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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浪漫

_38 都梁(当代)
"没这么严重,就是几个插队时的哥们儿,下岗没地方去,就投奔我了,你们这些人,看着都跟真事儿似的,又是当副师长又是当学者的,你们有能耐给我安排几个下岗职工试试,有戏么?看来还得靠我这个奸商,钟老板没多大本事,只能做点小事,能解决几个就业的,也算是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你还别说,跃民还真是越来越深沉了,要是这种奸商再多几个,倒也是件幸事,就好比黄鼠狼,虽说偶而偷几只鸡吃,可好歹主食是吃耗子。"郑桐对袁军说。
袁军附和道:"没错,这得看主流,偷鸡吃是因为一时没逮着耗子,还不许人家偶而犯个错误?"
"还是哥儿几个理解我,我真想拥抱你们……"
"别价,我对同性恋可没兴趣。"郑桐说。
袁军和郑桐坐了一会儿就告别了。钟跃民正准备看书,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电话:"喂,我是钟跃民。"
话筒里传来张海洋的声音∶"跃民,我已经做好准备,五月十六日,也就是后天,是宁伟母亲的忌日,我准备后天在北山公墓设伏。"
"是啊,成败在此一举了,这件事早该结束了。"钟跃民说。
"跃民,谢谢你帮忙,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咱俩找个时间一起坐坐。"
"张海洋,你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后天行动不打算让我去?"
张海洋小心地解释道:"我带刑警队的人,还有一部分武警战士配合,你就别去了,反正你也帮不上忙,你是老百姓,没有执法权,我总不能发你支枪,让你也参加战斗?"
钟跃民怒道:"张海洋,你们公安局就这么办事,过河拆桥?需要我时,我就是专案组的编外成员,不需要我时,就把我一脚踢开,这也太不仗义了吧?"
"跃民,宁伟的身手你知道,后天闹不好就是场恶战,你去不但帮不上忙,没准倒添了乱,为什么一定要去?"
"为什么?宁伟是你我的战友,他就是犯了天大的罪,临走时我也得送送他吧?张海洋,这件事你要是不帮忙,我钟跃民从此没你这个战友。"
"跃民,你别急好不好?我跟局长汇报一下,你听我的信儿,好吗?"
钟跃民听也不听,狠狠地挂上电话……
钟跃民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漫步,他嘴里吹着口哨,是歌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调子,他以标准的队列姿式甩动双臂向前走着。
街口停着一辆警车,几个巡警拦住一辆出租汽车,正在检查司机的证件,钟跃民走到巡警面前,主动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一个巡警上下打量着他说:"我好象没要求你出示证件吧?"
钟跃民解释道:"我不是怕您把我当坏人吗?"
巡警奇怪地问:"你深更半夜的在这儿转悠什么呐?"
钟跃民收起证件说:"闲的!"他继续向前走去。
几个巡警面面相觑,小声嘀咕道:"这人有病吧……"
钟跃民漫步在一座街心花园里,他沉思了一会儿,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了通讯录在路灯光下翻看起来,他终于找到一个电话号码,忙打开手机按动号码,手机中传来电话接通的蜂音。
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柔和的声音:"哈罗?"
"我是钟跃民,请讲国语。"
女人的声音沉默了,钟跃民耐心地等着。
"跃民,真的是你?对不起,我没有一点思想准备。"
"秦岭,你好吗?"
"我还好,你呢?"
"我还可以,现在我这里是夜里两点钟,旧金山是几点?"
"上午十二点,跃民,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
"你不是和周晓白单线联系吗?是她给我的,喂,你老公在旁边吗?他会不会吃醋?"
"他不在家,再说,就是他在也没关系,他不反对我有一般交往的男朋友,跃民,你那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你怎么还没有睡,发生什么事了?不然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电话。"
钟跃民的声音有些伤感:"别担心,没事儿,我睡不着,一个人在街上散步,秦岭,我很想念你,何况我还欠着你的钱,我早把这笔钱准备好了。"
"这点儿小事你何必还挂在心上,咱们不是朋友吗,跃民,你还是-在路上-吗?"秦岭的声音还是这么悦耳。
"秦岭,我喜欢-在路上-的感觉,生命是一种过程,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种过程设计得很有趣,这种过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它是由一串连最初的体验所组成,初体验属于生命中最纯粹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它意味着梦想、勇气、新奇、刺激和执著……但很多时候,初体验往往还伴随着恐惧、担忧、绝望和危险,初体验是残酷的。我很喜欢体验这个词,因为我是个更看重过程的人。秦岭,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都很喜欢凯鲁亚克说过的那句话:我还年轻,我渴望上路,带着最初的激情,追寻着最初的梦想,感受着最初的体验,我们上路吧。"
(10)
"跃民,难得你还有-在路上-的激情,在我们的同龄人中,你恐怕是个另类,能理解你的人也许不会太多,但我想告诉你,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人能理解你的话,那我肯定算一个,你听我说,那笔钱你在路上用吧,要说凯鲁亚克的年轻时代和现在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只要你上路就需要花钱。"
"欠债当然要还,我这个人对冒险有着特殊的嗜好,万一哪天死了,岂不成了欠债不还的小人?"
