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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_44 金庸(现代)
歌声未绝,挥拂尘迎头击去。
当年黄药师后悔一时意气用事,迁怒无辜,累得弟子曲
灵风命丧敌手,因此收养曲灵风这个女儿傻姑,发愿要把一
身本事倾囊以授。可是傻姑当父亲被害之时大受惊吓,坏了
脑子,不论黄药师花了多少心血来循循善诱,总是人力难以
回天,别说要学到他文事武功的半成,便要她多识几个字,学
会几套粗浅武功,却也是万万不能。但十余年来,傻姑在这
明师督导之下,却也练成了一套掌法、一套叉法。所谓一套,
其实只是每样三招。黄药师知道什么变化奇招她是决计记不
住的,于是穷智竭虑,创出了三招掌法、三招叉法。这六招
呆呆极板,并无变化后着,威力全在功劲之上。常人练武,少
则数十招,多则变化逾千,傻姑只练六招,日久自然精纯,招
数虽少,却也非同小可。
至于她能绕过茅屋前的土堆,只因她在桃花岛住得久了,
程英的布置尽是桃花岛的粗浅功夫,傻姑看也不看,自然而
然的便信步进屋。
此时她见李莫愁拂尘打来,当即火叉平胸刺出。李莫愁
听得这一叉破空之声甚是劲急,不禁大惊:“瞧不出这女子功
力如此深湛。”急忙绕步向左,挥拂尘向她头颈击去。傻姑不
理敌招如何,挺叉直刺。李莫愁拂尘倒转,已卷住了叉头。傻
姑只如不见,火叉仍往前刺。李莫愁运劲急甩,火叉竟不摇
动,转眼间已刺到她双乳之间,总算李莫愁武功高强,百忙
中一个“倒转七星步”,从墙壁破洞中反身跃出,方始避开了
这势若雷霆的一击,却已吓出了一身冷汗。
她略一凝神,又即跃进茅屋,纵身而起,从半空中挥拂
尘击落。傻姑以不变应万变,仍是挺叉平刺,只因敌人已经
跃高,这一叉就刺向对方小腹。李莫愁见来劲狠猛,倒转拂
尘柄在叉杆上一挡,借势窜开,呆呆的望着她,心想:“我适
才攻击的三手,每一手都暗藏九般变化,十二着后招,任他
哪一位武林高手均不能等闲视之。这女子只是一叉当胸平刺,
便将我六十三手变化尽数消解于无形。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赶
快走罢!”
她哪知傻姑的叉法来来去去只有三招,只消时刻稍久,李
莫愁看明白了她出手的路子,自易取胜。常言道程咬金三斧
头,傻姑也只有三火叉,她单凭一招叉法,竟将这个绝顶厉
害的敌人惊走,桃花岛主也真足自豪了。
李莫愁转过身来,正要从墙壁缺口中跃出,却见破口旁
已坐着一人,青袍长须,正是当年从她手中救了程英的桃花
岛主黄药师。他凭几而坐,矮几上放着程英适才所弹的瑶琴。
李莫愁对战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黄药师进屋、取琴、坐
地,她竟全没察觉,若在背后暗算,取她性命岂非易如反掌?
