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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雕侠侣

_31 金庸(现代)
不回答。
杨过要扶他们进山洞去休息,洪七公轻轻摇头。杨过才
知二人受伤极重,移动不得,当晚就睡在二人之间,只怕他
们半夜里又起来拚命。其实二人欲运内功疗伤已不可得,哪
里还能互斗?次晨杨过见二人气息奄奄,比昨日更是委靡,心
中惊慌,挖掘山药烤了,服侍他们吃下。直到第三日上,二
人才略见回复了些生气。杨过将他们扶进山洞,分卧两侧,自
己在中间隔开。
如此休养数日,洪七公胃口一开,复元就快。欧阳锋却
镇日价不言不语,神色郁郁,杨过逗他说话,他只是不答。
这日二人相对而卧,洪七公忽然叫道:“臭蛤蟆,你服了
我么?”欧阳锋道:“服甚么?我还有许多武功尚未使出,若
是尽数施展,定要打得你一败涂地。”洪七公大笑,道:“正
巧我也有好多武功未用。你听见过丐帮的打狗棒法没有?”欧
阳锋一凛,心想:“打狗棒法的名字倒好像听见过的,似乎厉
害得紧,难道这老家伙居然会使?但他和我这般拚命恶斗,怎
么又不用?或许早已使过了。要不,他就压根儿不会。”便道:
“打狗棒法有甚么了不起?”
洪七公早已颇为后悔,日前与他拚斗,只消使出打狗棒
法,定能压服了他,只是觉得他神智不清,自己本已占了不
少便宜,再以丐帮至宝打狗棒法对付,未免胜之不武,不是
英雄好汉的行径,岂知他人虽疯癫,武功却绝不因而稍减,到
头来竟闹了个两败俱伤,眼下要待再使这路棒法,已没了力
气,听他这么说,心中甚不服气,灵机一动,向杨过招招手,
叫他俯耳过来,说道:“我是丐帮的前任帮主,你知道么?”杨
过点点头,他在全真教重阳宫中曾听师兄们谈论当世人物,都
说丐帮前任帮主九指神丐洪七公武功盖世,肝胆照人,乃是
大大的英雄好汉。
洪七公道:“现下我有一套武功传给你。这武功向来只传
本帮帮主,不传旁人,只是你义父出言小觑于我,我却要你
演给他瞧瞧。”杨过道:“老前辈这武功既然不传外人,晚辈
以不学为是。我义父神智未复,老前辈不用跟他一般见识。”
洪七公摇头道:“你虽学了架式,不知运劲诀窍,临敌之际全
然无用。我又不是要你去打你义父,只消摆几个姿式,他一
看就明白了。因此也不能说是传你功夫。”杨过心想:“这套
武功既是丐帮镇帮之宝,我义父未必抵挡得了,我又何必帮
你赢我义父?”当下只是推托,说不敢学他丐帮秘传。
洪七公窥破了他的心意,高声道:“臭蛤蟆,你义儿知道
你敌不过我的打狗棒法,不肯摆式子给你瞧。”欧阳锋大怒,
叫道:“孩儿,我还有好些神奇武功未曾使用,怕他怎地?快
摆出来我瞧。”
两人一股劲儿的相逼,杨过无奈,只得走到洪七公身旁。
洪七公叫他取过树枝,将打狗棒法中一招“棒打双犬”细细
说给了他听。杨过一学即会,当即照式演出。
欧阳锋见棒招神奇,果然厉害,一时难以化解,想了良
久,将一式杖法说给杨过听了。杨过依言演出。洪七公微微
一笑,赞了声:“好!”又说了一招棒法。
两人如此大费唇舌的比武,比到傍晚,也不过拆了十来
招,杨过却已累得满身大汗。次晨又比,直过了三天,三十
六路棒法方始说完。棒法虽只三十六路,其中精微变化却是
奥妙无穷,越到后来,欧阳锋思索的时刻越长,但他所回击
的招数,可也尽是攻守兼备、威力凌厉的佳作,洪七公看了
也不禁叹服。
到这日傍晚,洪七公将第三十六路棒法“天下无狗”的
第六变说了,这是打狗棒法最后一招最后一变的绝招,这一
招使将出来,四面八方是棒,劲力所至,便有几十条恶犬也
一齐打死了,所谓“天下无狗”便是此义,棒法之精妙,已
臻武学中的绝诣。欧阳锋自是难有对策。当晚他翻来覆去,折
腾了一夜。
次晨杨过尚未起身,欧阳锋忽然大叫:“有了,有了。孩
儿,你便以这杖法破他。”叫声又是兴奋,又是紧迫。杨过听
他呼声有异,向他瞧去,不禁大吃一惊,原来欧阳锋虽然年
老,但因内功精湛,须发也只略现灰白,这晚用心过度,一
夜之间竟然须眉尽白,似乎忽然老了十多岁。
杨过心中难过,欲待开言求洪七公休要再比,欧阳锋却
一叠连声的相催,只得听他指拨。这一招十分繁复,欧阳锋
反复解说,杨过方行领悟,于是依式演了出来。
洪七公一见,脸色大变,本来瘫痪在地,难以动弹,此
时不知如何忽生神力,一跃而起,大叫:“老毒物,欧阳锋!
