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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9 金庸(现代)
人处耽搁,一切使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
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西?”周仲英道:“当然
不去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
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
各大喜。
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
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之
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
方略,至于杀魔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
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
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
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
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荐到铁胆
庄来?”
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
永感大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
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
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
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
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
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
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
有僭了!”转身发令,分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
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
第一拨:当先哨路金笛秀才余鱼同,和西川双侠常赫志、
常伯志兄弟取得联络,探明文泰来行踪,赶回禀报。第二拨:千
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石敢当章进、鬼见愁石双英。第三拨:追魂
夺命剑无尘道人,率领铁塔杨成协、铜头鳄鱼蒋四根。第四拨:
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率领九命锦豹子卫春华、书僮心砚。第
五拨:绵里针陆菲青,率领神弹子孟健雄、独角虎安健刚。第六
拨:铁胆周仲英,率领俏李逵周绮、武诸葛徐天宏、鸳鸯刀骆
冰。
陈家洛分拨已定,说道:“十四弟,请你立即动身。其余各
位就地休息安眠,天明起程,分拨进嘉峪关后会集。关上魔爪
孙谅必盘查严紧,不可大意。”众人齐声答应。
余鱼同向众人一抱拳,上马动身,驰出数步,回头偷眼向
骆冰一望,见她正自低头沉思,对他离去浑没在意。他叹了口
气,策马狂奔而去。
众人各自找了干净地方睡下。陈家洛悄悄对徐天宏道:
“七哥,周老英雄已被咱们累得家破人亡,这次又仗义去救四
哥。你多费点心,别让官面上的人认出他来。四嫂身上有伤,
她惦念四哥,厮杀起来一定奋不顾身,你留心别让她拚命。你
们这一路不必赶快,能够不动手,那就最好。”徐天宏答应了。
睡不到两个时刻,天已黎明。千臂如来赵半山率领章进、
石双英首先出发。骆冰一晚没合眼,叫过章进,说道:“十哥,路
上可别闹事。”章进道:“四嫂你放心,救四哥是大事,我就再胡
涂也理会得。”
孟健雄、宋善朋等将周英杰尸身入殓,葬在庄畔。周绮伏
