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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痛

_5 陋石(当代)
淑贤不屑地瞥他一眼,转过脸去。
榆钱兀自坐到小板凳上:“我对你咋样你心里清楚,换了别人早就把他抓起来了。这是同情反革命分子,是犯罪!不光你,还有你的同伙,一个也跑不了。”
“你也别拐弯磨角,有话说,有屁放!”
榆钱笑笑说:“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助你。”
她“哧”地鼻子里冷冷地一笑。
“我不想把事做绝。只要你能同许廷秀断绝关系,这事就不再追究。”
“不会这么简单吧!”
“当然,断绝关系要有实际行动,在村里找个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举行一个最革命的婚礼。”
“这青年不就是你吗。”
“我可没这么说,要大家承认才行。”
淑贤暗自思忖:明摆着榆钱是利用这事逼她就范。如果不答应势必牵涉到不撂,那样就害了不撂。突然她眼睛一亮在心里说;“到时管叫你竹篮打水空喜一场,气死你!”边转过身来,故作扭捏地:“你容我想想。”
“好,天黑前答复我。”
“嗯。”
榆钱乐得一蹦三跳地走去。他的梦想,他的心愿就要如愿以偿了。他提出的这条件非他莫属。雷公庙大队只有他最革命,最进步, 不到半年工夫就成了工作队借调干部,火线入党,还是支部书记。不要说在雷公庙,就是全公社也找不出第二个。他早就盘算好了,这个条件淑贤不答应也得答应,不然就牵出不撂,他知道淑贤绝不会让不撂受到伤害,只有乖乖地答应他的条件。他狠不能一下把淑贤弄到手,就提出了举行一个“最革命的婚礼。”
那时一切都围绕着“革命”二字。婚礼也越来越革命。不下聘礼,不迎娶,不请客,不招待,当然仪式还是要有的,不过那绝对是革命的仪式。女方送男方一副箩筐,男方送女方一把铁锨。男的挑上箩筐喊到:“肩挑革命重担!”女的举起铁锨喊到:“深挖阶级敌人!”或者是男方送女方一支钢笔,女方送男方一个笔记本。男的握住钢笔喊道:“书写革命史!”女的举着笔记本高喊:“牢记血泪仇!”
银幕上那些在今天看来滑稽可笑,而在当时却是千真万确的。艺术决不是凭空捏造,而且艺术的真实永远也赶不上生活的真实。
榆钱所说的“最革命的婚礼”就是大会上当众宣布,两个人站在一起向大家三鞠躬,就算是结了婚,上炕睡觉就合法了。
尽管婚姻法颁布了十几年,山里人并不看重结婚证,只重视仪式。大都是先结婚后登记,结婚多少年不办结婚手续的有的是,这样的事实婚姻在山里不足为奇。
先登记后结婚这点社会常识榆钱还是有的,他是急不可耐,想既成事实免得夜长梦多。
他恨不得立马天黑,立马宣布,立马抱着淑贤上炕……
夜幕终于降临了。大队部里那麻油灯依旧冒着黑烟,旱烟味和汗臭味依旧填满屋子,人们脸上依旧半阴不阳。
榆钱却格外地精神,小分头梳得锃亮,脸上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愉悦。他几次欲言又止,时间还早,人来得还不够全。他实在按捺不住了,便开了腔,先说了几句无关疼痒的话,接着就说:“现在要向大家宣布一件革命行动。淑贤同志要在我们村找一个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做她的对象,并举行一个最革命的婚礼,大家欢迎!”
人们被这几个最弄得有点懵懂,但还是听懂了淑贤要找对象,也就随着拍起手来。
一阵掌声过后,淑贤不慌不忙地从人群里走出来,面向大家站在桌前。他似笑非笑,脸上挂着一种少有的镇静,说:“现在我要找一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做为我的对象。”她侧过身面向榆钱,说:“我就开始找了。”
榆钱喜笑颜开地点点头。
淑贤稍稍镇定了一下,说:“在我心目中,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就是??”
人们那眼睛瞪得溜圆,耳朵竖得笔直,急切地等待着淑贤说出这位青年的名字。
淑贤似乎有意地斜睨了榆钱一眼,淡淡一笑勾下头去。
榆钱两眼放光,他真想替她说出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的名字。急得他直拍桌子:“说呀!勇敢一些,说呀!”
