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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浪漫

_13 都梁(当代)
一个漂亮女兵从前面走过,袁军毫不掩饰地用眼光追随着女兵的背影。周晓白揶揄道:"嗨、嗨,怎么眼睛都直了?小心点儿,口水也下来啦。"
袁军问道:"这小妞儿长得不错呀,是北京兵吗?"
"别打听,是不是又想和人家认幼儿园小朋友?这招儿太俗了,你换个新招儿行不行?"
"真的,晓白,这女兵是哪个科的?"
"我要是告诉你是哪个科的,不出三天,你肯定又装病上门了,是不是?那我告诉你,她是神经科的,你要装病得装精神病。"
袁军叹道:"装这种病难度好象大了点儿。"
(8)
周晓白大笑:"好好干吧袁军,什么时候这身军装换成四个兜儿的,你才有资格考虑这个问题。"
"这不一定,钟跃民连两个兜儿都没混上呢,不是也有人惦记?"
周晓白突然翻了脸:"袁军,你要是再和我开这种玩笑,你就给我滚……"
袁军陪笑道:"哟,急啦?没劲,没劲。"
周晓白扔下袁军,头也不回地走了。
袁军望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语:"嘿,真***大小姐脾气,说翻就翻,将来够钟跃民喝一壶的。"
周晓白丢下袁军回到宿舍,气已消了一半儿,她有些后悔和袁军发了脾气,她知道自己近来心情不好,经常发些无名火,她也想克制,可有时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其实,还能有什么原因?还不是因为钟跃民?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自从他来过一封信以后,就再无下文了,这其间周晓白已经连续给他写过三封信了。周晓白百思不解,这个钟跃民倒底在想什么?他为什么这样冷淡?周晓白无数次想过,这个钟跃民有什么了不起?干脆下定决心只当从来没认识过他,周晓白已经多次下过这种决心了,可每次都没坚持过一天,最后她终于放弃了这种尝试,心里完全明白了,她实在不愿意放弃钟跃民。宁可这样无休止地等下去,周晓白就是这样固执。
每天晚上熄灯号响过以后,周晓白就躺在床上仔细回想她和钟跃民相处的日子,每一句话,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每当想起这些,她不得不心灰意冷地承认,钟跃民的确没有向她承诺过什么,既然没有承偌过什么,那就是周晓白自己在单相思,怨不得钟跃民。想到这里周晓白便有了种强烈的耻辱感,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气,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逆来顺受?周晓白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抑制不住地想大叫一声∶钟跃民,你这混蛋。
骂完以后,周晓白翻身下床,披上衣服,拧亮台灯给钟跃民写信,她一边写一边在心里暗暗骂自己∶周晓白,你这贱骨头。
还有件事,改日把袁军找来,向他道个歉,这家伙现在的处境不大好,他也怪不容易的。
袁军现在的确处境不大好,部队马上要去拉练了,上午团里开了动员大会,团政委做了动员报告,现在袁军所在的一排正在开讨论会。新兵们都规规矩矩坐在马扎上,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老兵们就相对随便多了,这是老兵的特权。由于一排长回家探亲去了,排里的工作暂时由二班长段铁柱负责。袁军认为这简直是场灾难,这小子当个班长就已经找不着北了,经常拿着鸡毛当令箭,现在让他代理排长,这还能有好日子过?
段铁柱正在发言:"今天,团政委给全团做了关于野营拉练的政治动员,我觉得意义非常重大,给我们全团每个干部战士都上了一场生动的政治课,刚才我去连部,看见二排长和三排长都在代表全排表决心,我一看心说坏啦,别的排都赶在咱们前边,咱一排落后了,让他们抢了先,我和几个班长商量了一下,咱一排要迎头赶上,怎么赶?写血书,向党表决心。"
袁军朝代理排长翻起白眼,脸上露出鄙夷的表情。
段铁柱继续说道:"这次野营拉练的政治意义,政委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就不再重复了,我只想谈谈我个人对野营拉练的认识,同志们也可以和我一起讨论,袁军,你坐好,告诉你多少次了?军人么,要站有站样儿,坐有坐样儿,松松垮垮的象什么样子?"