秦岭生气地说:"跃民,闭上你的乌鸦嘴,不要胡说八道,我最烦你说这个。"
"秦岭,你那里天气怎么样?是不是阳光明媚?也许你坐在花园里,膝上放着一本书,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你,可我一睁眼,这里还是深夜。"
"你猜得差不多,我还真在看书,只不过是坐在露台上,再过几个小时,你那里就天亮了,太阳会照常升起,也许,你是第一个迎接阳光的人。"
"秦岭,你对现在的生活满意吗?"
"很满意,我收了几个学生,都是中国移民的孩子,我在教他们钢琴,前几天有个孩子在州里举办的少儿钢琴比赛上得了笫二名,我觉得挺有成就感的。再说,教钢琴课收入也不错,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至少我不会象以前那样一心一意靠在丈夫身上,我和我丈夫的感情很好,家庭生活很平静,我想,一个女人对生活的要求也不过如此了,想想这些年我走过的路,经历过,也爱过,而现在应该是过平静生活的时候了,跃民,我想告诉你一句话。"
"你说,我听着呢。"
"你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男人之一,我很怀念咱们相处的日子,虽然很短暂,可那是我最美好的回忆,你是个令人难忘的家伙,你要好好活着,少干些冒险的事,别让我们这些好朋友为你伤心,好吗?"
"谢谢你,秦岭,祝你好运,我挂了。"
"祝你幸福,每天都沐浴在阳光里,再见……"
北山公墓的山坡上排列着密密麻麻,形态各异的墓碑,这是个普通的日子,没有什么人来扫墓,整个公墓静悄悄的,只有一个守墓老人在墓碑间巡视着,他走过一排排墓碑,回到自己的小屋,公墓又归于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墓碑间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听起来是两个人穿着皮鞋走在石板上发出的声响,脚步声显得很沉重,很缓慢,在潜伏中的钟跃民和张海洋听来,这脚步声简直响若擂鼓……
宁伟和珊珊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小路上,宁伟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手里抱着一束白色的马蹄莲,珊珊身穿黑色套裙,手挽着宁伟一步步走来……
他们走到一座墓碑前,轻轻把花束放在碑座上,宁伟双膝跪下,珊珊也跟着跪下。
宁伟望着墓碑上父母的遗像说:"爸、妈,儿子和媳妇向你们告别了,我们这一去恐怕就不回来了,请二老放心,儿子早晚会和二老团聚,爸、妈,儿子和媳妇给二老磕头了。"
两人连磕了三个头,珊珊抬起头来,两行泪水滴落下来,宁伟也抬起头来,他的脸色平静,无半点泪痕,他站起来,掸了掸膝上的尘土……突然,他似乎查觉出什么,闪电般拔出手枪……
他发现自己前后左右的墓碑后面出现全副武装的警察和武警战士,无数只枪口在向自己瞄准……
张海洋的声音传来:"宁伟,你被包围了,我命令你放下武器,马上投降。"
宁伟突然扑倒珊珊,抱着珊珊横滚到墓碑后。
"宁伟,你跑不了啦,不要抱有侥幸心理,希望你能明智一点,放下武器投降。"
墓碑后宁伟的声音显得很平静:"张海洋,你应该了解我,我这个人从来不服软,要我放下武器投降,这不可能,我警告你们,谁要是硬往我枪口上撞,我也没办法,实话告诉你,我这里还有三十发子弹,我不会浪费子弹,要是有三十个人陪我一起上路,倒也挺风光的。"
张海洋小声对身旁的武警狙击手说:"注意目标,他只要露头就开火,这小子是铁了心了。"
那个狙击手熟练地架好"79"式狙击步枪,从四倍的光学瞄准镜里望去,宁伟藏身的墓碑前,只有荒草在晃动,他隐蔽得很好。
狙击手边搜索着目标边说:"张队,这小子是个老手,隐蔽的角度很刁,根本不露头。"
"别忙,耐心点儿,会寻找到机会的。"
钟跃民悄悄地挪过来道:"海洋,告诉你手下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别看你们穿了防弹背心,这没用,宁伟专往眉心上打,没有必要增加伤亡,我来和他谈谈。"
"你要小心,千万别露头。"张海洋小声叮嘱道。
"我还用你教?"钟跃民大声喊道:"宁伟,我是钟跃民,你听见没有?"
宁伟的声音从墓碑后传来:"钟大哥,你也来了?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是个老兵了,以你的军事常识看,今天你眼前的地形和双方的态势,你还有可能突围吗?"
"我知道,这已经是死棋了,但还有最后一招儿,叫困兽之斗。"
"宁伟,我曾经当过你的连长,你说句心里话,我钟跃民对你怎么样?"
"钟大哥,你对我很好,只是我对不起你。"
"宁伟,那你听我一句劝,放下武器投降吧。"
(11)
"大哥,我做不到,你总不会和他们一起骗我吧?放下武器就会得到宽大,这可能吗?我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放下武器是死,不放下武器也是死,反正是死。"
"你说得不错,我不想骗你,你肯定是死定了,你手上有好几条人命,法律绝不会宽恕你,我和张海洋虽然是你的战友,可我们谁也救不了你,我只想告诉你一句话,你想听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宁伟,你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完全是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这怨不得别人,如果你是个男子汉,就该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就是死,也该象个男人那样去死,死得象条汉子。"
墓碑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宁伟,你隐蔽得很好,不愧是个训练有素的老兵,可你应该知道,想干掉你并不难,那块墓碑可以挡住子弹,但挡不住火箭弹和迫击炮弹,宁伟,你害怕了吗?我记得当年在部队,我们踏入雷场的时候,你宁伟还算得上是条好汉,但是现在,如果不是因为害怕,为什么要用一个无辜的姑娘做掩护?你要她陪你一起死吗,好汉做事好汉当,为什么要拉无辜者垫背,你当年的勇气哪里去了?"
