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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128 金庸(现代)
分关注,于是慢慢站起身来。韦小宝哼的一声,瞪了他一眼。
吴之荣一惊,又即跪倒。
韦小宝道:“信里写了些甚么?”吴之荣道:“回大人:信
里的文字是十分隐晦的,他说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
功立业之秋。他邀请这姓查的前赴广东,指点机宜。信中说:
‘欲图中山、开平之伟举,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那的的
确确是封反信。”韦小宝道:“你又来胡说八道了。西南即有
大事,你可知是甚么大事?你小小官儿,哪知道皇上和朝廷
的机密决策?”吴之荣道:“是,是。不过他信中明明说要造
反,实在轻忽不得。”
韦小宝接过信来,抽出信笺,但见笺上写满了核桃大的
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浓,笔划很粗,却一字不识,说道:“信
上没说要造反啊。”
吴之荣道:“回大人:造反的话,当然是不会公然写出来
的。这吴六奇要做中山王、开平王,请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
这就是造反了。”
韦小宝摇头道:“胡说!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想封王封公?
难道你不想么?这吴军门功劳很大,他想再为朝廷立一件大
功,盼皇上封他一个王爷,那是忠心得很哪。”
吴之荣脸色极是尴尬,心想:“跟你这种不学无术之徒,
当真甚么也说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从这件事上
立功,我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于是耐着性子,陪笑道:
“回大人,明朝有两个大将军,一个叫徐达,一个叫常遇春。”
韦小宝从小听说书先生说《大明英烈传》,明朝开国的故
事听得滚瓜烂熟,一听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将,登时精神一振,
全不似听他诵念诗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这两个大将军八
面威风,那是厉害得很的。你可知徐达用甚么兵器?常遇春
又用甚么兵器?”
这一下可考倒了吴之荣,他因《明史》一案飞黄腾达,于
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达、常遇春用甚么兵器,却说不上
来,陪笑道:“卑职才疏学浅,委实不知。请大人指点。”
韦小宝十分得意,微笑道:“你们只会读死书,这种事情
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说,徐大将军是宋朝岳飞岳爷爷转世,使
一杆浑铁点钢枪,腰间带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杨,箭无
虚发。常将军是三国时燕人张翼德转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
万夫不当之勇。”跟着说起徐常二将大破元兵的事迹。这些故
事都是从说书先生口中听来,自是荒唐的多,真实的少。
吴之荣跪在地下听他说故事,膝盖越来越是酸痛,为了
讨他欢喜,只得装作听得津津有味,连声赞叹,好容易听他
说了个段落,才道:“大人博闻强记,卑职好生佩服。那徐达、
常遇春二人功劳很大,死了之后,朱元璋封他二人为王,一
个是中山王,一个是开平王。朱元璋有个军师……”韦小宝
道:“对了。那军师是刘伯温,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
千年,后知一千年。”跟着滔滔不绝的述说,刘伯温如何有通
天彻地之能,鬼神莫测之机,打仗时及如何甚么甚么之中,甚
么千里之外。
吴之荣双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
“大人说故事实在好听,卑职听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职想
站起来听,不知可否?”韦小宝一笑,道:“好,起来罢。”
吴之荣扶着椅子,慢慢站起,说道:“回大人:吴六奇信
里的青田先生,就是刘基刘伯温了,那刘伯温是浙江青田人。
吴六奇自己想做徐达、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刘伯温。”
韦小宝道:“想做徐达、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
想做刘伯温,哼,他未必有这般本事。你道刘伯温很容易做
吗?刘伯温的《烧饼歌》说:‘手执钢刀九十九,杀尽胡儿方
罢手’,嘿,厉害,厉害!”
吴之荣道:“大人真是聪明绝顶,一语中的。那徐达、常
遇春、刘伯温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帮着朱元璋赶走了胡人。
吴六奇信中这句话,明明是说要起兵造反,想杀满洲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心道:“吴大哥的用意,我难道不知道?