李莫愁与傻姑对招之时,生怕程英等加入战团,是以口
中悲歌并未止歇,要教他三人心神难以宁定,此时斗见黄药
师悄坐抚琴,心头一震,歌声登时停了。
黄药师在琴上弹了一响,纵声唱道:“问世间,情是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唱的居然就是李莫愁那一曲。琴上的弦只剩
下一根“羽弦”,但他竟便在这一根弦上弹出宫商角徵羽诸般
音律,而琴韵悲切,更远胜于她的歌声。
这一曲李莫愁是唱熟了的,黄药师一加变调,她心中所
生感应,比之杨过诸人更甚十倍。黄药师早知她作恶多端,今
日正要借此机缘将她除去。他昔年曾以一枝玉箫与欧阳锋的
铁筝、洪七公的啸声相抗,斗成平手,这时隔了这许多年,力
气已因年老而衰减,内功却是越练越深,李莫愁如何抵御得
住?片刻间便感心旌摇动,莫可抑制。
黄药师琴歌相和,忽而欢乐,忽而愤怒,忽而高亢激昂,
忽而低沉委宛,瞬息数变,引得她也是忽喜忽悲,忽怒忽愁,
眼见这一曲唱完,李莫愁非发狂不可。
便在此时,傻姑一转头,突然见到杨过,烛光之下,看
来宛然是他父亲杨康。傻姑最怕的便是鬼魂,于当日杨康中
毒而死的情状深印脑海,永不能忘,忽见杨过呆呆而坐,只
道杨康的鬼魂作祟,急跳而起,指着他道:“杨……杨兄弟,
你……你别害我……你……你不是我害死的……你去……找
别人罢。”
黄药师不提防她这么旁里横加扰乱,铮的一声,最后一
根琴弦竟也断了。傻姑躲到师祖身后,大叫:“鬼……鬼……
爷爷,是杨兄弟的鬼魂。”李莫愁得此空隙,急忙挥拂尘打熄
烛火,从破壁中钻了出去。黄药师未能制其死命,终于给她
逃脱,自顾身份,已不能出屋追击。黑暗中傻姑更是害怕,叫
得更加响了:“是恶鬼,爷爷,打鬼,打鬼!”
黄药师喝住傻姑。程英打火点亮蜡烛,拜倒在地,向师
父见礼,站起身来,将杨过与陆无双二人的来历简略说了。
黄药师向杨过笑道:“我这个徒孙兼徒儿傻里傻气。她识
得你父亲。你果然与你父甚是相像。”杨过在床上弯腰磕头,
说道:“恕弟子身上有伤,不能叩拜。”黄药师颜色甚和,道:
“你不顾性命,救我女儿和外孙女,真是好孩子。”原来他已
与黄蓉见过面,得悉经过情由,听说程英将他救去,于是带
同傻姑前来寻找。
黄药师取出疗伤灵药,给杨过服了,又运内功给他推拿
按摩。杨过但觉他双手到处,有如火炙,不自禁的从体中生
出抗力。黄药师斗觉他皮肉一震,接着便感到他经脉运转,内
功实有异常造诣,于是手上加劲,运了一顿饭时分,杨过但
觉四肢百骸无不舒畅,昏昏沉沉的竟睡着了。
次日醒时,杨过睁眼见黄药师坐在床头,忙坐起行礼。黄
药师道:“你可知江湖上叫我什么名号?”杨过道:“前辈是桃
花岛主?”黄药师道:“还有呢?”杨过觉得“东邪”二字不便
出口,但转念一想,他外号中既然有个“邪”字,脾气自和
常人大不相同,于是大着胆子道:“你是东邪!”黄药师哈哈
大笑,说道:“不错。我听说你武功不坏,心肠也热,行事却
也邪得可以。又听说你想娶你师父为妻,是不是?”杨过道:
“正是,老前辈,人人都不许我,但我宁可死了,也要娶她。”
黄药师听他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怔怔的望了他一阵,
突然抬起头来,仰天大笑,只震得屋顶的茅草簌簌乱动。杨
过怒道:“这有什么可笑?我道你号称东邪,定有了不起的高
见,岂知也与世俗之人一般无异。”黄药师大声道:“好,好,
好!”说了几个“好”字。转身出屋。杨过怔怔的坐着,心想:
“我这一番话,可把这位老前辈给得罪了。可是他何以又无怒
色?”