这时人们已猜想到,淑贤要说地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就是榆钱。
淑贤倏地仰起头,目光直视着众人,高声地:“这位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就是??不撂!”
“啊??”会场上一片惊讶,这个结果太出乎人们意料了。
不撂确实也算得上最进步,最革命的青年,不然咋能是贫协主席呢!对于不撂的人品人们有口皆碑,只是他其貌不扬。就凭他那豁豁嘴,小瓷人儿似的淑贤咋就看上了他?
人就这么怪,越是他们认为不般配的就越是想极力促成。这种不可思议就是所谓的反叛心理。宁愿淑贤嫁给其貌不扬的不撂,也不愿她嫁给盛气凌人的榆钱。
刹时会场上就响起震耳欲聋的掌声。
火圈急急奔过来,抓住淑贤胳膊:“姐,你疯啦!”
淑贤一甩胳膊:“管好你自己!”
欢呼声、怪叫声、鼓掌声,震得屋子在颤动。
不撂蹲在墙角打呼噜,他被这声音弄醒了。揉揉眼睛,见人们都在鼓掌,他也跟着噼里啪啦拍起手来。
人们这才发现不撂的存在,便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到前边。人们要看看一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和一个俊秀漂亮的女子站在一起是个什么样儿。
不撂直怨叨:“别闹,胡闹啥哩!”说着又要往人群里钻,便被人拦住了。
不撂人高马大,黢黑缭光,两片上嘴唇扑闪着,豁口处露出两颗白牙,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傻气。淑贤小巧玲珑,小鼻子小眼,小嘴小脸,白净细腻地像个小瓷人似的。俩人站在一起,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便有人起哄:“革命婚礼还没举行哩!”就有人喊道:“一鞠躬!”淑贤弯腰鞠了一躬。不撂还傻站着没动,几个小伙子窜上来按住不撂头行了革命的三鞠躬礼,立刻又是一阵爆笑。
人们很长时间没有开怀大笑了,也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欢畅放纵无拘无束。无论是出于什么心情,而这笑声却是从心底里发出来的。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背上!”几个人就把淑贤拥在不撂脊背上,在一片欢闹吆喝声中,不撂背着淑贤出了门。
屋里人走光了,就剩下榆钱跟火圈。
火圈扛着他那支从不离身的长枪还站在那里。榆钱斜了火圈一眼:“黑夜你值班。”
火圈:“昨儿个夜里我才值了。”
榆钱没有好气地:“值了也得值!”一抬屁股走去。
火圈干生气没办法,领导的话他不能不听,心里却在骂:“看你那?式,淑贤不跟你就对了。”弄灭灯,关上门,朝油房走去。
榆钱没有回油房,朝二秃子家走去。脚下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响,他心里狠狠地说:“踩死你,踩死你!”他狠淑贤。他被淑贤耍了,耍得他有口难言。可真是哑巴卖屁股??有苦说不出,他想不明白他哪儿不如不撂,淑贤咋就偏偏看上他那豁嘴哥。
他当众宣布的,又不能反悔,眼睁睁看着不撂背走了淑贤。
他知道现在淑贤跟不撂正在窑里热火,他一听见淑贤那声音就闹心,便到二秃子家来了。
二秃子一见榆钱来了,说:“你坐,我该看羊去了。”便走去。
已经成为一种习惯。榆钱一来二秃子就腾地方。二秃子进门先咳嗽两声,打个招呼,配合地倒也默契。
榆钱脸色沉沉地,一屁股坐在炕上,身子朝后一倒,仰脸躺在那里。他瞪着眼瞅着窑顶,窑顶似乎在下沉,越来越低,挤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丁香关了窑门,两脚一蹬就脱了鞋,爬上炕偎在榆钱身边。
榆钱正在气头上,一肚子地火没处发泄,他拨开她那手正要发火,就见睡在他身边的是淑贤。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一骈腿骑在她身上,抱住她那脸一个劲地亲。丁香故作扭捏地哼哼着,撩逗得他越发疯狂,眼睛里散射出贪婪的**,死死地搂住她。在她脸上,脖颈,**上又啃又咬,又抓又挠,疼得她连声呼叫。
他急不可奈地扒下他裤子,像一条发情到极端的公牛,竭尽全力地发泄。
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地威猛,难以忍耐地躲避他的粗暴。
他不管不顾,炕上、地下、墙角,抓住就将她按倒,骑上去
丁香痛苦地嚷嚷:“哦哦,慢些,慢些着!”