墓碑后的宁伟继续沉默着,他一只手持枪,另一只手紧紧搂着珊珊,他在沉思……
珊珊用手温柔地抚摸着宁伟的脸小声说:"宁伟,我想告诉你,和你在一起,我一点也不后悔。"
宁伟默默地拔出手枪弹夹,用手指将子弹一颗颗拨落在地上,然后将空弹夹插在枪上,他搂过珊珊若有所思地说:"我想了想,觉得钟大哥说的有道理,我是个男人,就是天塌下来,也该由我去顶,珊珊,我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珊珊绝望地喊道:"不……"
宁伟凑过嘴唇,两人热烈长吻……珊珊泪如泉涌,她紧紧地搂住宁伟,忘情地吻着……宁伟抬起头来,脸色平静。
钟跃民从藏身的墓碑后站起来,慢慢走上前去,他边走边说:"宁伟,我来了,你曾经是我的兵,是我的战友,即使你现在成了杀人犯,我也没把你看成是孬种,如果你必须去死,那么由我来送你一程。"
张海洋终于忍不住了,他流着眼泪也站起了来向前走去,边走边喊道:"宁伟,我也来了,如果你愿意开枪,就开枪好了,我和钟跃民一起送你,也不枉咱们战友一场。"
一个武警上尉悄悄地对狙击手命令道:"注意目标,他一旦做出异常动作,立刻开火。"
宁伟终于从藏身的墓碑后慢慢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一步一步迎着钟跃民和张海洋走来。
狙击手的瞄准镜中出现宁伟的脸,十字线的中心牢牢地对准宁伟的眉心……
宁伟边走边说:"两位大哥,我在上路之前,还劳你们相送,我宁伟够有面子了,谢谢,真是非常感谢……"他突然停住脚步,从后腰拔出手枪……
狙击手的枪声响了,一颗762毫米的弹头高速旋转着打进宁伟的眉心,从后脑穿出,爆起了一团血雾,碎骨和血浆飞溅开来,强大的冲击力使他的身子向后飞起,仰面栽倒。
钟跃民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象一座雕塑。张海洋不顾一切地扑到宁伟的尸体前,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个警察拣起宁伟的手枪拉开枪膛,发现枪膛中并没有子弹,他低声道:"张队,他把子弹退了,是故意让我们打死他……"
张海洋痛哭起来:"宁伟呀,你糊涂呀,为什么一步步往绝路上走呀。"
刑警们和武警战士持枪向这里跑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宁伟藏身的墓碑后,他们看见珊珊慢慢地站了起来,她把手枪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张海洋惊呼道:"放下枪,姑娘,你听我说……"
珊珊面色平静地望了众人一眼,自言自语地说:"宁伟,等等我,我来了……"
枪声响了,珊珊扑倒在墓碑前……
钟跃民和张海洋被惊呆了,两个人都痛楚地闭上眼睛……
宁伟的死使钟跃民和张海洋很久都无法从哀痛中恢复过来,钟跃民从北山公墓回去后,整整昏睡了两个昼夜,据高说,他在昏睡中不断地怒骂着什么人,还时不时痛哭起来,高坐在一边守了整整两个昼夜没有合眼。钟跃民醒后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梦中总是出现那座山谷中薄雾笼罩的雷场,爆炸的一颗颗地雷闪烁着橘红色的火光,冲击波将人的肢体撕碎……在一片草绿色的钢盔下面,他看见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吴满囤、赵志诚,最后一个闪过的面孔竟是宁伟,他们端着冲锋枪,呐喊着,义无返顾地冲进死亡的烈焰中……
过了很久,张海洋告诉钟跃民,那两天他也做了同样的梦,他的梦境犹如一盒反覆播放的录像带。张海洋在梦中大声哭喊着∶"宁伟,我的兄弟,请原谅我啊……"
张海洋说,梦境中的宁伟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拎着冲锋枪头也不回的走进一片炫目的光影里……
张海洋还说,就是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他苦追几年之久的魏虹终于向他表示,这辈子非张海洋不嫁。
正文 第二十四章
(1)
钟跃民艰难地扬起手,只说了句∶奎勇,你走好,钟跃民和你告别了……话没说完,他已经泪流满面了,冥冥中他似乎听到一声深深的叹息,他知道,李奎勇的灵魂永远地逝去了……
张海洋和魏虹的婚礼定在泰岳餐厅举行,张海洋把来宾的人数严格限制在十来个人,都是些关系比较近的人。魏虹本来还想把自己在警官大学的同学和刑警队的同事都请来,谁知钟跃民阴沉着脸一口回绝∶"小魏,不就是结个婚吗,干吗这么兴师动众,咱们能不能不学那些俗人?我可事先声明啊,要是你们非坚持请这么多穿警服的,那就另找地方,我这里不接待。"
魏虹很不高兴∶"钟大哥,你怎么这样,穿警服的怎么了,我和海洋不都是穿警服的吗?"