殊不知黄药师一生纵横天下,对当时礼教世俗之见最是
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上得了个“邪”字的
名号。他落落寡合,生平实无知己,虽以女儿女婿之亲,也
非真正知心,郭靖端凝厚重,尤非意下所喜。不料到得晚年,
居然遇到杨过。日前英雄大会中杨过诸般作为,已然传入他
耳中,黄蓉也约略说了这少年的行事为人,此刻与他寥寥数
语,更是大合心意。
这天傍晚,黄药师又回到室中,说道:“杨过,听说你反
出全真教,殴打本师,倒也邪得可以。你不如再反出古墓派
师门,转拜我为师罢。”杨过一怔道:“为什么?”黄药师笑道:
“你先不认小龙女为师,再娶她为妻,岂非名正言顺?”杨过
道:“这法儿倒好。可是师徒不许结为夫妻,却是谁定下的规
矩?我偏要她既做我师父,又做我妻子。”
黄药师鼓掌笑道:“好啊!你这么想,可又比我高出一筹。”
伸手替他按摩疗伤,叹道:“我本想要你传我衣钵,要好教世
人得知,黄老邪之后又有个杨小邪。你不肯做我弟子,那是
没法儿的了。”
杨过道:“也非定须师徒,方能传扬你的邪名。你若不嫌
我年纪幼小,武艺浅薄,咱俩大可交个朋友,要不然就结拜
为兄弟。”黄药师怒道:“你这小小娃儿,胆子倒不小。我又
不是老顽童周伯通,怎能跟你没上没下?”杨过道:“老顽童
周伯通是谁?”黄药师当下将周伯通的为人简略说了些,又说
到他与郭靖如何结为金兰兄弟。
二人谈谈说说,大是情投意合,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
少,话不投机半句多”,杨过口齿伶俐,言辞便给,兼之生性
和黄药师极为相近,说出话来,黄药师每每大叹深得我心,当
真是一见如故,相遇恨晚。他口上虽然不认,心中却已将他
当作忘年之交,当晚命程英在杨过室中加设一榻,二人联床
共语。
数日过后,杨过伤势痊可,他与黄药师二人也是如胶如
漆,难舍难分。黄药师本要带了傻姑南下,此时却一句不提
动身之事。程英与陆无双见他一老一少,白日樽前共饮,晚
间剪灯夜话,高谈阔论,滔滔不绝,忍不住暗暗好笑,都觉
老的全无尊长身份,少的却又太过肆无忌惮。本来以见识学
问而论,杨过还没黄药师的一点儿零头,只是黄药师说到甚
么,他总是打从心窍儿出来的赞成,偶尔加上片言只字,却
又往往恰到好处,不由得黄药师不引他为生平第一知己了。
这些时日之中,杨过除了陪黄药师说话之外,常自想到
傻姑认错自己那晚所说的话,当时她说:“你不是我害死的,
你去找别人罢!”料想她必知自己父亲是给谁害死,旁人隐瞒
不说,傻姑疯疯癫癫,或可从她口中探明真相。
这日午后,杨过道:“傻姑,你来,我有话跟你说。”傻
姑见他太像杨康,总是害怕,摇头道:“我不跟你玩。”杨过
道:“我会变戏法,你瞧不瞧?”傻姑摇头道:“你骗人,我不
瞧!”说着闭上了眼睛,杨过突然头下脚上,倒了过来,叫道:
“快瞧!”以欧阳锋所授的功夫颠倒行路,跳跃向前。傻姑睁
开眼来,一见大喜,拍掌欢呼,随后跟去。
杨过纵跃前行,到了一处树木茂密之地,离所居茅舍已
远,翻身直立,说道:“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不过输了的
得罚?”傻姑这些年来跟随黄药师,有谁陪她玩儿?听杨过这
么说,真是喜出望外,连连拍手,登时将惧怕他的心思丢到
了九霄云外,说道:“好极,好极。好兄弟,你说罚什么?”她
称杨过之父为兄弟,称他也是兄弟。
杨过取出一块手帕将她双目蒙住,道:“你来捉我。若是
捉着了,你问我什么,我就答什么,不可隐瞒半句。倘若捉
不着,我就问你,你也得照实回答。”傻姑连说:“好极,好