用得着你说?这封信果然是极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里。”
于是连连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说道:“好!运气真好!这
件事倘若你不是来跟我说,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说我是福
将,果然是圣上的金口,再也不错的。”
吴之荣肩头给他拍了这几下,登时全身骨头也酥了,只
觉自出娘胎以来,从未有过如此荣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呜
咽道:“大人如此眷爱,此恩此德,卑职就是粉身碎骨,也难
以报答。大人是福将,卑职跟着你,做个福兵福卒,做只福
犬福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韦小宝哈哈大笑,提起手来,摸摸他脑袋,笑道:“很好,
很好!”吴之荣身材高,见他伸手摸自己的头不大方便,忙低
下头来,让他摸到自己头顶。先前韦小宝大发脾气,吴之荣
跪下磕头,已除下了帽子,韦小宝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头
皮上,慢慢向后抚去,便如是抚摸一头摇尾乞怜的狗子一般,
手掌摸到他的后脑,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须在这
里砍上他妈的一刀。”问道:“这件事情,除你之外,还有旁
人得知么?”
吴之荣道:“没有,没有。卑职知道事关重大,决不敢泄
露半点风声,倘若给吴六奇这反贼知道逆谋已经败露,立即
起事,大人和卑职就半点功劳也没有了。”韦小宝道:“对,你
想得挺周到。咱们可要小心,千万别让抚台、藩台他们得知,
抢先呈报朝廷,夺了你的大功。”吴之荣心花怒放,接连请安,
说道:“是,是。全仗大人维持栽培。”
韦小宝把顾炎武那封信揣入怀里,说道:“这些诗集子,
且都留在这里。你悄悄去把顾炎武那几人都带来,我盘问明
白之后,就点了兵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亲自拜折,启
奏皇上。这一场大功劳,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个第二。”吴
之荣喜不自胜,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职第二。”韦
小宝笑道:“你见到皇上之后,说甚么话,待会我再细细教你。
只要皇上一喜欢,你做个巡抚、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
吴之荣喜欢得几欲晕去,双手将诗集文集放在桌上,咚
咚咚的连磕响头,这才辞出。
韦小宝生怕中途有变,点了一队骁骑营军士,命一名佐
领带了,随同吴之荣去提犯人。
他回到内堂,差人去传李力世等前来商议。只见双儿走
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呜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
韦小宝大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来,却不放手,柔
声道:“好双儿,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么事,我一定给你办
到。”见她脸颊上泪水不断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给她抹眼
泪。双儿道:“相公,这件事为难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
求你。”韦小宝左臂搂住她腰,道:“越是为难的事,我给你
办到,越显得我宠爱我的好双儿。甚么事,快说。”
双儿苍白的脸上微现红晕,低声道:“相公,我……我要
杀了刚才那个官儿,你可别生我的气。”韦小宝心想:“这件
事咱俩志同道合,你来求我,那是妙之极矣。”问道:“这官
儿甚么地方得罪你了?”双儿抽抽噎噎的道:“他没得罪我。这
个吴之荣,是我家的大仇人,庄家的老爷、少爷,全是给他
害死的。”
韦小宝登时省悟,那晚在庄家所见,个个是女子寡妇,屋
中又设了许多灵位,原来罪魁祸首便是此人,问道:“你没认
错人吗?”
双儿泪水又是扑簌簌的流下,呜咽道:“不……不会认错
的。那日他……他带了公差衙役来庄家捉人,我年纪还小,不
过他那凶恶的模样,我说甚么也不会忘记。”
韦小宝心想:“我须当显得十分为难,她才会大大见我的
情。”皱起眉头,沉思半晌,踌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扬州
府的知府,皇帝刚好派我到扬州来办事,你如杀了他,只怕
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刚才他又来跟我说一件大事,你要杀他,
恐怕……恐怕……”
双儿十分着急,流泪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为难。
可是,庄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们……每天在灵位之前磕
头,发誓要杀了这姓吴的恶官报仇雪恨。”
韦小宝一拍大腿,说道:“好!是我的好双儿求我,就是
你要我杀了皇帝,要我自杀,我都依你的,何况一个小小知
府?可是你得给我亲个嘴儿。”
双儿满脸飞红,又喜又羞,转过了头,低声道:“相公待
我这样好,我……我这个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说
着低下了头去。韦小宝见她婉娈柔顺,心肠一软,倒不忍就
此对她轻薄,笑道:“好,等咱们大功告成,我要亲嘴,你可
不许逃走。”双儿红着脸,缓缓点了点头。韦小宝道:“倘若
你此刻杀他,这仇报得还是不够痛快。我让你带他去庄家,教
他跪在庄家众位老爷、少爷的灵位之前,让三少奶奶她们亲
手杀了这狗头,你说可好?”