他更加疯狂,连声喊道:“日死你!日死你!”
丁香实在招架不住了,大声地呼叫:“啊,啊??”
他畅快地喊着:“淑贤,哦哦,淑贤??”
丁香在他身上狠狠拧了一把,说:“我是丁香,丁香!”
“丁香?”他如梦方醒,不由地晃晃脑袋定睛一瞧,怀里抱的不是淑贤,而是丁香,懊丧地闭上了眼睛,身子一歪软软地滚在了一边。
二十一
不撂背着淑贤由几个好热闹的年轻人拥簇着来到油房。门外站着个扛枪的民兵,不撂背着淑贤进去了,那些年轻人却止住了脚步。
这儿是工作组的驻地,又有民兵站岗,许廷秀还在里头关着,万一有啥麻烦,岂不是没事找事,就折回头蔫蔫地走去。
油房后院有四孔窑洞,最东边窑里住着不撂,第二空窑洞是工作组的办公室,第三孔里住着榆钱,最西边窑里关着许廷秀,只有关着许廷秀那孔窑洞里还透出一丝亮光。
老黑跑过来,摇晃着它那粗壮的尾巴,舔舔淑贤的腿脚。
不撂把淑贤放在炕上,点着了灯。这是一盏正宗的煤油灯,高高的底座,上头一个玻璃罩,既干净又明亮,看着也气派。村里除了工组跟翠翠家用这种正式的煤油灯,其他人家都是用薄铁片砸个圆筒穿进铜钱中央那方孔里,再穿上一根捻儿,在小玻璃瓶里倒上些煤油,
放进去,就是灯了。
淑贤问:“西头窑里住的谁?”
不撂说:“谁也没住,就关着许廷秀。”
淑贤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没说下去。她扫了一眼这窑里,炕上胡乱堆放着被窝,窗台上放着半瓶酒,一股浓浓的酒气扑过来。窑门旁放着炉灶、案板、锅碗,窑地上散落着一些柴草葱叶。不撂拿了扫帚去扫,淑贤说:“别扫了,又不来人,给谁看哩!”
不撂停住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两片上嘴唇一扑闪,说:“我不憨,你是不想跟榆钱才那么说的,我不会当真。”
她眼睛里就有了泪花:“不撂哥,我知道你是好人。”
“下黑你自己睡这窑里,我去隔壁睡。”他指指隔壁工作组那办公室。
“不要??”她欲言又止,她是担心榆钱会来捣乱。
不撂想了想:“你要信得过,我就给你看门,不会有事。”
她便有泪落下来。
“不要哭,你一哭我就着急。”
她拭去眼泪,说:“我想见他。”
不撂明白淑贤是要见许廷秀,他沉思了一下,开了窑门走出去,不一会儿就转回来,在门外向她摆摆手,她跟着他走去。
西头窑里闪烁着昏暗的灯光。窑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淑贤从窗户朝窑里看。
许廷秀五花大绑吊在窑顶上,脚尖离了地面,头深深地勾下去,看不见面孔,一动不动地像一具悬挂着的死尸。
泪水顺着面颊淌下来,她禁不住地:“许??”,就被不撂捂住了嘴巴,拽回这边窑里。
不撂指指院外,悄声地:“有民兵。”
淑贤一头扎到炕上,拉过被子蒙住了头,嘤嘤的哭声透过厚厚地棉絮在窑里颤颤地荡漾。
寒风裹着雪片从门缝里灌进来。不撂拽过一床棉被裹住身子,蹲在炕对面窑地上。老黑卧在他旁边。
望着炕上那被窝一颤一颤地动,他也一阵阵地辛酸。
她是那样地相信他,当着那么多人选择了他,还让他背回这窑里。尽管她是迫不得已,他还是从心底里感谢她。
他长这么大,从没有哪个闺女喜欢过他。他知道自己长得丑,是个豁嘴,淑贤却从不嫌弃他,还叫他“不撂哥”。他也把她当作亲妹妹,只是妹妹。能有这样一位聪明伶俐贤惠秀气的妹妹,他知足了。而眼下,她已成为他的妻子,一个举行了最革命婚礼的妻子。他并不把这事当真,他知道这都是榆钱作的孽,心里却还是很愧疚,总觉得欠了她什么。
他也是人,一个有血有肉的男人,也很喜欢淑贤,但他绝没有非份之想,他知道自己不配。淑贤心里只有许廷秀,淑贤喜欢的他也喜欢,他是真心希望她好。
