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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族全集

_71 江南(当代)
黑云压得很低,海面不安地起伏。黑色的船切开黑色的海水,留下白色的水迹。
“你们居然把它伪装成了一条渔船!”恺撒大声说话以压过燃气轮机的声音。
“不,是科学考察船!”源稚生也大声说,“我们是22:42 2013/1/15 星期二一艘从事研究珍贵海鱼汇流路线的科考船!我们现在已经在公海的海面上了,但这里是日本的专属经济区,我们申请了12个小时的航道管制,12个小时内不会有船从那片海面经过!”
日本分部把摩尼亚赫号伪装成了一艘渔船,船首上漆着“摩尼丸”3个白字,船尾的吊臂上挂着拖网。他们从东京港的4号码头出发,已经航行了3个小时。晚间气象预报说今晚附近海域有8级大风和2米高的浪,并不适合出海,但难得的航道限制只有今晚的12小时,他们不可能在海面上船来船往的时候下潜去探索龙的胚胎。他们离港的时候正值夕阳西沉海面上刮起大风,大批的渔船返回港口避风,船舷相接的时候渔船上的水手们冲他们挥手,让路明非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出海不复还的悲壮感。恺撒倒是非常宽心地穿着船长的白色制服,靠在船舷的栏杆上眺望远方,向渔民们挥手,还跳上对方的渔船去买了一只新鲜的帝王蟹,好像摩尼丸是他们家的游艇,他正带着整船的超模准备去热那亚湾享受日光浴。
探照灯打向夜空中,黑云翻滚远处隐隐有雷声,看起来今晚不仅有大风还有暴雨。路明非觉得阵阵寒意袭来,摩尼亚赫号的技术虽然先进但也只是一艘中型船,船在海里的稳定性主要看自重,没有足够重的船身再先进的技术也不管用。他有点怀疑这艘船是否真扛得住这场暴风雨。
“放心吧。”源稚生看出了他的担心,“日本分部做事永远有万全的准备,很快你们就知道了。”
恺撒揭开蒸锅的盖子,全身橘红的帝王蟹出锅。他抄起狄克推多拆蟹,把雪白的蟹肉码在冰上,旁边有调好的山葵泥和海鲜酱油。他跳上渔船买这只蟹就是为了今夜的宵夜,虽然任务即将开启但他还是要抽空享受一下人生,除了帝王蟹他还买了一条银红色的野生真鲷,就在摩尼亚赫号的船头架起蒸锅炖鱼汤,用方笋和青梅除去真鲷的海腥味,花了足足3个小时炖出雪白的鱼汤。这一路上恺撒就迎着风坐在船头,一边翻看那本厚厚的操作手册一边照顾他炖鱼的蒸锅。
“他很有耐心。”源稚生靠在船舷边,抽着烟对楚子航说。
“在某些事情上很有耐心,比如等上很久等一个女孩爱上他,又等上很久等一个女孩嫁给他。”楚子航擦拭着手中的长刀,“但也有些事情上你让他等一分钟他都受不了。”
路明非百无聊赖地望天,心想你等很久就能等到一个女孩爱上你么?别傻了,在你傻等的时候她正挽着某人的臂弯走在同一片月光下,只是你不知道。
他没来由地想到路鸣泽。小魔鬼装神弄鬼地跟他在冰海之上白月之下见面,似乎有着某种暗示,结果他确实被派到海上来执行任务,但现在乌云压顶船在风浪中颠簸,跟静悄悄的冰海白月差别巨大。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可说不出来。
“先生们先生们,”恺撒举起手来击掌,“来尝尝北海道风格的帝王蟹,烹制海鲜的技法,日本是世界第一。”
“我还以为你会说世界第二,只比意大利人差一点点。”路明非把拆出来的蟹腿肉塞进嘴里,自然原始的海味弥漫在口腔里,带着丝丝甜味。
“意大利男人天生都是厨师,但在烹制海鲜这方面比日本人还是有差距的。日本是个岛国,不适合放牧,在明治维新之前全靠渔业提供蛋白质,只有大名的宴会上才会出现牛肉,小民们则只能用海鲜填肚子。所以他们把所有厨艺都浓缩在烹调海鲜上了,因为没有剐的东西可以让他们烹调。”恺撒很乐意炫耀一下自己对厨艺的理解。
源稚生面无表情。他懒得费心去理解恺撒是在赞美日本还是嘲笑日本,每次他试图理解这帮载歌载舞的二百五都会出错,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试着去理解。
恺撒打开一瓶贵腐酒,把金黄如蜂蜜的酒液倾入四只玻璃杯中。
“伊甘堡的贵腐酒,配龙虾和蟹是首选。”恺撒举杯,“这次我们的团队复杂,有些人立场不一致,但希望我们在任务结束前不要内讧。完成这次任务后,我们大可以在自由一日打打杀杀,不遗余力地置对方于死地,有的是机会。用这杯酒预祝我们共同的任务圆满成功。”
有点奇怪的祝酒词,不过还算是寄托了良好的愿望,路明非、楚子航和源稚生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少主,前方就要抵达须弥座了。”乌鸦走到源稚生背后。
“发灯光信号,让须弥座打开船坞。”源稚生说。
他转向恺撒小组:“现在容我邀请诸位欣赏岩流研究所和丸山建造所合作的项目,‘不沉之须弥座’。”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隐没在黑云中的海平面忽然如燃烧般亮了起来,天海交接处的一线尤其明亮,简直像是阳光投射在海面上。接着就像是海中的宫殿浮起,玲珑楼阁灯火通明,比任何海市蜃楼都辉煌,天海之间被那些宫殿般的建筑照成耀眼的白色。摩尼业赫号开始减速,海中宫殿张开了迎宾的大门。
“浮动平台?”恺撒明白了。
“是的,那是家族旗下的项目。这些海上浮动平台适合长期在海上作业,比如勘探石油或者海底矿脉,虽然移动速度缓慢但因为自重极大的缘故,它们能够抵抗海上的12级大风甚至海啸。在佛教中‘须弥座’是指安置佛像或者佛塔、宝殿的台座,我们称它们为须弥座是因为它们是当之无愧的不沉之座。家族把全部的6座‘须弥座’浮动平台集中在这里,作为这次深海勘察的基地,它远比当初在这里沉没的列宁号要可靠,所以请诸位不必担心暴风雨的问题。”源稚生说。
摩尼亚赫号熄灭了燃气轮机,在两侧船身上加挂了牵引锁链,被牵引着进入浮动平台的船坞,这些浮动平台大到能够容纳整艘摩尼亚赫号。船闸关闭,船坞两侧的灯光依次亮起,浑身黑衣的男人们并排站在船坞两侧,深鞠躬:“欢迎少主光临须弥座视察!”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封闭空间中回荡,震得人头皮发麻。
门型吊车移动过来降下了吊桥,源稚生领着恺撒小组,在乌鸦和夜叉的护卫下登上去往高层的电梯。路明非只觉得满耳都是风机旋转的嗡嗡声,这座巨大的飘浮建筑中无处不是海水的味道,不知何处来的积水汩汩流淌又被无处不在的抽水系统抽走。浮动平台随着海浪起伏,即使走在铺设了钢板的平坦路面上也好像踩着柔软的坡地,路明非扶着栏杆不敢松手,担心一个大浪打来自己就会滚下楼梯。
“不用担心,须弥座是全数字化控制的,如果海浪大到一定程度下方的疏导阀就会打开,卸除海浪的推力。”源稚生说。
“这片海域的深度超过8公里,你们根本无法下锚,那你们是怎么固定这些须弥座的呢? ”恺撒问。
“还是用锚,但是锚链不用8公里那么长。日本海沟的形成是因为两个板块的相撞,只在板块交界的极渊中深度极大,除此以外的海床并没有那么深。”源稚生说,“一共16具铁锚把这个浮动平台固定在海床上。”
他们到达了须弥座的顶部,站在这里往下看就像站在醒神寺俯瞰新宿区,重重叠叠的海浪拍打在须弥座的底部,偶尔有冲天的白色水沫,须弥座之间也用钢缆连接,风来的时候这些钢缆绷得像琴弦般紧,风过去之后它们又松弛下垂。每个浮动平台的顶部都站着穿白色作战服的男人,全天候直升机的旋翼掀起的狂风不亚于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紧贴头皮,那简直是一支等待检阅的军队。
“这么多人?”路明非吃了一惊,“后勤团队需要这么庞大么?”
源稚生从乌鸦手中接过扩音器,登上高处:“今夜的事情,拜托诸位了!”
声音在海面上远播出去,所有浮动平合上的男人都齐声回应:“全力以赴完成家族交托的任务!”上千人的声音交叠起来,一瞬间把海潮的声音都压过。
“本次作战中,关西支部组成风组,他们的工作是在空中检视整片海域。如果有人想破坏深潜,风组会发动反击,此外他们还会把不相关的船只赶走。”源稚生说。
乌鸦对空射出蓝色的信号弹,全天候直升机群起飞,这些黑色的巨鸟去向不同的方向,用探照灯照射海面。
“关东支部组成火组,他们的工作是火力警戒。我们给他们配备的是小型水警船,不过船上加装了双联发大口径机枪和单兵导弹,还有一发97式轻型鱼雷。有他们守卫,巡洋舰也会被拖住。”
红色信号弹升空,各浮动平台打开了船坞的闸门,水警船在海面上起伏前进,船首部的双联机枪转动着扫过海面。
“由风魔家的精锐组成了林组,他们已经在我们的外围布防。他们驾驶的都是渔船,渔船上装备着海底监听设备和气候监测设备,他们负责监控附近海域的状况,如果天气恶化到有危险的地步,他们会提前警告我们。”
乌鸦发射了绿色的信号弹,四面八方都是隐约的灯光闪动,那是远处布防的林组用探照灯回应源稚生的呼叫。
“至于我们所在的这个平台就是山组,山组由我亲自负责,全部组员都是岩流研究所的精英。山组的工作是直接给深潜器提供支持,在你们下潜的全过程中山组都会浮在这个位置,无论风是8级还是12级,浪高是2米还是20米,随时准备救援你们,也随时准备迎接你们的回来。这就是山组的含义,不动如山。”源稚生说,“家族出动了千人团队为诸位的下潜护航,除了操纵深潜器,其他的工作就请放心地交给我们吧!”
“有这个必要么?”恺撒抽着雪茄,“不过是潜水而已,怎么这准备工作像是要打一场仗似的?”