钟跃民冷冷地说∶"小魏,你的话太多了,你让张海洋说话。"
张海洋已经沉默半天了,他心里很矛盾,作为老战友,他太了解钟跃民了,知道钟跃民还没有从宁伟死亡的阴影中解脱出来。近来他看谁都不顺眼,甚至毫无道理地迁怒于那个开枪击毙宁伟的狙击手,他认为这个狙击手的心理素质太差,还没弄清楚宁伟的意图就开了枪,不然的话、那天的结局不会这么糟糕,至少那个女孩子可以活下来。张海洋知道他在钻牛角尖,一时还无法从那种抑郁的情绪中走出来,因此迁怒于所有穿警服的。
张海洋息事宁人地对魏虹说∶"小魏,这又不是什么大事,跃民既然不喜欢刑警队的人,咱们就改日单请他们,何必招他不高兴。"
私下里,魏虹不无醋意地对张海洋发牢骚∶"海洋,你那个战友说句话就是圣旨吗?除了他,我还没见过你对谁这么俯首贴耳。"
张海洋只是沉默着,不做任何解释,他觉得自己和钟跃民的关系是很难向魏虹解释清楚的。他珍惜和钟跃民的友谊,不愿意为这点小事和钟跃民闹得不愉快。
钟跃民到底没有主持成张海洋的婚礼,他在婚礼的那天早上突然接到一个电话,高发现他接电话时脸色忽然阴沉起来,便预感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她不会主动询问,她知道,如果钟跃民认为有必要告诉她,会主动对她讲的,反之,你问也没有用。
钟跃民挂上电话,怔怔地点燃一支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小高,咱们手头还有现金吗?"
"有两万多元,是昨天收入的营业款。"
"都给我拿来。"
高问也不问便拿出现金交给钟跃民。他感激地看了高一眼解释道∶"是李奎勇的弟弟来的电话,李奎勇刚被诊断出肺癌,已经是晚期了。"
高一惊∶"住进医院了吗?"
"没有,他死活不进医院,我想,他可能是出于经济原因,我得去看看他,今天张海洋的婚礼你帮助张罗一下,替我向他们夫妇道一下歉。"
高把现金装进钟跃民的提包,她搂住钟跃民吻了一下说∶"快去吧,别担心这里,我会向张海洋夫妇解释的,跃民,我只想告诉你,如果你的朋友治病需要用钱,你可以把饭馆卖了,毕竟是人命关天呀,这件事由你做主,不必考虑我的意见。"
钟跃民紧紧地抱住高低声说∶"谢谢,谢谢,小高,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钟跃民已经有三十多年没去过李奎勇的家了,他家仍然住在宣武区南横街的大杂院里,还是当年那两间房子。他感到很惊讶,李奎勇的家和三十年前相比,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这个大杂院恐怕有百十年的历史了,占地面积不小,估计以前是个大户人家的宅院,而现在却看不出半点昔日的风光,因为真正意义上的院子早已经消失了,到处盖满了杂乱无章的房子,昔日的院子里只剩下一条仅够一人行走的小道,从院门到李家的房子直线距离估计有三十多米,但钟跃民在这条小道上竟遇到了五个九十度直角弯儿,他的脑袋蹭掉了一户人家晾出的女人裤衩,还差点儿撞进了一家正在炒菜的厨房里,钟跃民纳闷,如今的北京到处都在拆迁,一处处的高级住宅小区拔地而起,怎么这里一点儿动静也没有,还保持着几十年前的样子。
李奎勇的弟弟妹妹们都已成家搬了出去,只有八十年代中期才从陕西回京的李奎勇没有房子,他的工作单位在接收他的时候还提出了一个令人沮丧的条件,必须签字保证永远不向单位提出住房要求,否则不予接收。李奎勇一家三口和母亲挤在父亲留下的两间房子里,他十二岁的儿子和奶奶住在外间,李奎勇和妻子住在里间。李奎勇的母亲两年前患了老年痴呆症,记忆力全部丧失,每天除了昏睡就是一声不吭地呆坐在床沿上,此时,老人正躺在床上昏睡。
钟跃民已经有一年多时间没有见到李奎勇了,这一见却吃了一惊,李奎勇已经完全变了样子,他身上瘦得脱了形,衣服象是挂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的脸庞已经浮肿变形,皮肤是暗黑色的,透出一种死亡的气息。钟跃民进门时,李奎勇正在剧烈地咳嗽,他的妻子王淑芬和大弟弟李奎元在帮他捶背,李奎勇连连吐出几口带血的浓痰才慢慢平复下来。
钟跃民感到很难过,此时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是低声说了一句∶"奎勇,我才知道你病了,你该早告诉我。"
李奎勇笑道∶"跃民,你来啦?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媳妇王淑芬,我弟弟奎元你见过,就不用我介绍了。"
(2)
王淑芬是个农村妇女,长得比较丑,她怯生生地向钟跃民点点头,便和李奎元走到外屋。
李奎勇说∶"跃民,我媳妇是个农村娘们儿,没见过世面,见了生人就不敢说话,让你见笑了。"
钟跃民笑笑∶"肯定挺能干的。"
"长得很丑是不是?"