老叫化今日服了你啦。”说着扑上前去,紧紧抱住了他。
杨过大惊,只道他要伤害义父,急忙拉他背心,可是他
抱得甚紧,竟然拉之不动。只听洪七公哈哈大笑,叫道:“老
毒物欧阳锋,亏你想得出这一着绝招,当真了得!好欧阳锋,
好欧阳锋。”
欧阳锋数日恶斗,一宵苦思,已是神衰力竭,听他连叫
三声“欧阳锋”,突然间回光反照,心中斗然如一片明镜,数
十年来往事历历,尽数如在目前,也是哈哈大笑,叫道:“我
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我是欧阳锋!你是老叫化洪七公!”
两个白发老头抱在一起,哈哈大笑。笑了一会,声音越
来越低,突然间笑声顿歇,两人一动也不动了。
杨过大惊,连叫:“爸爸,老前辈!”竟无一人答应。他
伸手去拉洪七公的手臂,一拉而倒,竟已死去。杨过惊骇不
已,俯身看欧阳锋时,也已没了气息。二人笑声虽歇,脸上
却犹带笑容,山谷间兀自隐隐传来二人大笑的回声。
北丐西毒数十年来反复恶斗,互不相下,岂知竟同时在
华山绝顶归天。两人毕生怨愤纠结,临死之际却相抱大笑。数
十年的深仇大恨,一笑而罢!
杨过霎时间又惊又悲,没了主意,心想洪七公曾假死三
日三夜,莫非二老又是假死?但瞧这情形却实在不像,心想:
“或许他们死了一会,又会复活。两位老人家武功这样高,不
会就死的。或许他们又在比赛,瞧谁假死得久些。”
他在两人尸身旁直守了七日七夜,每过一日,指望便少
了一分,但见两尸脸上变色,才知当真死去,当下大哭一场,
在洞侧并排挖了两个坑,将两位武林奇人葬了。洪七公的酒
葫芦,以及两人用以比武的棍棒也都一起埋入。只见二老当
日恶斗时在雪中踏出的足印都已结成了坚冰,足印犹在,躯
体却已没入黄土。杨过踏在足印之中,回思当日情景,不禁
又伤心起来。又想如二老这般惊世骇俗的武功,到头来却要
我这不齿于人的小子掩埋,甚么荣名,甚么威风,也不过是
大梦一场罢了。
他在二老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八个头,心想:“义父虽然
了得,终究是逊于洪老前辈一筹。那打狗棒法使出之时,义
父苦思半晌方能拆解,若是当真对敌,哪容他有细细凝思琢
磨的余裕?”叹息了一阵,觅路往山下而去。
这番下山,仍是信步而行,也不辨东西南北,心想大地
茫茫,就只我孤身一人,任得我四海飘零,待得寿数尽了,随
处躺下也就死了。在这华山顶上不满一月,他却似已度过了
好几年一般。上山时自伤遭人轻贱,满腔怒愤。下山时却觉
世事只如浮云,别人看重也好,轻视也好,于我又有甚么干
系。小小年纪,竟然愤世嫉俗、玩世不恭起来。
不一日来到陕南一处荒野之地,放眼望去,尽是枯树败
草,朔风肃杀,吹得长草起伏不定,突然间西边蹄声隐隐,烟
雾扬起,过不多时,数十匹野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掠过。
眼见众野马纵驰荒原,自由自在,杨过不自禁的也感心旷神
怡,纵目平野,奔马远去,只觉天地正宽,无拘无碍,正得
意间,忽听身后有马发声悲嘶。
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黄毛瘦马拖着一车山柴,沿大路缓
缓走来,想是那马眼见同类有驰骋山野之乐,自己却劳神苦
役,致发悲鸣。那马只瘦得胸口肋骨高高凸起,四条长腿肌
肉尽消,宛似枯柴,毛皮零零落落,生满了癞子,满身泥污
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莽汉坐在车上,嫌那马走得
慢,不住手的挥鞭抽打。
杨过受人欺侮多了,见这瘦马如此苦楚,这一鞭鞭犹如
打在自己身上一般,胸口一酸,泪水几乎欲夺目而出,双手
叉腰,站在路中,怒喝:“兀那汉子,你鞭打这马干么?”