“有人对我说,杀人剑的老师总会对第一次持剑的学生说,想好了要握剑柄了么?既然握了就紧紧握住不要松开,松开剑柄那天就是你死的那天。”源稚生淡淡地说,“你可以把这理解为日本的方式,每一件事都是打仗,永远逼自己站在悬崖的边缘,后退一步就会摔下万丈深渊,这样反而能活下去。这可不是去捕捞珊瑚或者贝壳,那可能是古龙级别的凶物,如果任它浮上海面的话,即便是风林火山四组全力以赴都未必能抹杀它。”
海水破开,吊车吊起了沉重的精炼硫磺炸弹,它被漆成显眼的黄色,形状不像通常概念的炸弹倒像足一根粗短的雪茄,窄小的尾翼也跟粗壮的身体不相衬。
“居然是一枚Q版的。”路明非说。
“这种形状比较耐压,你们肯定不想中途硫磺炸弹就被海水压爆了吧?”源稚生说,“它的动力系统和制导功能很有限,只能在水下大约前进1公里。不过1公里的距离上引爆对你们来说是绝对安全的,毕竟它不是靠着爆炸威力杀伤龙类的,而是靠精炼硫磺和水银的穿透腐蚀。哦对了,它的代号是‘桃太郎’。现在距离预定时间还有30分钟,岩流研究所会在30分钟内完成最后的检查和迪里雅斯特号的预热,这30分钟对你们来说是自由活动的时间,你们可以聊聊天或者睡一会儿,不过我的建议是去上个洗手间,深潜器里实在没有修建厕所的空间。”
他拿出手机拨号:“施耐德教授,这是日本分部源稚生在报告。下潜小组已经到达指定位置,我们在等待本部的指令。”
电话那头传来可怕的呼吸声,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一具破烂的风箱被强行拉开。那个人的肺早已千疮百孔,卡塞尔学院的学生们形容他的呼吸声“就像听见一具干枯的尸体复苏”。
“等我抽完这根烟。”施耐德教授幽幽地说。
卡塞尔学院本部,中央控制室。
今天这里清场,施耐德独自坐在大厅中央。他从口袋里摸出小铁盒,里面是金黄色的烟丝。对施耐德来说烟草等于毒药,学院里人人都知道,因为某种怪病施耐德的呼吸器官严重衰竭,必须依靠助力设备来维持呼吸。所以他走到哪里都得拖着氧气罐车。可现在施耐德居然搓出了一支漂亮的手卷烟,动作麻利流畅,是正牌老烟鬼的手法。但他刚刚深吸一口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好像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
“你在试着自杀么?”有人在背后说。
施耐德一怔:“今天没轮到你值班啊,曼施坦因教授。”
曼施坦因把一个药盒放在桌上,“非要抽的话就含服这个,有镇静效果,至少你不会咳成这样。你用来呼吸的那东西还能称之为气管么?就算一截破烟囱都比它管用。”
“我的气管被切除了2/3,用软塑料管代替。”施耐德含服了一片药,吸了几口氧,“不过塑料气管也挺好用的,至少我不会得咽喉炎。”
“我看过你的体检报告,你不会因为咽喉炎而死的,你的死因必然是肺衰竭。”曼施坦因说。
施耐德又吸了一口烟,这一次他的反应轻得多了。他微微闭上眼睛,品味烟草的香味。
“这个时候你忽然来找我,不只是为了给我送药吧?”施耐德说。
曼施坦因把一份传真扔在桌子上:“校董会发来了公文,要求立即终止龙渊行动。”
“执行部的事用不着校董会的老爷们来管,”施耐德说,“我们只是做小事的人,他们管管大事就好了。”
“但你的下潜队里有加图索家珍贵的继承人,消息传到罗马弗罗斯特就疯了,准备杀到本部来,但他因为过分激动心脏病发作,否则他可能已经把你的执行部拆掉了。”
“可那艘深潜器不是庞贝家主捐赠的么?还换上了日出东方天佑我儿的吉利涂装。”
“每个人都知道加图索家的家主是个怪胎,他的个人意见跟家族意见没什么关系。他在校董会中的席位是由弗罗斯特全权代理的,弗罗斯特说不,就是加图索家在说不。”
“下潜名单是校长决定的,弗罗斯特应该去跟校长说。抽完这支烟我就会启动龙渊计划,除非校长下令停止,否则弗罗斯特亲自来也没用。”
“你做不到,”曼施坦因把一张黑色的卡片扔在桌上,“持有这张加图索家的黑卡我的权限和校长相同。我可以对诺玛下令强行终止龙渊计划,没有诺玛的帮助你无能为力。”
“看不出你会效忠加图索家,”施耐德挑眉,“你的变态老爹可是最喜欢跟加图索家对着干的。”
“谈不上效忠,我是风纪委员会的负责人,有权调查教授。在他们看来我是值得争取的人,不像你是校长的死忠追随者。龙渊计划确实很诡异,‘SS’级的任务只经过你和校长两个人就做了决定,你们急匆匆地要把3个血统最优秀的学员送进深海里去,这不符合你们的作风。我要听你给我解释。”
“你说错了。这个决定跟我无关,是校长独自做出的,我只负责执行。”施耐德说,“这是冒险,但有些险不得不冒。”
曼施坦因把黑卡插入控制台的卡槽中,大屏幕显示出加图索家的家徽。“欢迎您曼施坦因教授,您所持的黑卡已经通过了系统检测,现在您以风纪委员会负责人和加图索家特权使者的身份登陆了诺玛系统,请问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么?”诺玛的声音在中央控制室中回荡。
“我可以立刻叫停龙渊计划,也可以站在你们这边,但你得说出理由,为什么你们这么着急地要开启龙渊计划?”
“你看过我的脸么?”施耐德问。
“你的脸?”曼施坦因一愣。
施耐德摘下氧气面具,把脸挪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即便在抽烟时他也一直在吸氧移开氧气面具的时候他会小心地把脸隐藏在阴影中,所以这是曼施坦因第一次看耐德的脸,那是一张恐怖片爱好者看了都会做噩梦的脸,双眼以下的血肉完全干枯,只剩一层干枯的皮贴着骨头,嘴唇和鼻子都萎缩了,门齿直接暴露于外。
“很丑陋吧?其实我今年只有37岁,却长了半张百年干尸的脸。学生们听见我的咳嗽声都以为我是个50多岁的老头子,可我甚至比你还年轻些。”施耐德自嘲。
曼施坦因缓缓地打了个寒战:“怎么会这样?”
“这是某次任务给我留下的印记,”施耐德说,“那是11年前,我们第一次听到来自深海的心跳信号。”
“这不是我们第一次发现海中的胚胎?”曼施坦因吃了一惊。
“不,不是。11年前,那是在格陵兰岛,我们发现了类似的胚胎。”施耐德吐出一个完整的烟圈,“你应该已经猜到了,我说的是格陵兰冰海的悬案,那次的下潜小组全军覆没,但校董会却勒令封存所有档案,强行终止调查。想听这个故事的话你得耐心一点,因为这个故事很长,而且请你命令诺玛离开这间房间。你现在持有黑卡,你做得到。”
“为什么要诺玛离开?”
“因为诺玛也不知道。所谓的绝密是不可能保存在系统和硬盘里的,只能保存在这里。”施耐德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听了这个故事之后你也不能把它用文字的形式留下来,甚至给自己看的备忘录也不能写。这是学院的硬性规定,你只能尽你所能牢牢地记住我所说的每个细节,如果忘了也没办法。”
“11年前发生的事你如今还能记得其中每个细节?”
“我当然可以,”施耐德幽幽地说,“那是我平生唯一的一次去地狱旅行,我怎么会忘记?”
彻骨的冰寒从施耐德的话中弥漫出来。曼施坦因隐约觉得提到11年前的事,面前这个丑陋而强大的男人燃起了怒火,这怒火足足11年不熄。
“诺玛,离开这间屋子,留我们两个单独待一会儿。”曼施坦因说。
“明白,从现在开始的15分钟内,中央控制室将在我的监控范围之外。”诺玛说完,中央控制室内所有的设备都停止了运转,摄像头和录音设备锁死,灯光逐一熄灭。诺玛离开,监控解除,此刻中央控制室独立于校园之外,树影在高窗上摇曳,这里看起来就像是古老教堂的深处。
“那是2001年的秋天……”施耐德缓缓地开始叙说。
“那是2001年的秋天,有个ID叫‘太子’的人在网上发布消息,说他的拖船在格陵兰海深处捕捞到奇怪的青铜碎片。他公布了照片,从照片看来碎片上有复杂的古代文字,跟学院秘密收藏的‘冰海铜柱表’完全吻合。
“冰海铜柱表被认为是罕见的从龙族纪元流传到如今的古物,他曾经矗立在龙类建造的城市中,龙族习惯于用柱子来记录历史,城市的中央就是一根顶天立地的巨柱。但冰海铜柱表只是一根柱子断裂后的一部分,据推测不到原来长度的1/3。它是今天人类能找到的最详细的龙文资料,记载着龙族的战争史,但我们至今无法解读,因为没有用来对比的文本,那些文字对我们来说只是无意义的花纹。我当时还只是一名年轻的助理教授,热衷于解读龙文。我想如果格陵兰海深处还有另外一根铜柱,那么对比上面的文字也许就能解读出龙类的真实历史。所以我匿名联系‘太子’,说我们是一家古文字研究所,希望购买这些碎片。
“当时有人开出了惊人的天价,但太子表示他愿意把那些碎片捐给研究机构而不是卖给商人。他不取分文把碎片寄给了我们,并且附了他捕捞到那些碎片的坐标。我们立刻派出精英团队赶赴那片海域,用声呐扫描海底。我们原本希望的是发现海底的巨型柱状物,但我们却捕捉到一个奇怪的心跳信号,就在海床上。
“格陵兰冰海并没有日本海沟那么深,其中生活着白鲸和虎鲨这样的大型动物,所以最初我们并没有想过那是龙的胚胎。但我们足足观察了几个月,海床上的东西始终没有挪动位置。我们不得不把注意力从柱子集中到这个心跳信号上来,这太诡异了,如果那东西是一条鲸鱼或者鲨鱼,那么它应该四处猎食。如果它是未知种类的巨型海龟,处在休眠状态,那它的心跳不该那么强劲。有人提出了一个惊人的想法,就是那是一枚龙的胚胎。海床是它的埋骨地,它经历了死亡和茧化之后重新化为胚胎,正在经历一场漫长的孵化。
“这个想法太过大胆,但是那个心跳信号太诡异也太诱人了,我们每个人都对这个猜测着迷。自秘党建立以来,我们只得到过一枚龙类胚胎,还是三代种以外的弱小龙类,它的血统已经很衰弱了。如果我们能得到一个强大的胚胎,分析它就能更多地了解这种古老的生命。”
“所以你们决定下潜?”曼施坦因问。
“不,我们没有那么轻率。因为一切只是猜测,在有比较确定的结论之前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遥控水下机器人去勘察。但每当水下机器人接近那片海床的时候都会失去控制,我们回收水下机器人发现它们的电路莫名其妙地烧毁了。这为海床上的东西是一枚龙的胚胎增加了证据,因为传说古龙在孵化的过程中会展开某种领域来保护自己,踏入其领域的人会出现致命的幻觉。从生物学上来说,幻觉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大脑皮层被刺激了,而最容易刺激大脑皮层的就是电流。”
“是胚胎的领域令水下机器人的电路烧毁?”曼施坦因说。
“我们是这么想的,但我们还不想派人下潜。如果确实是胚胎的领域烧毁了水下机器人的电路,那它对大脑皮层的刺激也会相当可怕,虽然我的学生们全都是‘A’级血统,但我还是不能确定他们能否对抗胚胎的领域。在龙类制造的幻觉中,只有意志最强大的混血种才能保持住自我意识,但凡心理防线出现一丝缝隙,就会被幻觉压垮。这在秘党的档案中都曾有过记载。”施耐德说,“但这个时候校董会介入了,他们勒令我们尽快下潜确认目标,他们的理由是不能坐等胚胎孵化,这时候即使冒险也必须有所行动。”
“下潜是校董会的决议?”
“对,今天他们派你来阻止龙渊计划,当年他们却是格陵兰计划的制定者。”
“迫于压力我们制定了下潜计划,我们从德国采购了当时最先进的潜水钟,那是种全金属的潜水设备,金属是优秀的导电体,它能构成静电屏障,应该可以削弱胚胎领域的影响。下潜小组的每个人都用细密的金属网缠裹全身,口服神经镇定药物。他们都是最优秀的混血种,我们觉得全副武装之后他们应该可以抵抗胚胎领域的干扰。而且下潜小组一共有六个人,如果一个人出现状况,其他五个人可以强行带他撤离。为了杀死那个危险的胚胎,我们还为下潜小组特制了水下步枪,使用贤者之石磨制的子弹,那种武器对龙类而言是致命的。
“虽然是去执行危险任务但学员们还是很兴奋,年轻人无所畏惧而且他们有机会近距离接触龙的胚胎,就像有机会走进神国去参观那样叫人激动。
“下潜那天天气意外地好,下潜小组的六人分别乘坐三具潜水钟下沉,我在冰面上提供支援。最初一切都很顺利,海流平静,海洋生物也很平静,他们甚至观察到了白鲸。但深度达到170米的时候,下潜小组的组长忽然在通讯频道中惊喜地大喊,说他们看到了一扇门。这非常奇怪,因为那片海域的海床有300米深,而他们的深度是170米,就是说他们距离海底还有130米,海底的能见度很低,这时候他们看见了门,难道那扇门是悬浮在海水中间的?
“我警觉起来,担心他们已经误入了胚胎的领域开始出现幻觉了。他们在通讯频道里激动地讨论那扇门,这是完全违反通讯规则的,他们不应该在通讯频道中七嘴八舌地说话,水下通讯务必简短和明确,以免产生误解。我大声地命令他们不要靠近那扇门。我不知道那扇门是否真的存在,但直觉告诉我那扇门不能打开。但他们完全不回应我的呼叫,我只听见他们急促的呼吸声,还夹着奇怪的杂音,就像有人在一口极深的井里念着某种经文,一边念一边叹气。然后组长以惊叹的口气说,‘门开了!开门了!,但组长忽然又说,‘不!不要进去!’然后枪声大作,显然是下潜小组发射了水下步枪,还有划水的声音和呼吸器的声音,这说明下潜小组离开了潜水钟正和什么东西搏斗,局面非常混乱,有人在频道中高声呼喊,但是但因为电流干扰的缘故,我根本听不清楚。
“我原先叮嘱下潜小组千万不要离开潜水钟,因为潜水钟里的静电屏障是他们的重要防护,但他们为何违背了我的命令,至今都没有完美的解释。五分钟后通讯中断了,我们再也收不到来自冰海深处的信号。我决定强行回收潜水钟,那些潜水钟是安全索和破冰船相连。但我们收回了安全索,却发现安全索被割断了,是用潜水刀割断的,从断口处的纤维来看,就是我们配发给下潜小组的潜水刀。他们自己切断了安全索。
“我简直疯了,决定自己下潜去救援他们。已经没有多余的潜水钟了,但我自信自己的身体素质,我不带护具也能潜到300米深。我一口气潜到了170米深,到达了出事的水域,可没有看见门也没有看到尸体,海水很干净,丝毫不见血迹,但在通讯频道里我清楚地听见枪声大作。当时周围的水温已经降到了零度以下,是过冷的海水,这种水只要稍微搅动就会迅速结冰。这时我忽然察觉到有东西就在我背后,它一直跟着我无声地游动!
