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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148 金庸(现代)
僚中一名师爷所做的。这师爷颇有才情,这篇祭文做得情文
并茂,辞意恳切,施琅曾听不少人赞扬,心中得意,将其中
许多句子熟记在胸,向人炫耀,当下便道:“卑职胡诌了几句,
倒教韦大人见笑了。”于是将祭文中的几段要紧文字背了出
来。
韦小宝听他背完了“独琅起卒伍,与赐姓有鱼水之欢,中
间微嫌,酿成大戾。琅与赐姓翦为仇雠,情犹臣主,芦中穷
士,义所不为。公义私恩,如此而已。”那一段,点头赞道:
“好文章,好文章。这篇文章,别说杀了我头也做不出来,就
是人家做好了要我背上一背,只怕也得读他十天八天。施将
军文武全才,记性极好,佩服,佩服。”
施琅脸上微微一红,心道:“你明知我做不出,是别人做
的,我读熟了背出来的。这般讥讽于我,那也不必跟你多说。”
韦小宝道:“其中‘芦中穷士,义所不为’这个字,是甚
么意思?我学问差劲得很,这可不懂了。”
施琅道:“芦中穷士,说的是伍子胥。当年他从楚国逃难
去吴国,来到江边,一个渔翁渡他过江,去拿饭给他吃,伍
子胥怕追兵来捉拿,躲在江边的芦苇丛里。渔翁回来,见芦
中躲有得人,便叫道:‘芦中人,芦中人,岂非穷士乎?’后
来伍子胥带领吴兵,攻破楚国,将楚平王的尸首从坟墓里掘
了出来,鞭尸三百,以报杀他父兄之仇。赐姓……郑成功曾
杀我父兄妻儿,台湾人怕我破台之后,也会掘尸报仇。卑职
这篇祭文中说,这种事我是决计不做的,郑成功在天之灵可
以放心,台湾军民也不必顾虑。”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施将军是在自比伍子胥。”
施琅道:“伍子胥是大英雄、大豪杰,卑职如何敢比?只
不过伍子胥全家遭难,他孤身一人逃了出去,终于带兵回来,
报了大仇。这一节,跟卑职的遭遇也差不多罢了。”
韦小宝点头道:“但愿施将军将来的结局,和伍子胥大大
不同,否则可真正不妙了。”
施琅登时想到,伍子胥在吴国立了大功,后来却为吴王
所杀,不由得脸色大变,握着酒杯的一只手不由得也颤抖起
来。
韦小宝摇头道:“听说伍子胥立了大功,便骄傲起来,对
吴王很不恭敬。施将军,你自比伍子胥,实在是非常不妥当
的。你那篇祭文,当然早已传到了北京城里,皇上也必已见
到了,要是没人跟你向皇上分说分说,我瞧,嘿嘿,唉,可
惜,可惜,一场大功只怕要付诸于流水……”施琅忙道:“大
人明鉴:卑职说的是不做伍子胥,可不敢说要做伍子胥,这
……中间是完……完全不同的。”
韦小宝道:“你这篇祭文到处流传,施将军自比伍子胥,
那是天下皆知的了。”
施琅站起身来,颤声道:“皇上圣明,恩德如山,有功的
臣子尽得保全。卑职服侍了一位好主子,比之伍子胥,运气
是好得多了。”
韦小宝道:“话是不错的。伍子胥到底怎样居心,我是不
大明白。不过我看过戏文,吴王杀他之时,伍子胥说,将我
的眼睛挖出来嵌在城门上,好让我见到越兵打进京城来,见
到吴国灭亡,后来好像吴国果然是给灭了。施将军文武全才,
必定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啊?”
