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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2 金庸(现代)
政治史上的一项奇迹。那程维藩宅心忠厚,信奉“公门之中
好修行”这句名言。那是说官府手操百姓生杀大权,师爷拟
稿之际几字略重,便能令百姓家破人亡,稍加开脱,即可使
之死里逃生,因之在公门中救人,比之在寺庙中修行效力更
大。他见这明史一案倘若酿成大狱,苏南浙西不知将有多少
人丧身破家,当即向将军告了几天假,星夜坐船,来到湖州
南浔镇上,将此事告知庄允城。
庄允城陡然大祸临头,自是魂飞天外,登时吓得全身瘫
软,口涎直流,不知如何是好,过了良久,这才站起身来,双
膝跪地,向程维藩叩谢大恩,然后向他问计。
程维藩从杭州坐船到南浔之时,反复推考,已思得良策,
心想这部《明书辑略》流传已久,隐瞒是瞒不了的,唯有施
一个釜底抽薪之计,一面派人前赴各地书铺,将这部书尽数
收购回来销毁,一面赶开夜工,另镌新版,删除所有讳忌之
处,重印新书,行销于外。官府追究之时,将新版明史拿来
一查,发觉吴之荣所告不实,便可消弭一场横祸了。当下便
将此计说了出来。庄允城惊喜交集,连连叩头道谢。程维藩
又教了他不少关节,某某官府处应送礼若干,某某衙门处应
如何疏通,庄允城一一受教。
程维藩回到杭州,隔了半个多月,才将原书及吴之荣的
禀帖移送浙江巡抚朱昌祚,轻描淡写的批了几个字,说道投
禀者是因赃已革知县,似有挟怨吹求之嫌,请抚台大人详查。
吴之荣在杭州客店中苦候消息之时,庄允城的银子却如
流水价使将出去。其时庄允城的重赂,已经送到将军衙门、巡
抚衙门和学政衙门。朱昌祚接到公事,这等刊书之事,属学
政该管,压了十多天后,才移牒学政胡尚衡。学政衙门的师
爷先搁上大半个月,又告一个月病假,这才慢吞吞的拟稿发
文,将公事送到湖州府去。湖州府学官又耽搁了二十几天,才
移文归安县和乌程县的学官,要他二人申复。那两个学官也
早得到庄允城的大笔贿赂,其时新版明史也已印就,二人将
两部新版书缴了上去,回说道:“该书平庸粗疏,无裨世道人
心,然细查全书,尚无讳禁犯例之处。”层层申复,就此不了
了之。
吴之荣直到在书铺中发现了新版明史,方知就里,心想
唯有弄到一部原版明史,才能重揭此案。杭州各家书铺之中,
原版书早给庄家买清,当下前赴浙东偏僻州县搜购,岂知仍
是一部也觅不到。他穷愁潦倒,只好废然还乡。也是事有凑
巧,旅途之中,却在一家客店中见到店主人正在摇头晃脑的
读书,一看之下,所读的便是这部《明书辑略》借来一翻,竟
是原版。这一下大喜过望,心想若向客店主人求购,一来他
未必肯售,二来自己也无银子,买不起,只好偷。深夜之中
悄悄起床,偷了书便即溜出店门,心想浙江全省有关官员都
已受了庄允城之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告到北京城去。
吴之荣来到北京,便写了禀帖,告到礼部、都察院、通
政司三处衙门,说明庄家如何贿赂官员,改镌新版。
不料在京中等不到一个月,三处衙门先后驳复下来,都
称细查庄廷鑨所著《明书辑略》一书,内容并无违禁犯例,该
革职知县吴之荣所告,并非实情,显系挟嫌诬告,至于贿赂
官员云云,更系捕风捉影之辞。那通政司的批驳更是严厉,说
道:“该吴之荣以贪墨被革,遂以天下清官,皆如彼之贪。”原
来庄允城受了程维藩之教,早将新版明史送到了礼部、都察
院、通政司三处衙门,有关官吏师爷,也早已送了厚礼打点。
吴之荣又碰了一鼻子灰,眼见回家已无盘缠,势将流落
异乡。其时清廷对待汉人文士极为严峻,文字中稍有犯禁,便
即处死,吴之荣所告的若是寻常文人,早已得手,偏生遇着
的对手是富豪之家,这才阻难重重。既无退路,心想拚着坐
牢,也要将这件案子干到底,当下又写了四张禀帖,分呈四