淑贤就在对面炕上的被窝里哭,他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不知道怎样安慰她。他是拉屎攥拳头??有劲使不上,就凭他,能咋的?敢咋的?他觉得真真有愧于她,辜负了她的信赖。他不敢再面对她,头抵膝盖,抱住两腿,暗暗地在心里责怪自己无能。
淑贤在被窝里哭泣,她脑海里不停地显现出许廷秀被吊在窑顶上那情景。他怨恨自己贴大标语时为啥那么粗心,为啥不认真地检查,为啥没意识到会出现这样的纰漏。诚然这是某些人别有用心,但还是自己不谨慎授人以柄。
大标语是她跟许廷秀两个领着学生们贴的,而榆钱却另有企图把罪过强加给了许廷秀一个人。如今许廷秀就吊在西头那窑里,她却安安稳稳啥事没有,于心何忍呵!突然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悄悄地掀开被子,见不撂裹着被子蹲在对面,看样子像是睡着了。她小声地喊:“不撂哥!”见他没有反应,就下地穿了鞋,拎上那半瓶酒,轻轻地开了窑门。
油房前面的三间屋,有前门,没后门,站在当院就能看清屋里。
火圈扛着枪,操着手,哆哆嗦嗦地在屋里不停地走动着。
淑贤一看是火圈,不由地就放下心来。喊了声:‘火圈!”火圈应声走过来。淑贤问:“冷不?”“冷。”“喝口酒就不冷了。”淑贤把酒递给火圈。
火圈没喝过酒,但他知道酒暖身子,启开瓶盖就灌了一大口。刹时他就瞪圆了眼珠子,脸憋得通红,脖子一梗长吐一口气,说:“辣!”
淑贤说:“不辣还叫酒?喝,喝了就不冷了。”
尽管辣,火圈还是觉得他姐很疼他,大冷天给他送酒来,便憋住气一仰脖儿,“咚咚咚咚”那半瓶酒就下了肚。眨眼间火圈就感到头重脚轻眼发花:“姐,你别晃。”
淑贤说:“睡一会儿就好了。”把火圈扶到墙角,从他身上取下西头窑门上的钥匙,转身走去。
不撂并没有睡着。他听见了淑贤叫他,只是没有答应。他觉得没脸见她,就装作睡着了。她拿上酒去前面屋里,他以为是天冷,她给火圈送酒去了。直到她向西头那窑里走去,他才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他没有起来拦阻,他知道她的心思,帮不了她,就由她去吧!权作啥也不知道,又接着装睡。
雪依然下着,飘飘洒洒纷纷扬扬。夜好静好静,静得令人心悸。
榆钱在丁香家一觉醒来,他陡然想起不撂背着淑贤去了油房,今夜是火圈值班。他一扬手在自己头上猛击一掌,急忙穿了衣裳,开门就跑。
榆钱跑回油房推开门一看,火圈躺在墙角打胡噜,他立即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便朝西头窑里奔去,就见淑贤掂着脚尖给许廷秀解绳子。他一步跨进窑里,随手关上了门,狞笑了一声“你自投罗网,就怪不得我了。”
淑贤刹时就乱了神,一脸惊慌,手足无措。
他扑过来一把抓住她就往炕上拖。
她抓挠挣扎着,脚却离开了地面,被他一步一步地拖着按在了炕上。
许廷秀无力地仰起头,咬牙切齿地:“卑鄙!无耻!”他一动弹,身子就像秋千一样悠荡旋转不停。
他像磨盘把她压了个结实,便拽她裤子。
情急之下她高喊:“不撂!不撂!”
不撂在窑里听见淑贤那惊叫声,撒腿就往西头窑里跑,见榆钱骑在淑贤身上,手在她腰里乱摸。他一伸手抽下那二尺长的门栓,砸在榆钱头上。
榆钱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老黑也窜进了窑里,看看主人又看看躺在地上的榆钱,愣愣地站在那里。
不撂拉起淑贤,说:“快走!”
淑贤指指许廷秀,说:“他咋办?”
不撂为难了,他不知道该咋办。
她两腿一弯跪在地上:“救救他??”