极!”杨过叫道:“我在这里,你来捉我!”傻姑张开双手,循
声追去。杨过练的是古墓派轻功,妙绝当时,别说傻姑眼睛
被蒙住了,就算目能见物,也决计追他不着,来来去去追了
一阵,倒在树干上撞得额头起了老大几个肿块,不由得连声
呼痛。
杨过怕傻姑扫兴,就此罢手不玩,故意放慢脚步,轻咳
一声。傻姑疾纵而前,抓住他的背心,大叫:“捉着啦,捉着
啦!”取下蒙在眼上的帕子,满脸喜色。
杨过道:“好,我输啦,你问我罢。”这倒是给她出了个
难题。她怔怔的望着杨过,心下茫然,不知该问什么才是,隔
了良久,问道:“好兄弟,你吃过饭了么?”杨过见她思索半
天,却问这么一句不打紧的话说,险些笑了出来,当下不动
声色,一本正经的答道:“我吃过了。”傻姑点点头,不再言
语。杨过道:“你还问什么?”傻姑摇摇头,说道:“不问啦,
咱们再玩罢。”杨过道:“好,你快来捉我。”
傻姑摸着额头上的肿块,道:“这次轮到你来捉我。”她
突然不傻,倒出于杨过意料之外,却也正合心意,于是拿起
帕子蒙在眼上。
傻姑虽然痴呆,轻功也甚了得,杨过身处暗中,哪里捉
她得着?他纵断几次,偷偷伸手在帕子上撕裂一缝,眼见她
躲在右边大树之后,故意向左摸索,说道:“你在哪里?你在
哪里?”猛地里一个翻身,抓住了她手腕,左手随即拉下帕子
放入怀内,防她瞧出破绽,笑道:“这次要我问你了。”
傻姑便道:“我吃过饭啦。”杨过笑道:“我不问你这个。
我问你,你识得我爹爹,是不是?”说到这里,脸色甚是郑重。
傻姑道:“你爹爹是谁?我不识得。”杨过道:“有一个人相貌
和我一模一样,那是谁?”傻姑道:“啊,那是杨兄弟。”杨过
道:“你见到那杨兄弟给人害死,是不是?”傻姑答道:“是啊,
半夜里,那个庙里,好多好多乌鸦大声叫,呜啊,呜啊,呜
啊!”学起乌鸦的嘶叫。树林中枝叶蔽日,本就阴沉,她这么
一叫,更是寒意森森。
杨过不禁发抖,问道:“杨兄弟怎么死的?”傻姑道:“姑
姑要我说,杨兄弟不许我说,他就打了姑姑一掌,他就大笑
起来,哈哈!呵呵!哈哈!”她竭力模仿杨康当年临死时的笑
声,笑得自己也害怕起来,满脸都是恐惧之色。杨过只听得
莫名其妙,问道:“谁是姑姑?”傻姑道:“姑姑就是姑姑。”
杨过知道生父被害之谜转眼便可揭破,胸口热血上涌,正
要再问,忽听身后一人说道:“你两个在这儿玩什么?”却是
黄药师的声音。傻姑道:“好兄弟在跟我捉迷藏呢。是他叫我
玩的,不是我叫他玩的。你可别骂我。”黄药师微微一笑,向
杨过望了一眼,神色之间颇含深意,似已瞧破了他的心事。
杨过心中怦然而动,待要说几句话掩饰,忽听树林外脚
步声响,程英携着陆无双的手奔来,向黄药师道:“你老人家
所料不错,她果然还在那边。”说着向西面山后一指。杨过问
道:“谁?”程英道:“李莫愁!”
杨过大是诧异,心想这女子怎地如此大胆,望着黄药师,
盼他解说。黄药师笑了笑,说道:“咱们过去瞧瞧。”各人和
他在一起,自己无所畏惧,于是走向西边山后。
程英知杨过心中疑团未释,低声道:“师父说,李莫愁知
他是大宗师的身份。那晚既在茅舍中有心要制她死命而未能
成功,一击不中,就耻于二次再行出手。”杨过恍然大悟,惊
道:“因此她有恃无恐的守在这里,要俟机取咱们三人性命。
若非岛主有见及此,咱们定然当她早已远远逃走,疏于防备,
终不免遭了她毒手。”程英温柔一笑,点了点头。陆无双插口
道:“你自负聪明过人,与岛主相比,可相差太远了。”杨过
笑道:“我是傻蛋,傻气过人,是傻姑的好兄弟。”
说话之间,五人已转到山后,只见一株大树旁有间小小
茅舍,却已破旧不堪,柴扉紧闭,门上钉着一张白纸,写着
四行十六个大字:
“桃花岛主,弟子众多,以五敌一,贻笑江湖!”