袁军斜了他一眼,极不情愿地挺直了腰板。
段铁柱不依不饶地说:"你斜眼看我干什么?不服气?你们新兵刚进军营,得好好把以前的坏毛病改一改,部队是什么?是大熔炉,别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进了军营,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要多听听老同志的指点,不要不服气,你听见没有?"
"班长,我什么都没说,怎么招出你这么多话?我服了,我怕你了还不成?"
"我有什么好怕?我也就是比你多穿破几身军装,你要行得正,就不用怕我。"
袁军半合着眼不吭声。
"咱们接着说,徒步行军,是我军的光荣传统,听老同志们讲,我军致胜的法宝,除了小米加步枪,靠得就是两只铁脚板儿,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我军都是靠这两只铁脚板儿走过来的,而且每战必胜,在未来消灭帝修反的战争中,我们还要靠老传统,和敌人赛一赛脚板儿,我就不信那些少爷兵有这个能耐,让他们昼夜行军一百八十里试试,累不趴下他们我就不姓段……"
袁军忍不住说话了:"班长,那些帝修反不跟咱们练脚板儿怎么办?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肯定比咱们的脚板快。"
"那有什么了不起?他们的坦克装甲车能爬山吗?还不是离不开公路?咱们往山沟里一钻,他就没主意。"
"他们有直升机战斗群和空降部队,最适合打山地战。"
段铁柱不屑一顾地说:"狗屁,我就信一条,他的坦克大炮再多,最后解决战斗还要靠二百米内的硬功夫,就象林副统帅说的,要靠刺刀见红,靠手榴弹……"
"班长,要是刺刀能对付坦克,咱都改步兵得了。"
"你什么意思?"
"听你的口气,你好象没拿自己当坦克兵,把自己当步兵了,赶明儿你要当了团长,干脆把咱们团坦克都送炼钢厂去回了炉,咱们成立个陆战团,用步枪,手榴弹,实在不行就拿铁脚板儿踹帝修反的坦克得了。"
(9)
段铁柱吼道:"袁军,怎么就你怪话多?我看你是立场有问题,专替帝修反说话,你这样下去很危险。"
袁军站了起来:"班长,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让大家参加讨论,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当然要向你请教了,你不能乱扣帽子,照你的意思,我是帝修反派来的特务?"
"你是不是特务我不知道,反正咱们连这些城市兵里,就你怪话多,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功夫全在嘴上啦,当初分你来二班,我就不同意要你,象你这样的城市兵,只能拖二班的后腿。"
袁军火了:"谁稀罕来二班?你他妈找指导员把我退回去呀?"
"袁军,你骂人?你敢再骂一句……"
"骂你?你听好,你这一脑袋高梁花子的土老冒儿,我骂你是客气,惹急了我还抽你呢?"
段铁柱猛地站起来:"你……你还反啦?走,跟我去连部,让指导员评评理。"
袁军抄起马扎高高举起欲砸段铁柱。战友们将他抱住……
袁军站在连部的屋子中央,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连长季长河气哼哼地背着手在来回踱步。指导员吴运国在一边和段铁柱小声说着什么。
连长转了几个圈儿,回过身来:"好你个袁军,你可是创了记录啦,咱们连从建连那天起,就没见过新兵敢打班长的事,今天算是让我开了眼啦,打呀?怎么不打啦?谁也别拦他,二班长,你把脑袋伸过去,让他打,我倒想看看他有多大胆子。"
袁军冷冷地说:"连长,你还别将我,他要真敢把脑袋伸过来,我就真敢砸。"
连长暴跳如雷地冲过去,被指导员拦住。
指导员心平气和地说:"袁军,你可够出圈的了,又是打班长,又是顶撞连长,到了连部,气焰还这么嚣张,这不是你在北京当学生,这是部队,你是一名解放军战士,你这样做,考虑过后果没有?"