位顾命大臣;同时又在客店中写了数百张招纸,揭露其事,在
北京城中到处张贴。他这一着却大是行险,倘若官府追究起
来,说他危言耸听,扰乱人心,不免有杀头的重罪。
那四个顾命大臣,名叫索尼、苏克萨哈、遏必隆、鳌拜,
均是满洲的开国功臣。顺治皇帝逝世之时,遗诏命这四大臣
辅政。其中鳌拜最为凶横,朝中党羽极众,清廷大权,几乎
尽操于他一人之手。他生怕敌党对其不利,是以派出无数探
子,在京城内外打探动静。这日得到密报,说道北京城中出
现许多招贴,揭发浙江庄姓百姓著书谋叛,大逆不道,浙江
官员受贿、置之不理等情。
鳌拜得悉之下,立即查究,登时雷厉风行的办了起来。便
在此时,吴之荣的禀帖也已递入鳌拜府中。他当即召见吴之
荣,详问其事,再命手下汉人幕客细阅吴之荣所呈缴的那部
原版明史,所言果是实情。
鳌拜以军功而封公爵、做大官,向来歧视汉官和读书人,
掌握大权后便想办几件大案,镇慑人心,不但使汉人不敢兴
反叛之念,也令朝中敌党不敢有甚异动,当即派出钦差,赴
浙江查究。这一来,庄家全家固然逮入京中,连杭州将军松
魁、浙江巡抚朱昌祚以下所有大小官员,也都革职查办。在
明史上列名的文学之士,无一不鎯铛入狱。
顾炎武、黄宗羲二人在吕留良家中,将此案的来龙去脉,
详细道来,吕留良听得只是叹息。当晚三人联榻长谈,议论
世事,说到明末魏忠贤等太监陷害忠良,把持朝政,种种倒
行逆施,终至明室覆亡,入清后汉人惨遭屠戮,祸难方深,无
不扼腕切齿。
次日一早,吕留良全家和顾黄二人登舟东行。江南中产
以上人家,家中都自备有船,江南水乡,河道四通八达,密
如蛛网,一般人出行都是坐船,所谓“北人乘马,南人乘
舟”,自古已然。
到得杭州后,自运河折而向北,这晚在杭州城外听到消
息,清廷已因此案而处决了不少官员百姓:庄廷鑨已死,开
棺戮尸;庄允城在狱中不堪虐待而死;庄家全家数十口,十
五岁以上的尽数处斩,妻女发配沈阳,给满洲旗兵为奴。前
礼部侍郎李令晰为该书作序,凌迟处死,四子处斩。李令晰
的幼子刚满十六岁,法司见杀得人多,心肠软了,命他减供
一岁,按照清律,十五岁以下者得免死充军。那少年道:“我
爹爹哥哥都死了,我也不愿独生。”终于不肯易供,一并处斩。
松魁、朱昌祚入狱候审,幕客程维藩凌迟弃市。归安、乌程
的两名学官处斩。因此案牵连,冤枉而死的人亦是不计其数。
湖州府知府谭希闵到任还只半月,朝廷说他知情不报,受贿
隐匿,和推官李焕、训导王兆祯同处绞刑。
吴之荣对南浔富人朱佑明心下怀恨最深,那日去打秋风,
给他抢白了一场,逐出门来,当下向办理此案的法司声称,该
书注明依据“朱氏原稿增删润饰而成”。这朱氏便是朱佑明了;
又说他的名字”朱佑明”,显是心存前明,咒诅本朝。这样一
来,朱佑明和他五个儿子同处斩首,朱家的十余万财产,清
廷下令都赏给吴之荣。
最惨的是,所有雕版的刻工、印书的列工、装钉的钉工,
以及书贾、书铺的主人、卖书的店员、买书的读者,查明后
尽皆处斩。据史书记载,其时苏州浒墅关有一个榷货主事
(关吏)李尚白,喜读史书,听说苏州阊门书坊中有一部新刊
的明史,内容很好,派一个工役去买。工役到时,书店主人
外出,那工役便在书铺隔壁一家姓朱的老者家中坐着等候,等
到店主回来,将书买回。李尚白读了几卷,也不以为意。过
了几个月,案子发作,一直查究到各处贩书买书之人。其时
李尚白在北京公干,以购逆书之罪,在北京立即斩决。书店
主人和奉命买书的工役斩首。连那隔壁姓朱老者也受牵累,说
他既知那人来购逆书,何以不即举报,还让他在家中闲坐?本
应斩首,姑念年逾七十,免死,和妻子充军边远之处。
至于江南名士,因庄廷鑨慕其大名、在书中列名参校者,
同日凌迟处死,计有茅元锡等十四人。所谓凌迟处死,乃是
一刀一刀,将其全身肢体肌肉慢慢切割下来,直至犯人受尽
痛苦,方才处死。因这一部书而家破人亡的,当真难以计数。
吕留良等三人得到消息,愤恨难当,切齿痛骂。黄宗羲