“原本以它那么谨慎的猎食者是不会被我发现的,但过冷的海水被我搅动了,结冰速度极快,几秒钟内我就看见薄薄的冰膜在我面前张开,反射着潜水头盔上的射灯,我在薄冰中看见了黑影,就像古代壁画上的图腾!它那么轻灵,细长的尾巴在海水中缓慢地摆动,就像蝴蝶飞行不发出一丝声音。这时射灯因为低温停止了工作,周围一片漆黑,我想我就要死了,胚胎忽然孵化了,就是它害死了我的学生们!它就在我背后,我距离它那么近,却对它无能为力。人在绝境中会变得格外大胆,我忽然想起我手中还握着一支俄制的APS水下突击步枪。
“特制的水下步枪都交给下潜小组使用了。我手里的只是一支普通的APS,里面装填的也只是普通子弹。但既然有一支APS我就不能坐以待毙,我转身盲目地向着黑暗中射击,我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我居然真的打伤了它!”
“APS怎么可能打伤龙类?那东西只能用来对付蛙人,连条大点的鲨鱼都打不死。”曼施坦因说,“而且170米的深度已经远远超过了APS的适用深度。”
“我不知道,但确实有浓郁的血腥味从氧气面罩的边缘往里钻,我身上没有伤口,那受伤的只能是那条龙。”施耐德说。
“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它就在我面前,我跟那个受伤的龙类在黑暗里面对面,很近很近,但我看不见它。
“它向我吐了一口气,一瞬间我的氧气面罩就裂成了碎片,寒流带着龙血冲入我的呼吸道,好像直接冲入我的灵魂深处,我失去了意识。这时冰面上的同伴发现我再也不回应呼叫,于是启动了回收系统,安全索把我提出水面。出水的时候我被封冻在一块几吨重的海冰里,就像超市里售卖的冻鱼。
“幸运的是救援直升机在几分钟后就赶到了,我醒来之后医生说我遭遇了极度严寒。我跟死神跳了一场贴面舞,吸入了它吐出的寒冷空气,零下200度,冷得几乎液化。瞬间我的半张脸就坏死了,脑部温度降到了零下,血液也冻结了,生还的几率是千分之一。医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也只是把我的舌头救了回来,在手术中我的呼吸道像是木乃伊的皮肤那样脆,一碰就完全碎掉了。我必须时刻戴着氧气面罩,每两三年更换塑料呼吸道,否则我就会因为呼吸系统衰竭而死。
“我以前钟爱手卷烟,但这盒烟丝是我11年前剩下的,至今没有抽完。我只在回忆那段往事的时候偶尔卷一根来抽,烟进入呼吸道的痛苦让我对往事记得更清楚。我向你保证我所说的每个细节都是真实的,因为我不敢忘记,这些记忆是用痛苦刻在我脑海里的。
“我们没能成功地捕获或者杀死那条龙,至今它还活着,在世界的深海中藏匿,寻找浮出海面的机会。事发几个小时后我们又用潜水机器人探索,冰海里静悄悄的连鱼都消失了,找不到丝毫痕迹,我们探索了海床也没有找到胚胎或者铜柱,好像我们经历的那一切都只是噩梦,梦醒就都消散了。几年后一家海洋矿业公司在那片海床上找到了丰富的锰结核矿,建了海上开采平台,如今那里有上千名海洋矿工在工作。再也没有超自然的事情发生,直到不久前,我们在日本海沟深处观测到了一模一样的心跳信号。
“故事讲完了,这里还有一份文件我想你会有兴趣。”施耐德从桌子下抽出蒙着灰尘的文件袋推向曼施坦因,“其实我已经猜到校董会会派人来叫停龙渊计划,所以提前把这份文件从档案室里拿出来了,只是没想到他们仓促之间居然把你给派来了。读读吧,你可以不必管它封口上的‘SS’红章,你看完之后我会伪造一个印上去。”
“你怎么搞到这份东西的?”曼施坦因脸上变色,“即使你是执行部部长,这么做也会被校董会罢免!”
“ss”级档案只有校董会成员才能查阅,都是纸质档案,在诺玛那里没有备份这些文件被封入瓦特阿尔海姆中的绝密资料库,钥匙却掌握在校长和校董们的手中。装备部那帮神经病守卫文件却看不到文件,而即使校长和校董要想去查阅这些文件也不容易,因为瓦特阿尔海姆是很少对外人开放的,即使校董也有可能被拒之门外。
“我当然搞不到,装备部那帮家伙看我又不顺眼。”施耐德说,“但有人可以拿到,既然那个人不在乎校董会的罢免,我又何必在乎呢?”
施耐德暗示得很明显了。昂热确实是不在意校董会的弹劾的,校董会很想弹劾昂热,但问题是他们很难找到取代昂热的人。
文件袋的封面上印着“Kalaallit Nunaat”,这是格陵兰语中“格陵兰岛”的意思。11年前的格陵兰事件曾导致学院的高层巨震,但知道真相的人从不就此发言而曼施坦因是在那之后才加入卡塞尔学院的。如今只要打开这份档案就能解开深藏的谜,这个诱惑对曼施坦因而言足够大。
“这可能是你去发掘当年真相的唯一机会,现在放弃的话还来得及。”施耐德的语气略带嘲讽,“读完了这份文件你可能连当墙头草的机会都没有了,加图索家要是知道你看过这些文件,会把你看作校长的又一条走狗,跟我一样的走狗。”
曼施坦因叹了口气,用拇指挑开封口。他一页页地阅读当年的文档,当事人的签字历历在目。他越看越惊恐,眼角不受控制地抽搐,手也开始颤抖。
“这帮混账都干了些什么!”他低声怒吼。
“是的,这就是校董会不愿意回头去调查格陵兰事件的原因。”施耐德说,“正如你看到的,校董会清楚接近古龙胚胎的风险。秘党一直都知道龙类即使在胚胎阶段都是有进攻性的,那些血统爆戾的混血种都可以生生撕裂母体来到这个世界上,何况真正的古龙呢?但他们太想获得那枚胚胎了,所以不介意用人命去冒险,结果果然出了事故。他们急于掩盖事情的真相,更换了多数校务管理人员,原本的校务管理人员都被派往世界各地的分部。他们也向校长妥协,把更大的管理权交给校长,在那之前校长还不像现在这样无所顾忌。”
“校董会根本没有资格发来公文要求我终止龙渊汁划,我现在做的事情就是他们11年前所作所为的翻版。只是因为加图索家的继承人也在下潜小组里,所以加图索家惊慌失措 。他们可以不惜别人的命却太过看重自己的命,连装备部那帮神经病都没他们恶心。”施耐德说。
“11年前的那枚胚胎忽然孵化,这枚会不会也忽然孵化?”
“当然有可能,我们对龙类的孵化过程了解很少,我们怎么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孵化。”
“这些恺撒小组都不知道?”
“没必要知道,知道这只会增加没必要的恐惧。我们只是借用他们的血统,只有血统最优秀的人能反抗胚胎领域的干扰。”
“那你跟校董会的混账有什么区别?恺撒小组就像一队自己去往祭坛的羔羊!而领着这队羔羊去祭祀的牧羊人就是个魔鬼!”
“魔鬼?你是说我么?”施耐德抬起头。
“还能说谁?我现在终于明白那句话的意思了!装备部的人都是神经病,但执行部的人都是疯子,装备部的人是不懂人命的珍贵而执行都的人是漠视!”曼施坦因低吼,”你们眼里只是那该死的任务么!他妈的为了你们那该死的任务死多少人你们都不在乎对么?你坐在这里好像满脸悲伤一个人抽烟,说着煽情的话回忆你那些死去的学生,可你这混账又他妈的把新一代的学生送进地狱里去!如果我是你妈妈我会后悔把你这个混账生下求!”
“你不可能是我妈妈,你是个男性。”施耐德冷冷地说,“曼施坦因,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因为你和古德里安这样的人生活在干净的世界里,不是我和校长这样的噬罪者。”
“噬罪者?”
“就是那种把罪恶吞噬掉的人。这个世界上并非一切正确的事情都是正义的,也并非正义的事情一定是正确的。有个诡辩的问题,在铁路分岔的地方,一边的铁轨上竖着警示牌因为列车会从这边通过,而那一边废弃的铁轨上则没有。现在火车就要来了,你站在岔道边,火车要经过的铁轨上有一百个孩子正在玩,他们完全没理会警示牌,而有个孤零零的孩子在废弃的铁轨上玩,因为他守规矩。你可以扳动岔道,你扳动不扳呢?如果你不扳,那么会有一百个孩子死去,这是一百个不听话的孩子;如果你扳了,火车会从那一边的轨道上经过,只会轧死一个孩子,但那是个听话的孩子。”施耐德直视曼施坦因的眼睛,“我亲爱的曼施坦因教授,你会扳动岔道么?”
曼施坦因愣住了。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是个该死的诡辩,到底是听话更重要还是生命更重要?如果不扳动岔道,那一百个孩子的父母来到现场时的悲伤该怎么面对?难道就因为他们是群不听话的孩子,所以他们死了也活该?可扳动岔道的话自己怎么忍心让那孤零零的听话的孩子去死呢?他什么错都没有,也许还曾指着警示牌提醒大家不要靠近那边的铁轨……怎么能让那个无辜的孩子去死呢?
“时间结束了,在你思考要不要扳动岔道的时候,那一百个孩子已经死了。”施耐德淡淡地说,“你没有作出选择,你只是看着一切发生。”
“你会怎么选?”曼施坦因嘶哑地问。
“我会扳动岔道,虽然我杀死了一个孩子,但我救了一百个。这样我就是噬罪者,我做了正确的事,但是作了恶。我把罪恶吃掉了,这样别人就可以善良无辜。”
“你在狡辩!”曼施坦因说。
“没这个必要,如果你不是我的朋友我甚至不会跟你说这些。”施耐德摇头,“我确实把恺撒小组送去执行危险的任务,但这是不得已的选择,都们不能放任那个胚胎在极渊中孵化。越早动手越好,趁着它还没有自我意识。这时候等待只是犹豫,犹豫只是给你的对手更多的准备时间,这是校长说的。如果恺撒小组因此覆灭,这个罪孽由我吃下去。”
“我还以为你至少会考虑楚子航,一直以来你对他的安危都很在乎。”曼坦因无力地说。
“楚子航、路明非或者恺撇,在执行部看来只是不同的武器,我们在乎武器是否完好,但如果这样就不拔剑出鞘,那武器就失丧了其价值!还记得我在楚子航臼齿中植入的发射器么?”施耐德把自己的手机推到曼施坦因面前,屏幕上显示着日本地图,红色光点有规律地闪动。
曼施坦因点头。
“是我把他招进卡塞尔学院的,但从他入学的那一天开始我随时都监控着他的行动。如果他失控,我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列入危险名单,安排专员把他抹掉。只有魔鬼能管理执行部,与我同行的都是疯子,维系我们的不是感情而是共同的目标。自古至今秘党就是这样的组织,我们的对手是强到无与伦比的龙类,如果还有脆弱的感情,那我们必死无疑!”
“如果真的可以为了屠龙牺牲任何人,你为什么不自己钻进深潜器里去?”
施耐德抬起头看了曼施坦因一眼,从旁边端起白瓷的餐盘放在自己和曼施坦因之间,空餐盘中只剩下银色的刀叉。他忽然抓起餐刀反手刺入自己的心脏,在刀柄上用力一拍,把整柄刀送了进去!
