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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8 金庸(现代)
起来,随即将他身子倒转,要将他头顶往阶石上捣去。茅十
八双腿连环,噗噗两声,都踢在他胸口。那大汉口一张,鲜
血狂喷,双手立时松开。
茅十八顺着那大汉仰面跌倒之势,双足已踹上他胸口,双
掌一招“回风拂柳”,斜劈而出,正中第一名被酒壶掷中的大
汉后心,喀喇一声响,那大汉断了几根肋骨,爬在桌上。茅
十八一手拉住韦小宝,道:“小鬼头,就是会闯祸,快走!”两
人发足往酒店门口奔去。
只跨出两步,却见那老太监弯着腰,正站在门口,茅十
八伸手往他右臂轻轻一推,要想把他推开。不料手掌刚和他
肩头相触,只觉得全身剧震,不由自主的一个踉跄,向旁跌
出数步,右腰撞在桌上,那张桌登时倒塌,这一退之势,带
得韦小宝也摔了出去。韦小宝大叫:“哎唷喂,我的妈啊,痛
死人啦。”茅十八猛拿桩子,这才站住,只觉得全身发滚,便
如火烧一般。他心下大骇,看那老太监时,只见他弓腰曲背,
不住咳嗽,于适才之事似乎浑若不知。
茅十八知道今日遇上了高人,对方多半身怀邪术,否则
武功纵比自己为高,也决不能将自己轻轻一推之力,化为偌
大力道。武功中虽有“借力反打”之术,“四两拨千斤”之法,
但都是对方有多大力量打来,便有多大力量反击出去,决无
将小力化为大力之理。他急忙转身,提起兀自在大呼小叫的
韦小宝,向后堂奔去。
只奔出三步,只听得一声咳嗽,那老太监已站在面前。茅
十八一惊,足底使劲,上身向前一扑,似是向对方扑击,身
子却已向后翻出。他双足尚未落地,忽觉背心上有股轻柔的
力量撞到,急忙左手反掌击出,却击了个空,身子向前扑出,
摔在两名大汉身上。
这一交摔得极重,幸好那两名大汉又肥又壮,做了厚厚
的肉垫子,才没受伤。那两名大汉腿骨折断,站不起来,手
臂却是无恙,当即施展摔交手法,将他牢牢抓住。茅十八欲
待抗拒,手脚上竟使不出半点力道,原来背心穴道已给人封
了。
他背脊向天,看不见身后情景,但听得那老太监不住咳
嗽,有气无力的在责备小太监:“你又要给我服药,那不是存
心害死我吗?这药只要多服得半分,便要了我的老命,咳……
咳……咳……咳,你这孩子,真是胡闹。”小太监道:“孩儿
实在不知道。以后不敢了。”老太监道:“还有以后?唉,也
不知道活得几天,咳……咳……咳……”小太监道:“公公,
这家伙是什么来头?只怕是个反贼。”
老太监道:“你们这几位朋友,是哪里的布库?”一名大
汉道:“回公公的话,我们都是郑王爷府里的。今天若不是公
公出手,擒住了这反贼,我们的脸可丢得大了。”老太监哼了
一声,道:“那……那也是碰巧罢啦。咳……咳咳……你们也
别惊动旁人,就将这汉子和那孩子,都送到大内尚膳监来,说
是海老公要的人。”几名大汉齐声答应。
老太监道:“还不去叫轿子?你瞧我这等模样,还走得动
吗?”小太监答应一声,飞奔出去。老太监伏在桌上,不停的
咳嗽。
韦小宝见茅十八被擒,想起说书先生曾道:“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须得脚底抹油,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他沿着
墙壁,悄悄溜向后堂,眼见谁也没留意到他。正自暗暗欢喜,
那老公公伸指一弹,一根筷子飞将出来,戳在他右腿的腿弯
