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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

_10 金庸(现代)
麻烦老子动手。”木婉清颤声道:“你当真非看不可?”南海鳄
神怒道:“你再罗里罗唆,就不但除你面幕,连你全身衣衫也
剥你妈个精光。老子不扭断你脖子,却扭断你两只手、两只
脚,这总可以罢?”
木婉清心道:“我杀他不得,惟有自尽。”向段誉使个眼
色,叫他赶快逃生。段誉摇了摇头,只见南海鳄神钢髯抖动,
“嘿”的一声,伸出鸡爪般的五指,便去抓她面幕。
木婉清一掀袖中机括,噗噗噗,三枝短箭如闪电般激射
而出,一齐射中南海鳄神小腹。哪知跟着拍拍拍三声响,三
枝箭都落在地下,似乎他衣内穿着甚么护身皮甲。木婉清身
子一颤,又是三枝毒箭射出,两枝奔向他胸膛,第三枝直射
面门。射向他胸膛的两枝毒箭仍是如中硬革,落在地下。第
三枝箭将到面门,南海鳄神伸出中指,轻轻在箭杆上一弹,那
箭登时飞得无影无踪。
木婉清抽出长剑,便往自己颈中抹去,只是重伤之后,出
手不快,南海鳄神一把抢过,掷在地下,嘿嘿两声冷笑,说
道:“我的规矩,只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你射我六箭,那是
向我先动手了。我要先看看你的脸蛋,再取你小命。这是你
自己先动手的,可怪不得我坏了规矩。”
段誉叫道:“不对!”南海鳄神转头道:“怎么?”段誉道:
“你是英雄好汉,不能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南海鳄神道:
“她向我连射六枝毒箭,你没瞧见么?是身受重伤的女子欺侮
英雄好汉,并不是英雄好汉欺侮身受重伤的女子。”段誉道:
“这还是不对。”南海鳄神怒道:“怎么还是不对?放屁!”段
誉道:“你的规矩,乃是‘不杀无力还手之人’这八个字,是
不是?”南海鳄神圆睁豆眼,道:“不错!”段誉道:“这八个
字能不能改?”南海鳄神怒道:“老子的规矩定了下来,自然
不能改。”段誉道:“一个字都不能改?”南海鳄神道:“半个
字也不能改。”段誉道:“倘若改了,那是甚么?”南海鳄神怒
道:“那是乌龟儿子王八蛋!”
段誉道:“很好,很好!你没有打木姑娘,木姑娘却放箭
射你,这并不是‘还手’,这叫做‘先下手为强’。倘若你出
手打她,她重伤之下,决计没有招架还手之力。因此她是有
力偷袭,无力还手。你如杀她,那便是改了你的规矩,你如
改了规矩,那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他幼读儒经佛经,于文
义中的些少差异,辨析甚精,甚么“是不为也,非不能也”,
甚么“白马非马,坚石非石”,甚么“有相无性,非常非断”,
钻研得一清二楚,当此紧急关头,抓住了南海鳄神一句话,便
跟他辩驳起来。
南海鳄神狂吼一声,抓住了他双臂,喝道:“你胆敢骂我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叉开五指,便要伸向他头颈。
段誉道:“你如改了规矩,便是乌龟儿子王八蛋。倘若规
矩不改,便不是乌龟儿子王八蛋。你爱不爱做乌龟儿子王八
蛋,全瞧你改不改规矩。”
木婉清见他生死系于一线,在这如此凶险的情境之下,仍
是“乌龟儿子王八蛋”的骂个不休,心想南海鳄神必定狂性
大发,扭断了他脖子,心下一阵难过,眼泪夺眶而出,转过
了头,不忍再看。
不料南海鳄神给他这几句话僵住了,心想我如扭断他的
脖子,便是杀了一个无力还手之人,岂非成了乌龟儿子王八
蛋?一对小眼瞪视着他,左手渐渐使劲。段誉的臂骨格格作
响,几欲断折,痛得几欲晕去,大声道:“我无力还手,你快
杀了我罢!”南海鳄神道:“我才不上你的当呢,你想叫我做
乌龟儿子王八蛋,是不是?”说着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
摔落。段誉只跌得眼前一片昏黑,似乎五脏六腑都碎裂了。
南海鳄神喃喃的道:“我不上当!我不杀你这两个小鬼。”
一伸手,抓住木婉清身上所披的绿缎斗篷,嘶的一声,扯将
下来。木婉清惊呼一声,缩身向后。南海鳄神扬手挥出,那
斗篷飞将起来,乘风飘起,宛似一张极大的荷叶,飘出山崖,
落向澜沧江上,飘飘荡荡的向下游飞去。南海鳄神狞笑道:
“你不取下面幕,老子再剥你的衣衫!”