施耐德默默地抽烟,凝视着曼施坦因的眼睛,一言不发。胸口上的贯穿伤好像根本不存在,曼施坦因目瞪口呆。一分钟之后,施耐德把餐刀从伤口中抠了出来,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施耐德拔出餐刀的时候刀被肌肉紧紧地嵌住了。施耐德面无表情,似乎感觉不到任何痛苦。
“你被污染了!”曼施坦因嘶哑地说。
施耐德把刀抛入瓷盘中,刀上血色狰狞:“是的,我被古龙的血污染了。”伤口迅速止血,肌肉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生长。
“只有十万分之一的人在接触古龙之血后能平安地进化,我居然是那十万分之一的幸运儿。我能从海底生还,是因为在吸入龙血的瞬间它已经开始激发我的潜能。但我并不是完全够格接受龙血的人,它把我的身体弄得千疮百孔,一面强化我一面摧毁我,我已经在剧痛中忍受了11年。学院中最有可能堕落为死侍的人并不是楚子航,而是我。我不是不敢下潜,而是我的身体无法承受。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个垂危的病人,如果不是因为被龙血侵蚀,我早已经死了。”
“校长知道么?”
“他知道。学院为我制订了专门的医疗方案,我每年都换血,但龙血是永远无法清洗干净的,我剩下的时间足个未知数。”施耐德敲了敲自己的心口,“我在心脏血管旁安装了起搏器大小的一枚炸弹,一旦我失控它就会爆炸,我会在轻微的爆炸声中忽然倒地,不会给你们任何人惹麻烦。”
“对自己也这么残酷么?”曼施坦因低声说。
“对别人残酷的人,先得学会对自己残酷,否则只是懦夫。”施耐德缓缓地说,“很多人都以为格陵兰事件之后我会永远不再执行任务,只是缩起来做研究,因为在那次事件中我失去了六名学生,自己也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他们觉得从地狱里捡回一条命的人应该好好珍惜生命,但我选择出任执行部部长。我是格陵兰团队的最后一人,那些生命如花一样正在盛放的年轻人都死了,而我活了下来,如果我是个懦弱的蠢货,这不是太可笑了么?”
“如果恺撒小组重蹈格陵兰小组的覆辙怎么办?你还能忍受多少学生在你面前死去?”曼施坦因问。
“这是人类和龙类的战场。战场就是如此,无谓的仁慈只会害死更多人,冲在你前面的第一个战友倒下了,但你来不及惊恐和悲伤,更不能吓得扔掉手中的武器蜷缩起来,你只能吼叫,呼喊其他人跟你一起往前冲。你脚下的每一寸距离都是前面那个倒下的家伙用命换回来的,你现在停步,他就白死了。第二个人倒下了,你继续吼叫……第三个人倒下了,你还是吼叫……开始冲锋了就不能回头,只有两种结果,全军覆灭或者冲入敌阵!但对懦夫来说只有一种,就是全军覆灭!”
曼施坦因盯着施耐德那双狞亮的眼睛,沉默良久:“朋友,你越来越像校长了。我有种错觉,是校长在我面前咆哮说,‘我是狮心会的最后一人,只要我还在战斗,最初的狮心会就还没有结束!’”
“他这么说过?”施耐德皱眉。
“没有,他不会这么说话,但是给我这种感觉。因为汉堡港的事故,第一代狮心会全军覆灭,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是靠着仇恨支撑才能活到今天吧?表面上看是个风骚的老男人,内心里是头受伤的虎,无时无刻不在磨砺牙齿。他要灭绝龙族,阻碍他前进的人都被铲除,如果校董会成为绊脚石他会把校董会也铲平,他做得到。”
“你们越来越像龙类,人味儿越来越淡。”
“什么意思?”施耐德冷冷地问。
“坚忍、执著、残酷、凌厉,这些与其说是人类的美德,不如说是龙的天赋。作为战士而言,龙就是那么完美,而人类天生就懦弱,会犹豫会恐惧,也会放弃。但你和校长却不能容忍自己有人类的缺点,你们强迫自己像龙类一样冷酷无情。你们这种人会越来越强大,也越来越孤独,孤独强大得像龙一样。”
“要跟恶魔作战,就得先把自己变成恶魔。”
“可这样即使你赢了又如何呢?那不是你的胜利,而是恶魔的胜利。”曼施坦因说,“你给我讲了一个故事,现在要不要听听我的?”
“恺撒小组还在等着我下令。”
“很快就能讲完。不是什么秘辛也没有曲折的情节,是关于我和我那个神奇的老爹。”
“你不提起我很难想到副校长是你父亲。”施耐德说。
“是啊,作为父子我们完全没有共同点,站在一起拍照都有点勉强,我已经开始谢顶了,而他还像个牛仔那样在脖子里系着花手帕。”曼施坦因缓缓地说,“其实我跟他的关系说不上融洽,也没什么父子亲情。他从小就抛弃了我和母亲,他一辈子都是个牛仔……准确地说是头公牛,走到哪里都想摁倒小母牛。我不知道他有过多少女人,我母亲绝对不是他最爱的那个,我能生下来大概是避孕失败的结果。我来到这所学院之后才跟他相认……也不能说是什么相认,他自称我父亲要跟我喝一杯的时候,我把酒泼在了他脸上。”
“因为他没有尽过当父亲的责任?”施耐德问。
“具体相认的情节是这样,”曼施坦因从领口中扯出一枚磨得很旧的金十字架,“这是我母亲的遗物,我一直带在身上。在我们那批教授接受聘书的欢迎酒会上,那个老家伙忽然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盯着我的十字架说,哦,这不是那个胸部挺翘的玛莎的坠子么?我说你怎么知道我母亲的名字?他说那是你母亲么?天呐真是太巧了!如果跟我交朋友那些天里玛莎没跟别的男人有关系,那你就是我的儿子啦!真没想到能在这种场合和你认识,我们应该喝一杯!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你没把酒杯也摔在他脸上真是好涵养。”施耐德说。
“是啊,我回想起小时候跟着母亲开着一辆1963年产的二手旅行车从这里搬到那里,连个安居的地方都没有,为了能有份工作赚钱养活我,母亲还得忍受一些男人的调戏。因为经常搬家,我没有朋友,经常被当地的坏小子们欺负,他们甚至把我逼到小巷里一起对我撒尿。那时候本该有个父亲帮我去教训那帮烂仔,但我强忍着没跟母亲说,因为母亲已经很累了,我想让她下班后好好睡一觉。但那时副校长正在某个小母牛的床上翻来滚去。我他妈的期待了他30年期待他为我出一口气,这个混账却说什么在这种场合认识你真该喝一杯。”曼施坦因说,“我不仅泼了他酒还推搡他,最后是校长把我们拉开了,那是迎新酒会上的大笑话。”
“我觉得我没法在这里呆下去了,我就职的第一天用酒泼了副校长。就算他不记恨我,我也不想每天面对他。第二天我准备去跟校长请辞,意外地看到一个大纸箱摆在门口,里面装着各种游戏机、游戏光碟、遥控越野车、小自行车,还有一套《斯凯瑞的金色童年》。纸箱里有封信,大意是亲爱的儿子,我知道你小时候缺乏父爱,这都是我的失误。为了弥补你童年的伤痕,我一次性把你的生日礼物都给补齐了。要快乐起来哦,落款是你亲爱的爸爸,背面有几行小字说晚上我带几个漂亮的姑娘去跟你庆贺。原来那家伙连夜去芝加哥的反斗城里买了一箱玩具来跟我和好。”
“真是……出人意表。”施耐德说。
虽然不太清楚曼施坦因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些事,不过听听副校长的囧事他还是很有兴趣的,副校长是个谜一样的男人,卡塞尔学院里大概只有昂热知道他的底细。
校长退还了我的辞呈让我重新考虑,接着就有人敲我公寓的门,老家伙双手各提一瓶威士忌,搂着当年入学的新生里最漂亮的几个,高兴地拍着我的胸脯说嘿姑娘们这就是我亲爱的儿子,大家看他长得多像我。接着他把一个黄色的纸杯扣在我头上当寿星帽,叫女生们给我和他合影,说今晚他要给我补过18岁生日,而成人礼上不可缺少的就是露大腿的漂亮姑娘,如果再来‘爱的一发’就完美了!我从他手里接过酒瓶打开,把整瓶酒倒在了他的头上。”
“哦。”施耐德说,委实太囧了,施耐德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来表达心情了。
“可他居然还是不放弃。据说他对女人是吃不到就跑,绝不愿多花一点时间,可他对我很有耐心。有时我会发现早餐里多了个双面煎蛋,问厨师才知道是副校长视察厨房时顺手帮我煎的,他写了邮件给校董会,表示年轻教员曼施坦因真是太优秀了,应该立刻从助理教授提升为副教授……校董会明知道我是他的儿子还是批准了。在校董会看来,那个变态太难讨好了,但他又是有用的炼金术专家,如果给他的儿子升职就能收买他,那是很合算的买卖。有人匿名帮我支付了校内住宅的租金,我打电话去财务部问,财务都说是副校长来帮您支付的,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告诉您。”
“既然被叮嘱了,财务部还告诉你?”
“我猜变态老爹的叮嘱其实是这样的,‘告诉我亲爱的儿子,是副校长来帮您支付的,还特意叮嘱我们不要告诉您’。”
“明白了。”
“他还邀请我跟他一起担任游泳课的考官,他很享受当游泳课的考官,因为女生们都穿着三点式泳衣。想象一下你父亲坐在你背后,散发着一股老头子的荷尔蒙气味,激动地指点着说,你看那个胸部饱满,那个臀部很翘,儿子你要追求这样的女孩啊,她们才是上等的女人。”
“我还以为父亲都喜欢儿子找温顺善良的女人。”施耐德说。
“可我那个变态老爹说,情义千斤不如胸前四两。”曼施坦因说,“他的讨好太愚蠢了,怎么可能弥补我受过的苦?我曾因为行为怪异被关进儿童神经病院,在那里我认识了古德里安。没有人来探望我,我母亲病得很重。因为没有人来探望,护士们对我和古德里安的态度很差,古德里安多拿了吃的,她们就踢打我们。我曾发誓绝不原谅那个抛弃我和母亲的男人,如果让我有机会见到他,我会一脚踹在他的裤裆里,就像个凶狠的泰拳王那样。”
“嗯。”施耐德说。
“但某天晚上变态老爹给我写了一封长信,”曼施坦因说,“他在信里说,儿子我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无法弥补你的创伤,但请你允许我最后一次解释当年为什么会离开你和你母亲,因为我根本就不爱你母亲,我当年的生活就是四处乱搞女人,你是意外怀上的……”
“这是要填满你的怒槽?”施耐德愣了一下。
“他接着说自己当年是如何如何地禽兽,列举了自己勾搭过的女人,对她们做过的种种无情无义的事,看着喜欢他的女人从高塔上跳下去摔得鲜血四溅也无动于衷……他说但你知道么,我其实始终怀着一份恐惧,就是我不像个人类。”曼施坦因说,“他说我在人群中走过,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狼行走在羊群中,以我的血统优势可以轻易地征服任何人,没有规则能束缚我,这是个遍地小羊的星球而我是这里唯一的一头狼,我可以随便吃羊我可以为所欲为,我不爱女人,因为在我眼里那些女人无论多么曼妙多么动人,都只是我正享受的一只羊而已。”
“但他发现自己居然有个儿子之后,忽然变得谨小慎微起来,他说他在意我的喜怒,小心地观察我,为了我可以低声下气,还说他终于明白了,无论多么强大的父亲,为了逗儿子开心都能趴在地上给孩子当马,一边爬一边嘴里还发出嗒嗒的马蹄声。在信的最后,他说,我这一生中第一次觉得被束缚住了,不是被某种规则,而是被我的儿子。我居然像个正常人类那样拥有了家庭,虽然家里只有一个秃顶儿子,这么多年来我的恐惧忽然就消散了,我觉得满心欢喜。”
“因为被束缚住了而满心欢喜么?”沉思了很久,施耐德说。
“格陵兰事件之后你那么多年都没有再带学生,可你还是担任了楚子航的指导教授。”曼施坦因问,“只是因为他血统优秀么?”
“不,是因为他太倔强。”施耐德回忆着雨中楚子航孤寒的金色瞳孔,“我无法拒绝。”
“怎样的倔强呢?”