之中。韦小宝右腿麻软,摔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张口便
骂:“痨病成精老乌龟……”转眼见到一名大汉恶狠狠的模样,
心中一吓,此后十来句恶毒的言语都缩入了肚里。
过不多时,门外抬来一乘轿子。小太监走了进来,说道:
“公公,轿子到啦!”老太监咳嗽连声,在小太监扶持之下,坐
进轿子,两名轿夫抬着去了。小太监跟随在后。
七名大汉中四人受伤甚轻,当下将茅十八和韦小宝用绳
索牢牢绑起。绑缚之时,不住向茅十八拳打足踢。韦小宝忍
不住口中不干不净,但两个重重的耳刮子一打,也只好乖乖
的不敢作声。众大汉叫了两顶轿子来,又在二人口中塞了布
块,用黑布蒙了眼,放入轿中抬走。韦小宝只在七岁时曾跟
母亲去烧香时坐过轿子,此刻只好自己心下安慰:“他妈的,
老子好久没坐轿了,今日孝顺儿子服侍老子坐轿,真是乖儿
子、乖孙子!”但想到不知会不会陪着茅十八一起杀头,却也
不禁害怕发抖。
他在轿中昏天黑地,但觉老是走不完。有时轿子停了下
来,有人盘问,听得轿外的大汉总是回答:“尚膳监海老公公
叫给送去的。”韦小宝不知尚膳监是什么东西,但那海老公似
乎颇有权势,只一提他的名头,轿子便通行无阻。有一次盘
问之人揭开轿帷来张了张,说道:“是个小娃娃!”韦小宝想
说:“是你祖宗!”苦于口中被塞了布块,说不出话来。
一路行去,他迷迷糊糊几乎要睡着了,忽然轿子停住,有
人说道:“海公公要的人送到啦。”一个小孩声音道:“是了,
海公公在休息,将人放在这里便是。”韦小宝听他声音,便是
酒店中遇到的那小孩。只听先前那人道:“咱们回去禀告郑王
爷,王爷必定派人来谢海老公。”那小孩道:“是了,你说海
老公向王爷请安。”那人道:“不敢当。”跟着便有人将茅十八
和韦小宝从轿中拖了出来,提入屋中放下。
耳听得众人脚步声远去,却听得海老公的几下咳嗽之声。
韦小宝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心想:“这老鬼病得快死了,偏
偏不早死几日,看来还要我和茅大哥,替他到阎王跟前打个
先锋。”四周静悄悄地,除了海老公偶尔咳嗽之外,更无别般
声息。韦小宝手足被绑,手指脚趾都已发麻,说不出的难受,
偏偏海老公似乎将他二人忘了,浑没理会。
过了良久良久,才听得海老公轻声叫一声:“小桂子!”那
小孩应道:“是!”韦小宝心想:“原来你这臭小子叫作小桂子,
跟你爷爷的名字有个‘小’字相同。”只听海老公道:“将他
二人松了绑,我有话问他们。”小桂子应道:“是!”
韦小宝听得喀喀之声,想是小桂子用刀子在割茅十八手
脚上的绳子,过了一会,自己手脚上的绳子也割断了,跟着
眼上黑布揭开。韦小宝睁开眼来,见置身之所是一间大房,房
中物事稀少,只一张桌子,一张椅子,桌上放着茶壶茶碗。海
老公坐在椅中,半坐半躺,双颊深陷,眼睛也是半开半闭。此
时天色已黑,墙壁上安着两座铜烛台,各点着一根蜡烛,火
光在海老公蜡黄的脸上忽明忽暗的摇晃。
小桂子取出茅十八口中塞的布块,又去取韦小宝口中的
布块。海老公道:“这小孩子嘴里不干不净,让他多塞一会。”
韦小宝双手本来已得自由,却不敢自行挖出口中的布块,心
中所骂的污言秽语,只怕比之海老公所能想得到的远胜十倍。
海老公道:“拿张椅子,给他坐下。”小桂子到隔壁房里
搬了张椅子来,放在茅十八身边,茅十八便即坐下,韦小宝
见自己没有座位。老实不客气便往地下一坐。
海老公向茅十八道:“老兄尊姓大名,是哪一家哪一派的?