袁军冷笑:"后果?我没考虑过,我只想揍段铁柱这王八蛋,至于怎么处理,是你们的事,我犯不上去想,大不了就是上趟军事法庭吧。"
连长火冒三丈地吼道:"袁军,你还死猪不怕开水烫啦,我今天要是整不了你这刺头兵,我就不姓季。"
"连长,你别这么大声叫唤行不行?人都说会叫的狗不咬人,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这吓不了我。"
连长冲动地解开衣扣,脱下上衣:"指导员、段铁柱,你们给我作证,这小子骂人,老子豁出去不当这个连长了,今天我非整他不可。"
指导员连忙拦住连长。
袁军火上浇油地说:"连长,我发现你这人挺没劲的,你要真想和我单练,就别乍呼,咱俩偷偷地找个没人的地方练一把,谁的牙掉了,就自已偷偷咽到肚子里,见了别人得说是自己不小心嗑的,这才是汉子,你这叫什么?仗着自己是连长,别人不敢打你,就撸胳膊挽袖子的欺负新兵,这有损你连长的身份。"
连长气得说不出话来。
指导员不愠不火地说:"袁军,你的行为必须要严肃处理,在处理你之前,我还想听听你自己的解释,你说说,为什么要打你们班长?"
"段铁柱侮辱我的人格。"
"就算你们班长侮辱了你的人格,你可以向连里反映,难道这也是你打人的理由?"
"反映管个屁用?你们都是山东老乡,我听说连长家和段铁柱家是一个公社的,相隔不到三十里,你指导员也是山东的,你们来个官官相护,我找谁去反映?"
指导员也火了:"你这个人怎么胡搅蛮缠呀?连里山东人有二十多个,你有什么根据说我们官官相护?"
"反正你们农村兵对城市兵天生就有成见。"
连长指着袁军道:"指导员,你看见啦?你说一句他顶一句,我看今天得禁闭他。"
袁军笑了:"随便,住禁闭室里挺舒服的,有吃有喝的还不用出操,跟疗养差不多,你最好多禁闭我几天。"
指导员大怒:"好,我成全你,通讯员,送他去禁闭室,给我好好反省反省,我就不信治不了你这刺儿头……"
周晓白正坐在值班室里写信。罗芸走了进来问:"晓白,写什么呢?"
周晓白连忙把信藏起来:"给家里写信呢。"
"你蒙谁呢?看你那鬼鬼祟祟的样子,不就是给钟跃民写信吗?你藏什么?"
"你别给我瞎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是怎么着?你有什么事?快说。"
罗芸正色道:"你听说了吗?袁军被关禁闭了。"
周晓白一惊:"他又惹什么事了?我一点儿都不知道。"
罗芸说:"下午有个坦克团的战士来拿药,我问他认识袁军不认识,他说他和袁军是一个连的,袁军和班长吵架,还要打班长,被连里关了禁闭。"
周晓白摇摇头:"这个袁军,真是无法无天,胆子太大了,这次他的问题严重吗?"
"据说他们连队已经上报团里,准备给他记过处分,那个战士说,袁军现在态度非常恶劣,在禁闭室里还说风凉话,说他给自己放了疗养假,以后什么时候想休息了,就找个看着不顺眼的人打一顿就行了。"
周晓白笑出了声:"也就是袁军能说出这种混帐话来。"
罗芸想了想,突然笑出了声:"我刚才还想呢,幸亏钟跃民和郑桐这两个坏小子没来,要这三个活宝都凑在一个连里,非反了天不可,钟跃民老谋深算,郑桐一肚子坏水,袁军整个一混世魔王,这三个坏小子能把一个连拆散了。"
(10)
周晓白大笑:"还真是,这三个活宝要凑在一起,就该有人倒霉了。"
罗芸道:"你还别说,袁军这家伙挺有性格,有点儿特立独行的劲头,我敢说,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咱们军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周晓白斜了她一眼:"哎,罗芸,听你的口气,象是挺欣赏袁军的?你坦白,是不是对袁军有点儿那个意思?"
"去你的,谁看得上他?一副粗野相儿,比钟跃民也好不到哪儿去。"
周晓白马上板起了脸:"罗芸,你少说钟跃民,我不爱听。"
"好好好,不说,那是你心肝儿,动不得,晓白,咱们是不是去看看袁军?我倒想见见他被关禁闭的倒霉相儿。"
周晓白不冷不热地说:"什么叫-咱们-?我可没说要去看他,要去你去,干吗拉上我?"
"大家不都是朋友吗?他现在是困难的时候,需要帮助呀,哪怕是精神上的,咱们凑点儿钱,给他买点吃的。"
周晓白摇摇头:"我可没钱,我的津贴费还攒着给钟跃民寄去呢。"
"你看,就记着你的钟跃民?袁军也是钟跃民的朋友,你就算替钟跃民去看看又怎么啦?"