那莽汉见一个衣衫褴褛、化子模样的少年拦路,举起马
鞭喝道:“快让路,不要小命了么?”说着鞭子挥落,又重重
打在马背上。杨过大怒,叫道:“你再打马,我杀了你。”那
莽汉哈哈大笑,挥鞭往杨过头上抽来。
杨过夹手夺过,倒转马鞭,吧的一声,挥鞭在空中打了
个圈子,卷住了莽汉头颈,一把拉下马来,夹头夹脸的抽打
了他一顿。
那瘦马模样虽丑,却似甚有灵性,见莽汉被打,纵声欢
嘶,伸头过来在杨过腿上挨挨擦擦,显得甚是亲热。杨过拉
断了它拉车的挽索,拍拍马背,指着远处马群奔过后所留下
的烟尘,说道:“你自己去罢,再也没人欺侮你了。”
那马前足人立,长嘶一声,向前直奔。哪知这马身子虚
弱,突然疾驰,无力支持,只奔出十余丈,前腿一软,跪倒
在地。杨过见着不忍,跑过去托住马腹,喝一声:“起!”将
马托了起来。那莽汉见他如此神力,只吓得连大车山柴也不
敢要了,爬起身来,撒腿就跑,直奔到半里之外,这才大叫:
“有强人哪!抢马哪!抢柴哪!”
杨过觉得好笑,扯了些青草喂那瘦马。眼见此马遭逢坎
坷,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心,抚着马背说:“马啊,马啊,以
后你随着我便了。”牵着缰绳慢慢走到市镇,买些料豆麦子喂
马吃了个饱。第二日见瘦马精神健旺,这才骑了缓缓而行。
这匹癞马初时脚步蹒跚,不是失蹄,就是打蹶,哪知却
是越走越好,七八日后食料充足、精力充沛,竟是步履如飞。
杨过说不出的喜欢,更是加意喂养。
这一日他在一家小酒店中打尖,那癞马忽然走到桌旁,望
着邻座的一碗酒不住鸣嘶,竟似意欲喝酒。杨过好奇心起,叫
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桌上,在马头上抚摸几下。那马
一口就将一碗酒喝干了,扬尾踏足,甚是喜悦。杨过觉得有
趣,又叫取酒,那马一连喝了十余碗,兴犹未尽。杨过再叫
取酒时,酒保见他衣衫破烂,怕他无钱会钞,却推说没酒了。
饭后上马,癞马乘着酒意,洒开大步,驰得犹如癫了一
般,道旁树木纷纷倒退,委实是迅捷无比。只是寻常骏马奔
驰时又稳又快,这癞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
起伏,若非杨过一身极高的轻功,却也骑它不得。这马更有
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有牲口在前,非发足超越不可,不
论牛马骡驴,总是要赶过了头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的
脾气,似因生平受尽欺辱而来。杨过心想这匹千里良驹屈于
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
要飞扬奔腾了。
这一副劣脾气倒与他甚是相投,一人一马,居然便成了
好友一般。他本来情怀郁闷,途中调马为乐,究是少年心性,
没几日便开心起来。自此一路向南,来到汉水之畔。沿路想
起调笑陆无双、戏弄李莫愁师徒之事,在马上不自禁的好笑。
想起小龙女不知身在何处,何日再得和她相会,却又愁思难
遣。
这一日行到正午,一路上不断遇见化子,瞧那些人的模
样,不少都是身负武功,心下琢磨:“难道媳妇儿和丐帮的纠
葛尚未了结?又莫非丐帮大集人众,要和李莫愁一决雌雄?这
热闹倒是不可不看。”他对丐帮本来无甚好感,但因钦佩洪七
公,不自禁的对丐帮有了亲近之意,心想这些叫化子只要不
是跟陆无双为难,就告知他们洪七公逝世的讯息。又行一阵,
见路上化子越来越多。众化子见了杨过,都是微感诧异,他
衣衫打扮和化子无异,但丐帮帮众若非当真事在紧急,决不
骑马。杨过也不理会,按辔徐行。
行到申牌时分,忽听空中雕鸣啾啾,两头白雕飞掠而过,