地痛哭,周仲英亦是老泪纵横。陈家洛等俱在坟前行礼。
不久,无尘、陈家洛、陆菲青三拨人马先后启程,最后是周
仲英及宋善朋等大队人伙动身。到赵家堡后,当地百姓已知铁
胆庄失火,纷来慰问。周仲英谢过了,去相熟银铺取了一千两
银子,打了尖,即与宋善朋等分手,纵马向东疾驰。
一路之上,周绮老是跟徐天宏作对,总觉他的一言一动越
瞧越不对劲,不管周仲英板脸斥责也好,骆冰笑着劝解也好,
徐天宏下气忍让也好,周绮总是放他不过,冷嘲热讽,不给他
半分面子。后来徐天宏也气了,心道:“我不过瞧着你爹爹面
子,让你三分,难道当真怕你?我武诸葛纵横江湖,成名的英雄
豪杰哪一个不敬重于我,今日却来受你这丫头的闲气!”他一
骑马索性落在后面,一言不发,落店吃饭就睡,天明就赶路,一
路马不停蹄,第三天上过了嘉峪关。
周仲英见女儿如此不听话,背地里好几次叫了她来谕导
呵责。周绮当时答应,可是一见徐天宏,忍不住又和他抬起杠
来。周仲英心想若是老妻在此,或能管教管教这一向宠惯了的
女儿,现下她负气出走,不知流落何方,言念及此,甚是难过,
见徐天宏闷闷不乐,又觉过意不去。
当晚到了肃州,四人在东门一家客店住了。徐天宏出去了
一会,回来说道:“十四弟还没追上四哥,也没遇上西川双侠。”
周绮忍不住插嘴:“你又怎么知道?瞎吹!”徐天宏白了她一眼,
一声不响。
周仲英怕女儿再言语无礼,说道:“这里是古时的酒泉郡,
酒最好。七爷,我和你到东大街杏花楼去喝一杯。”徐天宏道:
“好。”周绮道:“爹,我也去。”徐天宏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
笑甚么?我就去不得?”徐天宏把头别过,只当没听见。骆冰笑
道:“绮妹妹,咱们一起去。为甚么女人就不能上酒楼喝酒?”周
仲英是豪爽之人,也不阻止。
四人来到杏花楼,点了酒菜。肃州泉水清洌,所酿之酒,香
醇无比,西北诸省算得第一。店小二又送上一盘肃州出名的烘
饼。那饼弱似春绵,白如秋练,又软又脆,周绮吃得赞不绝口。
酒楼之上耳目众多,不便商量救文泰来之事,四人随口谈论路
上景色。
周仲英忽向徐天宏道:“贵会陈当家的年纪轻轻,一副公
子哥儿的样子,居然精通各家各派拳术,真是从所未见。他和
我比拳之时,最后所使的那套拳法怪异之极,不知是甚么名
称。七爷可知道么?”周绮心中也一直存着这个疑团,听父亲问
起,忙留神倾听。
徐天宏道:“我和陈当家的这次也是初会。他十五岁上,就
由我们于老当家送到了天山,拜天池怪侠为师,一直没回江南
来。只有无尘道长、赵三哥几位年长的香主在他小时候见过。
这套拳法,我瞧多半是天池怪侠的独创。”周仲英道:“红花会
名闻大江南北,总舵主却竟像是位富贵公子,我初见之时,很
是纳罕,只觉透着极不相称。后来跟他说了话、交了手,才知他
不但武功了得,而且见识不凡,确是位了不起的人物,这真叫
做人不可以貌相。”徐天宏和骆冰听他极口称扬他们首领,甚
是高兴。只是骆冰想到丈夫安危难知,又担心他受公差虐待,
自是愁眉不能尽展。
周仲英道:“这几年来,武林中出了不少人物,也真是长江
后浪推前浪,十年人事几番新。就像你老弟这般智勇双全,江
湖上就十分难得。总要别辜负了这副身手,好好做一番事业出
来。”徐天宏连声称是。他是答应周仲英“好好做一番事业”的
勉励之言,周绮却哼了一声,心道:“我爹赞你好,你还说是呢,
也不怕丑!”
周仲英喝了口酒道:“一直听人说,贵会于老当家是少林
派高手,和我门户很近。我久想见他一面,向他讨教,但一个在
江南,一个在西北,这心愿始终没了,他竟撒手西归。我常在打
听他的师承渊源,可是人言言殊,始终没听到甚么确讯。”徐天
宏道:“于老当家从来不提他的师承,直到临终时才说起,他以
前是在福建少林寺学的武艺。”周仲英道:“我是河南少室山少
林寺本寺学的。北少林南少林本是一家,我跟于老当家虽非同
寺学艺,却也可算得是同门。”又道:“我曾听人说,红花会总舵
主的武功跟少林家数很近,我心下很是仰慕,打听他在少林派
中的排行辈份,却无人得知,心下常觉奇怪。以他如此响当当
的人物,若是少林门人,岂有无人得知之理?我曾写了几封信
给他。他的复信甚是谦虚,说了许多客气话,却一字不提少林
同门。”
徐天宏道:“于老当家不提自己武功门派,定有难言之隐。
他一向是最爱结交朋友的,以老前辈如此热肠厚道,若和于当
家相遇,两位定是一见如故。”周绮冷冷的道:“红花会的人哪,
很爱瞧不起人。冰姊姊,我可不是说你。”徐天宏不去理她。
周仲英又问:“于老当家是生了甚么病去世的?他年纪似
乎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吧?”徐天宏道:“于老当家故世时六十五
岁。他得病的情由,说来话长。此间人杂,咱们今晚索性多赶
几十里路,找个荒僻之地,好好谈一谈。”周仲英道:“好极了!”