道:“伊璜先生列名参校,这一会只怕也难逃此劫。”他三人
和查伊璜向来交好,都十分挂念。
这一日舟至嘉兴,顾炎武在城中买了一份邸报,上面详
列明史一案中获罪诸人的姓名。却见上谕中有一句说:“查继
佐、范骧、陆圻三人,虽列名参校,然事先未见其书,免罪
不究。”顾炎武将邸报拿到舟中,和黄宗羲、吕留良三人同阅,
啧啧称奇。
黄宗羲道:“此事必是大力将军所为。”吕留良道:“大力
将军是谁?倒要请教。”黄宗羲道:“两年之前,兄弟到伊璜
先生家中作客,但见他府第焕然一新,庭园宽大,陈设富丽,
与先前大不相同。府中更养了一班昆曲戏班子,声色曲艺,江
南少见。兄弟和伊璜先生向来交好,说得上互托肝胆,便问
起情由。伊璜先生说出一段话来,确是风尘中的奇遇。”当下
便将这段故事转述了出来。
查继佐,字伊璜(《觚剩》一书中有“雪遘”一文,述
此奇事,开首说:“浙江海宁查孝廉,字伊璜,才华丰艳,而
风情潇洒,常谓满眼悠悠,不堪愁对,海内奇杰,非从尘埃
中物色,未可得也。”)这一天家居岁暮,命酒独酌,不久下
起雪来,越下越大。查伊璜独饮无聊,走到门外观赏雪景,见
有个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
穿一件破单衫,在寒风中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脸上颇有郁
怒悲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这雪非一时能止,进
来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进屋,命
书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说道:“请!”那乞丐举杯便干,赞
道:“好酒!”
查伊璜给他连斟三杯,那丐者饮得极是爽快。查伊璜最
喜的是爽快人,心下喜欢,说道:“兄台酒量极好,不知能饮
多少?”那乞丐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这
两句虽是熟套语,但在一个乞丐口中说出来,却令查伊璜暗
暗称异,当即命书僮捧出一大坛绍兴女儿红来,笑道:“在下
酒量有限,适才又已饮过,不能陪兄畅饮。老兄喝一大碗,我
陪一小杯如何?“那乞丐道:“这也使得。”
当下书僮将酒烫热,分斟在碗中杯内。查伊璜喝一杯,那
乞丐便喝一大碗。待那乞丐喝到二十余碗时,脸上仍无甚酒
意,查伊璜却已颓然醉倒。要知那绍兴女儿红酒入口温和,酒
性却颇厉害。绍兴人家生下儿子女儿,便酿酒数坛至数十坛
不等,埋入地下,待女儿长大嫁人,将酒取出宴客,那酒其
时作琥珀色,称为“女儿红”。想那酒埋藏十七八年以至二十
余年,自然醇厚之极。至于生儿子人家所藏之酒,称为“状
元红”,盼望儿子日后中状元时取出宴客。状元非人人可中,
多半是在儿子娶媳妇时用以飨客了。酒坊中酿酒用以贩卖的,
也袭用了状元红、女儿红之名。
书僮将查伊璜扶入内堂安睡,那乞丐自行又到屋檐之下。
次晨查伊璜醒转。忙去瞧那乞丐时,只见他负手而立,正在
欣赏雪景。一阵北风吹来,查伊璜只觉寒入骨髓,那乞丐却
是泰然自若。查伊璜道:“天寒地冻,兄台衣衫未免过于单薄。”
当即解下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在他肩头,又取了十两银子,双
手捧上,说道:“些些买酒之资,兄台勿却。何时有兴,请再
来喝酒。昨晚兄弟醉倒,未能扫榻留宾,简慢勿怪。”那乞丐
接过了银子,说道:“好说。”也不道谢,扬长而去。
第二年春天,查伊璜到杭州游玩。一日在一座破庙之中,
见到有口极大的古钟,少说也有四百来斤,他正在鉴赏钟上
所刻的文字花纹,忽有一名乞丐大踏步走进佛殿,左手抓住