向前扑了下去。只听得一个化子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
成要聚会。”又一个化子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第一个
化子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瞥眼见杨过勒
定了马听他们说话,向他瞪了一眼,便住口不说了。
杨过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惊,随即心下冷笑:
“从前我在你家吃闲饭,给你们轻贱戏弄,那时我年幼无能,
吃了不少苦头。此刻我以天下为家,还倚靠你们甚么?”心念
一转:“我不如装作潦倒不堪,前去投靠,且瞧他们如何待我。”
于是寻了一个僻静所在,将头发扯得稀乱,在左眼上重
重打了一拳,面颊上抓了几把,左眼登时青肿,脸上多了几
条血痕。他本就衣衫不整,这时更把衣裤再撕得七零八落,在
泥尘中打了几个滚,配上这匹满身癞疮的丑马,果然是一副
穷途末路、奄奄欲毙的模样。装扮已毕,一跷一拐的回到大
路,马也不骑了,随着众化子而行。他不牵马缰,那丑马自
行跟在他身后。丐帮中有人打切口问他是否去参与大宴,杨
过瞪目不答,只是混在化子群中,忽前忽后的走着。
一行人迤逦而行,天色将暮,来到一座破旧的大庙前。只
见两头白雕栖息在庙前一株松树上。武氏兄弟一个手托盘子,
另一个在盘中抓起肉块,抛上去喂雕。日前他哥儿俩与郭芙
合斗李莫愁,杨过也曾在旁打量,只是当时一直凝神瞧着郭
芙,对二人不十分在意,此时斜目而观,但见武敦儒神色剽
悍,举手投足之间精神十足,武修文则轻捷灵动,东奔西走,
没一刻安静。武敦儒身穿紫酱色茧绸袍子,武修文身穿宝蓝
色山东大绸袍子,腰间都束着绣花锦缎英雄绦,果然是英雄
年少,人才出众。
杨过上前打了一个躬,结结巴巴的道:“两……两位武兄
请了,别来……别来安好。”这时庙前庙后都聚满了乞丐,个
个鹑衣百结,杨过虽然灰尘扑面,混在众丐之中也并不显得
刺眼。武敦儒还了一礼,向杨过上下一瞧,却认他不出,说
道:“恕小弟眼拙,尊兄是谁?”杨过道:“贱名不足挂齿,小
弟……小弟想求见黄帮主。”
武敦儒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正要查问,忽听得庙门口
一个银铃似的声音叫道:“大武哥哥,我叫你给我买根软些儿
的马鞭,可买到了没有?”武敦儒急忙撇下杨过,迎了上去,
说道:“早买到了,你试试,可趁不趁手?”说着从怀中掏出
一根马鞭。
杨过转过头来,只见一个少女穿着淡绿衫子,从庙里快
步而出,但见她双眉弯弯,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翘,脸如白玉,
颜若朝华,正是郭芙。她服饰打扮也不如何华贵,只项颈中
挂了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映得她更是粉装玉琢一般。杨
过只向她瞧了一眼,不由得自惭形秽,便转过了头不看。武
修文也即抢上,哥儿俩同时尽力巴结。
武敦儒跟郭芙说了一会话,记起了杨过,转头道:“你是
来赴英雄宴的罢?”杨过也不知英雄宴是甚么,顺口应了一声。
武敦儒向一名化子招招手,道:“你接待这位朋友,明儿招呼
他上大胜关去。”说着自顾和郭芙说话,再也不去理他。
那化子答应了,过来招呼,请教姓名。杨过照实说了。他
原是无名之辈,那化子自然没听见过他的姓名,也不在意。那
化子自称姓王行十三,是丐帮中的二袋弟子,问道:“杨兄从
何处来?”杨过道:“从陕西来。”王十三道:“咦,杨兄是全
真派门下的了?”杨过听到“全真派”三字就头痛,忙摇头道:
“不是。”王十三道:“杨兄的英雄帖定是带在身边了?”
