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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59 金庸(现代)
字,想起双儿,回头一望,不见她跟来,这些日来冷落了双
儿,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身后,自己不便跟方怡太
过亲热,还是不跟来的好。
两人携手入林,闻到花香浓郁异常。韦小宝道:“这花香
得厉害,难道是仙花么?”向前走得几步,忽听草中簌簌有声,
跟着眼前黄影闪动,七八条黄中间黑的毒蛇窜了出来。
韦小宝叫道:“啊哟!”拉了方怡转身便走,只跨出一步,
眼前又有七八条蛇挡路,全身血也似红,长舌吞吐,嗤嗤发
声。这些蛇都是头作三角,显具剧毒。
方怡挡在韦小宝身前,拔刀挥舞,叫道:“你快逃。我来
挡住毒蛇!”韦小宝哪肯如此不顾义气,独自逃命?忙拔出匕
首,道:“从这边走!”拉着方怡,斜刺奔出,跨得两步,头
颈中一凉,一条毒蛇从树上挂了下来,缠住他头颈,只吓得
他魂飞天外,大声惊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韦小宝叫道:
“使不得!”那蛇转过头来。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牢牢不放。
韦小宝急挥匕首,将蛇斩为两段。便在此时,两人腿上脚上
都已缠上了毒蛇。韦小宝挥匕首去斩,只觉左腿上一麻,已
被毒蛇咬中。
方怡抛去单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这里
了。”韦小宝仗着匕首锋利,每一刀挥去,便斩断一条毒蛇。
但林中毒蛇愈来愈多,两人挣扎着出林,身上已被咬伤了七
八处。韦小宝只觉头晕目眩,渐渐昏迷,遥望海中,那艘小
船正向大船驶去,相距已远。方怡叫了几声,船中水手却哪
里听得到?
方怡卷起韦小宝裤脚,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韦小宝惊
道:“不……不行!”
忽听得身后脚步声响,有人说道:“你们到这里来干甚么?
不怕死么?”韦小宝回过头来,见是三名中年汉子,忙叫:
“大叔救命,我们给蛇咬了。”一名汉子从怀中取出药饼,抛
入嘴中一阵咀嚼,敷在韦小宝身上蛇咬之处。韦小宝道:“你
……你先给她治。”这时自己双腿乌黑,已全无知觉。方怡接
过药来,自行敷上伤口。
韦小宝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咚一声,向后摔
倒。
待得醒转,只觉唇燥舌干,胸口剧痛,忍不住张口呻吟。
听得有人说道:“好啦,醒过来啦!”韦小宝缓缓睁眼,见有
人拿了一碗药,喂到他嘴边。这药腥臭异常,他毫不犹豫便
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药后,道:“多谢大叔救命,我
……我那姊姊可没事吗?”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们只须
迟来得片刻,两个人都没命了。你们忒也大胆,怎地到这神
仙岛来?”韦小宝听得方怡有救,心中大喜,没口子的称谢,
这时才察觉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窝之中,全身衣服已然除去,
双腿兀自麻木。
那汉子相貌丑陋,满脸疤痕,但在韦小宝眼中,当真便
如救命菩萨一般。他吁了口气,道:“船上水手说道,这岛上
有仙果,吃了长生不老。”
那汉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们自己又不来
采?”韦小宝叫道:“啊哟,这些水手不怀好意,船上我还有
同伴,莫要……莫要着了歹人的道儿。大叔,请你想法子救
她一救。”那丑汉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开了,却到哪里找
去?”韦小宝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丑汉道:“你已
经昏迷了三日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罢?”韦小宝想起双儿,她
虽武功极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孤身一人,如何得脱众恶
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丑汉安慰道:“此时着急也已无用,你好好休息。这岛