施琅不由得一股凉意从背脊骨上直透下去,他起初只想
到伍子胥立大功后为吴王所杀的不详史事,已然大为不安,还
没想到伍子胥临死对的那几句话。自己那篇祭文说“芦中穷
士,义所不为”,虽说是不做伍子胥之事,但自比伍子胥之意,
却是昭昭在人耳目,祭文中提到伍子胥,说的只是“鞭尸报
仇”,那料到韦小宝竟会拉扯到“诅咒亡国”这件事上去,如
此大大犯忌的罪名,一给人加到了自己头上,当真糟不可言。
韦小宝这番言语,只要传进了皇帝耳里,就算皇上圣明,并
不加罪,心里一定不痛快,自己再盼加官晋爵,从此再也休
想了。要是皇帝的亲信如韦小宝之流再火上加油、挑拨一番,
说自己心存怨望,讥刺朝廷诛杀功臣,项颈上这一颗人头,可
实在难保之极。
一时思如潮涌,自恨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祭郑成功,
更不该叫师爷做这篇祭文,以致给这精灵古怪的小鬼抓住了
痛脚。他呆呆的站着发呆,不知说甚么话来分辩才好。
韦小宝道:“施将军,皇上亲政之后,所做的第一件大事
是甚么?”施琅道:“是诛杀奸臣鳌拜。”韦小宝道:“是啊。鳌
拜固然是奸臣,可是他是顾命大臣,当年攻城破敌,于我大
清大大有功。皇上曾说:‘我杀了鳌拜,只怕有人说我不体恤
功臣,说甚么鸟、甚么弓的。’那是甚么话啊?我可说不上来
了。”施琅道:“是鸟尽弓藏。”韦小宝道:“对了,连你也这
么说……”施琅忙道:“不,不,我不是说皇上,说的是一句
成语。”韦小宝道:“你是说一句成语,来形容皇上杀鳌拜。”
施琅急道:“大人问我是一句甚么成语,卑职不过回答大人的
问话,可万万不敢……不敢讪谤皇上。”
韦小宝双目凝视看他,只瞧得施琅心慌意乱。
自古以来,做臣子的倘若自以为功大赏薄,皇帝必定甚
是痛恨,臣子不必出口怨言,只要“心存怨望”四字,就是
杀头的罪名。
施琅心意徬徨之际,给韦小宝诱得说出了“鸟尽弓藏”四
字,话一出口,立知不妙,可是已经收不回了,何况除韦小
宝外,尚有林兴珠、洪朝二人在侧,要想抵赖,也无从赖起。
韦小宝道:“施将军说‘鸟尽弓藏’,这句话是不是讪谤
皇上,我是不懂的。朝廷里有学问的大学士、尚书、翰林很
多,咱们不妨请他们去评评。不过我跟着皇上的日子不少,好
像皇上爱听人说他是鸟生鱼汤,却不爱听人说他是鸟尽弓藏。
同是两只鸟,这中间恐怕大不相同,一只是好鸟,一只是恶
鸟。是不是啊?”
施琅又惊又怒,心想一不做,二不休,你如此诬陷于我,
索性将你三人尽数杀了,也免得留下了祸根;言念及此,不
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韦小宝见他突然面目狰狞,心中不禁一寒,强笑道:“施
将军一言既出,死马难追。你眼前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
即将我跟林洪二人杀了,再将我众夫人和儿子都杀了,然后
兵发台湾,自立为王。只是你所带的都是大清官兵,不见得
肯跟随你一起造反,台湾的军民也未必服你。”
施琅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得他一语道破,凶焰立敛,
忙道:“卑职绝无此意,大人不可多疑,加重卑职的罪名。但
不知大人所说的第二条路是甚么,还请大人开恩指点。”
韦小宝听他口气软了,登时心中一宽,架起了脚摇上几
摇,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兄弟和林洪二位帮个忙才成。
刚才施将军说到皇上之时,确是说了个‘鸟’字,恭颂皇上
鸟生鱼汤,那好得很啊。兄弟日后见到皇上,定说施将军忠
字当头,念念不忘皇恩浩荡,闲谈之中,常说伍子胥忘恩负
义,吴王发兵帮他报了杀父之仇,以后差他不论干甚么,自
该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如何可以口出怨言,心怀不满?
