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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剑恩仇录

_36 金庸(现代)
几名军士拥上来,把那亲兵拉到帐外,接着一颗血肉模糊的
首级托在盘中,献了上来。
兆惠喝道:“首级示众!”士兵正要拿下,香香公主见他
如此残暴,想到那亲兵为她而死,很是伤心,从军士手上接
过盘子,望着亲兵的头,眼泪一滴一滴的落下。
帐下诸将见到她的容光,本已心神俱醉,这时都愿为她
粉身碎骨,心想:“只要我的首级能给她一哭,虽死何憾?”兆
惠见诸将神情浮动,正要斥骂,那斩杀亲兵的军士见她愈哭
愈哀,不禁心碎,叫道:“我杀错了,你别哭啦!”拔出佩刀
在颈上一勒,倒地而死。
香香公主更是难过。陈家洛心想:“这孩子哭个不了,怎
是使者的样子。”伸手轻轻扶住,低声慰抚。
兆惠素性残忍鸷刻,但被她一哭,心肠竟也软了,对左
右道:“把这两人好好葬了。”打开回信一看,见了那几个字,
哼了一声,道:“好,后天决战,你们回去吧!”坐在他身旁
的军官忽道:“将军,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子。”
陈家洛本来全心都在香香公主身上,对帐中诸将视若无
睹,听得这话,抬起头来,只见坐在兆惠身旁的竟然便是大
对头张召重。这时张召重也认出了陈家洛,见他穿着回人服
装,更是讶异。两人四目相视,谁都想不到对方竟会在此处
现身。
陈家洛牵了香香公主的手,转身而出。张召重忽地从座
上跃起,不等落地,掌风已及陈家洛身后。陈家洛左手揽住
香香公主的腰,右手反击一掌,脚下毫不停留,抢出帐去。张
召重身法奇快,直追出来。众将对香香公主都有好感,心想
大将军已让他们回去,何以这骁骑营军官要多管闲事,心下
不满,均不相助拦阻。
陈家洛揽着香香公主奔向自己坐骑,只窜出两步,张召
重已绕到前面,冷笑道:“陈总舵主,幸会幸会!”陈家洛暗
暗心惊,怀中掏出六枚围棋子,一把向他上中下三路打去,对
香香公主道:“我缠住这人,你快上马逃走!”香香公主道:
“不,等你打倒他,咱们一起走。”陈家洛那有余裕对她说明
这人武功比自己高强,明知棋子打他不中,乘他躲避闪让,抱
起香香公主放上红马鞍子。
张召重双手各接住两枚棋子,低头纵跃,向陈家洛扑来,
避开了余下的两枚棋子,这一跃既避暗器,又追敌人,守中
带攻,不让对方有丝毫缓手之机。陈家洛不敢恋战,身子一
挫,钻入了白马腹底。张召重一掌堪堪击到马臀,倏地收劲,
改击为按,单掌按住马身,人未落地,飞脚向陈家洛踢去。
陈家洛处身马底,转身不便,敌人这一脚又来如闪电,人
急智生,忽地伸手在马腹上一举,白马受惊,双腿向后倒踢。
张召重单掌使劲,倏地跃出丈余。陈家洛翻身上马,叫道:
“快走!”香香公主提缰纵马,张召重又已跃上,飞身向她扑