忙叫柜上算账。徐天宏道:“请等一等,我下去一下。”周仲英
道:“老弟,是我作东,你可别抢着会钞。”徐天宏道:“好。”快步
下楼去了。
周绮撇嘴道:“老爱鬼鬼祟祟的!”周仲英骂道:“女孩儿家
别没规没矩的瞎说。”骆冰笑道:“绮妹妹,我们这位七哥,千奇
百怪的花样儿最多。你招恼了他,小心他作弄你。”周绮哼了一
声,道:“一个男子汉,站起来还没我高,我怕他?”周仲英正要
斥责,听得楼梯上脚步声,就避口不说了。徐天宏走了上来,
道:“咱们走吧。”周仲英会了钞,到客店取了衣物,连骑出城。
幸喜天色未夜,城门未闭。
四骑马一气奔出三十里地,见左首一排十来株大树,树后
乱石如屏,是个隐蔽所在,周仲英道:“就在这里吧?”徐天宏
道:“好。”四人将马缚在树上,倚树而坐。其时月朗星疏,夜凉
似水,风吹草长,声若低啸。
徐天宏正要说话,忽听得远处隐隐似有马匹奔驰之声,忙
伏地贴耳,听了一会,站起来道:“三匹马,奔这儿来。”周仲英
打个手势,四人解了马匹,牵着同去隐于大石之后。不一会,蹄
声渐近,三骑马顺大路向东。月光下只见马上三人白布缠头。
身穿直条纹长袍,都是回人装束,鞍上挂着马刀。待三骑去远,
四人重回原处坐地。连日赶路,一直无暇详谈,这时周仲英才
问起清廷缉捕文泰来的原因。
骆冰道:“官府一直把红花会当眼中钉,那是不用说的了,
不过这次派遣这许多武林高手,不把我们四哥抓去不能甘休,
那是另有原因的。上月中,于老当家从太湖总舵前去北京,叫
我们夫妻跟着同去。到了北京,于老当家悄悄对我们说,要夜
闯皇宫,见一见乾隆皇帝。我们吓了一跳,问老当家见皇帝老
儿干么。他不肯说。四哥劝他说,皇帝老儿最是阴狠毒辣不过,
最好调无尘道长、赵三哥、西川双侠等好手来京,一起闯宫。再
请七哥盘算一条万全之计,较为稳妥。”周绮望了徐天宏一眼,
心想:“你这矮子本领这样大,别人都要来请教你。我才不信
呢!”
周仲英道:“四爷这主意儿不错呀。”骆冰道:“于老当家
说,他去见皇帝老儿的事干系极大,进宫的人决不能多,否则
反而有变。四哥听他这么说,自是遵奉号令。当夜他二人越墙
进宫,我在宫墙外把风,这一次心里可真是怕了。直过了一个
多时辰,他们才翻墙出来。第二天一早,我们三人就离京回江
南。我悄悄问四哥,皇帝老儿有没见到,到底是怎么回事?四
哥说皇帝是见到了,不过这件事关连到赶走鞑子、光复汉家天
下的大业。他说自然不是信不过我,但多一个人知道,不免多
一分泄漏的危险,所以不对我说。我也就不再多问。”周仲英赞
道:“于老当家抱负真是不小。闯宫见帝,天下有几人能具这般
胆识?”
骆冰续道:“于老当家到江南后,就和我们分手。我们回太
湖总舵,他到杭州府海宁州去。他从海宁回来后,神情大变,好
像忽然之间老了十多岁,整天不见笑容,过不了几天就一病不
起。四哥悄悄对我说,老当家因为生平至爱之人逝世,所以伤
心死的……”说到这里,骆冰和徐天宏都垂下泪来,周仲英也
不禁唏嘘。
骆冰拭了眼泪续道:“老当家临终之时,召集内三堂外三
堂正副香主,遗命要少舵主接任总舵主。他说这并不是他有私
心,只因此事是汉家光复的关键所在,要紧之至。其中原由,此