"一般吧,你看着顺眼就行。"
"问题是我看着也不大顺眼,不过她心眼儿挺好的,我这个条件也只能找这样的媳妇,这种娘们儿虽说模样不济,可一旦跟了你就死心踏地,让人很放心。"
"你妈也需要有个人照顾,要是找个城里姑娘,人家才懒得待候老人,所以说好事不能都让你一个人占全了。"
"跃民,我还记得你上一次来我家是三十年前,你约我一起去天桥剧场买《红色娘子军》的舞剧票,从此以后你再也没来过,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想起来就象昨天发生事一样。跃民,今天我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我要走了。"
"你别这么说,得了病就得治病,咱们都要有信心,我可不是来和你告别的,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医院,一会儿我陪你去,反正你不能这么消极的在家里呆着。"
"跃民,你没必要安慰我,你说的话恐怕自己都不信,已经是晚期了,干吗要花这个冤枉钱?现在的医院黑着呢,就象个无底洞,多少钱扔进去都填不满,咱别犯傻,治与不治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叫什么话?你不用考虑钱的问题,这由我来解决,咱们朋友一场,今天你能不能听我一句,咱们先去医院好不好?"
"哥们儿,你应该了解我,凡是我想做的事,谁劝也没有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你我认识几十年了,见面不吵架的时候少,如今我要走了,你就别招我烦了行不行?"
钟跃民无言以对,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面对着这样贫困的家庭,他觉得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他除了能拿出一点儿钱来,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李奎勇所在的出租汽车公司是个集体所有制单位,医疗费实行包干政策,每年只按人头发放二百元医疗费,如果看病费用超过二百元就得自掏腰包。钟跃民知道,如今二百元的医疗费连一次感冒都得不起,有钱人还无所谓,只苦了李奎勇这类无权无势的老百姓。李奎勇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不可能有什么平等,一般来说,每个人的命运从一出生就注定了。钟跃民记得李奎勇曾经很为自己的工人出身而自豪,曾几何时,工人阶级的牌子多么响亮,还被称为是"领导阶级",尽管没有什么实际利益,但至少是受人尊重的,可是如今象李奎勇这样的工人,已经无可奈何地沦落到最底层,成了弱势群体,想到这里,钟跃民感到很辛酸。
"跃民,你信佛吗?"
"不信,我没有任何宗教信仰,但我绝对尊重宗教信仰。"
"我以前也不信,后来我接触了几个信佛的人,常和他们聊天,我渐渐地对佛教也有了些兴趣,只是那会儿我工作太忙,你想啊,我那时每天早上一醒,眼睛还没睁开就***欠了公司二百多块钱的-车份儿-,哪有功夫琢磨别的,我生病以后才算是有了闲,于是就先把自己这一辈子仔细想了想,最后又想到了佛教,能静静地想想心事,这也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我心里也好受点儿,跃民,你愿意听听吗?"
"当然,我今天就是来陪你聊天的,咱们俩有多少年没好好聊聊了?难得凑在一起呀,今天咱们聊个够,你说吧,我听着呢。"
"那次在医院,医生把我弟弟叫到办公室谈话,还把门关上,我心里就有点儿明白了,看来我这病有点儿悬啦。奎元出来时我一眼就看出他哭过,咱们中国的医院就这点不好,谁得了绝症就千方百计地瞒着,怕病人想不开,有些病人也愿意配合医生装傻充愣,自己蒙自己。可我早就想明白了,既然是寿限到了,该走咱就得走。当时我一把揪过奎元说,你小子长能耐了是不是?有事敢瞒着我,我知道,我的病治不好了,是不是?今天你要是不说我就揍你。奎元当时哭了,说大哥,医生已经确诊了,是肺癌晚期了,医生说要马上住院。我说,既然已经是晚期了还住什么院,这不是把钱往水里扔吗?最后无非是人死了,活着的人也倾家荡产了,走吧,咱们回家。当天晚上我就失眠了,先是咳嗽咳得睡不着,后来不咳了我还是睡不着,我想了很多,先是觉得这辈子活得太窝囊。你想,我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的舒心日子,小时候家里孩子多,全靠我爸一个人挣钱养家,本来日子过得就紧巴巴,偏偏又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只记得那几年我经常饿得肚皮贴后脊梁,眼睛里总是小星星乱飞,那滋味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十四岁时,我爸一撒手走了,我这个长子就代替了父亲管起了这个家,托社会主义的福,那时我爸的单位还按规定每月向我家发放抚恤金,不然我们家可惨了,你知道吗?这是我们家历史上最富裕的几年,因为国家规定抚恤金是按家庭人口发放,虽然每人只有十几块钱,可是我家人口多,这样就占了便宜,加起来比我爸在世时的工资还高,仔细想想挺让人辛酸,这样的便宜居然是拿我爸的命换来的。后来我去陕西插队,这段日子你也经历了,咱们那儿是穷村,连续很多年工值都是每天合五分钱,辛苦了一年还倒欠钱。我为了能挣点儿钱给家里寄去,每天拼命干活儿,还自愿到水库工地上背石头,有一次工程塌方还把我活埋了,被救出来后我整整昏迷两天两夜,左边的肋骨折了三根,还吐了血,我歇了一个月,伤还没好又上了工地,其实没人逼我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工地上那几顿饱饭和每天一块钱的工钱。