“他是学院中很罕见的那种自己找到学院的混血种,而不是学院找到了他。我决定亲自去芝加哥面试他,但我对他还抱着怀疑,所以我约他在一座铁道桥下见面,那里来往的人很少,如果他的表现可疑,我可以不被人知地制服甚至杀了他,我在大衣里裹了一柄伯莱塔手枪。那时漫天大雨,我看见那个男孩站在红绿灯下,提着他唯一的行李。我们隔着一条街对视,他清楚地知道我是谁但他并不靠近,我们就像两只独狼相遇,绝不会凑在一起闻来闻去,而是隔着安全距离彼此审视。红绿灯变化了三个循环,我们之间没有说任何话。他的眼神倔强而孤独,我看得出他想走到我身边来,因为我就是他找了多年要找的人,但我只要不露出邀请的意思他就一步都不会迈出。”
施耐德轻轻地叹了口气,“最后是我对他招手,我被一个男孩只用眼神逼到无路可退,那时给我的感觉是,我要么杀了他,要么邀请他,别无选择。”
“那么你邀请他是邀请一柄剑还是邀请一个男孩呢?”
施耐德沉默了很久:“说什么蠢话?我还真能把一个人看作没有生命的武器么?有时候我也想过,希望他作为普通人长大……但我跟他相逢在战场上,我只能教会他使用武器。”
“你不是一个能彻底冷酷无情的人,你把中央控制室清空独自在这里抽烟,是因为不安。”曼施坦因说,“你在犹豫,你在担心下潜小组的安全,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急于组织下潜?施耐德,对我说实话。你应该明白我宁可相信你也不愿相信校董会,你虽然是个疯子,但校董会那帮权力者的猫腻更多。”
“太子,是太子。”沉默了很久,施耐德低声说。
“太子?”
“在格陵兰事件之后,那个ID名为‘太子’的人就从网上彻底消失了。没有人见过他,只知道他是个出色的猎人。学院怀疑他寄给我们的青铜碎片和坐标是个诱饵,他放出那些照片就是为了把我们引到格陵兰冰海去找那个胚胎。直到不久之前,‘太子’这个ID再次活了过来,他在网上公布了一部分克格勃秘密文档的照片,是关于列宁号的。克格勃认为,当初有人在西伯利亚北部建设了一座研究未知生物和超自然力量的研究所,在苏联解体前夕这个研究所忽然被炸毁。而研究所毁灭之前,列宁号刚巧在附近海域执行科考任务,有很大的可能列宁号从研究所中带走了重要的东西,此后这艘北方舰队的军舰就像逃亡般一路去往日本。”施耐德说,“我们是这样才关注那艘沉船的。”
“如果这是另一个诱饵,你们为什么还要去咬钩呢?”
“只要我们确认那是一枚胚胎,我们就不能任它孵化。我们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越往后胚胎的孵化率越高,一旦它拥有自我意识就来不及了,下潜小组会遭遇和格陵兰团队一样的事。在格陵兰海我们未能捕获那条幼龙,但我们应该打断了它的孵化,所以至今这东西都没能进入成年期。它势必隐藏在世界上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重新结茧。太子似乎总在做一件事,他能够找到古龙胚胎的孵化场,然后把我们诱过去清理胚胎。我们要为此付出高昂的代价,冒生命危险,但这是秘党的使命。明知道太子抛出的是诱饵,但我们不得不吃。我们猜测11年前动手得太晚了,可能就是在观测它的几个月之间,胚胎拥有了自我意识,那条幼龙随时可以破壳而出。如果再早一点再快一些,也许格陵兰团队就能成功。”
“太子在这件事里得不到什么好处对么?”
“是的,他得不到任何好处。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我们隐藏在暗处的盟友,虽然他从来不出面作战,”施耐德说,“所以我们不敢等待。为了降低风险,校长命令装备部提供最高级别的技术支持,还让技术实力不亚于装备部的岩流研究所提现场支持,按装备部的说法,就算胚胎孵化也有很大的把握从海底撤离。此外我自己还做了这个小东西,是个预警系统。”
施耐德打开人屏幕的电源,醒目的进度条出现在屏幕中央,复杂的计算公式从下往上流动:“我分析了格陵兰胚胎的心跳信号,随着孵化的进行,胚胎的心跳强度和频率都呈现明显的变化。根据这个结果,我设计了一个软件,通过监视心跳信号来计算胚胎的孵化率。目前的孵化率是32%,显示为绿色,是安全阶段。胚胎如果警觉起来也许会强行加速孵化,一旦孵化率显著上升,摩尼亚赫号就会用安全挂钩把迪里雅斯特号从海底拉起来。”
“你亲自设计的?”
“这种事情还是不能交给装备部那帮神经病,”施耐德说,“他们做好自己那份技工的工作就好了。”
曼施坦因从卡槽中抽出黑卡推到施耐德面前:“把下潜小组的安全放在进攻胚胎之前,如果你同意,我不仅不叫停龙渊计划,还会把黑卡交给你,这会给你100%使用诺玛的权限。”
“你来这里是校董会授意的,如果不叫停龙渊计划,你会被牵连吧?”施耐德说。
“这个罪就由我来吃掉吧。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文职人员,永远只能处理财务账和学生纪律这样的小事。确实我的血统和能力都很一般,跟我的变态老爹完全没法比。但是当个噬罪者的话还够格吧,这个罪我会想办法吞下去。”曼施坦因伸出手。
“其实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想知道这件事的内幕吧?”施耐德盯着曼施坦因的眼睛,“自始至终你只是要我给你一个理由,只要我能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就会压下校董会的命令。”
“我只是要确认你确实在乎那些年轻人的命,你做的不是一个轻率不负责的决定,你尽了全力但不得不这样。”曼施坦因叹了口气,“如果没有别的选择,那么我这种文职人员也不怕付出代价。”
“那么成交。”
第十二章 亚种
“迪里雅斯特号压力测试第一回!管道压力300大气压,阀门开启!”
“电路测试第一回!全开关全负荷准备,开!”
“推进力系统试运转,80%出力!”
“记忆金属膜通电准备!”
船坞中,岩流研究所正在对迪里雅斯特号做最后的检测,技术人员们大声呼喊,数以千计的电缆和迪里雅斯特号接驳,几十台仪器围绕着它闪动。这间船坞和须弥座的动力室相邻,混凝土隔热墙都挡不住动力室中那些锅炉的热量,船坞里超过40度,空气完全不流通,但压力测试的时候迪里雅斯特号又会喷出12级飓风般的气流,整个船坞中燥热的空气会高速流动起来,还有可怕的超声波噪音,但岩流研究所的技术人员没有谁露出不适的表情,他们全神贯注于自己手中的工作,把不相干的事完全排斥在外。
这场面让路明非想起《樱花大战》,20世纪初的大正年间,那个全由美少女组成的帝国华击团,平时在歌舞剧团中排演莎剧,一旦妖魔来袭街道就会裂开,剧场下的船坞中飞出蒸汽动力的飞空舰,带着穿上魔动甲胄的少女们飞向战场。
路明非盘腿坐在船坞的角落里,旁边是同样盘腿而坐的楚子航,船坞中间的光在混凝土壁上投下他们长长的影子。
他们都已经换上防水的作战服,作战服表面是极薄极细的金属网膜,这种东西形成的静电屏障能帮他们抵御胚胎的精神冲击。
楚子航擦拭着手中的刀,上一道油打磨一道,然后擦拭一遍,反反复复。其实他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因为他原来的那柄刀已经折断了,现在这柄是装备部金工组复制的,装备部当然没有心情像日本刀工那样采用传统工艺千番锤炼玉钢再手磨刀锋,装备部采用新型的超合金一次铸造成型,再用机床开刃,最后用金刚砂轮打磨。这样造出来的刀完全没必要做维护,超合金本身就远比玉钢坚韧,刀刃很不容易损毁,而且以普通磨石的硬度也没法打磨超合金的刀刃。就算刀刃受损也不要紧,装备部只需要不到一天就能做出一把新的复制品来,甚至可以量产。即便楚子航是《侍魂4》中德川庆寅那种七刀流的好汉,装备部也可以保证他随时有刀可耍随时有刀能换。
他只是习惯于这么做,听着磨石在刀身上摩擦的声音,他能渐渐地平静下来,便如做瑜伽的人听着山水之声觉得人和天地合二为一。
恺撒没跟他们坐在一起,恺撒正在检测迪里雅斯特号的钢铁平台。他上船的时候穿着白色的船长制服,现在因为燥热而脱掉了上衣,露出肌肉分明的胸膛,聚光灯照得他汗流浃背,金发像火一样红,汗顺着肌肉的缝隙流淌。他大声地吩咐技术人员做什么,岩流研究所的技术人员中很多人没有在卡塞尔学院进修过,中文并不熟练,恺撒跟他们说话就用英语和中文为主,夹杂这几天新学的日语口头禅。这种语言就像一锅杂煮,路明非听不清楚,只看见恺撒时而皱眉时而竖起大拇指,时而笑着拍拍技术人员的肩膀。
“他是喜欢那种感觉吧,团队合作,汗流浃背,自己在一群人里很重要。”楚子航望着恺撒的背影,“可我俩不能给他这种感觉。”
“老大是社团负责人,师兄你也是社团负责人,可你跟他区别就那么大。你这样完全不往人群里钻,到底怎么管理狮心会的?”
“我从不管理狮心会,管理狮心会是兰斯洛特的事。”楚子航淡淡地说,“兰斯洛特经常叮嘱我的一点就是在社团活动中少说话,因为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没有恺撒能说。他天生就是领柚,你随便翻《圣经》找段话他都能说得慷慨激昂。兰斯洛特说如果我不说话,会给人留下我不屑于多说是个行动派的印象,可如果我说了又没有恺撒说得好,那狮心会就在这一项上丢分了。”
“真心机啊,可作为会长这样被副会长评价,师兄你不觉得伤自尊么?”
“因为是事实所以没觉得伤自尊。其实有的时候我很佩服恺撒,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目标,很少畏惧从不气馁,在一群人中永远是鼓舞斗志的那个。”楚子航说着,扭头看了路明非一眼,“人是能选择自己怎样活着的,恺撒就是那种要求自己像英雄那样活着的男人。不光是因为他出生于加图索家,是贵公子中的贵公子,也是他的意志。”
“行啦行啦,师兄你又教育我,最近你说话老那么励志,你到底是要鼓励我,还是准备好好提升你的领导力点数好跟老大PK啊?我知道啦我理解啦,性格决定命运,男儿当自强,我会好好努力活得有存在感的。”路明非顿了顿,“即使没有师姐那种好姑娘喜欢我,我也能多熬几年熬成师兄再去骗小师妹嘛。”
“有个问题,能问么?”
“关于师姐么?那别问了。”路明非说,“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已经没事儿啦,你看我这一路上不都活蹦乱跳的,可没愁眉苦脸。”
“嗯好。”楚子航低下头去继续擦刀。
跟楚子航说话就这点好,你只要说这件事我不想说了,他就会立刻把话题砍断,只是接下来你再想找个话题跟他搭茬就难了。
路明非其实是想跟他多说几句的,他只是不愿意谈诺诺。一会儿他们要潜入8公里深的极渊,世界上到过那里的人不超过10个,极渊里还有一枚龙的胚胎,以他的胆子本该吓得于脚发凉声音哆嗦,可他没想象中那样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冷的麻本的感觉。这路上他始终都有这种感觉,好像魂魄和躯壳分离,有时候身体已经往前走了,魂魄却还懒懒地在后面没动;有时候脸上已经笑了起米,心里却还是麻木的。大概是控制笑容的冲经已经成功地宣布独立了,他分裂为一个活蹦乱跳不愁眉苦脸的路明非和一个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他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把自己给治愈了。
两天来源稚生,一直觉得他们的行为逻辑很诡异,是群随时随地会围绕着他载歌载舞的神经病,对于接下来危险的任务并未感觉到压力,但他并没有搞清楚一件事,就是这三个神经病的病灶完全不同,只是恰好表现出类似的症状。恺撒无所畏惧是因为他自负,而且他觉得自己正被粉红色的“婚礼祝福”光环笼罩,这时候一切厄运都会远离他;而楚子航的淡定是因为他有着变态般的自制力,即使对手的刀已经迫近眉心,他也会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凝视刀锋,唯有生死之间的冷静才能提高反击的胜算;至于路明非,已经分成了两个,那个活蹦乱跳不愁眉苦脸的路明非每天都在努力地说烂话和大惊小怪,盯着穿短裙的女孩看不停,对奢华的酒店和黑道本部不停地说“好厉害”。那个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则在附近漫无目的地游荡,与整个世界隔绝,并不多么悲伤
也感觉不到喜悦,对什么都无所谓,只是觉得有点累。
路明非想象自己身边其实坐了另一个路明非,微冷麻木,抱着膝盖眺望着远处检测平台上的灯光,不说一个字。他很想跟那个路明非说说话,但说什么呢?事到如今谁又能安慰谁?