木婉清向段誉招了招手,道:“你过来。”段誉一跛一拐
的走到她身前,凄然摇头。木婉清转头向他,背脊向着南海
鳄神,低声道:“你是世上第一个见到我容貌的男子!”缓缓
拉开了面幕。
段誉登时全身一震,眼前所见,如新月清晖,如花树堆
雪,一张脸秀丽绝俗,只是过于苍白,没半点血色,想是她
长时面幕蒙脸之故,两片薄薄的嘴唇,也是血色极淡,段誉
但觉她楚楚可怜,娇柔婉转,哪里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
头?
木婉清放下面幕,向南海鳄神道:“你要看我面貌,须得
先问过我丈夫。”
南海鳄神奇道:“你已嫁了人么?你丈夫是谁?”
木婉清指着段誉道:“我曾立过毒誓,若有哪一个男子见
到了我脸,我如不杀他,便得嫁他。这人已见了我的容貌,我
不愿杀他,只好嫁他。”
段誉大吃一惊,道:“这……这个……”
南海鳄神一呆,转过头来。段誉见他一双如蚕豆般的小
眼向自己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的细看,只给他瞧得心中发
毛,背上发冷,只怕他狂怒之下,扑上来便扭断自己脖子。
忽听南海鳄神“啧啧啧”的赞美数声,脸现喜色,说道:
“妙极,妙极!快快转过身来!”段誉不敢违抗,转过身来。南
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
不管他说甚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
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
强,容貌丑陋,像你甚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
南海鳄神一跳,跃到了段誉身边,摸摸他后脑,捏捏他
手脚,又在他腰眼里用力揿了几下,咧开了一张嘴,哈哈大
笑,道:“你真像我,真的像我!”拉住了他手臂,道:“跟我
去罢!”段誉摸不着半点头脑,问道:“你叫我去哪里?”南海
鳄神道:“跟着我去便是。快快叩头!求我收你为弟子。你一
求,我立即答允。”
这一下当真大出段誉意料之外,嗫嚅道:“这个……这个
……”
南海鳄神手舞足蹈,似乎拾到了天下最珍贵的宝贝一般,
说道:“你手长足长,脑骨后凸,腰胁柔软,聪明机敏,年纪
不大,又是男人,真是武学奇材。你瞧,我这后脑骨,不是
跟你一般么?”说着转过身来。段誉摸摸自己后脑,果觉自己
的后脑骨和他似乎生得相像,哪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
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南海鳄神笑吟吟的转身,说道:“咱们南海一派,向来有
个规矩,每一代都是单传,只能收一个徒儿。我那死了的徒
儿‘小煞神’孙三霸,后脑骨远没你生得好,他学不到我一
成本事,死得很好,一干二净,免得我亲手杀他,以便收你
这个徒儿。”
段誉不禁打了个寒噤,心想这人如此残忍毒辣,只见到
有人资质较好,便要杀了自己徒儿,以便另换弟子,别说自
己不愿学武,便是要学武功,也决计不肯拜这等人为师。但
自己倘若拒绝,大祸便即临头,正当无计可施之际,南海鳄
神忽然大喝:“你们鬼鬼祟祟的干甚么?都给我滚过来!”