当年施将军倘若做了伍子胥,不但保得吴王江山万万年,别
说西施这样的美人能保住,连东施、南施、北施、中施,也
一古脑儿都抢了来献给吴王。伍子胥念念不忘的只是自己,施
将军念念不忘的,却是我大清圣明天子。好心有好报,皇上
论功行赏,施将军自然也是公侯万代了。”
这一番话只把施琅听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说道:
“若得大人在皇上跟前如此美言,卑职永远不敢忘了大人的恩
德。”
韦小宝起身还礼,微笑道:“这些话说来惠而不费,要是
我心情好,自然也会奏知皇上的。”
施琅心想:“若不让你去台湾走一遭,你这小子的心情怎
会好得起来?”坐回椅中,说道:“台湾初平,人心未定。卑
职想奏明皇上,差遣一位位尊望重的大员,前去宣示圣上的
德音,安抚百姓。这一位大员,自然以韦大人最为适宜。卑
职立刻拜表,奏请皇上降旨,委派大人前去台湾安抚。”
韦小宝摇头道:“你拜表上京,待得皇上旨意下来,这么
一来一往,几个月的时候拖了下来,只怕传入皇上耳中的闲
言闲语,没有一千句,也有八百句了。这种事情,是差不得
一时三刻的。最好施将军立刻请一位皇上亲信的大员,同去
台湾彻查,方能证明你绝无在台湾自立为王的用心。外边传
说你连名号也定下了,叫作甚么‘大明台湾靖海王’,是不是?”
施琅听到“大明台湾靖海王”七字,不由得吓了一跳,心
想你在荒岛之上,听得到甚么流言,自然是你信口编出来的,
但这话一传到北京,朝廷定是宁可信其有,不会信其无,自
己这可死无葬身之地了,忙道:“这是谣言,大人万万不可听
信。”
韦小宝淡淡的道:“是啊。我和你相识已久,自然是不信
的。不过施将军平台,杀的人多,冤家一定结了不少。你的
仇人要中伤你,我看也是防不胜防,难以辩白。常言道得好:
朝里无人莫做官,不知朝里大老,哪一位是肯拚了身家性命,
全力来维护施将军的?”
施琅心中更是打了个突,自己在朝中并无有力之人撑腰,
否则当年也不会在北京投闲置散,到处钻营而无门路可走,真
能给自己说得了话的,也只有眼前这位韦大人,当下咬了咬
牙,说道:“大人指点,卑职感激不尽。既然事势紧迫,卑职
斗胆请大人明日起程,前赴台湾查明真相。”
韦小宝大喜,但想是你来求我,不妨刁难刁难,说道:
“凭着咱哥儿俩的交情,为了替施将军辩冤,辛苦一趟也没甚
么。就是在我岛上住得久了,再出海只怕会晕船。同时我的
妻子儿女天天都在身边,也不舍得跟他们分离。”
施琅肚里暗骂:“你不知出过多少次海了,也从没见你晕
过他妈的甚么船!”陪笑道:“大人的众位夫人、公子和小姐,
自然陪同一起前往。卑职挑选最大的海船请大人乘坐,这些
日子海上并无风浪,大人尽可放心。”韦小宝皱眉道:“既然
如此,兄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为施将军走一遭了。”施琅连连
称谢。
次日韦小宝带同七位夫人,两个儿子虎头、铜锤,一个
女儿双双,上了施琅的旗舰。彭参将待要阻拦,施琅当即下
令,将他绑在一棵大树之上。众船启碇开行。
韦小宝望着居住数年的通吃岛,笑道:“庄家已经离岛,
这里不能再叫通吃岛了,汉光武有严子陵钓鱼,凡是圣明天
子,必有个忠臣钓鱼。皇上派了我在这里钓鱼,咱们得改个
名才成。”施琅道:“正是。大人请看改个甚么名字最好?”韦
