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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尼玛

_3 蔡智恒(当代)
  书包和袋子不仅记录著我跟她认识的时间,也成了我和她之间的见证。
  「你的书包和袋子都变老了。」
  『嗯?』
  「因为白了头。」
  『说的好。』
  「下车小心。」
  高三下学期在二月上旬开学,也是西洋情人节前夕。
  我坐的那路公车为了应景,办了个「爱情留言」活动。
  乘客可自由拿取置放在司机座位旁的粉红色卡片,写完后投入收件箱。
  司机会将爱情留言卡打洞穿上线,绑在吊环上的带子。
  刚开始时车上只有几张零星的卡片,三天后所有的吊环上都有粉红色。
  有的吊环上甚至系了三、四张卡片,看起来很壮观。
  「你有看到有趣的留言吗?」
  『没有。』我摇摇头,『写的都满无聊的。』
  「字句也许无聊,但这样做很浪漫呀。」
  『是吗?』
  「下车小心。」她点点头。
  我18岁的人生像白开水一样,虽然平淡,但很健康。
  原以为在卡片上留言然后公开展示是件无聊的事,不管写的好不好。
  不过既然她说这样做很浪漫,那就……就写写看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害健康。
  放学回家的公车上,我在下车时悄悄的摸走一张粉红色卡片。
  司机有意无意地看了我一眼,我竟然感到无比心虚。
  回家后想了整晚,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隔天上车找灵感,发现我右手抓住的吊环上面挂著三张女孩写的卡片:「我是那样的深深的爱著你。深深的、深深的,像大海一样深。」
  「为什麼?只是在卡片上写『我爱你』而已,竟然流下了眼泪。」
  「邂逅真爱生死不渝,今生只为与你相遇,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如果以后我女儿写出这种留言,我大概会跟她断绝父女关系。
  上课时无法专心,总在思考该写些什麼?
  这样不是办法,得赶快写点什麼,什麼都好,不然根本无法上课。
  我闭上眼睛,试著在脑海里浮现她的影像,却是一片朦胧的白。
  慢慢调整焦距,影像逐渐清晰,那是栀子花的花瓣。
  鼻子也彷佛闻到一股浓郁的芬芳。
  嗯,就这麼写吧。
  给看似混血其实贫血的女孩/
  总是在拥挤的公车内遇见坐著的你/
  在只属於我的40公分见方的桃花源里/
  从未见过你站起/
  如果能在开满栀子花的山坡上/
  再次与你相遇/
  即使你只是迎面走来/
  说花好美哦之类的话语/
  然后与我别离/
  我依然相信 那一定是我今生/
  最美丽的记忆/
  国标舞舞者
  反覆读了几次,总觉得不太满意,写不出诗该有的感觉或意境。
  人们常说恋爱会让人变成诗人,也许是因为我不是处於恋爱的状态,甚至连单恋也不算,所以才无法写出一首完整的诗。
  不过对我这样的普通高中生而言,这已经是绞尽脑汁的最佳解了。
  反正我的目的不是写诗、也不是写下爱情留言,而是许愿。
  我希望将来离开通车的日子后,我还能遇见她,不管何时与何地。
  放学的公车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精神有点亢奋。
  下车时经过司机旁,虽然知道司机会习惯性看著乘客下车,但当他瞄了我一眼时,我又莫名其妙感到心虚。
  迅速将卡片投入收件箱后,我飞也似的冲下车。
  之后坐车时,总会特别留意右手抓著的吊环上面的卡片。
  爱情留言活动从二月初到三月中,这段期间我从未发现我写的卡片。
  这其实很正常,毕竟我不可能找遍车上每一个吊环上的每一张卡片,而且这路公车也不只一辆。
  虽然知道刚好看到自己所写的卡片的机率极低,但我还是很想看看那张卡片系在吊环上的样子。
  当公车终於回复正常而不再一片粉红时,心里涌现一股莫名的失落感。
  无论如何,这件事要让它早点过去,我不该放在心上。
  在联考脚步已经逼近的阶段,我应该更专心、更心无旁骛。
  如果我有任何敏感或细腻的心思,应该要全放在数学上头,或许还可以帮助我解题。
  「只剩100天了。」她说。
  『是啊。』
  「第二句。」
  『啊?』
  「下车小心。」
  教室黑板的右上角,总是用黄色粉笔写下距离联考的天数。
  黑板每天擦来擦去数十遍,那小块黄色角落始终被慎重地避开。
  当你问高三生今天是几月几号?他会想三秒才回答,而且未必答对。
  但如果你问的是距离联考还有几天?他会毫不迟疑说出正确的答案。
  而且是用惊恐的语气。
  一旦我脑海里浮现出那个黄色数字,脑袋会瞬间凝固,无法思考。
  我猜她也是如此,所以根本无法说出有意义的第二句话。
  「吃过早餐了吗?」她问。
  『吃过了。』
  「身体要顾好。」
  『谢谢关心。』
  「下车小心。」
  当黄色数字只剩下两位数时,我常没来由的感到紧张,然后心跳加速。
  这种紧张感突袭的频率随著黄色数字的减少而增加。
  似乎只有在上学途中遇见她时,心跳的速率才会平缓。
  而她的简单问候对我来说是种良药,可以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被紧张感突袭。
  距离联考刚好只剩两个月的那天,我又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
  「栀子花又开了。」她从上衣口袋拿出一片白色花瓣。
  『是啊。』
  「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
  「下车小心。」
  对於时间飞逝这件事,我真的无话可说。
  从初识她那天算起,已过了一年又一个月。
  当今年的栀子花凋谢后,我还可以再闻到她身上的栀子花香吗?