只见树丛之中钻出十几个人来,瑞婆婆、平婆婆、那使
剑汉子都在其内。原来南海鳄神一上崖顶,段誉不能再掷石
阻敌,这一干人便乘机攀了上来。
这些人伏在树丛之中,虽都屏息不动,却那里逃得过南
海鳄神的耳朵?他乍得段誉这等良材美质,心中高兴,一时
倒也不发脾气,笑嘻嘻的向瑞婆婆等横了一眼,喝道:“你们
上来干甚么?是来恭喜我老人家收了个好徒儿么?”
瑞婆婆向木婉清一指,说道:“我们是来捉拿这小贱人,
给伙伴们报仇。”
南海鳄神怒道:“这小姑娘是我徒儿的老婆,谁敢拿她?
他妈的,都给我滚开!”
众人面面相觑,均感诧异。
段誉大着胆子道:“我不能拜你为师。我早有了师父啦。”
南海鳄神大怒,喝道:“你师父是谁?他的本领还大得过我么?”
段誉道:“我师父的功夫,料想你半点也不会。这《周易》中
的‘卦象’、‘系辞’,你懂么?这‘明夷’、‘未济’的道理,
你倒说给我听听。”南海鳄神搔了搔头皮,甚么“卦象”、“系
辞”,甚么“明夷”、“未济”,果然连听也没听见过,可不知
是甚么神奇武功。
段誉见他大有为难之色,又道:“看来这些高深的本事你
都是不会的了。因此老英雄的一番好意,我只有心领了,下
次我请师父来跟你较量较量,且看谁的本事大。倘若你胜过
了我师父,我再拜你为师不迟。”
南海鳄神怒道:“你师父是谁?我还怕了他不成?甚么时
候比武?”
段誉原是一时缓兵之计,没料到他竟会真的订约比武,正
踌躇间,忽听得远处传来一阵尖锐悠长的铁哨声,越过数个
山峰,破空而至。这哨声良久不绝,吹哨者胸中气息竟似无
穷无尽、永远不需换气一般。崖上众人初听之时,也不过觉
得哨声凄厉,刺人耳鼓,但越听越是惊异,相顾诧愕。
南海鳄神拍了拍自己后脑,叫道:“老大在叫我,我没空
跟你多说。你师父甚么时候跟我比武?在甚么地方?快说,快
说!”
段誉吞吞吐吐的道:“这个……我可不便代我师父订甚么
约会。你一走,这些人便将我们二人杀了,我怎能……怎能
去告知我师父?”说着向瑞婆婆等人一指。
南海鳄神头也不回,左手反手伸出,已抓住那使剑汉子
的胸口,身向左侧,右手五根手指揿住他头盖,左手右转,右
手左转,双手交叉一扭,喀喇一声,将那汉子的脖子扭断了。
那人脸朝背心,一颗脑袋软软垂将下来,他右手已将长剑拔
出了一半,出手也算极快,但剑未出鞘,便已身死。
这汉子先前与木婉清相斗,身子矫捷,曾挥剑击落她近
身而发的毒箭,但在南海鳄神这犹似电闪的一扭之下,竟无
半点施展余地,旁观众人无不吓得呆了。南海鳄神随手一抖,
将他尸身掷在一旁。瑞婆婆手下三名大汉齐声虎吼,扑将上
来。南海鳄神右足连踢三脚。三名大汉高高飞起,都摔入谷
中去了。惨呼声从谷中传将上来,群山回响,段誉只听得全
身寒毛直竖。瑞婆婆等无不吓得倒退。南海鳄神笑道:“喀喇
一响,扭断了脖子,好玩,好玩。老子扭一个脖子不够,还
要扭第二个。哪一个逃得慢的,老子便扭断他的脖子。”
瑞婆婆、平婆婆等吓得魂飞魄散,飞快的奔到崖边,纷
纷攀援而下。
南海鳄神连声怪笑,向段誉道:“你师父有这本事吗?你
拜我为师,我即刻教你这门本事。你老婆武功不错,她如不
听你话,你喀喇一下,就扭断了她的脖子……”
突然间铁哨声又作,这次却是叽叽、叽叽的声音短促,但
仍是连续不绝。南海鳄神叫道:“来啦,来啦!你奶奶的,催
得这么紧。”向段誉道:“你乖乖的等在这里,别走开。”急步
奔出,往崖边纵身跳了下去。
段誉又惊又喜:“他这一跳下去,可不是死了么?”奔到
崖边看时,只见他正一纵一跃的往崖下直落,一堕数丈,便