阁下擒拿手法不错,似乎不是我们北方的武功。”茅十八道:
“我姓茅,叫茅十八,是江北泰州五虎断门刀门下。”海老公
点点头,说道:“茅十八茅老兄,我也曾听到过你的名头。听
说老兄在扬州一带,打家劫舍,杀官越狱,着实做了不少大
事。”茅十八道:“不错。”他对这痨病鬼老太监的惊人武功不
由得不服。也就不敢出言顶撞。海老公道:“阁下来到京师,
想干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茅十八道:“既落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姓茅的是
江湖汉子,不会皱一皱眉头。你想逼供,那可看错人了。”海
老公微微一笑,说道:“谁不知茅十八是铁铮铮的好汉子,逼
供可不敢。听说阁下是云南平西王的心腹亲信……”
他一句话没说完,茅十八大怒而起,喝道:“谁跟吴三桂
这大汉奸有什么干系了?你这么说,没的污了我茅十八豪杰
的名头。”海老公咳嗽几声,微微一笑,说道:“平西王有大
功于大清,主子对他甚是倚重,阁下倘若是平西王亲信,咱
们瞧着王爷的面子,小小过犯,也不必计较了。”茅十八大声
道:“不是,不是!茅十八跟吴三桂这臭贼粘不上半点边儿,
姓茅的决不叨这汉奸的光,你要杀便杀,若说我是吴贼的什
么心腹亲信,姓茅的祖宗都倒足了大霉。”
吴三桂带清兵入关,以致明室沦亡,韦小宝在市井之间,
听人提起吴三桂来,总是加上几个“汉奸”、“臭贼”、“直娘
贼”的字眼,心想:“听这老乌龟的口气,只要茅大哥冒认是
吴三桂的心腹,便可放了我们。偏偏茅大哥骨头硬,不肯冒
充。但骨头硬,皮肉就得受苦了。常言道得好:‘好汉不吃眼
前亏’,吃眼前亏的自然不是好汉。咱们不妨胡说八道一番,
说道吴三桂对咱哥儿俩如何如何看重,等到溜之大吉之后,再
骂吴三桂的十八代祖宗不迟。”他手脚上血脉渐和,悄悄以袖
子遮口,将嘴里塞着的布块挖了出来。
海老公正注视着茅十八的脸色,没见到韦小宝在暗中捣
鬼,他见茅十八声色俱厉,微笑道:“我还道阁下是平西王派
来京师的,原来猜错了。”
茅十八心想:“这一下在北京被擒,皇帝脚下的事,再要
脱身是万万不能的了。豹死留皮,人死留名,茅十八一死不
打紧,做人可不能含糊。”眼见韦小宝眼睁睁的正瞧着自己,
便大声道:“老实跟你说,我在南方听得江湖上说道,那鳌拜
是满洲第一勇士,什么拳毙疯牛,脚踢虎豹,说得天花乱坠。
姓茅的不服,特地上北京来,要跟他比划比划。”
海老公叹了口气,说道:“你想跟鳌少保比武?鳌少保官
居极品,北京城里除了皇上、皇太后,便数鳌少保了。老兄
在北京等上十年八年,也未必见得着,怎能跟他比武?”