去。陈家洛大惊,双脚力踹马蹬,和身纵起,向张召重扑去。
陈家洛知道功力不如对方,正面碰撞必定吃亏,堪堪碰到,右
手已拔短剑刺出。张召重左手急翻,勾住他握剑的手腕,两
人一齐落地。张召重右手随手一掌,陈家洛施展师门绝艺
“反腕勾锁”,左手晃处,已拿住他的右掌。两人在地下纠缠
拚斗,贴身而搏,谁都不敢放手。
众将拥出帐来观看。忽伦四兄弟心想:“我们到回人那里
送信,他们客气相待。怎地人家过来送信,我们便这般不讲
道理?”他们对陈家洛俱都敬服,见他身遭危难,四人一样心
思,也不商量,一齐奔上。
陈家洛和张召重各运内力相拚,初时尚势均力敌,时候
稍长,渐感不支,又见四名巨人奔到,心道:“罢了,罢了,
这次糟啦。”哪知忽伦四兄弟伸出八只巨掌齐把张召重按住,
叫道:“你快走。”张召重武功虽高,但正与陈家洛僵持,四
人按来,当下既无招架之力,又无回避之地,被四虎数千斤
之力压住,动弹不得,手一松,陈家洛跳了起来,说道:“这
时杀你,不是大丈夫行径,再饶你一次!”说罢收剑上马。张
召重空有一身武艺,背上却如压着四座小山一般,眼睁睁望
着两人并辔而去。
两人马匹脚程奇快,倏忽已冲过大军哨岗,待兆惠集兵
来追,早去得远了。陈家洛适才一阵剧斗,为时虽暂,但死
拚硬搏,实已心力交瘁,奔驰一阵,渐渐支撑不住。香香公
主见他困怠,又见他右腕被捏得青一块紫一块,心生怜惜,说
道:“他们追不上啦,下马休息一会吧。”陈家洛摇摇晃晃的
跨下马来,仰卧在地,喘息一阵。香香公主从皮囊中倒出些
羊乳,给他在手腕上涂抹。陈家洛缓过气来,正要上马,忽
听身后蹄声急促,喊声大振,数十骑急驰追来。两人不及收
拾皮囊,跃上马背,向前急奔。忽见前面尘土飞扬,又有一
彪军马冲来。
陈家洛暗暗叫苦,双腿一夹,那白马如箭离弦,飞驰出
去,抢过香香公主身边。陈家洛叫道:“跟着我冲!”白马向
前飞奔,跑了一段路,见前面只七八乘马,心中一喜,勒定
马等候,待香香公主奔到,对面各骑也已驰近。陈家洛取出
点穴珠索,上马迎敌,却觉手臂酸软,眼前金星乱舞,一凝
神间,忽见对面当先一人翻鞍下马,大叫:“总舵主,是你吗?”
滚滚沙尘中狼牙棒上尖刺闪耀,那人身矮背驼,陈家洛这一
下喜出望外,叫道:“十哥,快来!”语声未毕,后面清兵羽
箭已飕飕射到。
章进跃上马背。陈家洛忙叫道:“有敌兵追来,给我抵挡
一阵。”章进叫道:“好极了!”拍马而前,刚驰到陈家洛身边,
对面一人纵马如飞,倏忽抢在章进之前,转瞬杀入清兵队里。
那人生龙活虎般勇不可当,不是九命锦豹子卫春华是谁?陈
家洛更觉诧异,只见文泰来、骆冰、徐天宏、周绮四人飞骑
而来,经过身旁时都大呼一声:“总舵主你好!”便冲向清兵。
随后心砚奔到,下马向陈家洛叩头,站起来喜孜孜的道:“少
爷,我们来啦。”陈家洛问:“怎么九哥也来了?”心砚未及回
答,又有一人掠过身旁,冲入敌人队伍。陈家洛见那人灰衣
蒙面,光头僧袍,手持金笛,心下诧异,叫道:“十四弟么?”
余鱼同遥遥答应:“总舵主你好!”