这样的日子我过了整整四年,七四年我才被分配到县电力局野外架线队工作,总算有了份工资,我真的很知足,每月把工资的一半儿都寄回家,自己连身衣服都舍不得买,常年都穿着工作服,无论多苦多累,我都牢牢地记着,我***不是光为自己活着,家里还有老妈和一大群弟弟妹妹,我是长子,得负起这份责任。在这期间我有了个相好的,是个西安知青,长相虽然一般,可人品还不错,我们相好了三年最后还是分了手,这不能怨她,我家的情况是明摆着的,哪个女人嫁给我也不可能有好日子过,她犹豫了很长时间,再加上她父母的压力,最后还是下决心和我断了。不怕你笑话,我们相好了三年,我硬是没动过她一根指头,不是没机会,而是我怕将来万一结不了婚坑了人家,临分手的那天她哭着对我说要把身子给了我,也不枉我们相好一场。我不是圣人,要是有个你喜欢的女人哭着喊着非要和你睡,你能撑得住?当时我心一横,心说爱怎么着怎么着,我先把事儿干了再说。可是说来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我什么也没干成,你想啊,一个和自己相好了几年的女人要永远的离你而去,这种感觉太让人绝望了,我和她在那天晚上都处于这种绝望的状态下,连寻死的心都有,哪还有心思干那个?不阳痿才怪呢。我们就这么搂着过了一夜,笫二天她走时我们都很平静,既然都知道今生今世不可能在一起,那还不如平静地分手,长痛不如短痛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她,说真的,我忘不了她,她是我一生中唯一爱过的女人,这种爱的感觉我想以后不会再有了。后来我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现在的媳妇,刚才你看见了,长得又丑脑子还不大明白,基本上是个文盲,她家即使在陕北农村也算是贫困户,和我的家境是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谁,这是我的命,我必须得认命,什么叫万念俱灰?大概也就是这样吧?我这辈子就是个穷命,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摆脱不了这个穷命,现在我真是认头了,人怎么能挣过命呢?我挣扎了一辈子,到头来自己的现状没有改变,亲人的现状也没有改变,就算在朋友中间我也是个没用的人,混到这个份儿上,也早该被淘汰出局了。"
(3)
钟跃民制止住他的话∶"奎勇,你这样评价自己是很不公正的,你做得已经够多的了,别说你的亲人,就连我这个朋友,也在最困难的时候接受过你的帮助,我钟跃民永远也忘不了,记得那时你对我说过,谁都有走背运的时候,你要是条汉子就得咬牙扛过去。奎勇,你知道吗?就这么一句话,当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人在失意的时候感情是最脆弱的。奎勇啊,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助的,我曾经接受过你的帮助,现在我的情况好些了,也有能力帮助朋友了,希望你也不要拒绝我。"
钟跃民拿出那两万元现金说∶"奎勇,既然你不愿住进医院,我想我还是应该尊重你的选择,请你把这些钱收下,钱不多,只能救救急,过几天我会再送些钱来。"
李奎勇望着钟跃民说∶"跃民,如果我不接受呢?"
"那我扭头就走,从此没你这个朋友,记得吗?这句话你曾经对我说过,今天该轮到我说了。"
李奎勇叹了口气抱怨道∶"你呀,总是不吃亏,我那句话你现在还记着?又原样给我扔了回来,报复心够强的,好吧,我收下就是,咱们聊点儿别的。"
钟跃民问∶"你刚才提到对佛教感兴趣,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也是个没有宗教信仰的人。"
李奎勇又剧烈地咳嗽起来,钟跃民连忙帮他捶背,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李奎勇吐出了很多血痰,他用毛巾擦擦嘴角上的血迹说∶"我有个信佛的朋友,他告诉我,佛教相信轮回转世,认为每个人都有前世和来生,如果你这辈子修得好,做了很多善事,那么下辈子还会投胎为人,还会生活得很幸福。反过来说,要是你这辈子经常做恶,那么下辈子投胎就未必是人了,也许成了某种动物。当然,变成了动物也不是完全没有了希望,经过若干次轮回,也许还能重新投胎为人,但这个人一生的命运不会太好,恐怕要受苦一辈子。佛教讲究因果报应,做恶就必须受到惩罚,就象欠了债必须要还一样,你这辈子没还,下辈子也得还。我那朋友说,他的师傅修行层次很高,而且已经开了-天眼-,一眼能看出人的前世。有一次他师傅买东西进了一家大商场,一进门见商场里乱哄哄的到处是人,这时他的-天眼-就睁开了,这一睁开不要紧,发现这商场立马变成了动物园,到处是动物,从耗子到大象应有尽有。他师傅当时挺纳闷,心说这个商场的动物也忒多了,往日逛商场虽说也能见到些动物,但毕竟人是多数,比例不会相差得太大。后来这位老先生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原来这个商场座落在这个城市的贫民区,这里的居民都是从事最下等工作的人,这就对了,很多人的前世是从动物转世来的,难怪要受穷,这就是因果。当时我一听就怒了,操!有这么糟蹋人的么?本来当穷人就够倒霉的了,还得挨骂,连***上辈子都是动物,这也太让人没盼头了……"
钟跃民忍不住笑了起来∶"按达尔文的进化论说,人本来就是动物变的,富人穷人都是一样,最早都是三叶虫,或是单细胞生物,这没什么可丢份儿的。"
李奎勇也笑了∶"我本来也想请那位高人看看我的前世,就算是动物也该有点儿区别吧?老虎和耗子都是动物,可是这两类动物能比么?一个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一个是除-四害-的对象。后来我还是没敢让人家看,为什么?主要是心里没底,万一我被认出上一世是只耗子,而且还是被耗子药药死的,我可真没有勇气再活下去了,这太让人绝望了。"
钟跃民没有说话,他是个现实主义者,既不关心前世也不在乎来生,管他什么轮回。