黄药师哈哈一笑,随手从地下拾起两粒石子,放在拇指
与中指间弹出,嗤嗤声中,两粒石子急飞而前,啪的一响,十
余步外的两扇板门竟被两粒小小石子撞开。杨过在桃花岛上
之时,曾听郭芙说起外祖父这手弹指神通的本领,今日亲见,
尤胜闻名,不由得佩服无已。
板门开处,只见李莫愁端坐蒲团,手捉拂尘,低眉闭目,
正自打坐,神光内敛,妙相庄严,俨然是个有道之士。屋内
便只她一人,洪凌波不在其旁。杨过一转念便即明白:“她讥
笑黄岛主弟子多,以众凌寡,便索性连洪凌波也远远的遣开
了。她所恃的不是能敌得过黄岛主,而是她既孤身一人,以
黄岛主的身份便不能动她。”
陆无双想起父母之仇,这几年来委屈忍辱的苦处,霍地
拔出长剑,叫道:“表姊,傻蛋,不用岛主出手,咱三个跟她
拚了。”傻姑摩拳擦掌,说道:“还有我呢!”李莫愁睁开眼来,
在五人脸上一扫,脸有鄙夷之色,随即又闭上眼睛,竟似丝
毫没将身前强敌放在心上。程英眼望师父,听他示下。
黄药师叹道:“黄老邪果然徒弟众多,若是我陈梅曲陆四
大弟子有一人在此,焉能让她说嘴?”说着将手一挥,道:
“回去罢!”四人不明他的心意,跟着他回到茅舍,只见他郁
郁不乐,晚饭也不吃,竟自睡了。
杨过睡在他卧榻之旁,回想日间与傻姑的一番说话,又
琢磨李莫愁的神情,心想:“她笑我们以五敌一,眼下我伤势
已愈,以我一人之力,也未必敌她不过,不如我悄悄去跟她
恶斗一场,一来雪她辱我姑姑之耻,二来也好教岛主出了这
口气。”心意已决,当下轻轻穿好衣服。他虽任性,行事却颇
谨慎,知道李莫愁实是强敌,稍一不慎,就会将性命送在她
的手里,于是盘膝坐在榻上练气调息,要养足精神,再去决
一死战。
坐了约莫半个更次,突然间眼前似见一片光明,四肢百
骸,处处是气,口中不自禁发出一片呼声,这声音犹如龙吟
大泽,虎啸深谷,远远传送出去。黄药师当他起身穿衣,早
已知觉,听到他所发奇声,不料他内功竟然进境至斯,不由
得惊喜交集。
原来一人内功练到一定境界,往往会不知不觉的大发异
声。后来明朝之时,大儒王阳明夜半在兵营练气,突然纵声
长啸,一军皆惊,这是史有明文之事。此时杨过中气充沛,难
以抑制,作啸声闻数里。程英、陆无双固然甚是讶异,连山
后李莫愁听到也是暗自惊骇,但她料想定是黄药师吞吐罡气,
反正他不会出手,却也不用惧怕。哪料到杨过既受寒玉床之
益,又学得玉女心经与九阴真经的秘要,内功积蓄已厚,日
前黄药师为他疗伤,桃花岛主内功的门路与他全然不同,受
到这股深厚无比的内力激发,不由自主的纵声长啸。
这片啸声约莫持续了一顿饭时分,方渐渐沉寂。黄药师
心想:“我自负不世奇才,却也要到三十岁后方能达到这步田
地。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不知他曾有何等异遇?”待
杨过吐气站起,问道:“你说李莫愁最厉害的武功是什么?”
杨过听了此问,知道行径已给他瞧破,答道:“是五毒神
掌和拂尘上的功夫。”黄药师道:“不错,你内功既有如此根
柢,要破她看家本领,那也不难。”杨过大喜,不自禁的拜倒
在地。他本来甚是自傲,虽认黄药师为前辈,亦知他武功深
湛,玄学通神,却不肯向他低头,此时听说李莫愁横行天下
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怎能不服?