杨过一怔,道:“小弟落拓江湖,怎称得上是甚么英雄?
只是先前跟贵帮黄帮主见过一面,特来求见,想告借些盘缠
还乡。”王十三眉头一皱,沉吟半晌,道:“黄帮主正在接待
天下英雄,只怕没空见你。”杨过此次原是特意要装得寒酸,
对方愈是轻视,他心中愈是得意,当下更加可怜巴巴的求恳。
丐帮帮众皆是出身贫苦,向来扶危解困,决不轻贱穷人。
王十三听他说得哀苦,道:“杨兄弟,你先饱餐一顿,明日咱
们一齐上大胜关去。做哥哥的给你回禀长老,转禀帮主,瞧
她老人家怎么吩咐,好不好?”王十三本来叫他杨兄,现下听
他说不是英雄宴上之人,自己年纪比他大得多,就改口称杨
兄弟了。杨过连声称谢。王十三邀他走进破庙,捧出饭菜飨
客。丐帮帮规,本帮弟子即使逢到喜庆大典,也先要把鸡鱼
牛羊弄得稀烂,好似残羹剩肴一般才吃,以示永不忘本,但
招待客人却是完整的酒饭。
杨过正吃之间,眼前斗然一亮,只见郭芙笑语盈盈,飘
然进殿,武氏兄弟分侍左右。只听武修文道:“好,咱们今晚
夜行,连夜赶到大胜关。我去把你红马牵出来。”三人自顾说
话,对坐在地下吃饭的杨过眼角也没瞥上一眼。三人走进后
院取了包裹兵刃,出了破庙,但听得蹄声杂沓,已上马去了。
杨过的一双筷子插在饭碗之中,听着蹄声隐隐远去,心中百
感交集,也不知是愁是恨?是怒是悲?
次日王十三招呼他一同上道。沿途除了丐帮帮众,另有
不少武林人物,或乘马,或步行,想来都是赴英雄宴去的。杨
过不知那英雄宴、英雄帖是甚么东西,料想王十三也不肯说,
当下假痴假呆,只是扮苦装傻。
傍晚时分来到大胜关。那大胜关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
占形势,市肆却不繁盛,自此以北便是蒙古兵所占之地了。王
十三引着杨过越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只见前面数百株
古槐围绕着一座大庄院,各路英雄都向庄院走去。庄内房屋
接着房屋,重重叠叠,一时也瞧不清那许多,看来便接待数
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
王十三在丐帮只是个低辈弟子,知道帮主此时正有要务
忙碌,哪敢去禀告借盘缠这等小事?安排了杨过的住处,自
和朋友说话去了。
杨过见这庄子气派甚大,众庄丁来去待客,川流不息,心
下暗暗纳罕,不知主人是谁,何以有这等声势?忽听得砰砰
砰放了三声号铳,鼓乐手奏起乐来。有人说道:“庄主夫妇亲
自迎客,咱们瞧瞧去,不知是哪一位英雄到了?”但见知客、
庄丁两行排开。众人都让在两旁。大厅屏风后并肩走出一男
一女,都是四十上下年纪,男的身穿锦袍,颏留微须,气宇
轩昂,颇见威严;女的皮肤白皙,却斯斯文文的似是个贵妇。
众宾客悄悄议论:“陆庄主和陆夫人亲自出去迎接大宾。”
两人之后又是一对夫妇,杨过眼见之下心中一凛,不禁
脸上发热,那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数年不见,郭靖气度更
是沉着,黄蓉脸露微笑,浑不减昔日端丽。杨过心想:“原来
郭伯母竟是这般美貌,小时候我却不觉得。”郭靖身穿粗布长
袍,黄蓉却是淡紫的绸衫,但她是丐帮帮主,只得在衫上不
当眼处打上几个补钉了事。靖蓉身后是郭芙与武氏兄弟。此