李奎勇又咳嗽了一阵继续说∶"当然,这都是玩笑话,我问过那个信佛的朋友,人能不能停止轮回?我觉得不管下辈子是人还是动物,我都***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当,最好让我永不投生。他说除非你修行达到极高的境界,那时你可以进入极乐世界,只有到了这个层次才能停止轮回,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我听了他的回答顿时感到灰溜溜的,心里很不痛快。你想啊,就这么没完没了地轮回下去,哪辈子是头啊?人这一辈子真是很没意思,要说人为什么活着,每个人都能说出一大堆理由。要我说,人活着就是为了生存,没有别的目的,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想法活下去,就得拼命挣钱养活自己,要是有了孩子你还得把孩子养大,孩子大了你也老了,离死也就不远了,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要说有什么意义?我看狗屁意义也没有。"
钟跃民笑了∶"你这个结论倒是很直截了当,其实很多事情原本就是这么简单,不过是人为地被复杂化了,作为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他既没有选择的可能也没有目的。"
李奎勇向钟跃民伸出手∶"给我一支烟。"
"哥们儿,这不太好吧?抽烟会使你的病加重,你还是忍着点儿吧。"
"已经是这样了,多抽一支烟和少抽一支烟没有什么区别,破罐破摔吧。"
"这倒也是,身子都掉井里了,耳朵还挂得住?这会儿你就是想抽白面儿,我也不能拒绝你。"钟跃民替他把香烟点燃。
李奎勇深深吸了一口烟∶"好几天没抽烟了,我媳妇把烟都藏起来了,好象我戒烟病就能好似的,还是你够意思,能理解一个要死的人的心思,和你聊天我很轻松。跃民,当我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的时候,你猜我是什么心情?"
(4)
"大概是挺高兴,因为你活得太累了,活得不耐烦了,想一劳永逸地休息了,是不是?"
李奎勇兴奋地给了钟跃民一拳∶"太对了,还是你理解我,你小子是挺聪明的。说真的,当时我是挺高兴,就象小时候盼到过年似的,我是觉得活得太累,不光是累,还没有盼头,我记得插队时干累活儿,最累的时候就盼着收工,因为收工后你可以在井台上洗个澡,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都供你支配,这是每一天中最轻松的时刻,这就是最具体的盼头,要是没有这个盼头你可能支撑不到收工就趴下了。可是就整个人生来说,我却找不到盼头,无论我怎样挣扎也改变不了现状,这就是命啊。我有时就盯着我儿子,一盯能盯一个小时,我就琢磨,我把这小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也许是个错误,这小子随我,从小就不爱学习,一看书就犯困,可打架却有些天份,你看我现在什么德行,他将来就是什么德行,差不了太多。你别指望他将来能考上大学,找份体面的工作,没戏,他也就是个干糙活儿的料,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将来的社会竞争会更激烈,象这种头脑简单的愣头青还不是得受一辈子穷?等到年纪大了,该找个媳妇了,到那时这小子就该步他爹的后尘了,又没文化又穷,好人家的女孩儿谁会跟他?只能找个又丑又傻的媳妇凑合着,要是生了孩子,他还得拼命挣钱养活孩子,到头来和我这辈子一样,一辈子穷困潦倒,让人看不起。我越想越灰啊,没盼头的日子真的很没意思,现在好了,我这辈子终于熬出头了,世界上再操蛋的事也总得有个完,跃民,我真累了,该走啦。"
钟跃民久久地沉默着,他觉得李奎勇今天显得话格外多,这似乎是一种回光返照,在意识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对人生有了某种感悟。
李奎勇又点燃一支烟,继续说道∶"前些日子我看过一本书,是个遭遇车祸的人被抢救过来后写的,当他被送进医院抢救室时,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他回忆当时的情景时说,他感到浑身暖洋洋的,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状态,舒服极了,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渐渐地漂浮起来,一直漂到天花板上,他从天花板向下望去,只见医务人员仍在拼命地给他做人工呼吸,他的遗体静静地躺在床上,家属们在一边哭喊着……这时他才明白,此时在天花板上的他是一个已经脱离了肉体,能四处飘荡的灵魂……这个人最后又被抢救过来,他大概是属于阳寿未尽的那种人,不然咱们这些活着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死亡的感受,跃民,你看书比我多,这种事你听说吗?"
钟跃民点点头说∶"我也看过这方面的书,据说美国有个科学家想验证一下人是否有灵魂,如果有,灵魂是不是物质的。他搞了一个实验,把一个濒临死亡的人放在一架特制的、极精密的电子秤上,当那个人咽气的一刹那,他发现这个人的体重突然减少了零点几克,这个科学家得出结论,他认为人的灵魂是物质的,因为它有重量。当然,至于人是否真有灵魂,目前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手段还不足以验证,因此也不能得出结论。"
李奎勇突然脸色惨白,大汗淋漓,他痛苦地捂住胸口,呼吸显得很急促。钟跃民急忙扶住他问道∶"奎勇,你是不是很疼?"
"是啊,浑身都在疼,疼得有些受不了,得了癌症真是件很痛苦的事,我真不希望再拖下去了,还是早点儿了结好。跃民,我想求你一件事,你得答应我。"
钟跃民摇摇头∶"在你没说出具体要求之前,我恐怕什么也不能答应你。"
"事情不大,你也做得到,给我找点儿安眠药,行吗?"