双儿觉得此事实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睁着圆圆的眼
睛望着韦小宝,不敢相信,说道:“相公,你不是骗我么?”韦
小宝道:“我为甚么骗你?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
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场大富贵,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双儿
真心对我好,那比世上甚么都强!”双儿心中感激,靠在他的
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来。
韦小宝搂着她柔软的纤腰,心中大乐,寻思:“这等现成
人情,每天要做他十个八个,也不嫌多。吴之荣这狗官怎不
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来求我报仇,让我搂搂
抱抱,岂不是好?”随即转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
吴三桂,怎能让吴之荣害死?
只听得室外脚步声响,知是李力世等人到来,韦小宝道:
“这件事放心好了。现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门外守着,
别让人进来,可也别偷听我们说话。”双儿应道:“是。我从
来不偷听你说话。”突然拉起韦小宝的右手,俯嘴亲了一下,
闪身出门。
李力世等天地会群雄来到室中,分别坐下。韦小宝道:
“众位哥哥,昨晚我听到一个大消息,事情紧急,来不及跟众
位商量,急忙赶到丽春院去。总算运气不坏,虽然闹得一塌
胡涂,终于救了顾炎武先生和吴六奇大哥的性命。”
群雄大为诧异,韦香主昨晚之事确实太过荒唐。宿娼嫖
院,那也罢了,却从妓院里抬了一张大床出来,搬了七个女
子招摇过市,乱七八糟,无以复加,原来竟是为了相救顾炎
武和吴六奇,那当真想破头也想不到了,当下齐问端详。
韦小宝笑道:“咱们在昆明之时,众位哥哥假扮吴三桂的
卫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觉得这计策不错,昨晚依样葫
芦,又来一次。”群雄点头,均想:“原来如此。”韦小宝心想
若再多说,不免露出马脚,便道:“这中间的详情,也不用细
说了。”伸手入怀,摸了吴六奇那封书信出来。
钱老本接了过来,摊在桌上,与众同阅,只见信端写的
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鉴”,信末署名是“雪中铁丐”四字。大
家知道“雪中铁丐”是吴六奇的外号,但“伊璜先生”是谁
却都不知。群雄肚里墨水都颇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
将有大事”是指吴三桂将要造反,但甚么“欲图中山、开平
之伟业”,甚么“非青田先生运筹不为功”这些典故隐语,却
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觑,静候韦小宝解说。
韦小宝笑道:“兄弟肚里胀满了扬州汤包和长鱼面,墨水
是半点也没有的。众位哥哥肚里,想必也是老酒多过墨水。顾
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来,咱们请他老先生解说便是。”
说话之间,亲兵报道有客来访,一个是大喇嘛,一个是
蒙古王子。韦小宝请天地会群雄以亲兵身份伴随接见,生怕
这两个“结义兄长”翻脸无情,一面又去请阿琪出来。
相见之下,桑结和葛尔丹却十分亲热,大赞韦小宝义气
深重。待得阿琪欢欢喜喜的出来相见,葛尔丹更是心花怒放,
这时阿琪手铐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齐整。
韦小宝笑道:“幸好两位哥哥武功盖世,杀退了妖人,否
则的话,兄弟小命不保。这批妖人武艺不弱,人数又多。两
位哥哥以少胜多,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
之至。咱们来摆庆功宴,庆贺两位哥哥威震天下,大胜而归。”
桑结和葛尔丹明明为神龙教所擒,幸得韦小宝释放洪夫
人,将他二人换了回来,但在韦小宝说来,倒似是他二人将
敌人打得大败亏输一般。桑结脸有惭色,心中暗暗感激。葛
尔丹却眉飞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钦差说一声摆酒,大堂中立即盛设酒筵。韦小宝起身和
两位义兄把盏,谀词潮涌,说到后来,连桑结也忘了被擒之