当下黄药师教了他“弹指神通”功夫,可用以克制五毒
神掌,再教他一路自玉箫中化出来的剑法,可以破她拂尘。
杨过听了他指点的窍要,问明了其间的种种疑难,潜心
记忆,但觉这两门武功俱是奥妙精深,算来纵有小成,至少
也得在一年之后,若要稳胜,更非三年不可,说道:“黄岛主,
要立时胜她,那是无法可想的了。”黄药师道:“三年之期转
瞬即过。那时你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即已练成这般武功,还
嫌不足么?”杨过道:“我……我不是为我自己……”黄药师
拍拍他肩膀,温言道:“你三年之后为我杀了她,已极承你情。
我当年自毁贤徒,难道今日不该受一点报应么?”说着一声长
叹。
杨过跪下地来,拜了八拜,叫了声:“师父!”知他传授
武功,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就非得有师
徒名分不可。
黄药师却知他与古墓派情谊极深,决不肯另投明师,当
下伸手扶起,说道:“你与那魔头动手之际,是我弟子,除此
之外,却是我的朋友。杨兄弟,你明白么?”杨过笑道:“得
能交上你这位朋友,真是莫大快事。”黄药师笑道:“我和你
相遇,也是三生有幸。”二人拊掌大笑,声动四壁。
黄药师又将“弹指神通”与“玉箫剑法”中的秘奥窍要
细细解释一通。杨过听他说得如此详尽,知他就要离去,黯
然道:“相识不久,就要分手,此后相见,却不知又在何日?”
黄药师笑道:“你我肝胆相照,纵各天涯,亦若比邻。将来我
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便在万里之外,亦必赶到助你。”杨过
得他拍胸承担,心下大慰,笑道:“只怕第一个出头干挠之人,
就是令爱。”
黄药师道:“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就不念别人相思之苦?
我这宝贝女儿就只向着丈夫,嘿嘿,‘出嫁从夫’,三从四德,
好了不起!”说着哈哈大笑,振衣出门,倏忽之间,笑声已在
数十丈外,当真是去若神龙,矫夭莫知其踪。
杨过呆了半晌,坐着默想适才所学功夫的窍要。不久天
色已明,忽见板门推开,程英走了进来,手中托着件青布长
袍,微微一笑,说道:“你试穿着,瞧瞧合不合身。”杨过好
生感激,接过时双手微微发抖。
他与程英目光相接,只见她眼中脉脉含情,温柔无限,于
是走到床边将新袍换上,但觉袍身腰袖,无不适体,说到:
“我……我……真是多谢你。”程英又是嫣然一笑,但随即露
出凄然之色,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走了,又不知几时方得重
会。”正想坐下说话,忽见门外黄衫一闪,随即隐没,知是表
妹在外,心想:“这妮子心眼儿甚多。我可不便在他房里多耽
了。”站起身来,缓步出门。
杨过细看新袍,但见针脚绵密,不由得怦然心动:“她对
我如此,媳妇儿又是待我这般,可是我心早有所属,义无旁
顾。若不早走,徒惹各人烦恼。”怔怔的想了半天,又怕自己
去后李莫愁忽然来袭,独自到山后她所居的茅舍去窥察端倪,
却见地下一摊焦土,茅舍已化成灰烬,原来李莫愁放火烧屋,
竟已走了。
大敌既去,晚间便在灯下留书作别,想起程陆二女的情
意,不禁黯然,又见句无文采,字迹拙劣,怕为程英所笑,一
封信写了一半便又撕了。这一晚翻来覆去,难以睡稳。
迷糊之中,忽听陆无双在外拍门,叫道:“傻蛋,傻蛋!
快起来看。”语声颇为惶急。杨过起床披衣,开门出去,只觉
晓风习习,微有寒意,天色尚未大明。陆无双脸有惊惧之色,
指着柴扉。杨过顺着她手指瞧去,不禁一惊,原来门板上印
着四个殷红的血手印,显是李莫愁昨晚曾来查探,得悉黄药
师已去,便宣示要杀他四人。
两人怔了片刻,接着程英也闻声出来,问道:“你是几时
瞧见的?”陆无双道:“天没亮我就见到了。”此言一出,登时
满脸通红,原来她思念杨过,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程英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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