到今天
才回来?”
虚竹俯伏在地,痛悔无已,放声大哭,说道:“师父,弟
子……弟子真是该死,下山之后,把持不定,将师父……师
父平素的教诲,都……都不遵守了。”慧轮脸上变色,问道:
“怎……怎么?你沾了荤腥么?”虚竹道:“是,还不只沾了荤
腥而已。”慧轮骂道:“该死,该死!你……喝了酒么?”虚竹
道:“弟子不但喝酒,而且还喝得烂醉如泥。”慧轮叹了一口
长气,两行泪水从面颊上流下来,道:“我看你从小忠厚老实,
怎么一到花花世界之中,便竟堕落如此,咳,咳……”虚竹
见师父伤心,更是惶恐,道:“师父在上,弟子所犯戒律,更
有胜于这些的,还……还犯了……”还没说到犯了杀戒、淫
戒,突然间钟声当当响起,每两下短声,便略一间断,乃是
召集慧字辈诸僧的讯号。
慧轮立即起身,擦了擦眼泪,说道:“你犯戒太多,我也
无法回护于你。你……你……自行到戒律院去领罪罢!这一
下连我也有大大的不是。唉,这……这……”说着匆匆奔出。
虚竹来到戒律院前,躬身禀道:“弟子虚竹,违犯佛门戒
律,恭恳掌律长老赐罚。”他说了两遍,院中走出一名中年僧
人来,冷冷的道:“首座和掌律师叔有事,没空来听你的,你
跪在这里等着罢!”虚竹道:“是!”这一跪自中午直跪到傍晚,
竟没人过来理他。幸好虚竹内功深厚,虽不饮不食的跪了大
半天,仍是浑若无事,没丝毫疲累。
耳听得暮鼓响起,寺中晚课之时已届,虚竹低声念经忏
悔过失。那中年僧人走将过来,说道:“虚竹,这几天寺中正
有大事,长老们没空来处理你的事。我瞧你长跪念经,还真
有虔诚悔悟之意。这样罢,你先到菜园子去挑粪浇菜,静候
吩咐。等长老们空了之后,再叫你来问明实况,按情节轻重
处罚。”虚竹恭恭敬敬的道:“是,多谢慈悲。”合十行礼,这
才站起身来,心想:“不将我立即逐出寺门,看来事情还有指
望。”心下甚慰。
他走到菜园子中,向管菜园的僧人说道:“师兄,小僧虚
竹犯了本门戒律,戒律院的师叔罚我来挑粪浇菜。”
那僧人名叫缘根,并非从少林寺出家,因此不依“玄慧
虚空”字辈排行。他资质平庸,既不能领会禅义,练武也没
什么长进,平素最喜多管琐碎事务。这菜园子有两百来亩地,
三四十名长工,他统率人众,倒也威风凛凛,遇到有僧人从
戒律院里罚到菜园来做工,更是他大逞威风的时候。他一听
虚竹之言,心下甚喜,问道:“你犯了什么戒?”虚竹道:“犯
戒甚多,一言难尽。”缘根怒道:“什么一言难尽。我叫你老
老实实,给我说个明白。莫说你是个没职司的小和尚,便是
达摩院、罗汉堂的首座犯了戒,只要是罚到菜园子来,我一
般要问个明白,谁敢不答?我瞧你啊,脸上红红白白,定是
偷吃荤腥,是也不是?”
虚竹道:“正是。”缘根道:“哼,你瞧,我一猜便着。说
不定私下还偷喝酒呢,你不用赖,要想瞒我,可没这么容易。”
虚竹道:“正是,小僧有一日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知。”
缘根笑道:“啧啧啧,真正大胆。嘿嘿,灌饱了黄汤,那便心
猿意马,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八个字,定然也置之脑
后了。你心中便想女娘们,是不是?不但想一次,至少也想
了七次八次,你敢不敢认?”说时声色俱厉。
虚竹叹道:“小僧何敢在师兄面前撒谎?不但想过,而且
犯过淫戒。”
缘根又惊又喜,戟指大骂:“你这小和尚忒也大胆,竟敢
败坏我少林寺的清誉。除了淫戒,还犯过什么?偷盗过没有?
取过别人的财物没有?和人打过架、吵过嘴没有?”