时不能明言,众人日后自知。老当家的话,向来人人信服,何况
就算他没这句遗言,众兄弟感念他的恩德,也必一致推拥少舵
主接充大任。”
周仲英问道:“少舵主与你们老当家怎样称呼?”骆冰道:
“他是老当家的义子。少舵主原是海宁陈阁老的公子,十五岁
就中了举人。中举后不久,老当家就把他带了出来,送到天山
北路天池怪侠袁老英雄那里学武。至于相国府的公子,怎么会
拜一位武林豪杰做义父,我们就不知道了。”
周仲英道:“其中原因,文四爷想来是知道的。”骆冰道:
“他好像也不大清楚。老当家死时,有一桩大心事未了,极想见
少舵主一面。本来他一从北京回来,便遣急使赶去回疆,吩咐
少舵主到安西玉虚道观候命。天池怪侠袁老前辈不放心,陪了
少舵主一块儿东来。哪知道老当家竟去世得这么快。安西到
太湖总舵相隔万里,少舵主自是无法得讯赶回了。老当家知道
挨不到见着义子,遗命要六堂正副香主赶赴西北,会见少舵主
后共图大事,一切机密,待四哥亲见少舵主后面陈。哪知四哥
竟遇上了这番劫难……”说到这里,声音又哽咽起来:“要是四
哥有甚么三长两短……老当家的遗志,就没人知道了。”
周绮劝道:“冰姊姊你别难过,咱们定能把四爷救出来。”
骆冰拉着她手,微微点头,凄然一笑。
周仲英又问:“文四爷是怎样受的伤?”骆冰道:“众兄弟分
批来迎接少舵主,我们夫妇是最后一批,到得肃州,忽有八名
大内侍卫来到客店相见,说是奉有钦命,要我们前往北京。四
哥说要见过少舵主后,才能应命,那八名侍卫面子上很客气,
但要四哥非立刻赴京不可。四哥犯了疑,双方越说越僵,动起
手来。那八名侍卫竟都是特选的高手,我们以二敌八,渐落下
风。四哥发了很,说我奔雷手豁出性命不要,也不能让你们逮
去。一场恶战,他单刀砍翻了两个,掌力打死了三个,还有两个
中了我飞刀,余下一个见势头不对就溜走了。但四哥也受了六
七处伤。厮拚之时,他始终挡在我身前,因此我一点也没受
伤。”
骆冰讲到丈夫刀砍掌击,怎样把八名大内侍卫打得落花
流水,说得有声有色。周绮听得发了呆,想像奔雷手雄姿英风,
侠骨柔肠,不禁神往,隔了半晌,长长叹了口气,忽然转头,向
徐天宏瞪了一眼,满脸不屑之色。徐天宏如何不明白她这一瞪
之意,心道:“四哥英雄豪杰,当世有几人比得上?你说我徐天
宏不及四哥,谁都知道,又何用你说?”
骆冰道:“我们知道在肃州决不能停留,挨着出了嘉峪关,
但四哥伤重,实在不能再走了,就在客店养伤,只盼少舵主和
众兄弟快些转来,哪知北京和兰州的鹰爪又跟着寻来。以后的
事,你们都知道了。”
徐天宏道:“皇帝老儿越是怕四哥恨四哥,四哥眼前越无
性命之忧。官府和鹰爪既知他是钦犯,决不敢随便对他怎样。”
周仲英道:“老弟料得不错。”
周绮忽向徐天宏道:“你们早些去接文四爷就好了,将那
些鹰爪孙料理个干净,文四爷既没事,你们也不用到铁胆庄来
发狠……”周仲英连忙喝止:“这丫头,你说甚么?”徐天宏道:
“因为少舵主谦虚,说甚么也不肯接任总舵主,一劝一辞,就耽
搁了日子。再说,四哥四嫂一身好武艺,谁料得到会有人敢向
他们太岁头上动土呢。”周绮道:“你是诸葛亮,怎会料不到?”