茅十八当时还当海老公使邪术,后来背心穴道被封,直
到此刻才缓缓解开,已知这是极上乘的内功武术。瞧这老太
监的神情口音,自是满人,自己连一个满洲老病夫都打不过,
还说什么跟满洲第一勇士比武?他在扬州得胜山下恶战史松
等人之时,虽情势危急,却毫不气馁,此刻对着这个痨病鬼
太监,竟不由得豪气尽消,终于叹了口长气。
海老公问道:“阁下还想跟鳌少保比武吗?”茅十八道:
“请问那鳌拜的武功,及得上尊驾几成?”海老公微微一笑。说
道:“鳌少保是出将入相的顾命大臣,富贵极品,荣华无比。
我是个苦命的下贱人。跟鳌少保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怎能
相比?”他说的是二人身分地位,于武功一节竟避而不提。茅
十八道:“那鳌拜的武功倘若有你一半,我就已万万不是对
手。”海老公微笑道:“老兄说得太谦了。以老兄看来,在下
的粗浅功夫,若和陈近南相比,却又如何?”
茅十八一跳而起,问道:“你……你……你说什么?”海
老公道:“我问的是贵会总舵主陈近南。听说陈总舵主练有
‘凝血神抓’,内功之高,人所难测,只可惜缘悭一面,我这
下贱人,没福拜见陈总舵主。”茅十八道:“我不是天地会的,
也没福气见过陈总舵主。听说陈总舵主武功极高,到底怎样
高法,可就不知道了。”
海老公叹了口气,道:“茅兄,我早知你是条好汉子,以
你这等好身手,却为什么不跟皇家效力?将来做提督、将军,
也不是难事。跟着天地会作乱造反,唉……”摇了摇头,又
道:“那总是没有好下场。我良言相劝,你不如临崖勒马,退
出了天地会罢。”
茅十八道:“我……我……我不是天地会。”突然放大喉
咙,说道:“我这可不是抵赖不认。姓茅的只盼加入天地会,
只是一直没人接引。江湖上有句话道:‘为人不识陈近南,就
称英雄也枉然。’海老公,这话想来你也听见过。姓茅的是堂
堂汉人,虽然没入天地会,然而决意反清复明,哪有反投满
清去做汉奸的道理?你快快把我杀了罢!姓茅的杀人放火,犯
下的事太大,早就该死了,只是没见过陈近南,死了有点不
闭眼。”
海老公道:“你们汉人不服满人得了天下,原也没什么不
对。我敬你是一条好汉子,今日便不杀你,让你去见了陈近
南之后,死得眼闭。盼你越早见到他越好,见到之时说海老
公很想见见他,要领教领教他的‘凝血神抓’功夫,到底是
怎样厉害,盼望他早日驾临京师。唉,老头儿没几天命了,陈
总舵主再不到北京来,我便见他不到了。嘿嘿,‘为人不识陈
近南,就称英雄也枉然!’陈近南又到底如何英雄了得?江湖
上竟有偌大名头?”
茅十八听他说竟然就这么放自己走,大出意料之外,站
了起来却不就走。海老公道:“你还等什么?还不走吗?”茅
十八道:“是!”转身去拉了韦小宝的手,想要说几句话交待,
却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海老公又叹了口气,道:“亏你也是在江湖上混了这么久
的人,这一点规矩也不懂。你不留点什么东西,就想一走了
之?”
茅十八咬了咬牙道:“不错,是我姓茅的粗心大意。小兄
弟,借这刀子一用,我断了左手给你。”说着向小太监小桂子
身旁的匕首指了指。这匕首长约八寸,是小桂子适才用来割
他手脚上绳索的。
海老公道:“一只左手,却还不够。”茅十八铁青着脸道:
“你要我再割下右手?”海老公点头道:“不错,两只手。本来
嘛,我还得要你一对招子,咳……咳……可是你想见一见陈
近南,没了招子,便见不到人啦。这么着,你自己废了左眼,
留下右眼!”