伸手在崖边一按,身子跃起,又堕数丈,过不多时,已在谷
口的白云中隐没。
段誉伸了伸舌头,回到木婉清身边,笑道:“幸亏姑娘有
急智,将这大恶人骗倒了。”木婉清道:“甚么骗倒了?”段誉
道:“这个……姑娘说第一个见到你面貌的男子,你便得……
便得……”
木婉清道:“谁骗人了?我立过毒誓,怎能不算?从今而
后,你便是我的丈夫了。不过我不许你拜这恶人为师,学了
他的本事来扭我脖子。”
段誉一呆,说道:“这是危急中骗骗那恶人的,如何当得
真?我怎能做姑娘的……姑娘的……那个丈夫?”木婉清扶着
岩壁,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说道:“甚么?你不要我么?你嫌
弃我,是不是?”
段誉见她恼怒之极,忙道:“姑娘身子要紧,这一时戏言,
如何放在心上?”木婉清跨前一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
个耳光,但腿上一软,站立不住,一交摔在他怀中。段誉忙
伸手搂住。
木婉清给他抱住了,想起他是自己丈夫,不禁全身一热,
怒气便消了,说道:“快放开我。”
段誉扶着木婉清坐倒,让她仍是靠在岩壁之上,心想:
“她性子本已乖张古怪,重伤之后,只怕更是胡里胡涂。眼下
只有顺着她些,她说甚么,我便答应甚么。这‘困’卦中不
是说‘有言不信’吗?既然遇‘困’,也只好‘有言不信’了。
否则的话,我既做大恶人的徒弟,又做这恶姑娘的丈夫,我
段誉岂不也成了小恶人了?”想到此处,不禁暗暗好笑,便柔
声慰道:“你别生气,我来找些甚么吃的。”
木婉清道:“这高崖光秃秃地,有甚么可吃的?好在那些
人都给吓走了。待我歇一歇,养足力气,背你下山。”段誉连
连摇手,说道:“这个……这个……这万万不可,你路也走不
动,怎么还能背我?”
木婉清道:“你宁可自己性命不要,也不肯负我。郎君,
我木婉清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却也愿为自己丈夫舍了
性命。”这几句话说来甚是坚决。
段誉道:“多谢你啦,你养养神再说。以后你不要再戴面
幕了,好不好?”木婉清道:“你叫我不戴,我便不戴。”说着
拉下了面幕。
段誉见到她清丽的容光,又是一呆,突然之间,腹中一
阵剧烈的疼痛,不由得“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这阵疼痛
便如一把小刀在肚腹中不住绞动,将他肠子一寸寸的割断。段
誉双手按住肚子,额头汗珠便如黄豆般一粒粒渗出来。
木婉清惊道:“你……你怎么啦?”段誉呻吟道:“这……
这断肠散……断肠散……”木婉清道:“啊哟,你没服解药吗?”
段誉道:“我服过了。”木婉清道:“只怕份量不够。”从他怀
中取出瓷瓶,倒些解药给他服下,但见他仍是痛得死去活来,
拉着他坐在自己身旁,安慰道:“现下好些了么?”段誉只痛
得眼前一片昏黑,呻吟道:“越来越痛……越痛了。这解药只
怕是假……假的。”
木婉清怒道:“这司空玄使假药害人,待会咱们去把神农
帮杀个干干净净。”段誉道:“咱们……咱们给他的也是……
也是假药。司空玄以直报怨,倒也……倒也怪他不得。”
木婉清怒道:“甚么怪他不得?咱们给他假药不打紧,他
怎么能给咱们假药?”用袖子给他抹了抹汗,见他脸色惨白,
不由得一阵心酸,垂下泪来,呜咽道:“你……你不能就此死
了!”将右颊凑过去贴住他左颊,颤声道:“郎……郎君,你
可别死!”