上的毒蛇非同小可,至少要服药七日,方能消毒。”他问了韦
小宝姓名,自称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韦小宝已可起身,扶着墙壁慢慢行走。那
姓潘的丑汉带了他去看方怡。原来她另有妇女照料,但见她
玉容憔悴,精神委顿。两人相见,又是欢喜,又是难受,不
由得抱着哭了起来。此后两人日间共处一室,说起毒蛇厉害,
都是毛发直竖。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说道:“我们岛上的大夫陆先生
出海回来了,我已邀他来给韦兄弟看看。”韦小宝谢了。不多
时进来一人,四十来岁年纪,文士打扮,神情和蔼可亲,问
起韦小宝被毒蛇所噬经过,说道:“岛上居民身边都带有雄黄
蛇药,就是将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决不敢咬人。”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们都不怕。”陆先生
给他看了伤,取出六颗药丸,道:“你服三颗,另三颗给你的
同伴,每日服一颗。”韦小宝深深致谢,取出二百两银票,道:
“一点儿医金,请先生别见笑。”
陆先生吃了一惊,笑道:“哪用得着这许多?公子给我二
两银子,已多谢得很了。”韦小宝执意要给,陆先生谢了收下,
笑道:“公子厚赐,却之不恭。公子在这里恐怕住得也气闷了,
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韦小宝大喜,一口
答应。
傍晚时分,陆先生派了两乘竹轿来接韦小宝和方怡。这
竹轿其实只是一张竹椅,两边穿了竹杠,前后有人相抬,岛
居简陋,并没真的轿子。
两乘竹轿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颇感心旷
神怡,只是韦方二人一见大树长草,便栗栗危惧,唯恐有毒
蛇窜将出来。轿行七八里,来到三间竹屋前停下。那屋子的
墙壁屋顶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编,看来甚是坚实。江南河
北,均未见过如此模样的竹屋。
陆先生迎了出来,请二人入内。到得厅上,一个三十余
岁的妇人出来迎客,是陆先生的妻子。那妇人拉着方怡的手,
显得十分亲热。陆先生邀韦小宝到书房去坐,书房中竹书架
上放着不少图书,四壁挂满了字画,看来这陆大夫是个风雅
之士。
陆先生道:“在下僻处荒岛,孤陋寡闻之极。韦公子来自
中原胜地,华族子弟,眼界既宽,鉴赏必精,你看这几幅书
画,还可入方家法眼么?”
他这几句文绉绉的言语,韦小宝半句也不懂,但见他指
着壁上字画,抬头看去,见图画中一张画的是山水,另一张
画上有只白鹤,有只乌龟,笑道:“这只老乌龟倒很好玩。”
陆先生微微一怔,指着一幅立轴,道:“韦公子,你瞧这
幅石鼓文写得如何?”韦小宝见这些字弯弯曲曲,像是画符一
般,点头道:“好,很好!”陆先生指着另一幅大字,道:“这
一幅临的是秦琅玡台刻石,韦公子以为如何?”
韦小宝心想一味说好,未免无味,摇头道:“这一幅写得
不大好。”陆先生肃然起敬,道:“倒要请韦公子指点,这幅
字的弱点败笔,在于何处。”韦小宝道:“败笔很多,胜笔甚
少!”他想既有“败笔”,自然也有“胜笔”了。
陆先生乍闻“胜笔”两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
指着西壁一幅草书,道:“这幅狂草,韦公子以为如何?”韦
小宝侧头看了一会,摇头道:“这几个字墨干了,也不醮墨。
嗯,这些细线拖来拖去,也不擦干净了。”陆先生一听,脸色
大变。草书讲究墨法燥湿,笔润为湿,笔枯为燥,燥湿相间,
浓淡有致,因燥显湿,以湿衬燥,阴阳映带,如云霞障天,方
为妙书。至于笔画相连的细线,画家称为“游丝”,或联数笔,
或联数字,讲究宾主合宜,斜角变幻,又有飘带、折带种种
名色。韦小宝数言之间,便露了底。
陆先生又指着一幅字道:“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兄弟学
浅,一字不识,要请韦公子指点。”
韦小宝见纸上一个个字都如蝌蚪一般,宛似五台山锦绣
峰普济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心念一动,道:“这几个字我倒
识得,那是‘神龙教洪教主万年不老,永享仙福,神通广大,
寿与天齐!’”
陆先生满脸喜容,说道:“谢天谢地,你果然识得此字!”
眼见他欣喜无限,说话时声音也发抖了,韦小宝疑心登
起:“我识得这几个字,他为甚么如此高兴?莫非他也是神龙
教的?啊哟,不好!蛇……蛇……灵蛇……难道这里便是神
龙岛?”冲口而出:“胖头陀在哪里?”