  即使侥幸可以,又是在何处呢?
  为了怕分心,也不想在上课期间莫名其妙想起她,我刻意不去赏花。
  但我终究按捺不住想闻香的冲动,还是在某天中午冲去赏花。
  可惜栀子花半数已凋谢,剩下的半数又大多转为乳黄色的花,纯白的栀子花所剩无几。
  花儿谢了,才决定去赏花。花落了,变成土肥,等待下一个春末夏初。
  还会绽放出一大片洁白吗?
  我竟莫名感伤,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联考症候群?
  「帮你加个o。」
  『嗯?』
  「Hell是地狱。」她笑了笑,「但加个o就变成Hello了。」
  『没错。』我也笑了,『谢谢。』
  「下车小心。」
  「如果你的面前有阴影,请别害怕。」
  『嗯?』
  「那是因为你的背后有阳光。」
  『谢谢。』我说,『不过阳光就在我面前,所以阴影早已抛到背后。』
  「下车小心。」她笑了,笑容如朝阳般温暖。
  6月的第二个礼拜四,就是我学校的毕业典礼。
  离联考还有将近三个礼拜,为了确保我们这种准考生会努力不懈,校方希望我们毕业后还是要来学校,老师也可以来帮我们复习功课。
  差别的只是可以比之前晚一个钟头到校。
  而夜间也开放一间阅览室到晚上九点半,让准考生自由利用。
  因此毕业后我还是每天到学校,待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家。
  不知道她学校的状况如何,但晚一个钟头出门的我,从此不再遇见她。
  乘客换成上班族和一些买菜的妇人,不再几乎全是学生。
  这路公车已坐了三年,如今我竟然觉得好陌生。
  而且好孤独、好寂寞,有时甚至觉得伤感。
  我想我再也看不到她了。
  夜间的阅览室开放到考前三天,我一直待到最后一晚最后一刻。
  离开学校(这次真的是彻底离开)后,独自在站牌下等公车。
  突然又想起她,不知道她准备得如何?会紧张吗?考得上吧?
  我想她应该和我一样,在最后的冲刺阶段,压抑所有念书以外的念头,一心一意专注在联考这件事吧。
  车来了,我仍然从后门上车。简单瞥了一眼,座位只坐了三成。
  我依照习惯转身往车尾方向走,打算随便找个位子坐下。
  走到第四步,发现她就坐在身旁,略低下头,或许休息或许沉思。
  再往后走也不是、站著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我所有动作完全暂停。
  车子重新启动,我吓一大跳,嘴里不禁发出一声「啊」。
  在失去平衡的瞬间,右手反射似的向上抓,刚好抓住一个吊环。
  这扰动应该唤醒了她,她抬起头看著我,眼神充满惊讶。
  互望了一会后,我觉得在略显空旷的公车中当唯一站著的人实在很怪,便继续往车尾跨出一步,然后把书包和袋子放上行李架,在她右侧50公分处坐下。
  这距离差不多是一个成年胖子的屁股宽度。
  我感觉坐著有些不舒服,大概是座椅有些硬或是坐姿不自然吧。
  或许不是座椅或坐姿的问题,而是我根本不习惯在她身旁坐著。
  眼角余光偷瞄了她几次,她似乎仍然维持著休息或沉思的状态。
  一想到应该开口跟她说些什麼,顿时觉得紧张万分,心跳狂飙。
  我猜联考当天听到钟声要进入考场时的紧张感约莫也是如此吧。
  从未以坐著的角度跟坐著的她交谈,我得先克服这股陌生感才能开口。
  暗自深呼吸试著冷静,脑海里也迅速搜寻合适的字句当开场白。
  想了许久才想出『这麼巧,你也这时候才回家』之类的话。
  我打算等心跳恢复正常后便转头开口。
  没想到心跳恢复正常时,我也快下车了。
  公车正在等红灯,绿灯亮后右转100公尺就到站了。
  我无暇细想,按了下车铃,站起身拿下行李架上的书包和袋子,书包挂上左肩、左手提著袋子,然后往前走了一步,停下。
  绿灯刚好在此时亮起。
  回到我站著她坐著的习惯位置,我想我可以开口了。
  「你也在学校待到这麼晚才回家吗?」她反而先开口。
  『是啊。』我说,『家里比较吵、诱惑也多,便想在学校多念点书。』