虚竹低头道:“小僧杀过人,而且杀了不止一人。”
缘根大吃一惊,脸色大变,退了三步,听虚竹说杀过人,
而且所杀的不止一人,登时心惊胆战,生怕他狂性发作动粗,
自己多半不是敌手,当下定了定神,满脸堆笑,说道:“本寺
武功天下第一,既然练武,难免失手伤人,师弟的功夫,当
然是非常了得的啦。”
虚竹道:“说来惭愧,小僧所学的本门功夫,已全然被废,
眼下是半点也不剩了。”
缘根大喜,连道:“那很好,那很好。好极,妙极!”听
说他本门功夫已失,只道他犯戒太多,给本寺长老废去了武
功,登时便换了一番脸色。但转念又想:“虽说他武功已废,
但倘若尚有几分剩余,总是不易对付。”说道:“师弟,你到
菜园来做工忏悔,那也极好。可是咱们这里规矩,凡是犯了
戒律,手上沾过血腥的僧侣,做工时须得戴上脚镣手铐。这
是列祖列宗传下来的规矩,不知师弟肯不肯戴?倘若不肯,由
我去禀告戒律院便了。”虚竹道:“规矩如此,小僧自当遵从。”
缘根心下暗喜,当下取出钢铐钢镣,给他戴上。少林寺
数百年来传习武功,自难免有不肖僧人为非做歹,而这些犯
戒僧人往往武功极高,不易制服,是以戒律院、忏悔堂、菜
园子各地,都备得有精钢铸成的铐镣,缘根见虚竹戴上铐镣,
心中大定,骂道:“贼和尚,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胆
大妄为,什么戒律都去犯上一犯。今日不重重惩罚,如何出
得我心中恶气?”折下一根树枝,没头没脑的便向虚竹头上抽
来。
虚竹收敛真气,不敢以内力抵御,让他抽打,片刻之间,
便给打得满头满脸都是鲜血。他只是念佛,脸上无丝毫不愉
之色。
缘根见他既不闪避,更不抗辩,心想:“这和尚果然武功
尽失,我大可作践于他。”想到虚竹大鱼大肉、烂醉如泥的淫
乐,自己空活了四十来岁,从未尝过这种滋味,妒忌之心不
禁油然而生,下手更加重了,直打断了三根树枝,这才罢手,
恶狠狠的道:“你每天挑一百担粪水浇菜,只消少了一担,我
用硬扁担、铁棍子打断你的两腿。”
虚竹苦受责打,心下反而平安,自忖:“我犯了这许多戒
律,原该重责,责罚愈重,我身上的罪孽便化去越多。”当下
恭恭敬敬的应道:“是!”走到廊下提了粪桶,便去挑粪加水,
在畦间浇菜。这浇菜是一瓢一瓢的细功夫,虚竹毫不马虎,匀
匀净净、仔仔细细的灌浇,直到深夜一百桶浇完,这才在柴
房中倒头睡觉。
第二日天还没亮,缘根便过来拳打脚踢,将他闹醒,骂
道:“贼和尚,懒秃!青天白日的,却躲在这里睡觉,快起来
劈柴去。”虚竹道:“是!”也不抗辩,便去劈柴。如此一连六
七日,日间劈柴,晚上浇粪,苦受折磨,全身伤痕累累,也
不知已吃了几千百鞭。
第八日早晨,虚竹正在劈柴,缘根走近身来,笑嘻嘻的
道:“师兄你辛苦啦?”取过钥匙,便给他打开了铐镣。虚竹
道:“也不辛苦。”提起斧头又要劈柴,缘根道:“师兄不用劈
了,师兄请到屋里用饭。小僧这几日多有得罪,当真该死,还
求师兄原宥。”
虚竹听他口气忽然大变,颇感诧异,抬起头来,只见他
鼻青目肿,显是曾给人狠狠的打了一顿,更是奇怪。缘根苦
着脸道:“小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师兄,师兄倘若不原谅,
我……我……我便大祸临头了。”虚竹道:“小僧自作自受,师
兄责罪得极当。”
缘根脸色一变,举起手来,拍拍拍拍,左右开弓,在自
己脸上重重打了四记巴掌,求道:“师兄,师兄,求求你行好,
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我……”说着又是拍拍连声,痛打
自己的脸颊。虚竹大奇,问道:“师兄此举,却是何意?”