待余鱼同冲到,文泰来等已把追骑的先头部队杀散,但
见后面尘头大起,又有大军赶来。众人驰回,奔到陈家洛身
边。文泰来道:“咱们向哪里退?”陈家洛见追兵声势极盛,心
想:“回人大军在西,我们如向西退,追兵跟到,他们猝不及
防,只怕要受损折。”叫道:“向南!”手一指,十骑马向南奔
去。众人不意相遇,都欣喜异常。各人所乘都是好马,和追
兵越离越远,只是大漠上一望无际,毫没隐蔽,距离虽远,仍
是举目可见。陈家洛见兆惠点了大军追赶他们两人,未免小
题大做,正暗笑他这般没见识,如何能做大将,猛然想起张
召重对兆惠轻声所说的那句话:“皇上要的只怕就是这个女
子。”一怔之下,心中琢磨这句话的意思,忽见又有一队追兵
从南包抄上来。
众人一惊,当刻勒马。徐天宏道:“咱们快做掩蔽,守到
夜里再走。”陈家洛道:“不错,在大漠上白天走不了。”众人
下马,有的用兵刃,有的便用双手,在沙上挖了个大坑。骆
冰对香香公主道:“妹妹,你先躲进去。”香香公主不懂汉语,
微微一笑,却没有动。
清兵渐近,骆冰抱住香香公主,首先跳进坑里,众人跟
着跳入。文泰来、章进、徐天宏、余鱼同四人这次来到回部,
身上都带备弓箭,弯弓搭箭,登时射倒了十几名官兵。文、徐、
余三人箭无虚发。章进弓箭却不擅长,连射七八箭没一箭射
中,怒火冲天,抛下弓箭,提了狼牙棒要上去厮杀。周绮一
把抓住他手臂,骂道:“去送死吗?”骆冰见他居然已能审察
敌我情势,不再一味蛮打,自是徐天宏陶冶之功,不由得嗤
的一笑。周绮横了她一眼道:“我说得不对吗?”骆冰笑道:
“很是,很是。”
卫春华捡起章进抛下的弓箭,连珠箭射倒六名清兵。心
砚连连拍手大赞:“好箭法!”呐喊声中,一队清兵冲到坑口。
文泰来一箭射出,在一名领队的把总胸口对穿而过,箭枝带
血,又飞出数丈,这才落地。众兵见这一箭如此手劲,吓得
魂飞魄散,转头就跑。
头一仗杀退了追兵,但一眼望出去,四面八方密密层层
的围满了人马,幸喜清兵并不射箭,否则纵有沙坑,也决计
难避万箭蝗集。徐天宏道:“沙坑已够深啦,快向旁边挖。”沙
漠上面是浮沙,挖下七八尺后出现坚土,陈家洛、骆冰、周
绮、心砚与香香公主一齐动手,向旁挖掘,将沙土掏出来堆
在坑边,筑成挡箭的短墙,众人才喘了一口气。章进对心砚
道:“我护着你,上去捡弓箭。”舞动狼牙棒,跃上坑边。心
砚跟着跳出,在射死的清兵身旁捡了七八张弓,捧了一大捆
箭回来。
这时陈家洛才给香香公主与众人引见。众人听说她是霍
青桐的妹妹,见她容颜绝丽,温雅和蔼,都生亲近之意,只
是言语不通,无法交谈。
陈家洛休息良久,力气渐复,心想:“张召重这人当真了
得,我只和他相持片刻,现下仍是双臂酸软,开不得弓。”问
道:“九哥你怎么也来了?十二哥呢?”卫春华从坑边跃下,说
道:“总舵主精神好些了吧?我来禀告好么?”陈家洛道:“好,
你说吧。”又朗声道:“四哥、十弟、十四弟、心砚,你们在
上面看着敌兵动静,咱们等到半夜里再突围。”文泰来等在上
面答应。
卫春华道:“我和十二弟奉总舵主之命到北京打探朝廷动
静,一时也没查到甚么。有一天在街头忽然见到张召重那奸
贼和他师兄马真道长。”陈家洛道:“咱们把张召重交给他师
兄,马真道长说要带他去武当山好好管教。我正奇怪他怎么
又出来了,原来他到过北京。”徐天宏道:“总舵主最近见过
他?”陈家洛道:“刚才就是和他交了手,真是好险。”于是说
了和他相遇之事。众人都是又惊又怒。
卫春华道:“他们师兄弟一路说得很起劲,没瞧见我们。
我想:莫不是马真道人和师弟联了手骗人?我们悄悄跟着,见
他们走进一条胡同的一所屋里,到天黑都不出来,看来便是
住在那儿了。我和十二弟商量,得去探个明白。到了二更天,
我们跳进墙去,这两人非同小可,单是张召重,我和十二弟
加起来也不是对手,何况还有他师兄?因此我们连大气儿也
不敢喘一口,在院子里伏着不动。等了半天,听得一间屋里
有人声,我们悄悄过去,在窗缝中一张,见马道长躺在炕上,
那奸贼却走动不停,两人大声争论,我们不敢多看,矮了身
子细听。原来张召重说要到北京料理些银钱私事后才能去湖
北。他师兄便和他回来。过了几天,皇帝也回京了。”陈家洛
听得乾隆已回北京,嗯了一声。
卫春华又道:“张召重说,皇帝给了他一道旨意,要他到
回部来办一件大事。”陈家洛忙问:“甚么大事?”卫春华道:
“他没说清楚,好像要来找一个甚么人。”陈家洛眉头一皱,隐
隐觉得有甚么事不对。
卫春华道:“马道长的话很严厉,要他马上辞官。张召重
却抬出皇帝来压他,说圣旨怎可违抗?若是违旨,只怕武当
山也要给皇帝派兵踏平了。马道长说,咱们江山都教鞑子占
了,就算再毁武当山也不足惜。两人越说越僵,马道长大怒,
从炕上跳起来,喝道:‘我在红花会朋友们面前怎么说的?’张
召重说:‘这些造反逆贼,师兄何必跟他们当真?’只听得豁
的一声,似乎马道长拔了剑。我忙凑到窗缝上去看,见马道
长手中持剑,脸色铁青,骂道:‘你还记不记得师父的遗训?