陆先生吃了一惊,退后数步,颤声道:“你……你已经知
道了?”韦小宝点了点头,其实他是甚么也不知道。陆先生脸
色郑重,说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很好。”走到书桌边,
磨墨铺纸,说道:“请你将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译将出来。
哪一个是‘洪’字,哪一个是‘教’字。”提笔醮墨,招手要
他过去。
要韦小宝提笔写字,那真比要他性命还惨,韦小宝暗暗
叫苦,但见陆先生神色难看,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走过去
在书桌边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持笔若像吃饭拿筷,
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这么一握,有如操刀杀猪,又如持锤
敲钉,天下却哪有这等握管之状?
陆先生怒容更盛,强自忍住,缓缓的道:“你先写自己的
名字!”
韦小宝霍地站起,将笔往地下一掷,墨汁四溅,大声说
道:“老子狗屁不识,屁字都不会写。什么‘洪教主寿与天
齐’,老子是信口胡吹,骗那恶头陀的。你要老子写字,等我
投胎转世再说,你要杀要剐,老子皱一皱眉头,不算好汉。”
陆先生冷冷的道:“你什么字都不识?”
韦小宝道:“不识!不识你乌龟的‘龟’字,也不识你王
八蛋的‘蛋’字。”他西洋镜既给拆穿,不由得老羞成怒,反
正身陷蛇岛,有死无生,求饶也是无用,不如先占些口舌上
的便宜。
陆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个蝌蚪文字,问
道:“这是甚么字?”
韦小宝大声道:“去你妈的!我说过不识,就是不识。难
道还有假的?”
陆先生点点头,道:“好,原来胖头陀上了你的大当,可
是此事已禀报了教主,你这小贼!”突然一跃而前,扠住韦小
宝的头颈,双手越收越紧,咬牙切齿的道:“你害得我们蒙骗
教主,人人给你累得死无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干净,也
免得受那无穷无尽的酷刑。”
韦小宝给他扠得透不过气来,满脸紫胀,伸出了舌头。陆
先生眼见手上再一使劲,这小孩便得气绝毙命,想到此事干
系异常重大,心中一惊,便放开了手指,双手一推,将他摔
在地下,恨恨出房。
过了良久,韦小宝才惊定起身,“死乌龟,直娘贼”也不
知骂了几百声,心想身在这毒蛇岛上,无处可逃,倘若逃入
树林草丛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到门边,伸手推门,那竹
门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临深谷,实是无路可走,转
头看到壁上的书画,心道:“这些屁字屁画,有什么好?”拾
起笔来,醮满了墨,在一幅幅书画上便画,大乌龟、小乌龟
画了不计其数。
画了几十只乌龟,手也倦了,掷笔于地,蜷缩在椅上,片
刻间就睡着了。睡醒时天已全黑,竟然无人前来理会,肚中
饿得咕咕直响,心想:“这只绿毛乌龟要饿死老子。”
过了好一会,忽听得门外脚步声响,门缝中透进灯光,竹
门开处,陆先生持烛进房,侧头向他凝视。韦小宝见他脸上
不示喜怒,心下倒也有些害怕。
陆先生将烛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间,见到壁上所悬书画
已尽数被他涂抹得不成模样,忍不住怒发如狂,叫道:“你……
你……”举起手来,便欲击落,但手掌停在半空,终于忍住
怒气,说道:“你……你……”声音在喉间憋住了,说不出话
来。
韦小宝笑道:“怎么样?我画得好不好?”
陆先生长叹一下,颓然坐倒,说道:“好,画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还说画得好,韦小宝倒也大出意料之外,
见他险上神色凄然,显是心痛之极,倒也有些过意不去,说
道:“陆先生,对……对不起,我涂坏了你的画。”
陆先生摇摇头,说道:“没……没什么。”双手抱头,伏
在桌上,过了好一会,说道:“你想必饿了,吃了饭再说。”
客堂中桌上已摆了四菜一汤,有鸡有鱼,甚是丰盛。跟
着方怡由陆夫人陪着出来,四人共膳。韦小宝大奇:“莫非我
这十几只乌龟画得好,陆先生一高兴,就请我吃饭?”但他一
点儿自知之明倒还有的,看情形总似乎不像。几次开口想问,
见陆先生脸上阴晴不定,深恐触怒了他,饭未吃饱,便被夺
下饭碗,未免犯不着。当下一言不发,闷声吃了个饱。
饭罢,陆先生又带他进书房。
陆先生从地下拾起笔来,在纸上写了“韦小宝”三字,道:
“这是你自己的名字,你会不会写?”