他不忍拒绝她的哀求,又瞅瞅还在悠荡着的许廷秀,一咬牙走过去解开了绳子。
许廷秀脚着了地却未能站得住,身子一歪软瘫在地上。
不撂蹲下身子背起许廷秀同淑贤一起奔出油房。
                   二十二
漫天风雪。在一片暗白中,不撂背着许廷秀,淑贤紧跟着,刚来到村口,村里就响起一阵慌乱的钟声。
不撂站住了,问:“去哪儿?”
淑贤茫然地摇摇头。
不撂稍一寻思,背着许廷秀就拐下了河滩,淑贤紧随其后。
俗话说:“旱地里葱,河沟里风”,毒得很。河滩里低,又毫无阻挡,狂风肆虐。树木、荆棘、沟坎、崖畔,凡是突出来的地方都发出尖厉地呼嚎,在这灰蒙蒙的暗夜里煞是?人。
不撂是山里娃,自小在雪地里磨爬滚打惯了,背着许廷秀在这厚厚的雪地上奔跑如履平地。淑贤可就不同了,顺风时推着她跑,逆风时她不得不弓下腰侧着身一步一步地朝前挪,还一次次摔倒,远远地落在了后面。
老黑却格外欢势,也忙个不停。一会儿跟着主人跑,一会儿又折回来围着淑贤跑。
不一会儿,身后的远方就出现了火光。
不撂不光背着许廷秀,还要返回来接淑贤,拉着她跑。这一来一回地就费了很多事。
火光渐近,十来只火把像一条游动着的火蛇,在弯弯曲曲的河沟里蠕动,老黑冲着那火光吼叫了两声。不撂喊道:“别叫!”老黑就闭住了嘴。
淑贤落在后边老远,不撂只得放下许廷秀再去接,连拖带拽地拉着她跑,好不容易才把她接来。淑贤像个雪人儿似的,头上脸上混身上下都沾满了雪。她无力地坐在雪地上,大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不撂喊了声:“走!”便去背许廷秀却没能拽起来。
许廷秀抱住一块大石,说:“别管我了,你们快走!”
不撂火了:“不管你我们来这儿干球哩!”
许廷秀:“背着我谁也走不了。已经很拖累你们了,快走吧!”
淑贤:“不走等死呵!”
许廷秀:“他们不会叫我死,他们要的是我的口供。”
不撂不再说啥,上来就掰许廷秀那手,许廷秀死死地搂住大石。
火光越来越近,恍恍惚惚看得见那些人身影。
许廷秀哀哀地:“求求你们,快走吧!再不走就走不了了。
不撂一弯腰扛起淑贤就跑。
淑贤大声地呼唤:“廷秀,廷秀??”
许廷秀摆摆手,绝望地趴在那块大石上。
不撂扛着瘦小的淑贤,不再往返地接应,就快多了,不一会儿便把那火光甩得老远,拐进了七里沟。
七里沟这头连着涧河,那头通向黄河滩。
不撂家原在蒿疙瘩,离七里沟不远,对这儿的地形非常熟悉。他知道沟里有一个山洞,不很深,还算宽敞。他下河抓鱼,上山打猎,下雨了就来这山洞里避雨。
不撂把淑贤扛进了山洞。洞里黑漆漆的,一片天光从洞口映进来。
山里人跟城里人不一样,山里人长着夜眼。天黑多时了还要走十几里山路去串门扯闲,回来也就后半夜了,不用火把,没有手电,照样看得见路。
不一会儿不撂就抱回一捆柴草。从棉袄破口处撕下一小片棉絮,又在柴草里摸了根细细的小柴棒卷在棉絮里,用一快石头压在山洞那石板地上快速地来回磨动,刹时就闻到一股焦糊味。赶紧取出小棉棒用嘴吹,便有火星儿溅出来。
火苗窜起来,山洞里亮了,也暖和了。
一个不大的熔洞,五尺多高,一丈来深,四壁光溜溜的像是打磨过一样。洞里没有丁点儿风,似乎还有一丝微温。
不撂又弄来两抱茅草,铺在火堆的两边。拍打完身上头上的雪才坐下来,两手抚摩着火焰。
老黑也抖擞着身上的积雪,静静地趴在了一边。
隔着火堆她坐在他对面,头上的冰茬儿化成水珠顺着发尖滴下来。她眼睛的余光瞧见他那豁嘴冻得青紫,在火光下一颤一颤地动,一种深深的感激与愧疚便从心底里涌上来,说:“不撂哥,是我连累了你??”