他摸出路鸣泽送他的IPhone,对着短短的联系人列表看了几秒钟,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发短信的人。最后他从相册里调出昨晚照的“生如夏花”发了一条微博,在微博里他原本写的只有“生如夏花”4个字,想了想还是删掉了,改成“东京本地的顶级料理!哥就谦虚一点不说自己是高帅富了!”
这时他好像听到身边那个微冷麻木的路明非发出了没有温度的笑声。
耳机里忽然传来电流的嘶啦嘶啦声,这说明开始测试通讯频道了,诺玛系统正跟日本分部的辉月姬系统对接,位于北美的指挥总部、须弥座、迪里雅斯特号和下潜小组被分配到不同的频道中去。这是任务开启的信号,路明非和楚子航都下意识地坐直了,检测平台上的恺撒也按住了右耳的无线耳塞。
沉重的呼吸声之后,施耐德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恺撒小组注意,恺撒小组注意,龙渊计划即将开启。在任务开启之前我有些事情必须叮嘱你们,现在我正在使用加密频道,下面我要说的注意事项只有你们3个人有权知道,该事项对日本分部也是保密的。收到请回复。”
“收到!”3个人同声说。
“你们即将潜入极渊去毁灭一枚龙类胚胎,这个任务可能很简单也很顺利,你们只需定位他,按下硫磺炸弹的发射钮,然后上浮就可以了。但一切任务中都可能出现意外,你们已经知道人类历史上曾到达极洲底部的人不超过10个,所以极渊至今对人类还是个迷,在深海你们可能面对各种各样意料之外的情况。你们都是优秀的学员,尤其是恺撒和楚子航,已经可以说是资深的专员了,绝大多数情况你们能自行判断如何处理,只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你们看到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时,绝不能靠近!更能进入!无条件返航!”说到最后施耐德声音极其严厉,不容置疑。
“门?”恺撒说,“极渊中怎么会有门?”
“不要问问题,只需牢记。门在这次行动中是一个禁忌的词汇,如果你们看到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无条件返航!听清楚了么?”施耐德厉声说。
“听是听清楚了,只是还不太明白。”恺撒说。
“不用明白,记住就好了。下潜过程中主要由日本分部执行局局长源稚生跟你们保持联系,他曾在本部进修,有丰富的潜水经验,是出色的现场指挥官,绝大多数事情你们可以相信他的判断。唯有一条例外,就是如果看到门,就放弃勘察立刻返航。这是不能动摇的原则!祝你们好运。”施耐德顿了顿,“楚子航,下潜之前记得给你妈妈写封邮件,她昨天写了一封邮件给诺玛,说她几天没有收到你的邮件,也联系不上你,有点担心。她以为诺玛是个真实存在的女人,还表示要送她化妆品,请她帮忙去宿舍里找找你。”
“她真的每天都看我给她写的邮件?”楚子航有些诧异,“我还以为她只是集中看看邮件标题。”
“大人不该觉得自己看透了孩子,孩子也别轻易觉得自己看透了大人。”施耐德切断了通讯。
恺撒一手撑住栏杆从检测平台上一跃而下,走到楚子航和路明非面前:“检测快要完成了,你们准备好了么?我还需要几分钟去换作战服。”
“准备倒是准备好了,”路明非说,“可刚才的警告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没明白,深海里能有什么门?”
“他说门或者类似门的东西,也许是指某种广义上的门。”恺撒说。
“广义上的门就太多了,驾驶舱有舱门,通气阀有阀门,深潜器里可以称作门的零件至少也有上千个。”楚子航说。
“要是这些都算门,那艳照门算不算?”路明非撇撇嘴,“我是不是该把我手机的照片删一删?”
“那就这样,楚子航去给他妈妈写邮件,路明非去删照片,我去换作战服,15分钟之后我们在深潜器里见。”恺撒把船长服搭在肩上,“下潜之前最后说一向原则,我是这个小组的组长,你们的工作是协助我。我不希望自己带的人各行其是,我们是一个团队,团队就得有个核心。围绕我,OK?”
楚子航微微点头。
“老大我岂止围绕你,我就是你马前走狗,你马鞭一指我就‘汪汪汪’地往前冲,放心吧!”路明非说,“我想自行其是我也得能自行其是啊,我连那本操作手册都看不懂。”
恺撒满意地点点头,转身离去,楚子航和路明非跟在他身后。走出去好远路明非扭头回望,觉得那个微冷的麻木的路明非还坐在原地,检测平台上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抱着双腿把下巴放在膝盖上。
“呜鸣”的长呜声压过了涛声,六座“须弥座”上同时亮起黄灯,这些黄灯旋转着扫过周围的海面,天空中的直升机、海面上来来往往的水警船、还有远处负责警戒的林组渔船都闪动灯光。
“下潜小组已经进入迪里雅斯特号,检测工作已经完成,深潜器状态良好,海水情况稳定。本部已经下令开启龙渊计划,您就位之后深潜器就可以入水了。”樱来到源稚生背后。
源稚生在须弥座项部看海,长风衣在风中呼啦啦作响。他的目光越过近处的水警船去向远处那些渔船,它们的灯光把天海分界照亮,仿佛一连串的珍珠浮在海面上。
“樱你听说过海女么?”源稚生问。
“听说过一些,知道得不多。海女是古时候采珠的女孩,她们能不带设备潜到几百米深,用刀把大蚌撬开采集珍珠。”樱说,“只有女孩才能做这份工作,因为女性的皮下脂肪比男性丰富,抗寒能力比男性强。如果是男性的话,深海的低温会让他们的关节发病变形,没几年就会残废。”
“我听说海女们下潜的时候会在腰间系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交给船上的亲人。如果她们在海底遇到危险就会使劲拉动绳子,亲人把绳子拉回来,也许能救她们,救不了也能收回她们的尸体。绳子只能握在亲人的手里,因为海女只相信亲人。但海女的丈夫们说,如果你厌倦了你的妻子,就带她去遥远的海域采珠,然后把绳子扔在水里就好了。”源稚生淡淡地说,“所以信任真是世界上最靠不住的东西,是不是?”
他接过樱递过来的耳机戴上:“现场指挥官源稚生就位,恺撒小组,你们准备好了么?”
“你来晚了源君,我可不喜欢把时间浪费在等人上。结束了这个任务,时间早的话我们还能去东京宵夜,快快快。”耳机中传来恺撒的声音。
“时间是夜晚10点15分,坐标为东经122度56分北纬35度33分,龙渊计划开启,我是现场指挥官源稚生,我下令释放迪里雅斯特号。”源稚生说,“祝你们好运。”
须弥座底部的潜水坞开启,负载了重物的迪里雅斯特号坠向黑色的大海,从须弥座底部可见白色的气泡涌出,那是迪里雅斯特号释放的空气。蛙人组潜入海中,把安全索挂在迪里雅斯特号顶部的安全挂钩上,安全索的另一端和须弥座顶部的轮盘相连。这个巨大的轮盘上缠着长达12公里的安全索,这种金属安全索耐折耐磨,可以吊起五艘迪里雅斯特号,装备部特制的回收系统能在20分钟内把深潜器从极渊底部回收到海面上。
蛙人们浮出水面,向须弥座顶部的源稚生竖起大拇指,表示加挂安全索的工作顺利完成。轮盘开始转动,这说明迪里雅斯特号一步步向着海底迸发了。
樱明白了源稚生为何忽然说起采珠的海女。
源稚生摘下一侧耳机,拨通了电话:“深潜器已经入水,让绘梨衣准备好,80分钟后他们就会到达神葬所。”
“辛苦了,辉月姬已经入侵了美国和俄国的军用卫星系统,今夜没有任何卫星能拍到附近海域的照片。”电话那头的橘政宗说,“大展身手吧!稚生,蛇岐八家的历史将因你我改写。”
“绘梨衣的状态怎么样?她的身体能负荷么?”
“她状态好不好都没关系,她剑锋所指,一切东西都只有被斩杀。”橘政宗顿了顿,
“她是我们的……月读命啊!”
小黄鸭飘在满池泡沫中。这是一个巨大的方形青铜浴缸,就像古罗马皇帝们使用的设备那样奢华,柔光从浴室顶上投下,照在女孩明净的肌肤上。她用手指一下下地把小黄鸭戳进水里,看着它再浮起来,有时候对它吹气把它吹得远远的,然后从泡沫里伸出脚把它勾回来。上杉家主已经洗了一个小时的澡,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跟小黄鸭玩游戏。从沾满泡沫的身体来看,她发育正常而且身材动人,但像她这样的成年女孩显然不该对橡皮鸭子感兴趣,她的心理年龄似乎还停留在一个幼女的级别。
外面传来脚步声,然后是橘政宗的咳嗽声:“绘梨衣,别玩了,快点穿好衣服要出发了。”
无人回答,橘政宗等了半分钟,看见字迹出现在玻璃门上:“知道了。”
浴室的玻璃是单面的毛玻璃,上杉家主蘸水书写就会出现透明的痕迹。洗完了她转身就走,从那些透明的字迹中橘政宗能隐约看见一个引人遐想的背影。
“从水里出来的时候要把浴巾披上!”橘政宗说完叹了口气。
这不是他第一次叮嘱上杉家主注意这方面的问题了。因为心理年龄偏小,她似乎还没有学会区别两性,也不知道在异性面前暴露自己会引来什么样的目光。某一年家族在温泉集会,当着诸位长老的面,披着和服的上杉家主忽然打开拉门跃起在空中,人们只看见一件和服落地,下一刻赤裸的她已经跳进了屋子外面的温泉,正在水中盘起长发。从负责警戒的打手到家中长老,都被她那种明媚自然的美所震撼,一时间忘记了移开目光,橘政宗只能重重地用刀柄戳地提醒这些人注意礼节,而源稚生迅速地奔出屋子拾起和服张开来遮住众人的视线。
“如果有天我死了,就只有稚生才能守护你了吧?”橘政宗摇头。
上杉家主摘下耳机放在一旁,走到淋浴下方打开青铜龙头,冲去头发上的泡沫,她的发色是罕见的暗红色。她打开自己的行李箱,把小黄鸭放了进去,取出红白两色的巫女服。这种传统服装由肌襦袢、白衣和绯袴组成,袖口和衣襟都编有红色的丝绳。穿上巫女服之后她又把耳机塞上了,想了想,又把小黄鸭拿出来偷偷塞进了裙子里。她的裙子里缝满了口袋,塞着这样那样的小东西。
白色的游艇在涨潮中起伏,船首上有银质的“橘”徽章。橘政宗和风魔小太郎对坐饮茶,黑衣保镖们分布在船头船尾,腰间插着黑鞘的短刀。
上杉家主登上甲板,浑身还散发着好闻的洗发水味道。风魔小太郎立刻起身鞠躬,虽然对方是个少女,但三大姓家主的地位要略高于五小姓家主,上杉这个姓氏在家族中的地位要高于以培养忍者著称的风魔家。
“来我身边让我看看。”橘政宗说。
上杉家主在橘政宗面前的坐垫上跪坐,但并不看着橘政宗,而是左顾右盼,像是个被父母逼着坐在那里写作业的孩子。
“得辛苦你了。”橘政宗摸了摸她的头顶,“真想代替你去,可我没有你的能力。你要做的就是切断一切,连带那条通往黄泉的路,明白了么?”