"不去、不去,就不去。"
罗芸无可奈何地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交情?哼,要是钟跃民被关了禁闭,你肯定哭着喊着就窜去啦。"
周晓白的脸色骤变,咬住嘴唇。
罗芸没注意周晓白,只顾自己说下去:"晓白,我可跟你说好了,你要敢不去,我就再也不理你了,哟,晓白,你怎么啦?晓白……"
周晓白突然泪流满面。她抽泣着小声说:"罗芸,我想钟跃民了,罗芸……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正文 第九章
(1)
信天游呵不断头,回回唱起热泪流,狼多肉少的知青点。圪梁梁上的歌声,秦岭之惊鸿一瞥……袁军默默地注视着罗芸,一缕阳光照在罗芸脸上,她眼波一闪,露出粲烂的笑容……
当知青们得知他们的口粮是被村支书常贵私下截留时,都气炸了,大伙都嚷着要收拾他,钱志民干脆地说∶"打这老丫挺的一顿算了。"蒋碧云主张去县委告状,让县委派工作组来调查。钟跃民却不同意,他认为常贵此举虽然很可气,但石川村的现状就摆在这里,老乡们都穷怕了,人一穷就难免想点儿邪门歪道,俗话说"穷生奸计"。上次挨饿时,他和郑桐到邻村去偷鸡,就属于这种情况。虽然没偷着,但毕竟是动了邪念,要是为这点儿事就把常贵送进去,就显得过份了,何况常贵家还有六个孩子呢,常贵要是进去了,这六个孩子谁养?更重要的是,要是全村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是知青们把常贵送进大狱,知青们就成了告密的小人,以后在村里还怎么混呢?
郭洁愤愤地说∶"那就便宜他啦?"
钟跃民说∶"当然得警告他一下,吓唬吓唬就算了,这件事由我和郑桐来办。"
钟跃民和郑桐专挑吃晚饭时去找常贵,他们鬼鬼祟祟地走到常贵家的窑洞外,郑桐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对钟跃民耳语道:"正吃饭呢,呼噜呼噜的喝粥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猪圈呢。"
钟跃民做了个手势,高喊着:"常支书……"趁常贵还来不及回答,钟跃民和郑桐已推门闯了进去。
常贵一家正围着炕桌吃饭,炕桌上的瓦盆里堆着不少玉米面贴饼子,常贵和家人每人手捧个大海碗,里面盛着野菜糊糊。
钟跃民和郑桐的闯进使常贵猝不及防,来不及把食物藏起来。
常贵有些惊慌,他应付着:"跃民、郑桐,吃了么?"
两人齐声道:"没呢。"
常贵言不由衷地说:"一起吃么。"
"唉,谢谢支书了。"两人脱鞋上炕,拿起贴饼子就吃。
常贵婆姨盛了一碗野菜糊糊递给钟跃民,钟跃民摆摆手:"我们喜欢吃干的,不喝稀的。"常贵心疼地眨着小眼睛,盯着两人在狼吞虎咽。
两人风卷残云,盆里的玉米面贴饼子转眼就被吃光。
郑桐撑得松开腰带,他揉着肚子说:"常支书,我们来这么多日子了,今天才吃上一顿饱饭,支书啊,你对我们知青太好了,我们怎么才能报答你呢?"
常贵嘀咕着:"莫事、莫事。"
钟跃民抹抹嘴,又顺手拿起常贵的烟袋装烟叶,点燃后吸了一口才说话:"支书啊,你几个娃?"
"六个,养不活啊。"
钟跃民关切地问:"你要是不在了,婆姨和娃有人管么?"
常贵紧张起来,两只小眼睛紧紧盯着钟跃民问:"咋回事?"
钟跃民喷出一口烟道:"你收拾一下东西,有被子么?带上被子,对了,把你那件光板皮袄也带上,那里面冷,多带点儿衣服没坏处。"
常贵紧张地说:"跃民,你在说啥啊。"
"支书,你的案子犯啦,县公安局马上要来咱村抓人了,支书,你长这么大没坐过小汽车吧?得,这回你可露脸啦,小车一坐,屁股一冒烟,全村的老少爷们儿给你送行,咱村谁那么风光过?"