缘根双膝一曲,跪倒在地,拉着虚竹的衣裾,道:“师兄
若不原谅,我……我一对眼珠便不保了。”虚竹道:“我当真
半点也不明白。”缘根道:“只要师兄饶恕了我,不挖去我的
眼珠子,小僧来生变牛变马,报答师兄的大恩大德。”虚竹道:
“师兄说哪里话来?我几时说过要挖你的眼珠?”缘根脸如土
色,道:“师兄既一定不肯相饶,小僧有眼无珠,只好自求了
断。”说着右手伸出两指,往自己眼中插去。
虚竹伸手抓住他手腕,道:“是谁逼你自挖眼珠?”缘根
满额是汗,颤抖道:“我……我不敢说,倘若说了,他……他
们立即取我性命。”虚竹道:“是方丈么?”缘根道:“不是。”
虚竹又问:“是达摩院首座?罗汉堂首座?戒律院首座?”缘
根都说不是,并道:“师兄,我是不敢说的,只求求你饶恕了
我。他们说,我想要保全这双眼珠子,只有求你亲口答应饶
恕。”说着偷眼向旁一瞥。满脸都是惧色。
虚竹顺着他眼光瞧去,只见廊下坐着四名僧人,一色灰
布僧袍,灰布僧帽,脸孔朝里,瞧不见相貌。虚竹寻思:“难
道是这四位师兄?想来他们必是寺中大有来头之人遣来,惩
罚缘根擅自作威作福,责打犯戒的僧人。”便道:“我不怪师
兄,早就原谅你了。”缘根喜从天降,当即跪下,砰砰磕头。
虚竹忙跪下还礼,说道:“师兄快请起。”
缘根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将虚竹请到饭堂之中,亲自
斟茶盛饭,殷勤服侍。虚竹推辞不得,眼见若不允他服侍,缘
根似乎便会遭逢大祸,也就由他。
缘根低声道:“师兄要不要喝酒?要不要吃狗肉?我去给
师兄弄来。”虚竹惊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这如何使
得?”缘根眨一眨眼,道:“一切罪业,全由小僧独自承当便
是。我这便去设法弄来,供师兄享用。”虚竹摇手道:“不可,
不可!万万不可。”
缘根赔笑道:“师兄若嫌在寺中取乐不够痛快,不妨便下
山去,戒律院中问将起来,小僧便说是派师兄出去采办菜种,
一力遮掩,决无后患。”虚竹听他越说越不成话,摇头道:
“小僧诚心忏悔以往过误,一应戒律,再也不敢违犯。师兄此
言,不可再提。”
缘根道:“是。”脸上满是怀疑神色,似乎在说:“你这酒
肉和尚怎么假惺惺起来,到底是何用意?”但不敢多言,服侍
他用过素餐,请他到自己的禅房宿息。一连数日,缘根都是
竭力伺候,恭敬得无以复加。
过了三日,这天虚竹食罢午饭,缘根泡了壶清茶,说道:
“师兄,请用茶。”虚竹道:“小僧是待罪之身,师兄如此客气,
教小僧如何克当?”站起身来,双手去接茶壶。
忽听得钟声镗镗大响,连续不断,是召集全寺僧众的讯
号。除了每年佛诞、达摩祖师诞辰等几日之外,寺中向来极
少召集全体僧众。缘根有些奇怪,说道:“方丈鸣钟集众,咱
们都到大雄宝殿去罢。”虚竹道:“正是。”随同菜园中的十来
名僧人,匆匆赶到大雄宝殿。
只见殿上已集了二百余人,其余僧众不断的进来。片刻
之间,全寺千余僧人都已集在殿上,各分行辈排列,人数虽
多,却静悄悄地鸦雀无声。
虚竹排在“虚”字辈中,见各位长辈僧众都是神色郑重,
心下惴惴:“莫非我所犯戒律太大,是以方丈大集寺众,要重
重的惩罚?瞧这声势,似乎要破门将我逐出寺去,那便如何
是好?”正栗栗危惧间,只听钟声三响,诸僧齐宣佛号:“南
无释迦如来佛!”