小宝想了想,说道:“皇上曾派人来传旨,说周文王有姜太公
钓鱼,咱们就叫它为‘钓鱼岛’罢。”施琅鼓掌称善,说道:
“大人这名字取得再好也没有了,一来恭颂皇上好比周文王、
汉光武,二来显得大人既如姜太公这般文武全才,又如严子
陵这般清风高雅。对,对,咱们以后就叫它为钓鱼岛。”
韦小宝笑道:“只不过我这通吃侯要改为钓鱼侯了,日后
再晋升官进爵,叫作甚么钓鱼公,口采就不怎么好了。”施琅
笑道:“渔翁得利,大有所获,口采好得很啊。”韦小宝点头
道:“皇上封了我做通吃伯、通吃侯,我觉得倒也好听,我的
几位夫人却不大乐意。日后奏请皇上改名为钓鱼侯,说不定
大家都高兴了。”
施琅肚里暗暗好笑,心想:“甚么通吃伯、通吃侯,都是
皇上跟你寻开心的,只当你是个弄臣,全无尊重之意。就算
改为钓鱼候,又有甚么好听了?”口中却道:“自古道渔樵耕
读,渔翁排名第一,读书人排在第四。钓鱼公、钓鱼王的封
号,可比状元翰林尊贵得多。”
至于这钓鱼岛是否就是后世的钓鱼台岛,可惜史籍无从
稽考。若能在岛上找得韦小宝的遗迹,当知在康熙初年,该
岛即曾由国人长期居住,且曾派兵五百驻扎。
不一日,韦小宝乘坐施琅的旗舰,来到台湾,在安平府
上岸。沿途林兴珠和洪朝指点当年郑成功如何进兵,如何大
破红毛兵,韦小宝听得津津有味。施琅既带了他来台湾,他
言语之中也就不再讥讽了。
施琅在将军府中大张筵席,隆重款待。饮酒之际,忽报
京中有谕旨到来。
施琅忙出去接旨,回来脸色有异,说道:“韦大人,上谕
要弃守台湾,这可糟了。”韦小宝道:“那为甚么?”施琅道:
“上谕令卑职筹备弃守台湾事宜,将全台军民尽数迁入内地,
不许留下一家一口。卑职向传旨的使臣请问,原来朝中大臣
建议,台湾孤悬海外,易成盗贼渊薮,朝廷控制不易,若派
大军驻守,又多费粮饷,因此决意不要了。”
韦小宝沉吟半晌,问道:“施将军可知朝中诸位大老真正
的用意是甚么?”施琅一惊,颤声道:“难道……难道伍子胥
甚么的话,已传到了北京?”韦小宝微笑道:“常言有道:好
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朝廷担心将军真要做甚么‘大明台
湾靖海王’,那也是有的。”
施琅道:“那……那怎么办?台湾百姓数十万人,在这里
安居乐业已有数十年,一古脑儿迁去内地,叫他们如何过日
子?倘若勒逼迁移,必生大变。何况大清官兵一走,红毛兵
跟着又占了,咱们中国人辛辛苦苦经营的基业,拱手送给红
毛鬼,怎叫人甘心?”
韦小宝沉吟半晌,说道:“这件事儿,我瞧也不是全无挽
回的法子。皇上最体恤百姓的,将军只须为百姓请命,说不
定皇上就准许了。”施琅略觉宽心,说道:“不过倘若朝廷里
已有了甚么风言风语,卑职这般向皇上请陈,似乎不肯离台,
显得……显得忠诚之心有点儿不大够。”韦小宝道:“这当儿
你只有立即前赴北京,将这番情由面奏皇上。你既到了北京,
甚么意图在台湾自立为王的谣言,自然再也没人相信了。”
施琅一拍大腿,说道:“对,对!大人指教得是,卑职明
天就动身。”突然灵机一动,说道:“台湾的文武官员,就请
大人暂且统带。皇上对大人是最信任不过的,只要是大人坐
镇台湾,朝中大臣谁也不敢有半句闲话。”
韦小宝大喜,心想在台湾过过官瘾,滋味着实不错,笑
道:“你不得圣旨,擅自将兵马大权交了给我,皇上怪罪起来,
却又如何?”