你这忘恩负义之徒,一意要替满清朝廷做走狗,真是无耻之
极。我今日先与你拚了。’十二弟向我伸伸大拇指,暗赞马道
长是非分明,大义凛然。张召重软了下来,叹了口气道:‘师
兄既这么说,明儿我跟你去湖北就是。’马道长这才收了剑,
安慰了他两句,在炕上睡了。张召重坐在椅上,脸上一忽儿
满是杀气,一忽儿似乎踌躇不决,身子不住轻轻颤动。我和
十二弟只怕给他发觉,想等他睡了再走,等了快半个时辰,张
召重始终不睡,好几次站了起来,重又坐下,突然双眉竖起,
牙齿一咬,轻轻叫道:‘大师哥!’马道长这时已睡得很熟,微
微发出鼾声。张召重悄悄走到炕前……”
说到这里,香香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她虽不懂卫春华
的话,却也感到了他语气中那股森森阴气,不自禁有栗栗之
感。她拉住陈家洛的手,轻轻偎在他身上。周绮狠狠瞪了她
一眼,嘴唇一动,要待说话,终于忍住。
卫春华续道:“只见张召重走到炕边,蓦地向前一扑,随
即向后纵出。只听得马道长惨叫一声,跳了起来,双眼鲜血
淋漓,两颗眼珠已被那狼心狗肺的奸贼挖了出来!”
陈家洛义愤填膺,忽地跳起,右掌在坑边一拍,打得泥
沙纷飞,切齿说道:“不杀这奸贼,誓不为人!”香香公主从
未见过他如此大怒。心中害怕,紧紧拉住他衣袖。徐天宏等
已听卫春华说过,这时却仍是愤怒难当。
卫春华手中双钩抖动,格格直响,语言发颤,续道:“马
道长不作一声,一步一步向张召重走近,脸上神色十分怕人,
突然飞脚踢出。张召重闪跃退开。马道长瞧不见,这一脚踢
在炕上,砰的一声,土炕给他踢去了半边,屋中灰土飞扬。张
召重似乎也有点怕了,想夺门而出,马道长已抢到门口,拦
住去路,侧耳静听。张召重走不出去,忽然哈哈笑了两声。马
道长听准来路,和身扑上,左腿横扫过去。哪知张召重是故
意诱他来踢,先已把长剑插在自己身前。马道长这腿扫去,刚
好踢到剑上,一只左脚登时切了下来。”周绮咬牙切齿,提刀
不住的狠砍身旁沙土。
卫春华道:“这时我和十二弟实在忍不住了,顾不得身在
险地,非他敌手,两人不约而同的破窗而入,齐向那奸贼杀
去。想是他作了恶事心虚,又怕我们还有帮手,只斗了几回
合就逃了。我们追出去,十二弟被奸贼的金针打中。我扶了
十二弟回到屋里,想先给马道长止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
在墙上撞死了。”陈家洛道:“他说了句甚么话?”