时大厅上点起无数明晃晃红烛,烛光照映,但见男的越是英
武,女的越加娇艳。众宾客指指点点:“这位是郭大侠,这位
是郭夫人黄帮主。”“这个花朵般的闺女是谁?”“是郭大侠夫
妇的女儿。”“那两个少年是他们的儿子?”“不是,是徒儿。”
杨过不愿在人众之间与郭靖夫妇会面,缩在一个高大汉
子身后向外观看,鼓乐声中外面进来了四个道人。杨过眼见
之下,不由得怒从心起,当先是个白发白眉的老道,满脸紫
气,正是全真七子之一的广宁子郝大通,其后是个灰白头发
的老道姑,杨过未曾见过。后面并肩而入两个中年道人,一
是赵志敬,一是尹志平。
陆庄主夫妇齐肩拜了下去,向那老道姑口称师父,接着
郭靖夫妇、郭芙、武氏兄弟等一一上前见礼。杨过听得人丛
中一个老者悄悄向人说道:“这位老道姑是全真教的女剑侠,
姓孙名不二。”那人道:“啊,那就是名闻大江南北的清净散
人了。”那老者道:“正是。她是陆夫人的师父。陆庄主的武
艺却非她所传。”
原来陆庄主双名冠英,他父亲陆乘风是黄蓉之父黄药师
的弟子,因此算起来他比郭靖、黄蓉还低着一辈。陆冠英的
夫人程瑶迦是孙不二的弟子。他夫妇俩本居太湖归云庄,后
来庄子给欧阳锋一把火烧成白地,陆乘风一怒之下,叫儿子
也不要再做太湖群盗的头脑了,携家北上,定居在大胜关。此
时陆乘风已然逝世。当年程瑶迦遭遇危难,得郭靖、黄蓉及
丐帮中人相救,是以对丐帮一直感恩。这时丐帮广撒英雄帖
招集天下英雄,陆冠英夫妇一力承担,将英雄宴设在陆家庄
中。
郭靖等敬礼已毕,陪着郝大通、孙不二走向大厅,要与
众英雄引见。郝大通捋着胡须说道:“马刘丘王四位师兄接到
黄帮主的英雄帖,都说该当奉召,只是马师兄近来身子不适,
刘师兄他们助他运功医治,难以分身,只有向黄帮主告罪了。”
黄蓉道:“好说,好说。几位前辈太客气了。”她虽年轻,然
是天下第一大帮的帮主,郝大通等自是对她极为尊重。郭靖
与尹志平少年时即曾相识,此时重见,俱各欢喜,二人携手
同入。郭靖询问马钰病况,甚是挂念。大厅上筵席开处,人
声鼎沸,烛光映红,一派热闹气象。
尹志平东张西望,似在人丛中寻觅甚么人。赵志敬微微
冷笑,低声道:“尹师弟,龙家那位不知会不会赏光?”尹志
平脸上变色,并不答话。郭靖不知他们说的是个龙女,接口
道:“哪一位姓龙的英雄?是两位师兄的朋友么?”赵志敬道:
“是尹师弟的好友,贫道是不敢相交的。”郭靖见二人神色古
怪,知道另有别情,也就不再追问。
突然之间,尹志平在人丛中见到杨过,全身一震,如中
雷轰电击,他只道杨过既然在此,小龙女也必到了。赵志敬
顺着他眼光瞧去,霎时间脸色大变,怒道:“杨过!是杨过!
这……这小……也来了!”
郭靖听到“杨过”两字,忙转头瞧去。他二人别离数年,
杨过人已长大,郭靖本来未必即能相识,但听了赵志敬的呼
声,登时便认出了,心下又惊又喜,快步抢过去抓住了他手,
欢然道:“过儿,你也来啦?我只怕荒废了你功课,没邀你来。
你师父带了你来,真是再好也没有了。”杨过反出重阳宫,全
真教上下均引为本教之耻,谁也不向外泄漏一句,是以郭靖
在桃花岛上一直未知。
赵志敬此番来参与英雄宴,便是要向郭靖说知此事,不
料竟与杨过相遇。他生怕郭靖听了杨过一面之词,先入为主,
此时听他如此说,知道二人也是初遇,当下脸色铁青,抬头
望天,说道:“贫道何德何能,哪敢做杨爷的师父?”