  「我也是这麼想。」她点点头,呼出一口气,「不过还真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联考加油哦。」
  『第三句了。』
  她楞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
  「那麼再说第四句吧。」她说,「祝你金榜题名。」
  『谢谢。』我说,『你也是。』
  公车开始减速靠站,我也该往前走了,但脚步始终无法迈开。
  我惊觉我似乎被「下车小心」这句话制约了。
  换言之,当她没说「下车小心」时,我根本无法下车。
  「下车小心。」她终於说,在公车静止的瞬间。
  我很努力地看了她一眼,因为我知道,这一眼很可能是最后一眼。
  车门哗啦一声开启,我转身快步向前,在司机回头时刚好经过他身旁。
  低头跃下车门阶梯,车门在身后迅速关闭,然后公车继续向前。
  我转头看著公车渐渐没入远处的黑暗,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脑海里冒出许多凌乱的字句,但排列组合后似乎别具意义。
  这些文字如泉水般涌出,止也止不住,而且源源不绝。
  如果是这时候,那张爱情留言卡只需五分钟就可以填满。
  看来现在的我已经可以写诗了。
  刹那间我恍然大悟,原来我真的很喜欢她。
  第一次遇见她是去年四月初,离别是今年六月底,总共约一年三个月。
  扣除假日,再乘上遇见她的机率值0.38,我遇见她超过100次。
  我到底是从何时或是从哪次开始,喜欢上她呢?
  也许每一次的相遇都像是往骆驼背上添加的一根稻草,我并不知道哪一次才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只知道骆驼已经倒了,而且这次应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公车的离去带走我身上所有重量,我彷佛置身於无重力状态的太空。
  在太空中,眼泪也没有重量,因此泪水不会沿著脸颊流下来,只会不断累积在眼球周围。
  所以我没有流下一滴泪,但眼窝里满满都是泪水。
  这一年是1992年,也是尾崎丰猝逝的那一年。
  2. 珊珊学姐
  承她吉言,我侥幸考上南部一所大学。
  虽然榜不算太金,但终究是题了名。
  我在南部求学和成长,原本期待能考上北部的大学,可惜无法如愿。
  也许是因为遇见她的机率只有0.38,如果超过0.4,应该就能考上北部的大学了。
  差可告慰的是,虽然仍在南部,但起码换了座城市。
  放榜前一天我透过电话查询榜单,电话拨通后输入准考证号码,三秒钟后便听见答录机中传来甜美的女声:「蔡修齐同学您好。恭喜您录取国立OO大学XX工程学系。」
  我没有特别的兴奋感,只觉得松了一口气,黑暗的日子终於结束了。
  不过我随即想到,如果输入的准考证号码不在榜单中呢?
  「XXX同学您好,请节哀。请相信生命依旧美好,一定要坚强哦。」
  会是这样吗?
  隔天报纸出来后,摊开一看,密密麻麻的都是人名。
  找到录取的校系,确定自己名字真的在上头后,突然觉得很失落。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根本无法知道她是否录取?或是录取哪间大学?
  直到此刻我才死心,我之后的生命历程不会再有她的踪迹。
  但即使没有踪迹,她的身影应该会在我脑海里逗留很长很长的时间。
  因为你怎能经过一片海,却忘了它的蓝?
  算了。上了大学后,下一个春天便会来临。
  仔细察看未来同学的名字,发现女生只有5位,而男生有50位。
  果然如传说般,这个学校工程学系的男女比例悬殊。
  不过聊胜於无,起码比高中时代好多了,因为我高中念的是男校。
  开学后才发现班上女生只有4位,原来有个叫李君慧的同学是男生。
  这世界很残酷,取女生名字的可能是男生,但取男生名字的就是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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