徐天宏给她这么蛮不讲理的一问,饶是心思灵巧,竟也答
下上来,只好不作声。周仲英道:“要是七爷料到了,我们就不
会识得红花会这批好朋友了。单是像陈当家的这样俊雅的人
品,我们在西北边塞之地,轻易哪能见到?”转头向骆冰道:“他
夫人是谁?不知是名门闺秀呢,还是江湖上的侠女?”骆冰道:
“陈当家的还没结亲呢。”周仲英就不言语了。
骆冰笑道:“咱们几时喝绮妹妹的喜酒啊?”周仲英笑道:
“这丫头疯疯癫癫的,谁要她啊?让她一辈子陪我老头子算
啦!”骆冰笑道:“等咱们把四哥救出了,我和他给绮妹妹做个
媒,包你老人家称心如意。”周绮急道:“你们再说到我身上,我
一个儿要先走了。”三人微笑不语。
隔了一会,徐天宏忽地噗哧一笑。周绮怒道:“你又笑甚么
了?”徐天宏笑道:“我笑我的,跟你有甚么相干?”周绮心中最
藏不下话,哼了一声,说道:“你笑甚么,当我不知道么?你们想
把我嫁给那个陈家洛。人家是宰相公子,我们配得上么?你们
大家把他当宝贝儿,我才不希罕哩。他和我爹打的时候,面子
上客客气气,心里的鬼主意可多着呢。我宁可一辈子嫁不掉,
也不嫁笑里藏刀、诡计多端的家伙。”周仲英又好气又好笑,不
住喝止。可是周绮不理,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出来。
骆冰笑道:“好了,好了!绮妹妹将来嫁个心直口快的豪爽
英雄。这可称心如意了吧?”周仲英笑道:“傻丫头口没遮拦、也
不怕七爷和文奶奶笑话。好啦,大家睡一忽儿吧,天亮了好赶
路。”四人从马背取下毡被,盖在身上,在大树下卧倒。
周绮轻声向父亲道:“爹,你可带着甚么吃的?我饿得慌。”
周仲英道:“没带呀。咱们明儿早些动身,到双井打尖吧。”不一
会,鼾声微闻,已睡着了。周绮肚子饿,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看
身旁的骆冰似已入了睡乡,忽见徐天宏轻轻起来,走到马旁。
周绮好奇心起,偷眼凝视,黑暗中见他似是从包袱中取了
甚么物事,回来坐下,将毡被拥在身上,竟吃起东西来。周绮翻
了个身,不去看他。哪知这小子十分可恶,不但吃得啧啧有声,
而且频频“唔唔”的表示赞赏。周绮忍不住斜眼瞧去,不看倒也
罢了,这一看不由得馋涎欲滴,饥火难忍,只见他手中拿着白
白的一块,大口咬嚼,身旁还放着高高的一叠,分明是肃州的
名产烘饼。原来他在杏花搂时去楼下一转,就是买这东西。周
绮一路上和他抬杠为难,这时哪能开口问他讨吃,心想:“快些
睡着,别尽想着吃。”岂知越想睡越睡不着,忽然间酒香扑鼻,
这家伙无法无天,竟仰起了头,在一个小葫芦中喝酒。
周绮再也沉不住气了,喝道:“三更半夜的喝甚么酒?要喝
也别在这里。”徐天宏道:“成!”放下酒葫芦就睡倒了。这人可
真会作怪,酒葫芦上的塞子却不塞住,将葫芦放在头边,让酒
香顺着一阵阵风送向周绮。原来他在肃州杏花楼上冷眼旁观,
见周绮酒到杯干,是个好酒的姑娘,是以这般作弄她一下。
这一来可把周绮气得柳眉倒竖,俏眼圆睁,要发作实在说
不出甚么道理,不发作哪里忍得下去,翻了一个身,将眼睛、鼻
子、嘴巴都埋在毡被之中,但片刻间便闷得难受,再翻过身来,
月光下忽见父亲枕边两枚大铁胆闪闪生光,一想有了,悄悄伸
手过去取了一个铁胆,对准酒葫芦掷去,噗的一声,将葫芦打
成数片,酒水都流上徐天宏的毡被。
他这时似已入睡,全没理会。周绮见父亲睡得正香,骆冰
也毫无声息,偷偷爬起身来,想去取回铁胆,哪知刚一伸手,徐
天宏忽地翻了个身,将铁胆压在身下,跟着便鼾声大作。
周绮吓了一跳,缩手不迭,她虽然性格豪爽,究竟是个年
轻姑娘,怎敢伸手到男子身底下去?可是不拿吧,明朝这矮子