上杉家主伸出手指在橘政宗的手心里画了个圆,大约是表示自己明白了,然后手又缩回大袖里,只露出纤细的手指。她脱下木屐放在一旁,只穿白袜跳上了游艇边的小艇,小艇里只有她一个人独坐。黑衣保镖们解开缆绳,海浪推着小艇就要和游艇分离。橘政宗忽然起身走到船舷边,向着上杉家主伸出手去。上杉家主低着头不理他,但橘政宗抓住了缆绳不让小艇离开。僵了半分钟之后,上杉家主从裙子里摸出一台PSP交到橘政宗手里,别过头去不看他。
“这是关系到家族未来的大事,别总想着玩。”橘政宗无奈地训诫。
小艇带着一道白色的水痕驶向海平面尽头有光的地方,那里灯火透明仿佛海中的宫殿浮起,作业中的须弥座发出巨大的轰响。
“深度30米,流速稳定,迪利亚斯特号运转正常。”恺撒一边向水面指挥官源稚生报告情况,一边操纵着这台古董级别的深潜设备。
路明非透过顶部的观察窗往上看去,最后的灯光袋中在视野的中央,周围都是蓝黑色的海水,一线微光仿佛是从天空里一口倒扣的井中投射下来的,深潜器如在一口井中下沉,彻底没入黑暗的那一刻,路明非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源稚生说过极渊是个常特别的地方,8公里厚的海水把那里和世界隔绝开来,最底部距离地幔不到1公里,层中液态的岩石像火红的大河一样奔流,几乎没有生命能在那里存活,那是世界上最孤独孤独的孵化场。但只有跟着深潜器下沉,感觉着上方须弥座的灯光越来越暗,最后黑暗把一切吞噬,才能真正感悟到远离世界的孤单。他们的旅程只走了1/30的长度,明非已经想返航了,太孤单了,让人忍不住想说点话来温暖自己。
周围忽然亮了起来,楚子航打开了外部光源,迪里雅斯特号的四面都安装有高强度的射灯。这种被称作“瓦斯雷”的灯能发射刺眼的白光,照亮了深潜器旁10米左右的空间。但超过这范围亮度就会迅速衰减,墨一样浓重的黑暗始终在侵蚀光。路明非惊讶地看见叫不出名字的银色小鱼排成长队擦着深潜器的外壳游过,“瓦斯雷”照亮它们的身体,它们明亮得就像一条银河。这个看起来寂静如死的地方居然是生机盎然的。
“根据某项测算,陆地上的生物总量只占地球生物总量的不到1%,剩下99%的生物都在大海里。”楚子航说,“这里是地球上一切生物的故乡,在地球刚刚凝固之后的几亿年哩,大海温热而且富含有机物,生物学家们称它为原始之汤。这锅汤煮了几亿年之后,海水中的有机物分子彼此之间碰撞了几亿亿亿亿亿亿次之后,经历无数次失败的反应,终于一个成功的反应发生了,微生物诞生了,那是进化之树的起源。”
“那龙族也是在海中诞生的咯?”路明非问。
“有可能,有过一种观点认为龙族原本是海生种族,最后踏上了陆地。所以选择海底当孵化场对占龙来说就像回到故乡那样吧?”楚子航说。
恺撒释放了更多的压缩空气,深潜器沉向更深的水中。耳边充斥着机械运转和气流呼啸的声音,他们居然还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在曰常生活中,即使绝对安静的屋子里也会有十几分贝的背景噪音,譬如远处重型卡车开过地面震动的声音和空调器水管中的流水声,只是一般人很难注意到这些声音。此刻背景噪音降低为零,虽然深潜器运转的杂音很大,但心跳声和呼吸声居然格外地清晰。
恺撇也严肃起来,双手宵节奏地在不同的阀门和旋钮之问切换。分明抵达日本之前谁也不知道要乘坐迪里雅斯特号下潜,之前也没有什么培训只是扔了一本操作手册过来,但是一夜之后恺撒就背熟了深满器的操纵台,驾驶深潜器的时候好像一位富有经验的船长,抚摸着熟悉的水质老舵轮。路明非不得不感慨恺撒真是个要强的人,看起来满脸的漫不经心其实无疑是熬夜把操作手册背熟了。恺撒就是这种人,私下里再辛苦再疲惫,一旦穿好礼服走到众人的目光之下就会神采奕奕就会淡定自若,眉宇间带着一股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慵懒贵族气。
所谓蓝血贵族就是天生就牛逼,蓝血贵族从不强调什么后天努力,通过努力才牛逼起来的再怎么都是暴发户。
恺撒从作战服里抽出一根铝管装高希霸雪茄,通常他都会用银质的雪茄剪子精心剪去头部,不过现在只能因陋就简,他直接咬掉雪茄头点燃。
“驾驶舱就那么点地方,氧气有限啊老大你还抽雪茄。”路明非叹气。
“迪里雅斯特号上加装了空气循环过滤系统,雪茄烟味很快就会排走。”恺撒说,“我们要在海里耗上4个小时,难道就你看我我看你发呆?要说空间狭小,某人不是把刀都带下来了么?”
楚予航腰间挂着长刀,刀柄顶着路明非的后腰。从外面看迪里雅斯特号是15米长的庞然大物,但驾驶舱跟电梯间差不多大,外面包围着水密舱、气密舱、空气泵和各种管道。小小的驾驶舱里还密布着阀门和仪表,没有多少腾挪转身的余地,路明非和楚子航背贴背坐着,还得缩着脑袋免得撞头。
“我总觉得能听到莫名其妙的响声,老大你确定你家这古董不会解体么?”路明非说。
“毕竟是老设备了,重新启用就像让70岁的前世界登山名将再次挑战珠穆朗玛峰,老骨头难免处处松动。”恺撒说,“不过装备部在深潜器外壳内部加装了一层记忆金属来加固,只要外壳不出问题,别的设备出点小故障没事儿。”
“在你们意大利语里面,‘事儿’一定跟‘命’的发音是一样的。”路明非调整着那些“瓦斯雷”射灯,透过厚达10厘米的树脂玻璃观察外面。
片刻工夫,他们的深度已经达到300米,已经不是生物密集的浅水层了。此刻外面只有黑暗,仿佛宇宙肇始,他们悬浮在空荡荡的世界中央。
“你们都说外面的压力大,压力到底有多大?”路明非问。
“按说大约是30个大气压,相当于你身上站满200公斤重的女孩。”恺撒心算了一下。
“体重200公斤的那是女孩么?你不如说我身上站满了一个猪场的猪。”
“到达极渊底部的时候你身上会站着20个猪场的猪。”恺撒大笑。
源稚生在通讯频道中旁听下潜小组的聊天,想象这群二百五在狭小的驾驶舱里载歌载舞。说来也真奇怪,原本心里的负荷极重,可听着这帮神经病有一句没一句地瞎扯,居然略略地放松下来了。
“薯片,薯片,听到请回话。”
“长腿,长腿,我听得很清楚,但你说话声音得小一点,如果恺撒释放镰鼬的话,他就会听见驾驶舱隔壁有两个女人在聊天。”
“只有一个漂亮的姐姐在说话,而另一个吃着薯片的邋遢妞躲在地面上遥控!”
“我发胖了,着实塞不进那个小空间里,只好委屈身材一级棒的你咯。不过就算我没发胖我也扛不住深海高压啊,我那么无聊的言灵,先锋是当不成了,也就是个奶妈的命。”
“谁不是奶妈呢?”酒德麻衣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变成这帮孩子的专职奶妈啦。”
驾驶舱的隔壁,三号和四号水密舱之间的狭窄空间中,酒德麻衣弯曲得非常性感。这里遍布管道,好在她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忍者,必要的时候身体柔弱无骨,这才能在这个狭窄扭曲的空间里容身。为了搭乘这趟顺风车她整整一天没有进食,这个决定现在看来是非常正确的,因为前后两根管道一根抵着她的腰部一根陷入她的小腹,如果胃里有东西她估计会忍不住吐上那么一吐。她的紧身衣比樱贴身的甲胄还要紧绷,表面滑得就像鱼鳞,穿上这身紧身衣之后她原本已经盈盈一握的腰又被收窄了,就像法国宫廷的贵妇们穿上鲸骨裙那样,呼吸都不畅通。以她的身材都那么艰难,如果换了薯片妞来这里,大概会卡在管道中动弹不得。
不过怡恰是因为这个空间看起来全无可能塞进一个活人,装备部和岩流研究所的人才没有检查。
酒德麻衣打开强光手电,照亮了头顶的空间。黑色的金属外壳上漆着黄黑相间的标志,那是核辐射标志,这艘深潜器中居然有一个核燃料舱。她深吸一口气,让腰围再收紧一些,勉强从管道间爬过,绕着核燃料舱看了一圈,从背包里取出盖革计数器贴在核燃料舱表面,这是专门用来测量核辐射水平的设备。
酒德麻衣看了一眼盖革计数器的读数:“α粒子严重超标,这不是个核燃料舱这是一颗核弹,蛇岐八家是想把什么东西炸掉,这艘深潜器是一枚有人驾驶的核弹。 三个蠢货还没意识到自己接受的任务是去送死。现在我该怎么办?拆除核弹?我事先提醒你哦,我在东大学的是文科,拆核弹不是我的长项,虽说以前有个男朋友是核物理博士。”
“没那么困难,这枚核弹是用核燃料舱改造的,整体技术并不复杂。你只需要把它的引爆电路拆除就可以了,不用动核弹的主体,拆除方法我都写成文件发给你了。”薯片妞说,“但一旦拆除引爆线路就会被须弥座上的人觉察,电路自检会发现问题,所以你得把引爆电路失效伪装成一场事故。制造事故的办法我不是也写成文件给你了么?”
“可那得爬到深潜器外面去!而我现在在500米深的水下!”
“所以让你带上药物啊,注射之后8000米的深度你也不怕。不过千万记住4个小时之后要服用锁定剂,如果不锁定的话血统会失控,在深海里没人能帮得了你。”薯片妞说。
“知道了知道,啰啰唆唆,跟老妈子一样。”酒德麻衣从腰间抽出手指粗的空气针,针管中是血红色的制剂。她把针头刺入手腕中的静脉,压缩空气自动把制剂注入她的血管。
制剂随着血液流向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剧烈的化学和生理变化悄无声息地发生,力量仿佛具有实质的藤蔓那样延伸到肢体末端。酒德麻衣仰起头深深地呼吸,仿佛要把天与地都吸入体内。无与伦比的意志,无与伦比的力量,无与伦比的威严,她原本便已经如女王般的气场十倍百倍地提升,在这狭小的空间中顾盼,便如一位女王扫视殴下战栗不敢言的臣子们。
“长腿,长腿,你现在已经变身成女王殿下了么?”薯片妞在加密频道中小声问。
沉默了许久之后,酒德麻衣那张女王般静默、森严而华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破绽,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是跟女王说话的口气么?小奴婢给我滚一边去候着,本女王来做点拆核弹的手工活。”
拆除引爆电路确实不难,岩流研究所原本有各种方法可以给引爆电路增加防拆除装置,但他们完全没想到有人能够侵入这个管道纵横的狭窄空间。这个道理就好像登月舱在月面上不用锁门,有人敲门的话吓也给吓死了。酒德麻衣把引爆电路中的金线和蓝线挑出来,把外面的绝缘皮和里面的纳米涂层剥去,在两根裸露的线之间连接了一枚热熔电阻。这东西是最小型的计时引爆器,随着电流从热熔电阻中流过,热量会渐渐融化这枚电阻,两条裸露的线就会碰到一起,没有电阻之后强电流就会烧毁电路。而这时热熔电阻已经消失了,事后连证据都找不到。
“热熔电阻需要大约5分钟融化,在这5分钟里来一次深海行走吧。”薯片妞说。
“那么通话到此结束,小奴婢在家里洗白白等我。”酒德麻衣说。
“嗯好,我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记得一定要服用锁定剂,血统提升只限4个小时!”薯片妞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严肃,“否则我把自己洗得再白再香也没人来临幸啦。”
“呸!老娘就算喜欢女人也不会喜欢你这种腰上还长小膘的女人!”酒德麻衣关闭了耳机。
在这个深度,无线电波已经没用了,靠得住的只有通信电缆。她其实是偷用了迪里雅斯特号和须弥座之间通信的电缆,那根电缆和安全索并行。但接下来这个仅有的联络方式也不得不中断了,因为她将不带潜水具进行深海行走。她开启了阀门,海水灌入的声音仿佛雷鸣,半分钟之后这个管道舱已经灌满了海水。酒德麻衣身体一振, 从排气孔中游出。“瓦斯雷”的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但驾驶舱中的人却石小到她,她恰好在各观察口的盲区中。
虽然没有穿着绣金的王袍,但她缓步行走在深潜器的顶部,便如视察自己的领地,海藻般的长发无声地漂浮在漆黑的海水里。
心脏跳动得极其缓慢,山一样的重量压在身上, 行动起来就像是身处重力十倍于地球的超级行星上。但强化之后的血统帮她扛住了这里的高压,一个崭新的言灵被释放,她黑色紧身衣的表面有鳞片般的光闪动,海水的强压被看不见的领域削弱了。她从深潜器外壳上卸下一块坚硬的抗压装甲,找到了藏在下面的空气阀门,然后从背包中取出石英封装的全氟磺酸树脂,这是人类已知的最强的固体超强酸,它的酸性足浓硫酸的几兆倍。酒德麻衣把全氟磺酸树脂贴在空气阀门的颈口,然后轻轻跃起离歼深潜器的顶部,身体沿着观察窗之间的外壁下滑到达深潜器底部,找到了氧气舱的接口,用钢管把氧气舱和她自己的氧气钢瓶相连。她用金属钩和安全绳把自己固定好,慢慢地躺平在深潜器的外壳上,环顾这个漆黑的世界,只有“瓦斯雷”的光束单凋地来回扫射。
“这么潜下去真像会到达地狱黄泉啊。”她在心底低声说。
施耐德端坐在大厅中央,诺玛把不同的图像以全息投影的方式呈现在位前后左右,声呐扫描的结果、迪里雅斯特号拍摄的水下录像、日本海域的天气状况……所有信息都汇聚到施耐德面前,他处理完一个屏幕上的事就随手向右侧一抹,全息投影屏幕瞬间消失,但又有新的屏幕被投影出来,新的事情加入了“等待处理”的行列。表面上看起来是现场指挥官源稚生在负责,但他只是施耐德的代言人。施耐德牢牢地掌控着须弥座、摩尼亚赫号和迪里雅斯特号,诺玛系统和辉月姬系统的越洋直联使他如同亲临现场,曼施坦因提供的黑卡又给了他100%调用诺玛资源的权限。
曼施坦因没有去帮忙的想法,他是个文职人员,专长是开会、讲话和写报告,他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奋笔疾书。
“你在写什么?”施耐德头也不抬。
“一份述职报告,说明我并非不服从校董会而是站在风纪委员会的立场上,经过与执行部的良好沟通,我认为这个时候叫停龙渊计划是不符合学院相关规定的。虽然校董会的决议非常重要,但不符合程序正义,所以对不符合程序正义的决议,风纪委员会无法执行。”曼施坦因也不抬头,“我知道我现在说的这些你都不懂,你也没必要懂,这是我们文职人员的事。”
“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进校还不到10年已经升到了风纪委员会主任这样重要的位置上。”施耐德揶揄。“一切英雄都需要有吟游诗人跟随着吟唱他的功绩,吟游诗人就是文职人员。”
曼施坦因说,“如果这些年不是我在后面勤奋地写报告糊弄校董会,那么以你和校长为所欲为的作风,和校董会的矛盾早就暴露在表面上了。”
“我有件事不太明白,弗罗斯特不是傻子,他清楚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虽然你不是校长派系的走狗,但你也绝对不是加图索家的走狗,加图索家何以把继承人的命交付给你,同时又给你这张黑卡呢?以弗罗斯特加图索的性格,他应该像上次那样派出调查组强行介入。”
“我没说我来这里是弗罗斯特的安排,”曼施坦因抬起头来,“派我来的人是庞贝加图索,加图索家的家主。”
“庞贝?”施耐德有些诧异。
“是他,因为根据校规,校董会是不能直接管理执行部的。执行部有权派遣学员执行任务,恺撒本人也对这样的安排没有异议。唯一一个能叫停这件事的人是恺撒的父亲,必须是庞贝本人,不能是代理他校董席位的弗罗斯特。校董会质疑执行部的理由是,在家长反对的情况下派遣学员执行高风险的任务。而恺撒飞往东京的时候庞贝据说还在西藏的深山中灵修,弗罗斯特为了叫停龙渊计划空降了一个马队在雪山山口,骑马到达庞贝灵修的古庙把他接了出来。基本上可以看作弗罗斯特强行劫持了庞贝,要求他必须出面叫停龙渊计划。所以才会出现庞贝先捐赠了迪里雅斯特号支持你们,后来又让我来叫停龙渊计划这种前后矛盾的事。”
“庞贝点名让你来叫停龙渊计划?”