韦小宝道:“他认得我,我可认不得他,怎么会写?”
陆先生嗯了一声,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烛台,
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仔细打量,指着一个个字,口中念念
有辞,回到桌边,取过一张白纸,振笔疾书,伸指数了数蝌
蚪文字的字数,又数纸上字数,再在纸上一阵涂改,回头又
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语:“那三个字相同,这两个字
又是一般,须得天衣无缝,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纸上
一阵涂改,喜道:“行了!”
韦小宝不知他捣甚么鬼,反正饭已吃饱,也就不去理会。
只见陆先生又取过一张白纸,仔仔细细的写起字来。
这一次他写得甚慢,写完后摇头晃脑的轻轻读了一遍。韦
小宝只听到有什么“神龙岛”、“洪教主”、“寿与天齐”等等
语句,最后则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
心下恍然,这些话都是他在普济寺中向胖头陀信口胡吹的,哪
知胖头陀居然信以为真,回来大加传扬。又想:“那日胖头陀
邀我上神龙岛来见洪教主,我说什么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
这船又会驶到了这里,眼下西洋镜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
他当然要大发脾气,只怕要将好姊姊和我丢入蛇坑,给几千
几万条毒蛇吃得尸骨无存。”想到无穷无尽的毒蛇缠上身来,
当真不寒而栗。
陆先生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韦公子,
你识得石碣上的蝌蚪文,委实可喜可贺。也是本教洪教主洪
福齐天,才天降你这位神童,能读蝌蚪文字。”
韦小宝哼了一声,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识得什么蝌蚪
文、青蛙文了?老子连癞蛤蟆文也不识。我是瞎说一番,骗
那瘦竹篙头陀的。”
陆先生笑道:“韦公子何必过谦?这是公子所背诵的石碣
遗文,我笔录了下来,请公子指点,是否有误。”说着读道:
“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特进卫国公李靖,右领军大
将军宿国公程知节,光禄大夫兵部尚书曹国公李绩、徐州都
督胡国公秦叔宝会于五台山锦绣峰,见东方红光耀天,斗大
金字现于云际,文曰:‘千载之下,爰有大清。东方有岛,神
龙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灵下济,丕赫威能。降妖
伏魔,如日之升。羽翼辅佐,吐故纳新。万瑞百祥,罔不丰
登。仙福永享,普世崇敬。寿与天齐,文武仁圣。’须臾,天
现青字,文曰:‘天赐洪某《四十二章经》八部,一存河南伏
牛山荡魔寺,二存山西笔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
观,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五存湖北武当山真武观,六存川
边崆峒山迦叶寺,七存云南昆明沐王府,八存云南昆明平西
王府。’靖请恭录天文,雕于石碣,以待来者。”
陆先生抑扬顿挫的读毕,问道:“有没读错?”韦小宝道:
“这是唐朝的石碣,怎会知道后世有个平西王吴三桂?”陆先
生道:“上帝聪明智慧,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既知后世有洪
教主,自然也知道有吴三桂了。”韦小宝暗暗好笑,点头道:
“那也说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捣什么鬼?”
陆先生道:“这石碑上的文字,一字也读错不得。虽然韦
公子天赋聪明,但依我之见,那也是圣灵感动,才识得这些
蝌蚪文字,日后仓卒之际,或有认错。最好韦公子将这篇碑
文读得滚瓜烂熟,待洪教主召见之时,背诵如流,洪教主一
喜欢,自然大有赏赐。”
韦小宝双眼一翻,登时恍然大悟,连连点头,说道:“原
来如此,原来如此。”料知胖头陀和陆先生禀报洪教主,说有
个小孩识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要传见考问。哪知道这
件事全是假的,陆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来骗教
主一骗。
陆先生道:“我现在读一句,韦公子跟一句,总须记得一
字不错为止。‘维大唐贞观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临头,韦小宝欲待不读,也不可得,何况串通了去
作弄洪教主,倒也十分有趣,便跟着诵读。他生性机伶,听
过一段几百字的言语,要再行复述,那是半点不费力气,说
到读书,可就要他的命了,这篇短文虽只寥寥数百字,但所
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义更是全不明白,什么“丕赫威能”、
“吐故纳新”,浑不知是甚么意思,只得跟着陆先生一遍又一
遍的读下去。幸亏陆先生不怕厌烦的教导,但也读了三十几
遍,这才背得一字无误。
当晚他睡在陆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诵。陆先生听他已
尽数记住,甚是欢喜,于是取过纸笔,将一个个蝌蚪字写了
出来,教他辨认,哪一个是“维”字,哪一个是“贞”字。这
一来韦小宝不由得叫苦连天,这些蝌蚪文扭来扭去,形状都
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写将出来,当真是难于登天,苦
于杀头。他片刻也坐不定,如何能静下心来学蝌蚪文?