段誉的上身给她搂着,他一生之中,从未如此亲近过一
个青年女子,脸上贴的是嫩颊柔腻,耳中听到的是“郎君、郎
君”的娇呼,鼻中闻到的是她身上的幽香细细,如何不令他
神魂飘荡?便在此时,腹中的疼痛恰好也渐渐止歇了。原来
司空玄所给的并非假药,只是这断肠散实是霸道之极的毒药,
此时发作之期渐近,虽然服了解药后毒性渐渐消除,腹中却
难免一阵阵时歇时作的剧痛。这情形司空玄自然知晓,只是
当时不敢明言,生怕惹恼了灵鹫宫的圣使。
木婉清听他不再呻吟,问道:“现下痛得好些了么?”段
誉道:“好一些了。不过……不过……”木婉清道:“不过怎
样?”段誉道:“如果你离开了我,只怕又要痛起来。”木婉清
脸上一红,推开他的身子,嗔道:“原来你是假装的。”
段誉登时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但腹中又是一阵剧
痛,忍不住又呻吟起来。
木婉清握住了他手,说道:“郎君,如果你死了,我也不
想活了。咱俩同到阴曹地府,再结夫妻。”段誉不愿她为自己
殉情,说道:“不,不!你得先替我报仇,然后每年来扫祭我
的坟墓。我要你在我坟上扫祭三十年、四十年,我这才死得
瞑目。”木婉清道:“你这人真怪,人死之后,还知道甚么?我
来扫墓,于你有甚么好处?”
段誉道:“那你陪着我一起死了,我更加没有好处。喏,
我跟你说,你这么美貌,如果年年来给我扫一次墓,我地下
有知,瞧着你也开心。但如你陪着我一起死了,大家都变成
了骷髅白骨,就没这么好看了。”
木婉清听他称赞自己,心下欢喜,但随即想到,今日刚
将自己终身托付于他,他转眼却便要死去,不由得珠泪滚滚
而下。
段誉伸手搂住了她纤腰,只觉触手温软,柔若无骨,心
中又是一动,便低头往她唇上吻去。他生平第一次亲吻女子,
不敢久吻,便即仰头向后,痴痴的瞧着她美丽的脸庞,叹道:
“只可惜我命不久长,这样美丽的容貌,没多少时刻能见到
了。”
木婉清给他一吻之后,一颗心怦怦乱跳,红晕生颊,娇
羞无限,本来全无血色的脸上更增三分艳丽,说道:“你是世
间第一个瞧见我面貌的男子,你死之后,我便划破脸面,再
也不让第二个男子瞧见我的本来面目。”
段誉本想出言阻止,但不知如何,心中竟然感到一阵妒
意,实不愿别的男子再看到她这等容光艳色,劝阻之言到了
口边,竟然说不出来,却问道:“你当年为甚么要立这样一个
毒誓?这誓虽然古怪,倒也……倒也挺好!”
木婉清道:“你既是我夫郎,说了给你听那也无妨。我是
个无父无母之人,一生出来便给人丢在荒山野地,幸蒙我师
父救了去。她辛辛苦苦的将我养大,教我武艺。我师父说天
下男子个个负心,假使见了我的容貌,定会千方百计的引诱
我失足,因此从我十四岁上,便给我用面幕遮脸。我活了十
八年,一直跟师父住在深山里,本来……”
段誉插口道:“嗯,你十八岁,小我一岁。”
木婉清点点头,续道:“今年春天,我们山里来了一个人,
是师父的师妹‘俏药叉’甘宝宝派他送信来的……”段誉又
插口道:“‘俏药叉’甘宝宝?那不是钟灵的妈妈?”木婉清
道:“是啊,她是我师叔。”突然脸一沉,道:“我不许你老是
记着钟灵这小鬼。你是我丈夫,就只能想着我一个。”段誉伸
伸舌头,做个鬼脸。
木婉清怒道:“你不听吗?我是你的妻子,也就只想着你
一个,别的男子,我都当他们是猪、是狗、是畜生。”段誉微
笑道:“我可不能。”木婉清伸手欲打,厉声问道:“为甚么?”