钟钮,向上一提,一口大钟竟然离地数尺。那乞丐在钟下取
出一大碗肉、一大钵酒来,放在一旁,再将古钟置于原处。查
伊璜见他如此神力,不禁骇然,仔细看时,竟然便是去冬一
起喝酒的那乞丐,笑问:“兄台还认得我吗?”那乞丐向他望
了一眼,笑道:“啊,原来是你。今日我来作东,大家再喝个
痛快,来来来,喝酒。”说着将土钵递了过去。
查伊璜接过土钵,喝了一大口,笑道:“这酒挺不错啊。”
那乞丐从破碗中抓起一大块肉,道:“这是狗肉,吃不吃?”查
伊璜虽觉肮脏,但想:“我既当他是酒友,倘若推辞,未免瞧
他不起了。”当下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咀嚼之下,倒也甘美
可口。两人便在破庙中席地而坐,将土钵递来递去,你喝一
口,我喝一口,吃肉时便伸手到碗中去抓,不多时酒肉俱尽。
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只可惜酒少了,醉不倒孝廉公。”
查伊璜道:“去年冬天在敝处邂逅,今日又再无意中相遇,
实是有缘。兄台神力惊人,原来是一位海内奇男子,得能结
交你这位朋友,小弟好生喜欢。兄台有兴,咱们到酒楼去再
饮如何?”那乞丐道:“甚妙,甚妙!”两人到西湖边的楼外楼
酒楼,呼酒又饮。不久查伊璜又即醉倒。待得酒醒,那乞丐
已不知去向。
那是明朝崇祯末年之事,过得数年,清兵入关,明朝覆
亡。查伊璜绝意进取,只在家中闲居,一日忽有一名军官,领
兵四名,来到查府。
查伊璜吃了一惊,只道是祸事上门,岂知那军官执礼甚
恭,说道:“奉广东省吴军门之命,有薄礼奉赠。”查伊璜道:
“我和贵上素不相识,只怕是弄错了。”那军官取出拜盒,拿
出一张大红泥金名帖,上写“拜上查先生伊璜,讳继佐”,下
面写的是“眷晚生吴六奇顿首百拜”。查伊璜心想:“我连这
吴六奇的名字也没听见过,为何送礼于我?”当下沉吟不语。
那军官道:“敝上说道,些些薄礼,请查先生不要见笑。”说
着将两只朱漆烫金的圆盒放在桌上,俯身请安,便即别去。
查伊璜打开礼盒,赫然是五十两黄金,另一盒中却是六
瓶洋酒,酒瓶上缀以明珠翡翠,华贵非凡。查伊璜一惊更甚,
追出去要那军官收回礼品,武人快步,早已去得远了。
查伊璜心下纳闷,寻思:“飞来横财,非福是祸。莫非有
人陷害于我?”当下将两只礼盒用封条封起,藏于密室。查氏
家境小康,黄金倒也不必动用,只是久闻洋酒之名,不敢开
瓶品尝,未免心痒。
过了数月,亦无他异。这一日,却有一名身穿华服的贵
介公子到来。那公子不过十七八岁,精神饱满,气宇轩昂,带
着八名从人,一见查伊璜,便即跪下磕头,口称:“查世伯,
侄子吴宝宇拜见。”查伊璜忙即扶起,道:“世伯之称,可不
敢当。不知尊大人是谁?”那吴宝宇道:“家严名讳,上六下
奇,现居广东省通省水陆提督之职,特命小侄造府,恭请世
伯到广东盘桓数月。”
查伊璜道:“前承令尊大人厚赐,心下好生不安。说来惭
愧,兄弟生性疏阔,记不起何时和令尊大人相识。兄弟一介
书生,素来不结交贵官。公子请少坐。“说着走进内室,将那
两只礼盒捧了出来,道:“还请公子携回,实在不敢受此厚礼。”
他心想这吴六奇在广东做提督,必是慕己之名,欲以重金聘
去做幕客。这人官居高位,为满洲人作鹰犬,欺压汉人,倘
若受了他金银,污了自己清白,当下脸色之间颇为不悦。
吴宝宇道:“家严吩咐,务必请到世伯。世伯若是忘了家
严,有一件信物在此,世伯请看。”在从人手中接过一个包裹,
打了开来,却是一件十分敝旧的羊皮袍子。
查伊璜见到旧袍,记得是昔年赠给雪中奇丐的,这才恍
然,原来这吴六奇将军,便是当年共醉的酒友,心中一动:
“鞑子占我天下,若有手握兵符之人先建义旗,四方响应,说
不定便能将鞑子逐出关外。这奇丐居然还记得我昔日一饭一
袍之惠,不是没良心之人,我若动以大义,未始没有指望。男
儿建功报国,正在此时,至不济他将我杀了,却又如何?”