方丈玄慈与玄字辈的三位高僧,陪着七位僧人,从后殿
缓步而出。殿上僧众一齐躬身行礼。玄慈与那七僧先参拜了
殿上佛像,然后分宾主坐下。
虚竹抬起头来,见那七僧年纪都已不轻,服色与本寺不
同,是别处寺院来的客僧,其中一僧高鼻碧眼,头发鬈曲,身
形甚高,是一位胡僧。坐在首位的约有七十来岁年纪,身形
矮小,双目炯炯有神,顾盼之际极具威严。
玄慈朗声向本寺僧众说道:“这位是五台山清凉寺方丈神
山上人,大家参见了。”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凛。众僧大都
知道神山上人在武林中威名极盛,与玄慈大师并称“降龙”
“伏虎”两罗汉,以武功而论,据说神山上人还在玄慈方丈之
上。只是清凉寺规模较小,在武林中的地位更远远不及少林,
声望却是不如玄慈了,均想:“听说神山上人自视极高,曾说
僧人而过问武林中俗务,不免落了下乘,向来不愿跟本寺打
什么交道,今日亲来,不知是为了什么大事。”当下各又都躬
身向神山上人行礼。
玄慈伸手向着其余六僧,逐一引见,说道:“这位是开封
府大相国寺观心大师,这位是江南普渡寺的道清大师,这位
是庐山东林寺觉贤大师,这位是长安净影寺融智大师,这位
是五台山清凉寺的神音大师,是神上山人的师弟。”观心大师
等四僧都是来自名山古刹,只是大相国寺、普渡寺等向来重
佛法而轻武功,这四僧虽然武林中大大有名,在其本寺的位
份却并不高。少林寺众僧躬身行礼,观心大师等起身还礼。
玄慈方丈伸手向着那胡僧道:“这一位大师来自我佛天竺
上国,法名哲罗星。”众僧又都行礼。那哲罗星还过礼后,说
道:“少林寺好大,这么多的老……老和尚、中和尚、小和尚。”
说的华语音调不正,什么“中和尚、小和尚”,也有些不伦不
类。
玄慈说道:“七位大师都是佛门的有道大德。今日同时降
临,实是本寺大大的光宠,故此召集大家出来见见。甚盼七
位大师开坛说法,宏扬佛义,合寺众僧,同受教益。”
神山上人道:“不敢当!”他身形矮小,不料话声竟然奇
响,众僧不由得都是一惊,但他既不是放大了嗓门叫喊,亦
非运使内力,故意要震人心魄,乃是自自然然,天生的说话
高亢。他接着说道:“少林庄严宝刹,小僧心仪已久,六十年
前便来投拜求戒,却被拒之于山门之外。六十年后重来,垣
瓦依旧,人事已非,可叹啊可叹。”
众僧听了,心中都是一震,他说话颇有敌意,难道竟是
前来寻仇生事不成?
玄慈说道:“原来师兄昔年曾来少林寺出家。天下寺院都
是一家,师兄今日主持清凉,凡我佛门子弟,无不崇仰。当
年少林寺未敢接纳,得罪了师兄,小僧恭谨谢过。但师兄因
此另创天地,弘法普渡,有大功德于佛门。当年之事,也未
始不是日后的因缘呢。”说着双手合十,深深行了一礼。
神山上人合十还礼,说道:“小僧当年来到宝刹求戒,固
然是仰慕少林寺数百年执武林牛耳,武学渊源,更要紧的是,
天下传言少林寺戒律精严,处事平正。”突然双目一翻,精光
四射,仰头瞧着佛祖的金像,冷冷的道:“岂知世上尽有名不
副实之事。早知如此,小僧当年也不会有少林之行了。”
少林寺千余僧众一起变色,只是少林寺戒律素严,虽然
人人愤怒,竟无半点声息。
玄慈方丈道:“师兄何出此言?敝寺上下,若有行为乖谬
之处,还请师兄明言。有罪当罚,有过须改。师兄一句话抹
煞少林寺数百年清誉,未免太过。”神山上人道:“请问方丈
师兄,佛门寺院,可是官府、盗寨?”玄慈道:“小僧不解师
兄言中含意,还请赐示。”神山道:“官府逮人监禁,盗寨则
掳人勒赎,事属寻常。可是少林寺一非官府,二非盗寨,何
以擅自扣押外人,不许离去?请问师兄,少林寺干下这等残
凶霸道的行径,还能称得上‘佛门善地’四字么?”