施琅一听,又大为踌躇,寻思:“他是陈近南的弟子,反
逆天地会的同党。皇上虽对他宠幸,这些年来却一直将他流
放在通吃岛上,不给他掌权办事。他一得兵马大权,要是联
同天地会造反作乱,我……我这可又死罪了。”转念一想,已
有了计较:“我只须将全部的水师带去,他就不敢动弹。他如
大胆妄为,竟敢造反,水师回过头来,立即将他平了。”当即
笑道:“兵马大权交给别人,说不定皇上会怪责,交给大人,
那是百无禁忌的。”
当下酒筵草草而终。施琅连夜传令,将台湾文武大员召
来参见韦小宝,由他全权指挥,便宜行事;又请师爷为韦小
宝写一道奏章,说是忧心国事,特来台湾暂为坐镇,俾朝廷
无东顾之虑,请赦擅专之罪;又说台湾百姓安居已久,以臣
在台亲眼所见,似以不撤为宜。
诸事办毕,已是次日清晨,施琅便要上船。韦小宝问道:
“有一件大事,你预备好了没有?”施琅道:“不知是甚么大事?”
韦小宝笑道:“花差花差!”施琅不解,问道:“花差花差?”
韦小宝道:“是啊。你这次平台功劳不小,朝中诸位大臣,
每一个送了多少礼啊?”施琅一怔,道:“这是仗着天子威德,
将士用命,才平了台湾,朝中大臣可没出甚么力。”韦小宝摇
头道:“老施啊,你一得意,老毛病又发作了。你打平台湾,
人人都道你金山银山,一个儿独吞,发了大财。朝里作官的,
哪一个不眼红?”施琅急道:“大人明鉴,施琅要是私自取了
台湾一两银子,这次教我上北京给皇上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韦小宝道:“你自己要做清官,可不能人人跟着你做清官啊。
你越清廉,人家越容易说你坏话,说你在台湾收买人心,意
图不轨。这么说来,你这次去北京,又是两手空空,甚么礼
物也不带了?”施琅道:“台湾的土产,好比木雕、竹篮、草
席、皮箱,那是带了一些的。”
韦小宝哈哈大笑,只笑得施琅先是面红耳赤,继而恍然
大悟,终于决心补过,当下向韦小宝深深一揖,说道:“多谢
大人指点。卑职这次险些儿又闯了大祸。”
韦小宝召集文武官员,说道:“施将军这次上京,是为众
百姓请命,假如不成功,大伙儿都要家破人亡。这请命费,难
道要施将军一个人垫出来不成?各位老兄,大家赶紧去筹措
筹措、摊派摊派罢!”
施琅居官清廉,到台后不曾向民间取过金银。此刻韦小
宝接手,第一道命令却便是大征“请命费”。台湾百姓听到内
迁的消息后,正自人心惶惶,得知施琅依了韦爵爷之计,上
京为百姓请命,求不内迁,这笔“请命费”倒是谁都出得心
甘情愿。好在台湾民间富贵,只半天功夫,已筹到三十余万
两银子。韦小宝命官库垫款六十余万,凑成一百万两,又指
点他何人必须多送,何人不妨少送。施琅感激不尽,到当晚
初更时分,这才开船。
次日韦小宝升堂,向众官员道:“昨晚施将军启程赴京,
这请命费算来算去,总是还差了一百多万。兄弟为了全台百
姓着想,只好将历年私蓄,还有七位夫人的珠宝首饰,一古
脑儿又凑了一百万两银子,交施将军带去使用打点。唉,在
台湾做官,可真不容易,兄弟只不过暂且署理,第一天便亏
空了一百万。我这可是倾家荡产,全军覆没了。”
台湾府知府躬身说道:“大人爱护百姓,为民父母,真是
万家生佛。除了公库垫款六十多万要还之外,韦大人这一百
万两银子,自然也是要全台百姓奉还的。”
韦小宝点头道:“你们每个人也都垫了银子,个个都弄得
两袖清风甚么的,这个我也不是不知道。你们官大的垫了成
万两,官小的也垫了数千两、数百两不等,大家齐心合力,为