郭靖大吃一惊,忙问:“赵师兄何出此言?敢是小孩儿不
听教训么?”赵志敬见大厅上诸路英雄毕集,提起此事,势必
与杨过争吵,全真派脸上无光,当下只是嘿嘿冷笑,不再言
语。
郭靖端详杨过,但见他目肿鼻青,脸上丝丝血痕,衣服
破烂,泥污满身,显是吃了不少苦头,心中难受,一把将他
搂在怀里。杨过一被他抱住,立时全身暗运内功,护住要害。
然而郭靖乃是对他爱怜,哪有丝毫相害之意,向黄蓉叫道:
“蓉儿,你瞧是谁来着?”黄蓉见到杨过,也是一怔。她可没
郭靖这般喜欢,只淡淡的道:“好啊,你也来啦。”
杨过从郭靖怀抱中轻轻挣脱,说道:“我身上脏,莫弄污
了你老人家衣服。”这两句话甚是冷淡,语气中颇含讥刺。郭
靖微感难过,随即心想:“这孩子没爹没娘,瞧来他师父也不
疼他。”携着他手,要他和自己坐在一桌。杨过本来给分派在
大厅角落里的偏席上,跟最不相干之人共座,当下冷冷的道:
“我坐在这儿就是,郭伯伯你去陪贵客罢。”郭靖也觉尊客甚
多,不便冷落旁人,于是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回到主宾席上
敬酒。
三巡酒罢,黄蓉站起来朗声说道:“明日是英雄大宴的正
日。尚有好几路的英雄好汉此刻尚未到来。今晚请各位放怀
畅饮,不醉不休,咱们明日再说正事。”众英雄轰然称是。
但见筵席上肉如山积,酒似溪流,群豪或猜枚斗饮,或
说故叙旧。这日陆家庄上也不知放翻了多少头猪羊、斟干了
多少坛美酒。
酒饭已罢,众庄丁接待诸路好汉,分房安息。
赵志敬悄声向郝大通禀告几句,郝大通点点头。赵志敬
站起身来向郭靖一拱手,说道:“郭大侠,贫道有负重托,实
在惭愧得很,今日是负荆请罪来啦。”
郭靖急忙回礼,说道:“赵师兄过谦了。咱们借一步到书
房中说话。小孩儿家得罪赵师兄,小弟定当重重责罚,好教
赵师兄消气。”
他这几句话朗声而说,杨过和他相隔虽远,却也听得清
清楚楚,心下计议早定:“他只要骂我一句,我起身就走,永
不再见他面。他若是打我,我武功虽然不及,也要和他拚命。”
心中有了这番打算,倒也坦然,已不如初见赵志敬之惊惧,见
郭靖向他招手,就过去跟在他身后。
郭芙与武氏兄弟在另一桌喝酒,初时对杨过已不识得,后
来经父母相认,才记起原来是儿时在桃花岛上的游伴。各人
相隔已久,少年人相貌变化最大,数月不见即有不同,何况
一别数年,又何况杨过故意扮成穷困落魄之状,混在数百人
之中,郭芙自然不识了。她见杨过回来,不禁心中怦然而动,
回想当年在桃花岛上争斗吵闹,不知他是否还记昔时之恨?眼
见他这副困顿情状,与武氏兄弟丰神隽朗的形貌实有天渊之
别,不由得隐隐起了怜悯之心,低声向武敦儒道:“爹爹送他
到全真派去学艺,不知学得比咱们如何?”武敦儒还未回答,
武修文接口道:“师父武功天下无敌,他怎能跟咱们比?”郭
芙点了点头,道:“他从前根基不好,想来难有甚么进境,却
怎地又弄成这副狼狈模样?”武修文道:“那几个老道跟他直
瞪眼,便似要吞了他一般。这小子脾气劣得紧,定是又闯了
甚么大祸。”
三人悄悄议论了一会,听得郭靖邀郝大通等到书房说话,
又说要重责杨过,郭芙好奇心起,道:“快,咱们抢先到书房
埋伏,去听他们说些甚么。”武敦儒怕师父责骂,不敢答应。
武修文却连声叫好,已抢在郭芙头里。郭芙右足一顿,微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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