当下欣然就道,来到广州。吴六奇将军接入府中,神态
极是恭谨,说道:“六奇流落江南,得蒙查先生不弃,当我是
个朋友。请我喝酒,送我皮袍,倒是小事,在那破庙中肯和
我同钵喝酒,手抓狗肉,那才是真正瞧得起我了。六奇其时
穷途潦倒,到处遭人冷眼,查先生如此热肠相待,登时令六
奇大为振奋。得有今日,都是出于查先生之赐。”查伊璜淡淡
的道:“在晚生看来,今日的吴将军,也不见得就比当年的雪
中奇丐高明了。”
吴六奇一怔,也不再问,只道:“是,是!”当晚大开筵
席,遍邀广州城中的文武官员与宴,推查伊璜坐了首席,自
己在下前相陪。
广东省自巡抚以下的文武百官,见提督大人对查伊璜如
此恭敬,无不暗暗称异。那巡抚还道查伊璜是皇帝派出来微
服察访的钦差大臣,否则吴六奇平素对人十分倨傲,何以对
这个江南书生却这等必恭必敬?酒散之后,那巡抚悄悄向吴
六奇探问,这位贵客是否朝中红员。吴六奇微微一笑,说道:
“老兄当真聪明,鉴貌辨色,十有九中。”这句话本来意存讥
刺,说他这第十次却猜错了。岂知那巡抚竟会错了意,只道
查伊璜真是钦差,心想这位查大人在吴提督府中居住,已给
他巴结上了,吴提督和自己向来不甚投机,倘若钦差人人回
京之后,奏本中对我不利,那可糟糕;回去后备了一份重礼,
次日清晨,便送到提督府来。
吴六奇出来见客,说道查先生昨晚人醉未醒,抚台的礼
物一定代为交到,一切放心,不必多所挂怀。巡抚一听大喜,
连连称谢而去。消息传出,众官员都知巡抚大人送了份厚礼
给查先生。这位查先生是何来头,不得而知,但连巡抚都送
厚礼,自己岂可不送?数日之间,提督府中礼物有如山积。吴
六奇命帐房一一照收,却不令查先生得知。他每日除了赴军
府办理公事外,总是陪着查伊璜喝酒。
这一日傍晚时分,两人又在花园凉亭中对坐饮酒。酒过
数巡,查伊璜道:“在府上叨扰多日,已感盛情,晚生明日便
要北归了。”吴六奇道:“先生说哪里话来?先生南来不易,若
不住上一年半载,决计不放先生回去。明日陪先生到五层楼
去玩玩。广东风景名胜甚众,几个月内,游览不尽。”
查伊璜乘着酒意,大胆说道:“山河虽好,已沦夷狄之手,
观之徒增伤心。”吴六奇脸色微变,道:“先生醉了,早些休
息罢。”查伊璜道:“初遇之时,我敬你是个风尘豪杰,足堪
为友,岂知竟是失眼了。”吴六奇问道:“如何失眼?”查伊璜
朗声道:“你具大好身手,不为国为民出力,却助纣为虐,作
鞑子的鹰犬,欺压我大汉百姓,此刻兀自洋洋得意,不以为
耻。查某未免羞与为友。”说着霍地站起身来。
吴六奇道:“先生禁声,这等话给人听见了,可是一场大
祸。”查伊璜道:“我今日还当你是朋友,有一番良言相劝。你
如不听,不妨便将我杀了。查某手无缚鸡之力,反正难以相
抗。”吴六奇道:“在下洗耳恭听。”查伊璜道:“将军手绾广
东全省兵符,正是起义反正的良机。登高一呼,天下响应,纵
然大事不成,也教鞑子破胆,轰轰烈烈的干它一场,才不负
了你天生神勇,大好头颅。”
吴六奇斟酒于碗,一口干了,说道:“先生说得好痛快!”