韦小宝固然愁眉苦脸,陆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陆先生这
时早已知道,石碣上文字另有含义,他数了胖头陀所拓拓片
中的字数,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凑上去,只求字数相同,
碣文能讨得洪教主欢心,哪管原来碣文中写些什么。如此拼
凑,自然破绽百出,“维大唐贞观二年”这句中,“二”字排
在第六,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笔划共有十八笔之多,无论如何
说不上是个“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笔,与那“观”字也极
难拉扯得上。但顾得东来西又倒,陆先生才气再大,仓卒间
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无缝的文章来。洪教主聪明之极,这篇
假文章多半逃不过他眼去,可是大难临头,说不得只好暂且
搪塞一时,日后的祸患,只好走着瞧了。
这天教韦小宝写字,进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写会了四
个蝌蚪文,幸好蝌蚪文本来奇形怪状,在韦小宝笔下写出来
难看之极,倒也不觉如何刺眼,若是正楷,由一个从未学过
写字的孩子写将出来,任谁一看。立知真伪。
下午学了三字,晚间又学了两个字,这一天共学了九个
字。韦小宝不住口的大吵大嚷,几次掷笔不学。陆先生又是
恐吓,又是哄骗,最后叫了方怡来坐在旁边相陪,韦小宝这
才勉强耐心学下去。陆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担心,只怕洪
教主随时来传,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学全,便给教主叫了去,韦
小宝这颗脑袋固然不保,自己全家难免陪着他送命。
可是这件事丝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学会,韦小宝
反而越学越慢,脑子中塞满的这许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纠缠
游动一般,实在是难以辨认。
学得数日,韦小宝身上毒蛇所噬的伤口倒好全了,勉强
认出的蝌蚪文却还只二三十个,而且缠夹不清,十个字中往
往弄错了七八个。
陆先生正烦恼间,忽听得门外胖头陀的声音说道:“陆先
生,教主召见韦公子!”陆先生脸如土色,手一颤,一枝醮满
了墨的毛笔掉在衣襟之上。
一个极高极瘦的人走进书房,正是胖头陀到了。韦小宝
笑道:“胖尊者,你怎地今日才来见我?我等了你好久啦。”胖
头陀见到陆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不答韦小宝的话,喃
喃自语:“我早该知道这小鬼是在胡说八道,偏是痰迷了心窍,
要想立什么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陆先
生冷笑道:“你不过是光棍一条,姓陆的一家八口,却尽数陪
了你送命。”胖头陀一声长叹,道:“大家命该如此,这叫做
劫数难逃。就算没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们多活得几日。”
陆先生向韦小宝瞧了一眼,道:“是他们这种人当时得令,
我们老了,该死了,那又有什么法子?”语气中充满愤愤不平。
胖头陀叹道:“也是我见他年纪小,投其所好,就这么不顾前、
不顾后的禀报了上去,唉!”陆先生瞪了他一眼,道:“小也
未免小得过了份。”胖头陀道:“陆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
共死,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惧?”
韦小宝拍手道:“胖尊者这话说得是,是英雄好汉,怕甚
么了?我都不怕,你们更加不用怕。”
陆先生冷笑一声,道:“无知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等到
你知道怕,已然迟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请稍待,我
去向拙荆吩咐几句。”
过了一会,陆先生回入书房,脸上犹有泪痕。胖头陀道:
“陆兄,你的升天丸,请给我一粒。”陆先生点点头,从怀中
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一粒红色药丸给他,说道:
“这丸入口气绝,非到最后关头,不可轻举妄动。”胖头陀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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