常贵呆了。
郑桐插话道:"支书,你没进过局子吧?我在北京进去过,哎哟,现在一想起来我就心里哆嗦,一进去,人家二话不说,小绳儿一捆,蹭的一下,把我吊房梁上了,当时我就哭爹喊娘啦,受不了哇,谁承想,这还是最轻的,老虎凳你听说么?八块砖一垫,你那腿就跟面条儿似的弯过来……"
钟跃民推心置腹地说:"常支书,咱们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这事要是搁在旁人身上,我们才不管呢,你听说了吧?这次我们去县里讨饭,把事情闹大啦,县里正准备查处利用职权克扣知青口粮的村干部,县委书记还点了你的名,说石川村的常老贵最坏,克扣的最多,除了经济上的问题,好象还有生活作风方面的问题,是不是?郑桐?"
"没错,常支书,有人反映你经常利用职权调戏村里的婆姨,还和村东头儿的张寡妇有一腿,你糊涂啊支书,这年头儿哪儿犯错误都不要紧,就是裤裆里那东西不能犯错误,这次县里要严肃处理你,我们哥俩冒着生命危险来通风报信,是为了什么?还不是因为咱爷们儿平时混得不错吗?"
钟跃民接过话来:"支书啊,趁公安局的人还没来,你有什么后事要交待?你得快点儿说,你放心,你的娃就是我们的娃,我们吃干的,就决不能让他们喝稀的。"
郑桐附和道:"对,你的婆姨就是我们的……"
"郑桐,你他妈辈份乱啦,支书的婆姨是咱们婶子,咱们拿她当婶子养,实在不行,咱就给婶子再找个主儿,就算娃们姓了别人的姓,也比饿死强。"
乡下人经不住这么吓唬,常贵吓得鼻涕眼泪都出来了,他结结巴巴地哀求道:"跃民啊,郑桐啊,我……我是扣了你们的口粮,是……是扣得狠了些,可咱村不是穷嘛,乡亲们饿怕啦,我觉着,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娃,还能饿着你们?公家不能不管……"
郑桐显得很同情:"支书,你这次祸闯大啦,你明明知道我们是毛主席的娃,还敢饿着我们?这不是和毛主席他老人家叫板吗?按你这罪过,是公然对抗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不枪毙也是无期徒刑,别说啦,你快准备准备吧,下辈子可得好好活人呐。"
(2)
常贵抹了一把泪:"大侄子,叔儿错啦,你们都识文断字的,主意多,帮叔儿想想办法么,粮食我是扣了,可……我没对村里婆姨们不规矩,冤枉呀。"
钟跃民哼了一声:"得,这会儿又成我们叔儿了,天下有这种叔儿么?自己吃得饱饱的,让侄子们要饭去。"
郑桐追问道:"你说你没调戏婆姨,这可说不清楚,你以为怎么才算调戏?非把人家按在炕上才算?上次你在二黑家婆姨的屁股上捏了一把,这没冤枉你吧?这就叫调戏。"
常贵鼻涕一把泪一把:"大侄子,帮帮叔儿么。"
郑桐继续施加压力:"哎哟支书,这可不是小事,是枪毙的罪过啊,你当是过家家儿呢?说不玩就不玩啦?虽说我们是毛主席的娃,可毛主席他老人家娃多啦,也不能什么事都管。"
钟跃民突然一拍脑门:"郑桐,你不是有个亲戚在县里工作吗?"
"噢,那是我一个表兄,在县委当个主任什么的,怎么啦?"
钟跃民沉吟道∶"咱找你表兄说说,让他做做工作,把咱支书的案子给抹了行不行?"