忽然一阵寒风吹来,人人都是一凛。
卫春华道:“马道长说:‘要陆师弟和鱼同给我报仇!’这
时外面听到我们争斗的声音,有人起来喝问。我忙把十二弟
扶回寓所。第二天我再去探看,见他们已把马道长收殓了。十
二弟被打中五枚金针,我给他取出之后,现今在北京双柳子
胡同调养。张召重说皇帝要他来回部找一个人,我想莫非是
来找总舵主的师父?曾听总舵主说,皇帝有两件干系重大的
东西寄存在袁老前辈那里。虽然袁老前辈武功精湛,决不惧
他,只是这奸贼如此恶毒,倘若大伙儿以为他已改过,说不
定会中了他奸计,因此我日夜不停的赶来报信。在河南遇到
了龙门帮的人,得知总舵主见过他们帮主上官大哥,我就去
见他,刚好遇到四哥、七哥他们。我们一起去找十四弟。他
得知师父遇害,伤心得不得了,大家赶到这里,想不到会和
总舵主相遇。”陈家洛道:“十二哥伤势怎样?”卫春华道:
“伤势可不轻,幸好没打中要害。”
这时寒风越来越大,天上铅云密密层层,似欲直压上头
来。香香公主道:“就要下雪了……”但觉寒意难当,向陈家
洛身上更靠紧了些。
周绮胸头一直憋着一股气,这时再也忍不住,冲口而出:
“她说甚么?”陈家洛见她声势汹汹,有点奇怪,说道:“她说
就要下雪了。”周绮怒道:“哼!她怎知道?”过了一会,板起
脸说道:“总舵主,你到底心中爱的是霍青桐姊姊呢,还是爱
她?”
陈家洛脸红不答。徐天宏扯扯她衣角,叫她别胡闹。周
绮急道:“你扯我干甚么?霍姊姊人很好,不能让她给人欺侮。”
陈家洛心想:“我几时欺侮过她了?”知道周绮是直性人,不
说清楚下不了台,便道:“霍青桐姑娘为人很好,咱们大家都
是很敬佩的………”周绮抢着道:“那么为甚么你见她妹妹好
看,就撇开了她?”
陈家洛被她问得满脸通红。骆冰出来打圆场:“总舵主和
咱们大家一样,和她见过一次面,只说过几句话,也不过是
寻常朋友罢了,说不上甚么爱不爱的。”周绮更急了,道:
“冰姊姊,你怎么也帮他?霍青桐姊姊送了一柄古剑给他,总
舵主瞧着她的神气,又是那么含情脉脉的,我虽然蠢,可也
知道这是一见钟情……”骆冰笑道:“谁说你蠢了?又是含情
脉脉,又是一见钟情的?”周绮怒道:“你别打岔,成不成?冰
姊姊,咱们背地里都说他两个是天生一对。怎么忽然又不算
数了?他虽是总舵主,我可要问个清楚。”
香香公主听她们语气紧张,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很是
诧异。
陈家洛无奈,说了出来:“霍青桐姑娘在见到我之前,就
早有意中人了,就算我心中对她好,那又何必自讨没趣?”周
绮一呆,道:“真的么?”陈家洛道:“我怎会骗你?”周绮登
时释然,说道:“那就是了。你很好,我错怪你啦。害得我白
生了半天气。对不起,你别见怪。”大家见她天真烂漫,当场
认错,都笑了起来。
周绮本来对香香公主满怀敌意,这时过来拉住她手,很
是亲热,忽然面上一凉,一抬头,只见鹅毛般的雪花飘飘而
下,喜道:“你说得真准,果然下雪了。”陈家洛一跃而起,叫
道:“咱们冲!”