玄慈向那天竺胡僧哲罗星瞧了一眼,心下隐约已明七僧
齐至少林的原因,说道:“上人指摘敝寺‘强凶霸道’,这四
字未免言重了。”
神山望眼如来佛像,说道:“我佛在上,‘妄语’乃是佛
门重戒!”转头向玄慈方丈道:“请问方丈,贵寺可是扣押了
一位天竺高僧?这位哲罗星师兄的师弟,波罗星大师,可是
给少林派拘禁在寺,数年不得离去吗?”说话时神色严峻,语
气更是咄咄逼人。
玄慈转头向戒律院首座玄寂大师道:“玄寂师弟,请你向
七位高僧述说其中原因。”玄寂应道:“是。”向前走上两步。
他执掌戒律,向来铁面无私,合寺僧众见了他无不畏惧三分。
虚竹更加不敢向他望上一眼。
只听玄寂大师朗声道:“七年之前,天竺高僧波罗星师兄
光降敝寺,合寺僧众自方丈师兄以下,皆大欢喜,恭敬接待。
波罗星师兄言道,数百年来,天竺国外道盛行,佛法衰微,佛
经大半散失,因此他师兄哲罗星大师派他到中华来求经。敝
寺方丈师兄言道:敝邦佛经原是从天竺国求来,现下上国转
来东土取经,那是莫大的因缘,我们得以上报佛恩,少林寺
深感荣幸。方丈师兄当即亲自陪同波罗星师兄前赴藏经楼,说
道本寺藏经甚是齐备,源自天竺的经律论三藏译文,以及东
土支那高僧大德的撰述,不下七千余卷,梵文原本亦复不少。
若有复本,波罗星师兄尽可取去一部,倘若只有孤本的,本
寺派出三十名僧人帮同钞录副本。方丈师兄又道,此去天竺
路途遥远,经卷繁多,途中恐有失散。波罗星师兄取经回国
之时,敝寺当派十名僧众,随同护送,务令全部经典平安返
抵佛国。”
普渡寺道清大师合十道:“善哉,善哉!方丈师兄此举真
是莫大的功德,可与当年鸠摩罗什大师、玄奘大师先后辉映。”
玄慈欠身道:“敝寺此举是应有之义,师兄赞叹,愧不敢
当。”
玄寂续道:“这位波罗星师兄便在藏经楼翻阅经卷。本寺
玄惭师兄奉方丈师兄之命,督率僧众帮同钞经,不敢稍有怠
懈。岂知四个月之后,玄惭师兄竟然发觉,这位波罗星师兄
每晚深夜,悄悄潜入藏经楼秘阁,偷阅本寺所藏的武功秘笈。”
观心、道清、觉贤、融智四僧不约而同的都惊噫一声。
玄寂续道:“玄惭师兄禀告方丈师兄。方丈师兄便向波罗
星师兄劝谕,说道这些武功秘笈是本寺历代高僧所撰,既非
天竺传来,亦与佛法全无干系,本寺数百年来规矩,不能泄
示于外人。波罗星师兄既已看了一部分,那也罢了,此后请
他不可再去秘阁。波罗星师兄一口答允,又连声致歉,说道
不知少林寺的规矩,此后决不再去偷看武功秘笈。哪知道过
得几个月,波罗星师兄假装生病,却偷偷挖掘地道,又去秘
阁偷阅。待得玄惭师兄发觉,已是在数年之后,波罗星师兄
已偷阅了不少本寺的武学珍典,玄惭师兄出手阻止,交手之
下,更察觉波罗星师兄不但偷阅本寺武功秘笈,更已学了本
寺七十二项绝技中的三项武功。”
观心等四僧都是“哦”的一声,同时瞧向哲罗星,眼色
中都露出责备之意。
玄寂向神山瞧了一眼,说道:“方丈师兄当下召集玄字辈
的诸位师兄会商,大家都说,我少林派武功虽然平平无奇,但
列祖列宗的规矩,非本派弟子不传。武林中千百年的规矩,偷
学别派武功,实是大忌。何况我中土武功传到了天竺,说不
定后患无穷。这位波罗星师兄的所作所为,决非佛门弟子的
清净梵行,说不定他并非释家比丘,却是外道邪徒,此举不
但于我少林派不利,于中土武林不利,而且也于天竺佛门不
利。当下众位师兄弟提出诸般主张。方丈师兄言道:我佛慈
悲为怀,这位波罗星师兄的真正来历,咱们无法查知,就算
是外道邪徒,也不便太过严厉对付,还是请他长自驻锡本寺,
受佛法熏陶,一来盼望他终于能够开悟证道,二来也免得种
种后患。几年来敝寺对这位波罗星师兄好好供养,除了请他
不必离寺之外,不敢丝毫失了恭敬之意。”
观心等四僧微微点头。神山却道:“这位玄寂师兄的话,
只是少林寺的一面之词,真相到底如何,我们谁也不知。但
少林寺将这位天竺高僧扣押在寺,七年不放,总是实情。老
衲听这位哲罗星师兄言道,他在天竺数年不得师弟音讯,放
心不下,派了两名弟子前来少林寺探问,少林寺却不许他们
和波罗星师兄相见,此事可是有的?”