郑桐做为难状:"这……"
常贵象抓到了救命稻草:"大侄子、大侄子,你可不能不管啊。"
郑桐象是下了决心:"行,咱们去试试吧。支书,这件事恐怕得跑几天,我们的工分……"
"照记、照记,记满分。"
钟跃民问:"我们的口粮……"
"全给、全给。"
钟跃民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常支书啊,以后可要好好做人哩……"
钟跃民和郑桐找常贵谈过话以后,常贵果然对知青们热情多了,特别是前两天县知青办的马主任从石川村路过,他特地来看望钟跃民。马主任坐着一辆破旧的苏制"嘎斯69"型吉普车,直接开到知青点的窑洞前,还给钟跃民带来不少食品,这消息马上传遍了全村,农民们一见到坐小车的干部就觉得来了大官儿,这在村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等惊慌失措的常贵赶到知青点时,马主任已经走了,这下可把常贵吓得够呛,他以为这是县里来调查他的干部。钟跃民继续吓唬他,说他已经和县委打了招呼,常老贵的案子先压一压再说。但县委表示,这件事还没完,县委当前的工作是要抓一两件破坏上山下乡政策的坏典型,石川村的常老贵问题很严重。不过这两天郑桐正在县里找他表兄上下活动,已经很有进展了,估计这件事还是可以摆平的。
常贵亲眼所见小车都进了村,他不再怀疑钟跃民的话的真实性,于是真有大祸临头的感觉,他对钟跃民和郑桐千恩万谢,还买了酒割了肉请他们到家里吃饭,两人坐在常贵家炕上已经大模大样地吃了两顿了,曹刚他们简直嫉妒死了。
郑桐的一个表兄在罗川公社插队,他这几天干脆到表兄那里串门去了,而常贵以为郑桐正在县里为他的案子奔走,每天给他按全劳力记满分,把郑桐惯的简直不想回村了。
钟跃民也得到了一个美差,常贵派他和村里的老羊倌杜老汉一起放羊,这可算是个轻松活儿。钟跃民很满意,因为他正在和杜老汉学唱陕北民歌,这等于给他送来一个机会。
钟跃民和杜老汉坐在石川村外的山坡上,钟跃民头上扎着白羊肚手巾,腰间扎着一根草绳,上面插着烟袋荷包,显得不伦不类,显然是在出洋相。
杜老汉的孙子憨娃在一旁扔石头轰羊,憨娃约七八岁,穿得衣衫褴缕,头发被剃成锅盖形。杜老汉的儿子栓栓前几年得了一种怪病,病状是能吃不能干,吃起饭来能顶两个棒小伙儿,却没劲儿干活儿,再后来干脆连路都走不动了,只能在炕头上吃饭,一个贫困地区的农民若是得了重病,其结局无疑是等死,栓栓在炕上躺了两年,最后连碗都端不动了,吃饭要靠人喂,家里的日子过得一塌糊涂,栓栓的媳妇终于过够了,她在某一天晚上突然失踪了,杜老汉带着孙子憨娃找遍了方圆几十里,也没找到栓栓媳妇的踪迹,有人告诉杜老汉,栓栓媳妇是跟一个走村串巷的小木匠跑了。杜老汉这才模模糊糊想起来,村里是来过一个小木匠,他的手艺不错,除了会打柜子炕桌,还会在箱子上画画儿,画个喜鸦登梅什么的。那小子长得很壮实,又有张巧八哥嘴,再加上他长年走江湖见多识广,所以很讨女人喜欢,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有事没事都爱往他住的那口破窑里跑,至于小木匠和村里的婆姨们之间都发生过什么故事,没人说得清,反正他走后栓栓媳妇也不见了。奇怪的是,栓栓媳妇失踪后不到三天,栓栓就咽了最后一口气,这个家转眼就只剩下祖孙俩儿了。
杜老汉年轻时因家贫娶不起媳妇,在他四十八岁时的一天晚上,一个外乡逃荒的女人饿昏在他窑洞前,这个三十多岁,来路不明的女人正撞在光棍儿杜老汉的枪口上,杜老汉自然是来者不拒,他把女人背进窑洞,喂了几口吃的,然后就势钻进了女人的被窝……至于栓栓到底是不是他的种儿,他闹不清,反正从他第一次和那女人睡觉到生下栓栓,只有八个月。杜老汉不大在乎这些,他认定这女人是老天爷看他可怜,给他送上门来的,再挑三拣四就不象话了。这一辈子过得很快,杜老汉觉得象一场梦,先是打光棍儿熬到快五十岁,这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几乎没给他留下什么记忆,脑子里是一片空白,既没有欢乐,也想不起来有什么太痛苦的事,唯一能记起来的,还不是什么灾年饿肚子的事,反正从他记事起就没放开肚子吃过饱饭,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他只记得一个生理正常的男人是如何地渴望女人,年轻时炽热的情欲如同地层下的岩浆,汹涌澎湃地寻找着发泄口,他曾一夜夜地在炕上辗转反侧,有时突然从炕上窜起来冲到井台上,用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下,以此来熄灭心头燃烧的烈焰,那时他最喜欢的事就是赶集,其实集市上没有什么他需要的东西,他只为看一看女人,这是他对生活唯一的要求,在集市上,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欲火,两眼死死地盯着女人看,有如饿狼盯着羊羔的眼神。