"奎勇,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帮不了你,你的要求使我为难,你总不能为了自己要飞到天花板上,就让我去坐牢,顶个杀人犯的恶名,这太不公平了。"
李奎勇长叹一声∶"我就知道你不会帮我,你这小子,真***不够意思。"
"除了这个要求,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我可以为你母亲养老送终,也可以尽我的能力帮助你的老婆孩子。"
李奎勇摇摇头∶"朋友只可救急,但救不了穷,我走以后,奎元就是长子了,他应该承担起责任。跃民,今天我找你来,就是想和你告个别,既然朋友一场,总要有始有终,现在我有点儿累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我走后奎元会通知你,再见吧,哥们儿,要是有缘,咱们下辈子还做朋友。"
钟跃民神色黯然地拥抱了李奎勇∶"奎勇,再见!"他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他知道如果再不走,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悲伤。
"跃民……"
钟跃民停住脚步,但他没有回头。
"我走的时候,会在天花板上等你,你看不见我,可我能看见你,你朝我招招手,我才会放心地走,那是咱们最后的告别……"
钟跃民没有回头,他低声回答∶"我知道了……"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晓白给钟跃民打来电话,说有人送了她两张音乐会的票,是柏林爱乐交响乐团来访华演出的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指挥大师祖宾-梅塔担任客座指挥。
周晓白问钟跃民有没有兴趣听听。
钟跃民当然有兴趣,柏林爱乐可是世界一流的交响乐团,更何况还是大名鼎鼎的祖宾-梅塔担任指挥。
(5)
周晓白的父亲周镇南于八十年代中期以大军区正职的职务离休,他的家搬进了干休所的一座二层的小楼。周家的子女大都在外地工作,只有最小的女儿周晓白在北京工作。在周家众多的子女中,周镇南最宠爱的还是小女儿周晓白。他在位的时候动用职权把周晓白从野战军调入北京的总部医院,对此,周镇南毫不隐讳∶老子年纪大了,调回个子女照顾一下又怎么啦?谁爱说闲话就说去,老子听不见。看来周晓白被提升为大校副院长,这里面也有周镇南操作的结果。别看他已经离休,没有了权力,但他在军队的余威尚在,他的老部下遍布全军,老头子说句话还是有一定份量的。
周晓白的两个哥哥都是六十年代中期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一直在军队服役,如今都已官拜少将,成了某军事部门的负责人。这似乎是个惯例,象周镇南这类五五年授衔的中将,子女中出现几个将军也是正常的,周晓白出身于这样典型的军人世家,父亲是中将,哥哥们是少将,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军衔也最低,肩章上是两杠四星的大校军衔。
这些日子,周晓白的二哥周淮海在北京开会,他便带着秘书和警卫员住回父母家。钟跃民如约来找周晓白时,正遇见要出门开会的周淮海,他是个英俊的中年人,长得和周晓白很相象,眼睛很大,双眼皮,肤色白皙,显得有些文弱。他穿着一身毛料将官军服,肩章上佩着金灿灿的将星,正要往"沃尔沃"轿车里钻,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便直起身子问道∶"你找谁?"
钟跃民客气地向他点点头说∶"我找周晓白。"
周淮海上下审视着钟跃民问道∶"你是哪个单位的,找她有什么事吗?"
钟跃民有点儿烦了,这个人什么毛病,上来就查户口,有什么事,难道没事就不能来吗?他故意回答∶"我没有单位,是个体户,今天我有点儿时间,来找周晓白聊聊。"
周淮海其实没有无礼的意思,他不过是当领导干部时间长了,养成了首长的习惯,话一出口就不自觉地带有居高临下的口吻。但钟跃民的回答也很牛气,看他的意思,是他今天好不容易抽出点儿时间,来找周副院长聊聊,他以为自己是谁,组织部长?这是什么话,晓白从哪里认识这么个个体户,周淮海真有些生气了,他不屑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便沉下脸道∶"周晓白不在家。"言外之意是希望钟跃民马上走。
钟跃民却不识相∶"不对吧?她说好了等我,怎么能言而无信呢,看来只有两种可能,或是周晓白缺乏诚信,或是你没说实话。"
周淮海的秘书正把手挡在汽车门框上,防止首长碰了头,他一听钟跃民的话便恼了,连忙喝道∶"嗨,你怎么和首长说话呢?"
钟跃民不卑不亢地回答∶"我是个老百姓,又不归你们首长管,再说了,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首长,您别笑话,我们老百姓不认识你们肩牌儿上是什么,我有个表弟刚从军校毕业,他肩牌儿上也是一颗星,我记得他说过,凡是挂一颗星的都是少尉,也就是排长,排长能算首长吗?"
周晓白这时站在二楼的露台上正饶有兴味地听钟跃民胡诌,她早看见钟跃民走进院子,还没来得及招呼他,就见钟跃民已经和二哥冲突起来,她索性不说话看起了热闹,钟跃民可是很久没耍贫嘴了,这家伙一旦来了情绪往往是妙语连珠,气死活人不偿命。周晓白就喜欢听他胡诌,别管心里有多烦,一听钟跃民胡侃,心里的烦恼马上就烟消云散,当她听到钟跃民故意把少将当成少尉时,周晓白忍不住在露台上放声大笑起来。
正待发作的周淮海和秘书见露台上的周晓白乐得前仰后合,心中便疑惑起来,周淮海问道∶"晓白,你傻笑什么,这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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