众人跳了起来,把马匹从坑中牵上。清兵见到,呐喊冲
来。众人跃上马背,卫春华当先冲出,奔不数丈,忽然“哎
哟”一声,连人带马摔倒在地。文泰来大惊,拍马上前,尚
未走近,坐马中箭滚倒。文泰来跃起纵到卫春华身旁,卫春
华已经站起,说道:“马给射死啦,我没事……”话声未毕,
章进与骆冰两骑驰到。
两人弯腰伸手,一人一个,把卫春华和文泰来拉上马背,
霎时之间,心砚与章进的马又中箭倒下。陈家洛叫道:“回去,
回去!”各人掉头奔回坑中。清兵乘势追来,被文泰来、余鱼
同、卫春华一轮箭射了回去。
这一下没冲出围困,反而被射死四匹马。清兵似乎守定
“射人先射马”的宗旨,羽箭尽是射马。大漠之中,如无马匹,
如何突出重围?众人凝思无计,愁眉不展。
骆冰道:“如没救兵,咱们死路一条。”徐天宏道:“木卓
伦老英雄见总舵主和女儿久出不归,定会派兵接应。”陈家洛
道:“他们一定早已派兵,只是我们向南奔出这么远,只怕他
们一时难以找到。”徐天宏道:“那只有派人去求救。”心砚道:
“我去!”陈家洛沉吟一下,道:“好!”心砚从包裹中取出文
房四宝。陈家洛请香香公主写了封信求救。陈家洛对心砚道:
“你骑四奶奶的白马去。我们向东佯攻,你在西面冲出去。”说
了去回人大营的方向路径。于是众人齐声呐喊,徒步向东冲
去。周绮和香香公主留在坑中。
心砚悄悄把白马牵上,伏身马腹之下,双手抱住马颈,两
腿勾住马腹,右脚轻轻在马助上一踢。那白马放开四蹄,向
西疾奔而去。清兵疏疏落落的射了几箭,箭力既弱,更是毫
无准头,都落在马旁数丈之外。
众人见心砚驰出已远,便退回坑内,凝神遥望,见白马
冲风冒雪,突出重围,都欢呼起来。陈家洛这些年来待心砚
就如兄弟一般,见他小小年纪,干冒万险去求救兵,不知性
命如何,心中一阵难受,当下命徐天宏、卫春华两人上去守
卫,把文泰来等人接替下来休息。
文泰来浑不以身处险地为忧,下来后纵声高歌,唱的是
江南农家田歌,骆冰应声相和:“上山砍柴唱山歌,不怕豹子
不怕虎,穷人生来骨头硬,钱财虽少仁义多。”
香香公主对陈家洛道:“你们汉人唱歌也这么好听。他们
唱的是甚么呀?”陈家洛把歌曲大意译给她听。香香公主轻轻
跟着文泰来唱,学他曲调,唱了一会,便睡着了。
这时雪愈下愈大,一眼望出去,但见白茫茫的一片。天
将黎明时,香香公主仍是沉睡未醒,头发上肩上都是积雪,脸
上的雪花却已溶成水珠,随着她呼吸微微颤动。骆冰轻声笑
道:“这孩子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又过良久,徐天宏双眉紧锁,缓缓的道:“怎么隔了这久
还没救兵消息?”文泰来道:“不知心砚路上会不会出事?”徐
天宏道:“我担心的是另一件事。”周绮道:“甚么事?怎么吞
吞吐吐,要说不说的?”
徐天宏在甘凉道上见到回人夺经之时,霍青桐发号施令,
众回人奉命唯谨,问陈家洛道:“回人营中事务,是木卓伦老
英雄管呢,还是霍青桐姑娘管?”陈家洛道:“看来两人都管。
木老英雄凡事都和女儿商量。”徐天宏叹道:“要是霍青桐不
肯发兵,那就……难了。”众人明白他的意思,默然不语。周
绮却跳了起来,急道:“你……你怎把霍姊姊看成这样的人?
她不是另有意中人吗?再说,就算她跟妹子吃醋,难道会不
救自己心中喜欢的他?”徐天宏道:“女人妒忌起来,甚么事
都做得出。”周绮大怒,哗啦哗啦乱叫。香香公主醒了,睁开
眼睛,微笑着望她。众人和霍青桐都只见过一面,虽然觉得
她好,但她究竟为人如何,并不深知,听徐天宏一说,觉得
也不无有理,只是周绮绝不肯信。
心砚急驰突围,依着陈家洛所说道路,驰入回人军中,把
信递了上去。
木卓伦正派人四出寻访,但茫茫大漠之中,找寻两个人
谈何容易,清兵集结之处又不能前去打探,正自焦急万状,一
见女儿的信,大喜跃起,对亲兵道:“快调集队伍。”
霍青桐问心砚道:“围着你们的清兵有多少人?”心砚道:
“总有四五千人。”霍青桐咬着嘴唇,在帐里走来走去,沉吟
不语。不一刻,篷帐外号角吹起,人奔马嘶,刀枪铿锵,队