(3)
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杜老汉觉得这辈子也没有白过,毕竟他有过女人,有过儿子,现在还有个孙子,虽然女人和儿子都早早地去了,但他却很知足了,村里有些和他同辈的老人,如今也七十多岁了,他们不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吗,这辈子连女人都没沾过,真是白活了。
钟跃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陕北地区有很多打了一辈子光棍儿的老汉竟是民歌高手。杜老汉虽然不算真正的光棍儿,但他这一生几乎是在性压抑中度过的,那个来路不明的婆姨只和杜老汉生活了一年多就病故了。如此算来,杜老汉这辈子除了这一年多的时间,基本上还算是个光棍儿。钟跃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这是人类的一种习性,你缺少什么就向往什么,物质生活的极端匮乏需要精神力量的支撑,人类在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面对自身的痛苦时,常常表现出一种无奈的求变通的情绪,这就是苦中作乐,借以稀释现实的苦难。对杜老汉这类的老光棍儿来说,他们关心的问题是很直截了当的,他们要的是女人,或者是女人的肉体,是否美丽温柔并不重要。他们没有多高的要求,能吃饱肚子,炕上再有个婆姨就已经是神仙过的日子了。可是就这点儿要求他们却得不到,于是,酸曲儿就产生了。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陕北民歌简直是个富矿,流传在民间的歌词至少有数千首,其中大部分歌词都是表现男欢女爱的,在那种热辣辣,赤裸裸的语言面前,中国上千年封建礼教的浸染竟荡然无存,这就是真正的酸曲儿。
杜老汉扯着嗓子唱起来∶
沙梁梁招手沙湾湾来,
死黑门的裤带解不开,
车车推在路畔畔,
把朋友引在沙湾湾。
梁梁上柳梢湾湾上柴,
咱那达达碰见那达达来,
一把搂住细腰腰,
好象老山羊疼羔羔。
脚步抬高把气憋定,
怀揣上馍馍把狗哄定。
白脸脸雀长翅膀,
吃你的口口比肉香。
白布衫衫怀敞开,
白格生生的奶奶露出来。
哎哟哟,我两个手手揣奶奶呀哎嗨哟,
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亲口口说下些疼人话。
杜老汉的两颗门牙早掉了,因此唱歌也有些漏风,但他唱得很动情,很投入,眼睛半合着,似乎已经看见那"红格当当嘴唇白格生生牙"。
钟跃民忍俊不禁,开怀大笑∶"杜爷爷,再唱一首,太有味儿了。"
杜老汉唱得兴起,又换了一首歌∶
一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站在奴家门上,
娘问女孩什么响,
东北风刮得门栓栓响。
二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进了奴家绣房,
娘问女孩什么响,
人家的娃娃早上香。
三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上了奴家的炕,
娘问女孩什么响,
垛骨石狸猫撞米汤。
四更子里叮当响,
情郎哥脱下奴家的衣裳,
娘问女孩什么响,
脚把把碰得尿盆子响
……
钟跃民笑道:"这是首偷情的歌,太生动了,那女孩子蒙她娘,话来得真快,情郎哥更实际,只管办事,一声不吭,有什么娄子有女方顶着,杜爷爷,这信天游里咋这么多酸曲儿?"
杜老汉点起一袋烟嘟囔了一句:"心里苦哩,瞎唱。"
钟跃民问:"为什么心里苦?"
"日子过得没滋味,唱唱心里好过哩。"
钟跃民拉过正用石头轰羊的憨娃说:"憨娃,你放羊为了啥?"
憨娃连想都不想脱口说:"攒钱。"
"攒钱为啥?"
"长大娶媳妇。"
钟跃民笑道:"嘿,你小子才多大?就惦记娶媳妇了?我还没娶呢,憨娃,娶媳妇为了啥?"
"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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