段誉笑道:“我的妈妈,还有你的师父,那不都是‘别的女
子’吗?我怎能当她们都是畜生?”木婉清愕然,终于点了点
头,说道:“但你不能老是想着钟灵那小鬼。”段誉道:“我没
有老是想着她。你提到钟夫人,我才想到钟灵。你师父的信
里说甚么啊?”
木婉清道:“我不知道。师父看了那信,十分生气,将那
信撕得粉碎,对送信的人说:‘我都知道了,你回去罢。’那
人去后,师父哭了好几天,饭也不吃,我劝她别烦恼,她只
不理,也不肯说甚么原因,只说有两个女人对她不起。我说:
‘师父,你不用生气。这两个坏女人这样害苦你,咱们就去杀
了。’师父说:‘对!’于是我师徒俩就下山来,要去杀这两个
坏女人。师父说,这些年来她一直不知,原来是这两个坏女
人害得她这般伤心,幸亏甘宝宝跟她说了,又告知她这两个
女人的所在。”
段誉心道:“钟夫人好似天真烂漫、娇娇滴滴的,却原来
这般工于心计。这可是借刀杀人啊。她自己恨这两个女子,却
要你师父去杀了她们。”
木婉清续道:“我们下山之时,师父命我立下毒誓,倘若
有人见到了我的脸,我若不杀他,便须嫁他。那人要是不肯
娶我为妻,或者娶我后又将我遗弃,那么我务须亲手杀了这
负心薄幸之人。我如不遵此言,师父一经得知,便立即自刎。
我师父说得出,做得到,可不是随口吓我。”
段誉暗暗心惊,寻思:“天下任何毒誓,总说若不如此,
自己便如何身遭恶报。她师父却以自刎作为要胁,这誓确是
万万违背不得。”
木婉清又道:“我师父便似是我父母一般,待我恩重如山,
我如何能不听她的吩咐?何况她这番嘱咐,全是为了我好。当
时我毫不思索,便跪下立誓。我师徒下得山来,便先到苏州
去杀那姓王的坏女人。可是她住的地方十分古怪,岔来岔去
的都是河浜港湾,我跟师父杀了那姓王坏女人的好些手下,却
始终见不到她本人。后来我师父说,咱二人分头去找,一个
月后倘若会合不到,便分头到大理来,因为另一个坏女人住
在大理。哪知这姓王坏女人手下有不少武功了得的男女奴才,
瑞婆婆和平婆婆这两个老家伙,便是这群奴才的头脑。我寡
不敌众,边打边逃的便来到大理,找到了甘师叔。她叫我在
她万劫谷外的庄子里住,说等我师父到来,再一起去杀大理
那个坏女人。不料我师父没来,瑞婆婆这群奴才却先到了。以
后的事,你就都知道了。”
她说得有些倦了,闭目养神片刻,又道:“我初时只道你
便如师父所说,也像天下所有的男子一般,都是无情无义之
辈。哪知你借了我黑玫瑰去后,居然赶着回来向我报讯,这
就不容易了。这群奴才围攻我,你不会武功,好心护着我。我
……我又不是没良心之人,心中自然感激。”段誉心道:“你
将我拖在马后,浸入溪水,动不动就打我耳光,原来是心中
感激。对啦!倘若不是心中感激,早就一箭射死我了。”
木婉清又道:“你给我治伤,见到了我背心,我又见到了
你的光屁股。我早在想,不嫁你只怕不行了。后来这南海鳄
神苦苦相逼,我只好让你看我的容貌。”说到这里,转头向段
誉凝视,妙目中露出脉脉柔情。
段誉心中一动:“难道,难道她真的对我生情了么?”说
道:“你见到我光……光甚么的,不用放在心上。刚才为势所
迫,你出于无奈,那也不用非遵守这毒誓不可。”
木婉清大怒,厉声道:“我发过的誓,怎能更改?你的光