辱。只是韦小宝再赞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结却连连摇手,自
知比之洪教主,实是远为不及。
喝了一会酒,桑结和葛尔丹起身告辞。韦小宝道:“两位
哥哥,最好请你们两位各写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将
来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个儿好’,兄弟在皇帝跟
前一定大打边鼓。”说到这里,放低了声音,道:“日后吴三
桂这老小子起兵造反,两位哥哥帮着皇帝打这老小子,咱们
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两人大喜,齐说有理。
韦小宝领着二人来到书房。葛尔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
来得,这道奏章,还是兄弟代写了罢。”韦小宝笑道:“兄弟
自己的名字,只有一个‘小’字,写来担保是不会错的,那
个‘韦’字就靠不住了。这个‘宝’字,写来写去总有些儿
不对头。咱们叫师爷来代写。”桑结道:“这事十分机密,不
能让人知道。愚兄文笔也不通顺,对付着写了便是。好在咱
们不是考状元,皇上也不来理会文笔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错
就是了。”他每根手指虽斩去了一节,倒还能写字,于是写了
自己的奏章,又代葛尔丹写了,由葛尔丹打了手印,画上花
押。
三人重申前盟,将来富贵与共,患难相扶,决不负了结
义之情。韦小宝命人托出三盘金子,分赠二位义兄和阿琪,备
马备轿,恭送出门。
回进厅来,亲兵报道吴知府已押解犯人到来。韦小宝吩
咐吴之荣在东厅等候,将顾炎武等三人带到内堂,开了手铐,
屏退亲兵,只留下天地会群雄,关上了门,躬身行礼,说道:
“天地会青木堂香主韦小宝,率同众兄弟参见顾军师和查先
生、吕先生。”
那日查伊璜接到吴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约了吕留良同
到扬州,来寻顾炎武商议,不料吴之荣刚好查到顾炎武的诗
集,带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将查吕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
检,竟在查伊璜身上将吴六奇这通密函抄了出来。三人愧恨
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紧,吴六奇这密谋一泄漏,可
坏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钦差大臣竟然自称是天地会的
香主,不由得惊喜交集,如在梦中。
当日河间府开杀龟大会,韦小宝并未露面,但李力世,徐
天川、玄贞道人、钱老本等人均和顾炎武相识。顾、查、吕
三人当年在运河舟中遇险,曾蒙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相救,待
知眼前这个少年钦差便是陈近南的徒弟,当下更无怀疑,欢
然叙话。查伊璜说了吴六奇信中“中山、开平、青田先生”的
典故,天地会群雄这才恍然,连说好险。
吕留良叹道:“当年我们三人,还有一位黄梨洲黄兄,得
蒙尊师相救,今日不慎惹祸,又得韦兄弟解难。唉,当真是
百无一用是书生,贤师徒大恩大德,更是无以为报了。”
韦小宝道:“大家是自己人,吕先生又何必客气?”
查伊璜道:“扬州府衙门的公差突然破门而入,真如迅雷
不及掩耳,我一见情势不对,忙想拿起吴兄这封信来撕毁,却
已给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后。只道这场大祸闯得不小,兄
弟已打定主意,刑审之时,招供这写信的‘雪中铁丐’就是
吴三桂。反正兄弟这条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吴六奇
吴兄的周全。”
众人哈哈大笑,都说这计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
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铁丐’名扬天下,只怕拉不到吴三桂的
头上。问官倘若调来吴兄的笔迹,一加查对,那是非揭露真
相不可。”顾炎武道:“我们两次泄露了吴兄的秘密,两次得
救,可见冥冥中自有天意,鞑子气运不长,吴兄大功必成。可
是自今以后,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总不成第三次又有这般
运气。”众人齐声称是。顾炎武问韦小宝:“韦香主,你看此
事如何善后?”