来为去,都是为了众百姓。这些垫款,自然也是要地方上归
还的。咱们做父母官的,也不能向老百姓算利息,大家吃亏
些,拿回本钱,也就算了,这叫做爱民如子。”
众官大喜,一齐称谢,均觉得这位韦大人体贴下情,有
财大家发,果然是一位好上司。
韦小宝第一天署官,便刮了一百万两银子,此后财源滚
滚,花巧多端,不必细表。
过得数日,韦小宝吩咐备下祭品,到郑成功祠堂去上祭,
要瞧瞧这位名震天下的国姓爷到底是怎么一副模样。
来到祠中,抬头看时,只见郑成功的塑像端坐椅中,脸
形椭圆,上唇、下唇及下颚均有短短黑须,双耳甚大,但眼
睛细小,眉毛弯弯,颇有慈祥之意,并无威猛豪迈的英雄气
概,韦小宝颇为失望,问从官道:“国姓爷的相貌,当真就是
这样吗?”林兴珠道:“这塑像和国姓爷本人是挺像的。国姓
爷是读书人出身,虽然是大英雄大豪杰,相貌却文雅得很。”
韦小宝道:“原来如此。”见塑像两侧各有一座较小塑像,左
女右男,问道:“那两个是甚么人?”林兴珠道:“女的是董太
妃,男的是嗣王爷。”韦小宝道:“甚么嗣王爷?”林兴珠道:
“就是国姓爷的公子,继任为王爷的。”韦小宝点头道:“啊,
就是郑经了,跟郑克塽这小子倒也有些相像。我师父陈军师
的橡呢?”林兴珠道:“陈军师没有像。”韦小宝道:“这董太
妃坏得很,快把她拉下来,赶紧叫人去塑陈军师的像,放在
这里陪伴国姓爷。”
林兴珠大喜,亲自爬入神龛,将董太妃的塑像搬了下来。
韦小宝向郑成功的神像跪下,磕了几个头,说道:“国姓爷,
你是英雄豪杰,我向你磕头,想来你也受得起。这老虔婆坏
了你的大事,每天陪着你,你必定生气,我帮你赶走,让我
师父陈军师来陪你。”想到师父惨亡,不禁流下泪来。
全台百姓对董太妃恨之入骨,而陈永华屯田办学、兴利
除弊,有遗爱于民,百姓称他为“台湾诸葛亮”。郑克塽当国
之时,谁都不敢说董太妃一句坏话,不敢说陈永华一句好话。
此时韦小宝下了“除董塑陈”的命令,人心大快,又听说他
在国姓爷像前磕头流泪,众百姓更是感激。虽然这位韦大人
要钱未免厉害了些,但一来他是陈军师的弟子,台湾军民不
免推爱,二来施琅带领清兵取台,灭了大明留存在海外的一
片江山,因此上虽然“施清韦贪”,众百姓反觉这位韦大人和
蔼可亲,宁可他镇守台湾,最好施琅永远不要回来。
可是事与愿违,过得一个多月,施琅带了水师又回到台
湾。
韦小宝在岸边相迎,只见施琅陪同一位身穿一品大员服
色的大官从船中出来。那大官还在跳板之上,便大声叫道:
“韦兄弟,你好吗?这可想煞做哥哥的了。”原来是索额图。韦
小宝大喜,抢上前去。两人在跳板上拉住了手,哈哈大笑。
索额图笑道:“兄弟,大喜,大喜。皇上降旨,要你上北
京。”韦小宝心中一喜一忧,寻思:“我如肯去北京,早就去
了。小皇帝很是固执,他决不会向我投降的。我不答应打天
地会,他就不会见我的面。”
施琅笑嘻嘻道:“皇恩浩荡,真是没得说的,皇上已答允
撤消台民内迁的旨意。”
台湾众军民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夜夜都在担忧,生怕皇
帝坚持要弃台湾,大家都说,皇帝的口是“金口”,说过了的
话,决无反悔之理。施琅这句话一出口,岸上众官员听到了,
忍不住大声欢呼,一齐叫了起来:“万岁,万岁,万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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