屁股挺好看么?丑也丑死了。你如不愿娶我,乘早明言,我
便一箭将你射死,以免我违背誓言。”
段誉欲待辩解,突然间腹中剧痛又生,他双手按住了肚
子,大声呻吟。木婉清道:“快说,你肯不肯娶我为妻?”段
誉道:“我……我肚子……肚子好痛啊!”木婉清道:“你到底
愿不愿做我丈夫?”段誉心想反正这么痛将下去,总是活不久
长了,何必在身死之前又伤她的心,令她终身遗恨?便点头
道:“我……我愿娶你为妻。”
木婉清手指本已扣住袖中发射毒箭的机括,听他这么说,
登时欢喜无限,一张俏脸如春花初绽,手离机括,笑吟吟的
搂住了他,说道:“好郎君,我跟你揉揉肚子。”段誉道:“不,
不!咱俩还没成婚!男女……男女授受不亲……这个……这
个使不得。”木婉清道:“呸,怎地刚才又亲我了?”段誉道:
“我见你生得太美,实在忍不住,可对不住了。”木婉清笑道:
“也不用说对不住,你亲我,我也很欢喜呢。”段誉心道:“她
天真无邪,才是真的,钟夫人可是假的。钟灵年纪小,也是
真的。”
木婉清道:“是了!你饿得太久,痛起来加倍厉害些。我
去割些这家伙的肉给你吃。”说着扶住石壁站起,要去割那给
南海鳄神扭断了脖子的使剑汉子尸体上的肉。
段誉大吃一惊,登时忘了腹中疼痛,大声道:“人肉吃不
得的,我宁死也不吃。”木婉清奇道:“为甚么不能吃?我跟
师父在山里之时,老虎肉也吃,豹子肉也吃,依你说都吃不
得么?”段誉道:“老虎豹子自然能吃,人肉却吃不得!”木婉
清道:“人肉有毒么?我倒不知道。”段誉道:“不是有毒。你
是人,我是人,这汉子也是人。人肉不能吃的。”木婉清道:
“为甚么?我见豺狼饿了,就吃另外的豺狼。”段誉叹道:“是
啊,倘若人也吃人,那不是跟豺狼一样了吗?”
木婉清自幼只跟师父在一起,从未和第三人相处,她师
父性情怪僻,向来不跟她说起世事,是以她于世间的道德规
矩、礼义律法,甚么都不知道,这时听段誉说“人不能吃
人”,只是将信将疑,睁大一双俏眼,颇感诧异。
段誉道:“你胡乱杀人,也是不对的。子曰:‘己所不欲,
勿施于人。’你不想给人杀了,也就不该杀人。别人有了危难
苦楚,该当出手帮助,才是做人的道理。”
木婉清道:“那么我逢到危难苦楚,别人也来帮我么?为
甚么我遇见的人,除了师父和你之外,个个都是想杀我、害
我、欺侮我,从来不好好待我?老虎豹子要咬我、吃我,我
便将它杀了。那些人要害我、杀我,我自然也将他们杀了。那
有甚么不同?”
这几句话只问得段誉哑口无言,只得道:“原来世间的事
情,你一点儿也不懂。”木婉清道:“你不会武功,却来理武
林中的事,我看世间的事情,你也懂不了多少。”段誉点点头
苦笑,道:“这话倒也有理。”
木婉清哼了一声,说道:“甚么‘这话倒也有理’?你还
没拜师父,倒已学会了师父的话。”段誉笑道:“南海鳄神还
明白有理无理,那也就没算恶得到家……”
忽听得木婉清“啊”的一声惊呼,扑入段誉怀中,叫道:
“他……他又来了……”段誉转过头来,只见崖边黄影一晃,
南海鳄神跃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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