韦小宝道:“难得和三位先生相见,便请三位在这里盘桓
几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吴之荣这狗官叫来,让他站在旁
边瞧着,就此吓死了他。如果狗官胆子大,吓他不死,一刀
砍了他狗头便是。”顾炎武笑道:“这法儿虽是出了胸中恶气,
只怕泄露风声。这狗官是朝廷命官,韦香主要杀他,总也得
有个罪名才是。”
韦小宝沉吟片刻,说道:“有了。就请查先生假造一封信,
算是吴三桂写给这狗官的。这狗官吹牛,说道依照排行算起
来,吴三桂是他族叔甚么的,要是假造书信嫌麻烦,就将吴
六奇大哥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换了上下的名字。不论
是谁跟吴三桂勾结,我砍了他的脑袋,小皇帝一定赞成。”
众人一齐称善。顾炎武笑道:“韦香主才思敏捷,这移花
接木之计,可说是一箭双雕,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伊璜兄,就请你大笔一挥罢。”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
给吴三桂这老贼做一次记室。”
韦小宝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书信甚难,因此提议原
信照抄。但顾、查、吕三人乃当世名士,提笔写信,便如韦
小宝掷骰子、赌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饭,何足道哉?查伊
璜提起了笔,正待要写,问道:“不知吴之荣的别字叫作甚么?
吴三桂写信给他,如果用他别字,更加显得熟络些。”韦小宝
道:“高大哥,请你去问问这狗官。”
高彦超出去询问,回来笑道:“这狗官字‘显扬’。他问
为甚么问他别字。我说钦差大臣要写信给京里吏部、刑部两
位尚书,详细称赞他的功劳,呈报他的官名别字。这狗官笑
得嘴也合不拢来,赏了我十两银子。”说着将一锭银子在手中
一抛一抛。众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挥而就,交给顾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吗?”
顾炎武接过,吕留良就着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极,好
极。”吕留良笑道:“这句‘岂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称吴国,竟
应三百年后我叔侄之姓氏’,将这个‘吴’字可扣得极死,再
也推搪不了。”顾炎武笑道:“这两句‘欲斩白蛇而赋大风,愿
吾侄纳圯下之履;思奋濠上而都应天,期吾侄取诚意之爵。’
那是从六奇兄这句‘欲图中平、开平之伟业,非青田先生运
筹不为功’之中化出来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样葫芦,邯
郸学步。”
天地会群雄面面相觑,不知他三人说些甚么,只道是甚
么帮会暗语,江湖切口。
顾炎武于是向众人解说,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时自称
“吴国公”,后来又称“吴王”,这刚好和吴三桂、吴之荣的姓
氏相同;斩白蛇、赋大风是汉高祖刘邦的事,圯下纳履是张
良的故事;朱元璋起于濠上而定都应天,爵封诚意伯的就是
刘伯温。
韦小宝鼓掌道:“这封信写得比吴六奇大哥的还要好,这
吴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过将他比做汉高祖、朱元璋,未
免太捧他了。”吕留良笑道:“这是吴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
是查先生捧他啊。”韦小宝笑道:“对,对!我忘了这是吴三
桂自己写的。”查伊璜问道:“下面署甚么名好?”顾炎武道:
“这一封信,不论是谁一看,都知道是吴三桂写的,署名越是
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对钱老本
道:“钱兄,这四个字请你来写,我们的字有书生气,不像带
兵的武人。”
钱老本拿起笔来,战战兢兢的写了,歉然道:“这四个字
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样子。”顾炎武道:“吴三桂是武人,这
信自然是要记室写的。这四个字署名很好,没有章法间架,然
而很有力道,像武将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写了“亲呈扬州府家知府老爷亲拆”十
二字,封入信笺,交给韦小宝,微笑道:“伪造书信,未免有
损阴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为。不过为了兴复大业,也只好
不拘小节了。”韦小宝心想:“对付吴之荣这种狗贼,造一封
假信打甚么紧?读书人真酸得可笑。”收起书信,说道:“这
件事办好之后,咱们来喝酒,给三位先生接风。”
顾炎武道:“韦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兴的
柱石,邓高密、郭汾阳也不过如是。若能扳倒了吴三桂这老
贼,更是如去鞑子之一臂。韦兄弟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
时再喝罢。咱们三人这就告辞,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风声,坏
了大事。”
韦小宝心中虽对顾炎武颇为敬重,但这三位名士说话咬
文嚼字,每句话都有典故,要听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们
多谈得一会,便觉周身不自在,听说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
想:“你们三位老先生赌钱是一定不喜欢的,见了妓院里的姑
娘只怕要吓得魂不附体。我若是骂一句‘他妈的’,你们非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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