伍已集。木卓伦正要出帐领队前去救人,霍青桐牙齿一咬,说
道:“爹,不能去救。”
木卓伦吃了一惊,回过头来,惊疑交集,还道听错了话,
隔了片刻,才道:“你……你说甚么?”霍青桐道:“我说不能
去救。”木卓伦紫涨了脸,怒气上冲,但随即想到她平素精细
多智,或许另有道理,问道:“为甚么?”霍青桐道:“兆惠很
会用兵,决不能只为要捉咱们两个使者,派四五千人去追赶
围困,其中必有诡计。”木卓伦道:“就算有诡计,难道你妹
子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咱们就忍心让清兵杀害?”霍青桐低头
不语,隔了半晌,说道:“我就怕领了兵去,不但救不出人,
反而再饶上几千条性命。”
木卓伦双手在大腿一拍,叫道:“且别说你妹子是亲骨肉,
陈总舵主与红花会这些朋友,对咱们如此仁至义尽,就算为
他们死了,又有甚么要紧?你……你……”见女儿突然不明
义理,心中又是愤怒,又是痛惜。
霍青桐道:“爹,你听我的话,咱们不但要救他们出来,
说不定还能打个大胜仗。”木卓伦喜道:“好孩子,你怎不早
说?怎样干?我,我听你的话。”霍青桐道:“爹,你真肯听
我话?”木卓伦笑道:“刚才我急胡涂啦,你别放在心上。怎
样办?快说。”霍青桐道:“那么你把令箭交给我,这一仗由
我来指挥。”木卓伦微一迟疑,想到她智谋远胜于己,便道:
“好,就交给你。”把号令全军的令旗令箭双手捧着交过去。
霍青桐跪下接过,再向真神阿拉祷告,然后站起身来,道:
“爹,那么你和哥哥也得听我号令。”木卓伦道:“只要你把人
救出,打垮清兵,要我干甚么都成。”霍青桐道:“好,一言
为定。”和父亲走出帐外,各队队长已排成两列等候。
木卓伦向众战士叫道:“咱们今日要和满洲兵决一死战,
这一仗由霍青桐姑娘发施号令。”众战士举起马刀,高声叫道:
“愿真神护佑翠羽黄衫,愿真神领着咱们得到胜利。”霍青桐
把令旗一展,说道:“好,现下散队,大家回营休息。”各队
长率领众人散了。木卓伦错愕异常,说不出话来。
回入帐内,心砚扑地跪下,不住向霍青桐磕头,哭道:
“姑娘,你如不发兵去救,我家公子可活不成啦。”霍青桐道:
“你起来,我又没说不去救。”心砚哭道:“公子他们只有九人,
当中姑娘的妹子是不会武的。敌兵却有几千。救兵迟到一步,
公子他们就……就……”霍青桐道:“清兵的铁甲军有没有冲
锋?”心砚道:“还没有。只怕这时候也已冲了。他们穿了铁
甲,箭射不进,那怎挡得住……”越想越怕,放声大哭。霍
青桐皱眉不语。
木卓伦见心砚哭得悲痛,心想:“他年纪虽小,对主人却
十分忠义。我们若不去救,如何对得起人?”在帐中踱来踱去,
彷徨无策。
霍青桐道:“爹,你不见捉黄狼用的机关?铁钩上钩块羊
肉,黄狼咬住肉一拖,引动机关,登时把狼拿住。兆惠想让
咱们做狼,妹子就是那块羊肉了。沙漠之中,无险可守,红
花会的人再英雄,单凭八人,决计挡不住四五千人马。那定
是兆惠故意不叫猛攻。”木卓伦点头说是。霍青桐又道:“这
小管家说,清兵铁甲军没出动,可到哪里去啦?”蹲下地来,
用令旗旗杆在地下画个小圈,道:“这是羊肉。”在圈旁画了
两道粗线,说道:“这是铁甲军,那便是机关了。咱们从这里
去救,他铁甲军两面夹击,咱们还有命么?”木卓伦回头望着
心砚,无话可说。
霍青桐道:“清兵是故意放这小管家出来求救,否则他孤
身一人,从四五千军马中冲杀出来,谈何容易?”木卓伦道:
“你说兆惠要咱们上当,那么咱们从他队伍侧面进攻,打他个
措手不及。”霍青桐道:“他们有四万多兵,咱们却只一万五
千,正面开仗一定吃亏。”
木卓伦大叫:“依你说,你妹子和那些朋友是死定了?我
舍不下你妹子,也决不能让红花会的朋友们遇难。我只带五
百人去,救得出是真神保佑,教不出就和他们一块儿死。”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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