茅十八退了两步,放开拉着韦小宝的手,左掌上扬,右
掌斜按,摆了个“犀牛望月”的招式,心想:“你要我废了左
眼,再断双手,这么个残废人活着干么?不如跟你一拚,死
在你的掌底,也就是了。”
海老公眼睛望也不望他,不住咳嗽,越咳越厉害,到后
来简直气也喘不过来,本来蜡黄的脸忽然胀得通红。小桂子
道:“公公,再服一剂好么?”海老公不住摇头,但咳嗽仍是
不止,咳到后来,忍不住站起身来,以左手扠住自己头颈,神
情痛苦已极。
茅十八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一纵身,拉住了
韦小宝的手,便往门外窜去。
海老公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时在桌
边上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弹了出去。茅十八正自
一大步跨将出去,那木片撞在他右腿“伏兔穴”上,登时右
脚酸软,跪倒在地。跟着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
茅十八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海老公咳嗽声中,和韦小宝一
齐滚倒。
小桂子道:“再服半剂,多半不打紧。”海老公道:“好,
好,只……只要一点儿。多了危……危险得很。”小桂子应道:
“是!”伸手到他怀中取出药包,转身回入内室,取了一杯酒
出来,打开药包,伸出小指,用指甲挑了一些粉末。海老公
道:“太……太多……”小桂子道:“是!”将指甲中一些粉末
放回药包,眼望海老公,海老公点了点头,弯腰又大声咳嗽
起来,突然间身子向前一扑,爬在地下,不住扭动。
小桂子大惊,抢过去扶,叫道:“公公,公公,怎么啦?”
海老公喘息道:“好……好热……扶……扶我……去水……水
缸……水缸里浸……浸……”小桂子道:“是!”用力扶了他
起来。两人踉踉跄跄的抢入内室,接着便听到扑通一响的溅
水之声。
这一切韦小宝都瞧在眼里,当即悄悄站起,蹑足走到桌
边,伸出小指,连挑了三指甲药粉,倾入酒中,生怕不够,又
挑了两指甲,再将药包折拢,重新打开,泯去药粉中指甲挑
动过的痕迹。只听得小桂子在内室道:“公公,好些了吗?别
浸得太久了。”海老公道:“好热……好……热得火烧一般。”
韦小宝见那柄匕首放在桌上,当即拿在手中,回到茅十八身
边,伏在地下。
过不多时,水声响动,海老公全身湿淋淋地,由小桂子
扶着,从内房中出来,仍是不住咳嗽。小桂子拿起酒杯,喂
到他口边。海老公咳嗽不止,并不便喝。韦小宝一颗心几乎
要从心窝中跳将出来。海老公道:“能够不吃……最好不……
不吃这药……”小桂子道:“是!”将酒杯放在桌上,将药包
包好,放入海老公怀中。可是海老公跟着又大咳起来,向酒
杯指了指。小桂子拿起酒杯,送到他嘴边,这一次海老公一
口喝干。
茅十八沉不住气,不禁“啊”的一声。海老公道:“你……
你如想……活着出去……”突然间喀喇一声响,椅子倒塌。他
身子向桌上伏去,这一伏力道奇大,喀喇、喀喇两声,桌子
又塌,连人带桌,向前倒了下来。
小桂子大惊,大叫:“公公,公公!”抢上去扶,背心正
对着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韦小宝轻轻跃起,提起匕首,向
他背心猛戳了下去。小桂子低哼一声,便即毙命。海老公却
兀自在地下扭动。
韦小宝提起匕首,对准了海老公背心,又待戳下。便在
此时,海老公抬起头来,说道:“小……小桂子,这药不对啊。”
韦小宝只吓得魂飞天外,匕首哪里还敢戳下去?海老公转以
身来,一伸手,抓住了韦小宝左腕,道:“小桂子,刚才的药
没弄错?”
韦小宝含含糊糊的道:“没……没弄错……”只觉左腕便
如给一道铁箍箍住了,奇痛入骨,只吓得抓着匕首的右手缩
转了尺许。
海老公颤声道:“快……快点蜡烛,黑漆漆一团,什么……
什么也瞧不见。”
韦小宝大奇,蜡烛明明点着,他为什么说黑漆漆一团?”