铁胆在手,证据确实,告诉了父亲,保管又有一顿好骂,无可奈
何,只得回来睡倒。正在这时,忽听得骆冰嗤的一笑,周绮羞得
脸上直热到脖子里,刚才走到徐天宏身边,敢情都给她瞧见
啦,心中七上八下,一夜没好睡。
第二日她一早就醒,一声不响,缩在被里,只盼天永远不
亮,可是不久周仲英和骆冰便都起来,过了一会,徐天宏也醒
了,只听得他“啊哟”一声,道:“硬硬的一个甚么东西?”周绮忙
缩头入被,又听他说道:“啊,老爷子,你的铁胆滚到我这里来
啊!啊哟,不好,酒葫芦打碎啦!对了,定是山里的小猴儿闻到
酒香,要想喝酒,又见到你的铁胆好玩,拿来玩耍,一不小心,
将葫芦打了个粉碎。这小猴儿真顽皮!”周仲英哈哈大笑,道:
“老弟爱说笑话,这种地方哪有猴子?”骆冰笑道:“若不是猴
子,那定是天上的仙女了。”
两人说了阵笑话,周绮听他们没提昨晚之事,总算放了
心,可是徐天宏绕着弯儿骂她猴子,心下更是着恼。徐天宏将
烘饼拿出来让大家吃,周绮赌气不吃。
到了双井,四人买些面条煮来吃了。出得镇来,徐天宏与
骆冰忽然俯身,在一座屋子墙脚边细看。周绮凑近去看,见墙
脚上用木炭画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就似顽童的乱涂一般,周
绮心想这又有甚么好看了,忽听骆冰喜道:“西川双侠已发现
四哥行踪,跟下去了。”周绮问道:“你怎知道?这些画的是甚么
东西?”骆冰道:“这是我们会里互通消息的记号,是西川双侠
画的。”说着用脚擦去墙脚上的记号,道:“快走吧!”
四人得知文泰来已有踪迹,登时精神大振,骆冰更是笑逐
颜开,倍增妩媚。四人一口气奔出四五十里路,打尖息马之后,
又再赶路。次日中午,在七道沟见到余鱼同留下的记号,说已
赶上西川双侠。骆冰经过数日休养,腿伤已经大好,虽然行路
还有些不便,但已不必扶杖而行,想到不久就可会见丈夫,哪
里还忍耐得住,一马当先,疾驰向东。
傍晚时分赶到了柳泉子,依骆冰说还要赶路,但徐天宏记
得陈家洛的嘱咐,劝道:“咱们不怕累,马不成啊!”
骆冰无奈,只得投店歇夜,在炕上翻来覆去的哪里睡得
着?半夜里窗外淅淅沥沥的竟下起雨来。蓦地想起当年与丈
夫新婚后第三日,奉了老当家之命,到嘉兴府搭救一个被土豪
陷害的寡妇,功成之后,两人夜半在南湖烟雨楼上饮酒赏雨。
文泰来手携新妇,刀击土豪首级,打着节拍,纵声高歌,此情此
景,寒窗雨声中都兜上心来。
骆冰心想:“七哥顾念周氏父女是客,不肯贪赶路程,我何
不先走?”此念一起,再也无法克制,当下悄悄起身,带了双刀
行囊,用木炭在桌上留了记号,要徐天宏向周氏父女代为致
歉,见周绮在炕上睡得正熟,怕开门惊醒了她,轻轻开窗跳出,
去厩里牵了马,披了油布雨衣,纵马向东。雨点打在火热的面
颊上,只觉阵阵清凉。
黎明时赶到一个镇甸打尖,看坐骑实在跑不动了,只得休
息了半个时辰,又赶了三四十里路,忽然那匹马前蹄打了个
蹶。骆冰吃了一惊,忙一提缰绳,那马总算没跌倒,知道再赶下
去非把马累死不可,不敢再催,只得缓缓而行。
走不多时,忽听得身后蹄声急促,一乘马飞奔而来。刚闻
蹄声,马已近身,骆冰忙拉马向左一让,眼前如风卷雪团,一匹
白马飞掠而过。这马迅捷无伦,马上乘者是何模样全没看清。
骆冰一惊,“怎地有如此好马?”见那马奔跑时犹如足不践土,
一形十影,当真是追风逐电,超光越禽,顷刻间白马与乘者已
缩成一团灰影,转眼已无影无踪。
骆冰赞叹良久,见马力渐复,又小跑一阵,到了一个小村,
只见一户人家屋檐下站着一匹马,遍身雪白,霜鬣扬风,身高
腿长,神骏非凡,突然间一声长嘶,清越入云,将骆冰的坐骑吓
得倒退了几步。骆冰一看,正是刚才那匹白马,旁边一个汉子