玄慈点头道:“不错。波罗星师兄既已偷学了敝寺的武功,
敝寺势不能任由他将武功转告旁人。”
神山哈哈一笑,声震屋瓦,连殿上的大钟也嗡嗡作声,良
久不绝。
玄慈见他神色傲慢,却也不怒,说道:“师兄,老衲有一
事不明,敬请师兄指教。倘若有外人来到五台山清凉寺,偷
阅了贵寺的《伏虎拳拳谱》、《五十一招伏魔剑》的剑经,以
及《心意气混元功》和《普门杖法》的秘奥,师兄如何处置?”
神山上人微笑道:“武功高下,全凭各人修为,拳经剑谱
之类,实属次要。要是有哪一位英雄好汉能来到清凉寺中,盗
去了敝寺的拳经剑谱,老衲除了自认无能,更有什么话说?难
道人家瞧一瞧你的武学法门,还能要人家性命么?还能将人
家关上一世吗?嘿嘿,那也太过岂有此理了。”
玄慈也是微微一笑,说道:“倘若这些武功典籍平平无奇,
公之于世又有何碍?但贵派的拳经剑谱内容精微,武林中素
所钦仰,要是给旁人盗去传之于外,辗转落入狂妄自大、心
胸狭窄之辈手中,那未免贻患无穷,决非武林之福。”这几句
话仍是意语平和,但“狂妄自大,心胸狭窄”八字评语,显
然是指神山上人而言。各人都听了出来,玄慈简直是明斥神
山居心叵测,所以来索波罗星,主旨在于自己想看看少林派
的武功秘笈。
神山一听,登时脸上变色,玄慈这几句话,正是说中了
他的心事。
当年神山上人到少林寺求师,还只一十七岁。少林寺方
丈灵门禅师和他接谈之下,便觉他锋芒太露,我慢贡高之气
极盛,器小易盈,不是传法之人,若在寺中做个寻常僧侣,他
又必不能甘居人下,日后定生事端,是以婉言相拒。神山这
才投到清凉寺中,只三十岁时便技盖全寺,做了清凉寺的方
丈。神山上人天资颖悟,识见卓超,可算得是武林中的奇才,
只是清凉寺的武学渊源远逊于少林,寺中所藏的拳经剑谱、内
功秘要等等,不但为数有限,而且大部分粗疏简陋,不是第
一流功夫。四十多年来他内功日深,早已远远超过清凉寺上
代所传的武学典籍中所载,但拳剑功夫,终究有所不足,每
当想起少林派的七十二项绝技,总不自禁又是艳羡,又是恼
恨。
这一日事有凑巧,他师弟神音引了一名天竺胡僧来到清
凉寺,那胡僧便是哲罗星。
哲罗星倒确是佛门弟子,在天竺算得是武学中的一流高
手,与人动手,受了挫折,想起素闻东土少林寺有七十二项
绝技,便心生一计,派遣记心奇佳的师弟波罗星来到少林,以
求经为名,企图盗取武功绝技。不料波罗星行径为人揭破,被
少林寺扣留不放。哲罗星派遣弟子前来少林探问,也不得与
波罗星相见,于是哲罗星亲自东来,只盼能接回师弟,少林
绝技既然盗不成,也只有罢手了。
他来到东土后,径向少林寺进发,途中遇到一个老僧,手
持精钢禅杖,不住向他打量。哲罗星不明东土武林情状,只
道凡是会武功的僧人便是少林僧,一见便心中有气,便喝令
老僧让道,言词极是无礼。那老僧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便
即斗了起来。斗了一个多时辰,兀自不分高下,两人内功各
有所长,兵刃上也是互相克制,谁也胜不了谁。
又斗良久,天已昏黑,那老僧喝令罢斗,说道:“兀那番
僧,你武功甚高,只可惜脾气太也暴躁,忒少涵养。”哲罗星
道:“你我半斤七两,你的脾气难道好了?”他的华语学得不
甚到家,本想说“半斤八两”,却说成了“半斤七两”。那老
僧甚奇,问道:“什么叫做‘半斤七两’?”哲罗星脸上一红,
道:“啊,我说错了,是八斤半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