莫非他眼睛瞎了?”便道:“蜡烛没熄,公公,你……你没瞧
见吗?”他和小桂子虽然都是孩子口音,但小桂子说的是旗人
官腔,一时怎学得会,只好说得含含糊糊,只盼海老公不致
发觉。
海老公叫道:“我……我瞧不见,谁说点了蜡烛?快去点
起来!”说着便放开了韦小宝的手腕。韦小宝道:“是,是!”
急忙走开,快步走到安在墙壁上的烛台之侧,伸手拨动烛台
的铜圈,发出叮当之声,说道:“点着了!”
海老公道:“什么?胡说八道!为什么不点亮了蜡……”
一句话没说完,身子一阵扭动。仰天摔倒。
韦小宝向茅十八急打手势,叫他快逃。茅十八向他招手,
要他同逃。韦小宝转身走向门口,却听海老公呻吟道:“小……
小桂子,小……桂子……你……”韦小宝应道:“是,我在这
儿!”左手连挥,叫茅十八先逃出去再说,自己须得设法稳住
海老公。
茅十八挣扎着想要站起,但双腿穴道被封,伸手自行推
拿腰间和腿上穴道,劲力使去,竟没半点动静,心想:“我双
腿无法动弹,只好爬了出去。这孩子鬼精灵,一个小孩儿家,
旁人也不会留神,他要脱身不难,倘若跟我在一起,一遇上
敌人,反而牵累了他。”当下向韦小宝挥了挥手,双手据地,
悄悄爬了出去。
海老公的呻吟一阵轻,一阵响。韦小宝不敢便走,生怕
他发觉小桂子已死。声张起来,他手下出动围捕,自己和茅
十八定然难以逃脱,心想:“这次祸事,都是我惹出来的。茅
大哥双腿不能行走,不知要多少时候才能逃远。我在这里多
挨一刻好一刻。只要海老乌龟不发觉我是冒牌货,那便没事。
这老乌龟病得神志不清。等他昏过去时,我一刀杀了他,就
可逃走了。”
过得片刻,忽听得远处传来的笃的笃铛、的笃的笃铛的
打更之声,却是已交初更。韦小宝见烛光闪耀,突然一亮,左
首的蜡烛点到尽头,跟着便熄了,眼见小桂子的尸首蜷曲成
一团,很是害怕:“这人是我杀的,他变成了鬼,会不会找我
索命?”又想:“等到天一亮,那就难以脱身了,须得半夜里
乘黑逃走。”
可是海老公呻吟之声不绝,始终不再昏迷,他仰天而卧,
韦小宝胆子再大,也不敢提起匕首往他胸膛或小腹上插将下
去,知道这老人武功厉害之极,只要刀尖碰到他肌肤,他立
时知觉,一掌打来,自己非脑浆迸裂不可。又过了一会,另
外一枝蜡烛也熄了。
黑暗之中,韦小宝想到小桂子的尸首触手可及,害怕之
极,只盼尽早逃出去,但只要他身子一动,海老公便叫道:
“小……小桂子,你……在这里么?”韦小宝只好答应:“我在
这里!”
过了大半个时辰,他蹑手蹑脚的走到门边,海老公又叫:
“小桂子,你上哪里去?”韦小宝道:“我……我去小便。”海
老公问:“为……为什么不在屋里小便?”韦小宝应道:“是,
是。”
他走到内室,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刚进门,只走得
两步,便砰的一声。膝头撞在桌子脚上,海老公在外面问道:
“小……桂子,你……你干什么?”韦小宝道:“没……没什么!”
伸出手去摸索,在桌上摸到了火刀火石,忙打着了火,点燃
纸媒,见桌上放着十几根蜡烛,当即点燃一根,插上烛台。
见房中放着一张大床,一张小床,料想是海老公和小桂
子所睡。房中有几只箱子,一桌一柜,此外无甚物件。东首
放着一只大水缸,显得十分突兀,地下溅得湿了一大片。他
正在察看是否可从窗子中逃出去,海老公又在外面叫了起来:
“你干么还不小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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