不撂笑笑,吸溜一下鼻子:“我愿意。”
他一句“我愿意”说得她眼泪差点掉下来。她知道,他的“愿意”全是因为她。不撂为她啥都不考虑,她为不撂又做了些什么?还害得他躲在这山洞里,也实在太亏他了。她缓缓仰起脸,直直地盯着他,说:“不撂哥,喜欢我不?”
他笑着勾下了头,不言语。
她喃喃地“来生我一准跟你。”
他嘿嘿地笑了,说:“不给我当妹妹了?”
她“哧”地笑了:“你不说我也清楚,别怨我,我这心给了廷秀。”
“我知道。”
突然她那嘴张得大大的,很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他往火上又加了些干柴,火又旺起来。
她自言自语地:“他这会儿也不知咋样了。”两眼凝视着火堆,仿佛许廷秀就在那通红的火焰里。
不撂拣了根柴禾棍无聊地拨弄着火堆。
柴烟在洞里盘旋够了才缓缓地涌出洞去,洞顶便有水滴跌落下来。那有节奏的 “吧嗒,吧嗒”声,在这万籁俱寂的雪夜里显得那么单调,又那么凄凉。
她猛地打了个寒噤,不由地抽动着身子,说:“冷。”
他往火堆上多多地添柴,汹汹火焰燃烧起来。
她还是一个接一个地寒战,紧紧地搂抱住身子。
他探过身去摸了一下她额头,说:“发烫,是病了。”
她颤抖地:“不碍事,歇一会就好了。”
他把茅草全都抱到她那边,铺得厚厚的,说:“你歇着。”
她面向洞壁躺在松软的茅草上,身子不住地颤抖,茅草不住地??作响。
他走过来望着她,束手无策,急得直挠脖子。
她牙齿磕得“咯咯”作响,身子拘挛成一团,直嚷嚷:“冷,抱住我,抱住我。”
他迟疑了一下,才慢慢躺下,从后面抱住她。
她不住地发出颤栗地呻吟。
他解开上衣扣子,身子贴住她冰凉的后背,用那半片棉袄裹住她。又叫过老黑,把它按
倒在她怀里。就这样前边有狗,后面有他,把她夹在中间。
她还是哆嗦着,不一会儿她就瑟瑟缩缩地转过来,身子紧紧地偎住他,头拱进他怀里,两手捂在他胸口上。
他感到怀里抱着一块冰,不由地打了个寒噤,而她鼻嘴里喷出来的热气却烧烁着他**裸的胸膛。他没有躲,就那么硬挺着,紧紧地抱住她。
他闻到了女人身上特有的那种气息,下颌摸挲着她柔软的发丝。这是他头一次抱女人,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他从心底里喜欢的女人,泪瓣儿便填满了眼眶。
骤然间他听到什么声音,侧耳静听,是狗叫。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狗?一个判断硬生生打进他的脑海,榆钱追来了!
狗会闻着气味寻到山洞里来。他一跃坐起喊了声:“淑贤!”她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他扶她坐起,她身子软得像面条儿。他没再说什么,背起她就窜出了山洞。
他听出这狗叫声是从涧河那边传来的,就背着淑贤朝沟口跑。
漫天飞雪。风把两边山坡上的积雪旋在了沟底,不撂在没膝深的雪窝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出了沟就是平坦的黄河滩,狂风裹卷着雪片在这空旷的河岸上肆虐地盘旋呼啸。漫无边际的河水泛着钢铁般的反光,不尽地涛声在水面上滚动。
不撂背着淑贤毫无目的地沿着岸边奔跑,脚步渐渐慢下来,直到酸软地再也拖不动了,才不得不止住脚步。
淑贤从不撂背上滑下来,这一刻她似乎清醒了些,扶住不撂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
伴着纷乱的狗叫声,一双双小灯泡似的的绿光直射过来。
老黑急躁得原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难耐的吼声。
不撂气喘吁吁,焦急地瞅瞅横在眼前的黄河,又瞅瞅那越来越清晰小绿灯泡。
她明白了眼前这一切,推了他一把:“你快跑,别管我!”一转身就下了河。
他噗噗嗵嗵跳进水里,栏腰将她抱起弄到岸上,大声地喝道:“那是黄河,你不想活啦!”