“是,看起来他更想通过我的手把这张黑卡转交给你,而不是真想叫停龙渊计划。”曼施坦因说,“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父亲,似乎完全不介意儿子的死活。”
“我一直有种感觉,”施耐德沉思了很久,低声说,“庞贝知道些什么。他知道极渊深处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希望我们派人潜入日本海沟,即使要让他的亲生儿子冒险他也愿意。”
曼施坦因一愣:“为什么这么想?”
“在太子重新出现后不久,庞贝的秘书就来了一趟学院,因为是校董的秘书,持有校董的授权,所以他有权接触执行部的机密文件。对于其他事情那位秘书都没有发表意见,唯独是在列宁号沉船这件事上,秘书表示庞贝收藏有传奇的深潜设备迪里雅斯特号,如果学院需要可以直接快递过来。我当时还不知道装备部没法立刻造出合格的深潜器,所以习惯地想要拒绝这份馈赠。我含糊地表示如果有需要会联系他们,但是几天之后他们真的雇佣了一个快递公司,用一整架货机把迪里雅斯特号运到了芝加哥。送去装备部之前执行部检查过那台深潜器,表面上看来这些年它只是作为一个收藏品,放在博物馆里供人参观,出席公益活动,用作大型演出的背景,但实际上它被细心地养护着,所有机件都像建成时一样新。很显然庞贝想过要重新启用这艘深潜器,因为它的维护成本是一个惊人的数字。我写邮件向庞贝表示感谢,同时提及我们可能会把恺撒也编入下潜小组。其实我在试探,如果庞贝只是想提供设备让我们的人去冒险,那么他应该会立刻拒绝。但出乎我的意料,庞贝表示非常高兴儿子有机会驾驶他的藏品执行任务,并且要求把它漆成一面日本国旗。”
“这么说来庞贝觉得下潜是安全的?”曼施坦因说。
“跟庞贝一样奇怪的是日本分部。因为日本分部不是直属于学院的机构,所以执行部很少请求他们的协助。这次迫不得已要求日本分部的协助,日本分部的热情极高。他们投入了整个岩流研究所,高层干部倾巢出动。对于极渊中的东西他们表现出异乎寻常的热情,不断地问我们索要情报。但他们始终拒绝承认那个东西是龙的胚胎,岩流研究所列举出种种理由说还需进一步研究,却又不给出研究结果。我们本来准备从装备部调一个支援团队前往日本,但装备部拒绝派人去日本,而在此之前坚持要继续观察胚胎的日本分部忽然表示倾全力支持龙渊计划,并在两天之内拿到了政府的禁制令,控制了海域,迅速调集了6座浮动平台搭建海面基地。他们对海沟里的胚胎有着异乎寻常的热情,我总觉得他们也知道些什么。”
“好像人人都知道些什么,唯有负责龙渊计划的我们一无所知?”曼施坦因说。
“确实有这种感觉,为了降低风险我把恺撒编入了下潜小组,还要求日本分部执行局局长亲自担当现场指挥官。他在蛇岐八家中的地位很高,如果出了事故,他无法推卸责任。”
“迄今为止一切都还顺利。”曼施坦因看了一眼大屏幕上的胚胎孵化率,依旧停留在安全的32%。
“深度已经到达2100米,迪里雅斯特号运转正常。”施耐德说。
他的话被刺耳的警报声打断了,叠加在一起的全息投影屏幕出现在他前后左右,密密麻麻的数据向上滚动。迪里雅斯特号的剖面图上,1号、2号和3号空气舱都被标注为红色而且不断闪烁。
施耐德脸色骤变:“空气舱泄露?”
他一直小心防范的龙类并没有出现,经过重重检查的迪里雅斯特号却出了机械故障。
迪里雅斯特号正剧烈地震动,恺撒的脸色苍白:“深潜器故障!深潜器故障!呼叫须弥座!呼叫须弥座!l号、2号和3号水密舱的压力同时下降,我们正失去浮力!重复一遍,我们正失去浮力!”
事先没有任何异常,忽然之问深潜器顿挫了一下,所有仪表的读数都剧烈变动着。迪里亚斯特号共有4个空气舱,3个空气舱同时泄露,压缩空气正疯狂地逃逸。失重感立刻袭来,深度表的数字跳,他们正在高速坠向深海。
“2400……2680……3260……”楚子航快速地报数,短短1分钟里他们已经下沉了一公里。
迪里雅斯特号用的还是老式的仪表盘,深度表有个、十、百和千四个数字盘,个位和十位数字盘正飞速旋转,楚子航甚至读不清楚十位数字盘。
“减速!想办法减速!水压暴增会损坏你们的外壳!”源稚生大吼。
“没法减速!我们正像石头似的砸向海底!”路明非的声音直抖,“石头怎么给自己减速?”
路明非觉得灵魂都要被从躯壳里甩出去了。深潜器一边高速下沉一边翻滚,对驾驶舱里的人来说感觉恰如坐过山车,可全世界的过山车最多也就是3分钟到站,他们已经翻滚了好几分钟。再这么翻滚下去,这趟过山车就只能在地狱进站。
“试试切断空气阀门!留住空气舱中的空气!你们必须想办法增加浮力!”源稚生说。
“已经试过了,出问题的就是空气阀门,我对那个阀门已经失去控制权了!”恺撒徒劳地扭动空气阀门的旋钮。
巨量气泡在深潜器四周上浮,声如雷鸣,路明非从观察口看出去,视野里全都是气泡的银色反光。楚子航迅速打开迪里雅斯特号的设计蓝图,出问题的应该是深潜器顶部的空气阀门,它是l号、2号和3号空气舱的泄压阀,通常是不开启的,只有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才会用到那个阀门,它隐藏在厚厚的抗压装甲下,检测起来都很麻烦。但居然是藏得那么深的一个小阀门出现了问题,而不是那些开闭了几千次的常用阀门。
“这是设计缺陷,泄压阀泄露的话,其他阀们全部闭合都无法阻止空气逃逸。”楚子航说,“我们只能尽可能减少空气逃逸的速度。”
“我可以通过切换三通管道的方法来阻断通往泄压阀的管道,但是那种操作需要时间!该死!装备部那帮家伙不是说这次改造出来的是杰作么?”恺撒额头上都是冷汗。
“我可以试着打开平衡舵,先停住翻滚,这样翻来滚去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楚子航说。
“呼叫迪里雅斯特号!呼叫迪里雅斯特号!岩流研究所提供了应急方案,如果你们能开启迪里雅斯特号的强动力源,配合稳定翼和平衡舵,你们能进入水中滑翔状态!能够减缓下沉速度。但是要快,再过会儿你们就会跌进海沟里在海床上摔得粉碎!”耳机里传来源稚生的声音。
“你说的强动力源是装备部加装的核动力舱么?”恺撒抓住舱壁上的皮带站了起来,用手肘击碎操控台上的玻璃罩,紧紧抓住里面的黄色扳手。
路明非这才注意到扳手上的核标志:“我靠不是吧?这东西居然是核动力的?”
“原版只是最普通的盐酸电池动力,但是装备部觉得动力太小不够完成大范围的勘察,所以加装了核动力舱。所以这艘深潜器有两套动力源,弱动力源是锂电池驱动,强动力源就是那个核动力舱。”恺撒说,“但你能信任装备部组装的核动力舱么?”
“他们在核技术方面……不……不太擅长么?”路明非结结巴巴地。
“倒是有几个从橡树岭出来的专家,他们搞出了世界上第一枚原子弹。”
“这牛的团队还靠不住?”
“他们的专长是原子弹啊!如果核动力舱爆炸,相当于一枚千万吨级的核弹,有可能引起海底地震或海啸,最糟糕的情况下能令日本沉没。”
“深度6400米,我们还有两公里和极渊底部撞击,翻滚已经停止,深潜器恢复正位!”楚子航牢牢地抓住方向舵和稳定翼的操作杆,“如果有动力我们可以进行水下滑翔。”
“什么是水下滑翔?”路明非听不懂这帮人在说什么,每个名词都高深莫测,偏偏这些高深莫测的名词都跟他的小命有关。
“装备部给这艘深潜器加装了稳定翼,类似飞机的机翼,在强动力的支持下能以12海里的时速做水下巡航,由稳定翼提供升力,简单地说就像海中飞行的飞机。”
“有必要这么先进么?不过能救命也行啊!反正掉进海沟里也是死路一条,不如就相信装备部一把,赌核动力舱不会炸好了!”
恺撒紧握黄色扳手,微微战栗。扳下这个扳手之后有两个可能,要么迪里雅斯特号获得动力,如轻盈的小鸟般巡航在深海中;要么核爆,他们3个完蛋,没准还会有海啸和地震袭击日本。要是扳手在路明非手里他早扳了,眼下就这一条路可走,日本沉不沉又不关他的事。他急得百爪挠心,可又不好意思劝恺撒做这种没良心的事,只能瞪着恺撒发呆。恺撒的眼神锋利嘴唇紧绷,几亿人的命在他手中握着。生死关头恺撒居然会天人交战,看得出他对无辜生命的尊重,不想把几亿日本人扯进来。路明非心里有点羞愧,蓝血贵族的教育就是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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