双手一伸,嗤的一声响,撕破了自己袍子衣襟,露出黑毛毵
毵的胸膛,拨开胸毛,却见肌肤上刺着八个小字:“天父地母,
反清复明。”
查伊璜又惊又喜,问道:“这……这是什么?”吴六奇掩
好衣襟,说道:“适才听得先生一番宏论,可敬可佩。先生不
顾殒身灭族的大祸,披肝沥胆,向在下指点,在下何敢再行
隐瞒。在下本在丐帮,此刻是天地会的洪顺堂红旗香主,誓
以满腔热血,反清复明。”
查伊璜见了吴六奇胸口刺字,更无怀疑,说道:“原来将
军身在曹营心在汉,适才言语冒犯,多有得罪。”吴六奇大喜,
心想这“身在曹营心在汉”,那是将自己比作关云长了,道:
“这等比喻,可不敢当。”查伊璜道:“不知何谓丐帮,何谓天
地会,倒要请教。”
吴六奇道:“先生请再喝一杯,待在下慢慢说来。”当下
二人各饮了一杯。
吴六奇道:“那丐帮由来已久,自宋朝以来,便是江湖上
的一个大帮。帮中兄弟均是行乞为生,就算是家财豪富之人,
入了丐帮,也须散尽家资,过叫化子的生活。帮中帮主以下
是四大长老,其下是前后左右中五方护法。在下位居左护法,
在帮中算是八袋弟子,位份已颇不低。后来因和一位姓孙的
长老不和,打起架来,在下其时酒醉,失手将他打得重伤。不
敬尊长已是大犯帮规,殴伤长老更是大罪,帮主和四长老集
议之后,将在下斥革出帮。那日在府中相遇,先生邀我饮酒,
其时在下初遭斥逐,心中好生郁闷,承先生不弃,还当在下
是个朋友,胸怀登时舒畅了不少。”查伊璜道:“原来如此。”
吴六奇道:“第二年春,在西湖边上再度相逢,先生折节
下交,誉我是海内奇男子。在下苦思数日,心想我不容于丐
帮,江湖上朋友都瞧我不起,每日里烂醉如泥,自暴自弃,眼
见数年之间,就会醉死。这位查先生却说我是个奇男子,我
吴六奇难道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出头之日?过不多时,清兵
南下,我心下愤激,不明是非,竟去投效清军,立了不少军
功,残杀同胞,思之好生惭愧。”
查伊璜正色道:“这就不对了。兄台不容于丐帮,独往独
来也好,自树门户也好,何苦出此下策,前去投效清军?”吴
六奇道:“在下愚鲁,当时未得先生教诲,干了不少错事,当
真该死之极。”查伊璜点头道:“将军既然知错,将功赎罪,也
还不迟。”
吴六奇道:“后来满清席卷南北,我也官封提督。两年之
前,半夜里忽然有人闯入我卧室行刺。这刺客武功不是我对
手,给我拿住了,点灯一看,竟然便是昔年给我打伤的那位
丐帮孙长老。他破口大骂,说我卑鄙无耻,甘为异族鹰犬。他
越骂越凶,每一句话都打中了我心坎。这些话有时我也想到
了,明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很是不对,深夜抚心自问,好生惭
愧,只是自己所想,远不如他骂得那么明白痛快。我叹了口
气,解开他被我封住的穴道,说道:‘孙长老,你骂得很对,
你这就去罢!’他颇为诧异,便即越窗而去。”
查伊璜道:“这件事做得对了!”
吴六奇道:“其时提督衙门的牢狱之中,关得有不少反清
的好汉子。第二天清早,我寻些借口,一个个将他们放了,有
的说是捉错了人,有的说不是主犯,从轻发落。过了一个多
月,那位孙长老半夜又来见我,开门见山的问我,是否已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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