她挣脱着:“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你快走,别管我了。”转身又要下河。他拽住她不松手。她挣扎着,又踢又咬,哭喊着:“放开我!我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眨眼间,那绿莹莹的灯泡就到了眼前。这是几只训练有素的猎狗,它们很自觉地分散开来把他们围在中间,不停地吼叫,却并不攻击。
老黑也窜出几步,弓起腰,挺直了脖子,两只前爪不停地在地上抓挠,露出它那尖利的牙齿,发出了威胁的怒吼。
这样的情景不撂太熟悉了,他打山猪就是采用的这种办法。那些猎狗把猎物围在中间,不停地吼叫,并不攻击,是等待它的主人到来。等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他一请二楚,他猛地一声喝,老黑尾巴一甩箭似的窜出去。霎时间,河岸上就卷起一团白茫茫的大雪球,在那翻卷着的雪球中响起一片狂吼、撕咬、哀叫声。
一支支火把看得分明,跑是跑不掉了,他倏地抱起她。
随着火把的逼近,来人看得清清楚楚,领头的是榆钱。
火把步步紧逼,不撂已退到了水边。
淑贤有气无力地央求:“你快走,别管我??”
榆钱举着手中那枪高喊:“再不站住就开枪啦!”
淑贤哭喊着:“死也不能落到他手里……”
不撂缓缓地转过身,抱着淑贤就下了水。
“砰??”枪响了。这清脆刺耳的枪声划破寂寥的夜空,在河谷里久久地回荡着。
岸上传来纷乱地呼喊:“站住??回来??”
不撂没有停下,抱着淑贤向河中走去。
火光照耀在水面上,波涛掀起层层红光,宽阔的水面上一片火海,不撂觉得浑身发烫,他向那火海中走去。
水漫过膝盖,漫过腿裆,漫过腰身……
岸边上那吼叫声、撕咬声、哀号声、呼喊声,与这风声、涛声、啜泣声混杂在一起,在黄河谷里恣肆地冲荡。
波浪一个接一个地拍打过来,他那身子在冰凉的河水中摇晃不定。
她搂住他脖颈,脸紧贴地住他脸,哭笑着:“不撂哥,你这是何苦呢?为了我值吗?”
他没吱声,两眼圆睁,直愣愣地盯着前方,一步一步向向火光中走去。
她泪水簌簌而下,嘴紧紧地捂在他那豁嘴上。
一个浪花掀过来,不撂和淑贤不见了。宽阔的水面上只有翻滚着的浪花和那不尽的涛声。
尾 声
不撂跟淑贤死了,这事并不算完。榆钱大义灭亲,把不撂定为蜕化变质分之。还扎了个草人写上淑贤名字在全体社员大会上批斗了三天,罪名是同情反革命分子,拉拢腐蚀革命干部。
许廷秀被抓回来后就承认了那反标是他有意所为。淑贤和不撂已经为他送了命,他想尽早结束这个反标案。一个字判一年,被判了8年徒刑。
老黑遍体鳞伤死里逃生,在黄河岸边不住地奔跑寻找,对着那滔滔洪水呜咽哀号,不吃也不喝。几天后人们发现了它的尸体,榆钱弄回来炖了一大锅香喷喷的狗肉。
刘福才从医院回来了,他那根圆彻底的没有了,今后再也不会跟母羊干那事了,又接着放羊。只是他的胡子没有了,嗓子变细了,而他爱嚎一嗓子的毛病却没有变,羊鞭一甩,扯起他那又尖又细的嗓门唱道;
鞭杆杆短来鞭梢梢长 / 光棍哥哥我还来放羊 / 跌倒就拾了个大元宝 / 才把妹妹你抱上了床
鞭杆杆短来鞭梢梢长 / 天生的公羊就日母羊 / 半夜里醒来我?朝上 / 妹呀呵妹呀你在哪厢
……
这半男不女饱含着**裸情欲的歌声在旷野上、山坡上、崖畔上悠悠地飘荡。
日落日出,鸡鸣狗叫,眨眼就是66年6月,文化大革命开始了。
雷公庙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榆钱是当然的司令,他率领着二秃子、火圈、稀屎癖一帮红卫兵上县里造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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