正在刷马,她心中一动,暗道:“我骑上了这匹骏马,还怕赶不
上大哥?”这样的好马,马主必不肯卖,说不得,只好硬借。只是
马主多半不是寻常之辈,说不定武功高强,倒要小心在意。”
她自幼随着父亲神刀骆元通闯荡江湖,诸般巧取豪夺的
门道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当下计算已定,从行囊中取出火绒,
用火刀火石打了火,将绒点燃,一提缰,拍马向白马冲去,飞刀
脱手,噗的一声,钉上屋柱,已割断系着白马的缰绳。这时所乘
坐骑也已奔近,骆冰左手将火绒塞入自己坐骑耳中,随手提起
行囊,右手一按马鞍,一个“潜龙升天”,飞身跳上白马马背。白
马一惊,纵声长嘶,如箭离弦,向前直冲了出去。
掷刀换马。取囊阻敌,这几下手势一气呵成,干净利落,直
如迅雷陡作,不及掩耳。马主出其不意,呆了一呆,骆冰的坐骑
耳中猛受火灸,痛得发狂般乱踢乱咬,阻住马主当路。那马主
果是一副好身手,纵身跃过鹰马,直赶出去。这时骆冰早已去
得远了,见有人赶出,勒马转身,囊里拈出一锭金子,挥手掷
出,笑道:“咱们掉一匹马骑骑,你的马好,补你一锭金子吧!”
那人不接金子,大叫大骂,撒腿追来。
骆冰嫣然一笑,双腿微一用力,白马一冲便是十余丈,只
觉耳旁风生,身边树木一排排向后倒退,小村镇甸,晃眼即过。
奔驰了大半个时辰,那马始终四足飞腾,丝毫不见疲态,不一
会道旁良田渐多,白杨处处,到了一座大镇。骆冰下马到饭店
打尖,一问地名叫做沙井,相距夺马之地已有四十多里了。
她对着那马越看越爱,亲自喂饲草料,伸手抚摸马毛,见
马鞍旁挂着一个布囊,适才急于赶路,并未发见,伸手一提,只
觉重甸甸的,打开一看,见囊里装着一只铁琵琶。
骆冰暗道:“原来这马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的,这事日后
只怕还有麻烦。”再伸手入囊,摸出二三十两碎银子和一封信,
封皮上写着:“韩文冲大爷亲启,王缄”几个字,那信已经拆开
了,抽出信纸,先看信纸末后署名,见是“维扬顿首”四字,微微
一惊,一琢磨,反而高兴起来,心想:“原来这人与王维扬老儿
有瓜葛,我们正要找镇远镖局晦气,先夺他一匹马,也算小小
出了一口气。早知如此,那锭金子也不必给了。”再看信中文
字,原来是催韩文冲快回,说叫人送上名马一匹,暂借乘坐,请
他赶回与阎氏兄弟会合,一同保护要物回京,另有一笔大生
意,要他护送去江南,至于焦文期是否为红花会所害,不妨暂
且搁下,将来再行查察云云。
骆冰心想:“焦文期是洛阳铁琵琶韩家门弟子,江湖上传
言,说他为红花会所杀,其实哪里有此事?总舵主本派十四弟
前赴洛阳,去解明这个过节,以免代人受过。镇远镖局又不知
要护送甚么要紧东西去江南?等大哥出来,咱夫妻伸手将这枝
镖拾下来。有仇不报非君子,那鬼镖头引人来捉大哥,岂能就
此罢休?”想得高兴,吃过了面,上马赶路,一路雨点时大时小,
始终未停。
那马奔行如风,不知有多少坐骑车辆给它追过了头。骆冰
心想:“马跑得这样快,前面几拨人要是在那里休息打尖,一晃
眼恐怕就会错过。”正想放慢,忽然道旁窜出一人,拦在当路,
举手一扬。那马竟然并不立起,在急奔之际斗然住足,倒退数
步。骆冰正要发话,那人已迎面行礼,说道:“文四奶奶,少爷在
这里呢。”原来是陈家洛的书童心砚。骆冰大喜,忙下马来。
心砚过来接过马缰,赞道:“文四奶奶,你哪里买来这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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