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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123 金庸(现代)
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扬州田家女的风韵,新鲜得很,新鲜
得很”这句话。心想:“既是新鲜得很的扬州田家女,倒也不
妨瞧瞧。”
那歌妓走进花棚,韦小宝不看倒也罢了,一看之下,不
由得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登时便要发作。原来这歌妓
五十尚不足,四十颇有余,鬓边已见白发,额头大有皱纹,眼
应大而偏细,嘴须小而反巨。见这歌妓手抱琵琶,韦小宝怒
火更盛,心想:“凭你也来学陈圆圆!”却听弦索一动,宛如
玉响珠跃,鹂啭燕语,倒也好听。只听她唱道:
“淮山浮远翠,淮水漾深渌。倒影入楼台,满栏花扑扑。
谁知外,依旧有芦屋。时见淡妆人,青裙曳长幅。”
歌声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时而如流水淙淙,
时而如银铃玎玎,最后“青裙曳长幅”那一句,琵琶声若有
若无,缓缓流动,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有的凝神闭目,有
的摇头晃脑。琵琶声一歇,众官齐声喝采。慕天颜道:“诗好,
曲子好,琵琶也好。当真是荆钗布裙,不掩天香国色。不论
做诗唱曲,从淡雅中见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韦小宝哼了一声,问那歌妓:“你会唱《十八摸》罢?唱
一曲来听听。”
众官一听,尽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突然间泪
水涔涔而下,转身奔出,拍的一声,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
也不拾起,径自奔出。
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你不会唱,我又不会罚你,何
必吓成这个样子?”
那《十八摸》是极淫秽的小调,连摸女子身上十八处所
在,每一摸有一样比喻形容。众官虽然人人都曾听过,但在
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岂不是大玷官箴?那
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扬州久负盛名,不但善于唱诗,而且
自己也会做诗,名动公卿,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
也不可得。韦小宝问这一句,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
慕天颜低声道:“韦大人爱听小曲,几时咱们找个会唱的
来,好好听一听。”韦小宝道:“连《十八摸》也不会唱,这
老婊子也差劲得很了。几时我请你去鸣玉坊丽春院去,那边
的婊子会唱的小调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觉不妥,心想:
“丽春院是无论如何不能请他去的。好在扬州妓院子甚多,九
大名院、九小名院,随便那一家都好玩。”举起酒杯,笑道:
“喝酒,喝酒。”
众文官听他出语粗俗,都有些尴尬,借着喝酒,人人都
装作没听见。一干武将却脸有欢容,均觉和钦差大人颇为志
同道合。
便在此时,只见一名差役低着头走出花棚,韦小宝见了
他的背影,心中一动:“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谁啊?”但后
来这差役没再进来,过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几杯酒,韦小宝只觉跟这些文官应酬索然无味,既
不做戏,又不开赌,实在无聊之极,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
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头发边……”再也忍耐
不住,站起身来,说道:“兄弟酒已够了,告辞。”向巡抚、布
政司、按察司等几位大员拱拱手,便走了出去。众官齐出花
棚,送他上了大轿。
韦小宝回到行辕,吩咐亲兵说要休息,不论甚么客来,一
概挡驾不见,入房换上了一套破烂衣衫。那是数日前要双儿
去市上买来的一套旧衣,买来后扯破数处,在地下践踏一过,
又倒上许多灯油,早已弄得污秽油腻不堪。帽子鞋袜,连结
辫子的头绳,也都换了破旧的劣货。从炭炉里抓了一把炉灰,
用水调开了,在脸上、手上乱涂一气,在镜子里一照,果然
回复了当年丽春院里当小厮的模样。
双儿服侍他更换衣衫,笑道:“相公,戏文里钦差大臣包
龙图改扮私访,就是这个样子吗?”韦小宝道:“差不多了,不
过包龙图生来是黑炭脸,不用再搽黑灰。”双儿道:“我跟你
去好不好?你独个儿的,要是遇上了甚么事,没个帮手。”韦
小宝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姐儿是去不得的。”说
着便哼了起来:“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双儿的脸蛋边
……”伸手去摸她脸。双儿红着脸嘻嘻一笑,避了开去。
韦小宝将一大叠银票塞在怀里,又拿了一包碎银子,捉
住双儿,在她脸上轻轻一吻,从后门溜了出去。守卫后门的
亲兵喝问:“干甚么的?”韦小宝道:“我是何家奶妈的儿子的
表哥的妹夫,你管得着吗?”那亲兵一怔,心中还没算清这亲
戚关系,韦小宝早已出门。
扬州的大街小巷他无不烂熟,几乎闭了眼睛也不会走错,
不多时便来到瘦西湖畔的鸣玉坊,隐隐只听得各处门户中传
出箫鼓丝竹,夹着猜拳唱曲、呼吆喝六。这些声音一入耳,当
真比钧天仙乐还好听十倍,心中说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丽
春院外,但见门庭依旧,跟当年离去时并无分别。他悄悄走
到院侧,推开边门,溜了进去。
他蹑手蹑脚的走到母亲房外,一张之下,见房里无人,知
道母亲是在陪客,心道:“辣块妈妈,不知是那个瘟生这当儿
在嫖我妈妈,做我的干爹。”走进房中,见床上被褥还是从前
那套,只是已破旧得多,心想:“妈妈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
不多。”侧过头来,见自己那张小床还是摆在一旁,床前放着
自己的一对旧鞋,床上被褥倒浆洗得干干净净。走过去坐在
床上,见自己的一件青竹布长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头微有
歉意:“妈是在等我回来。他妈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没差人
送钱给妈,实在记心不好。”横卧在床,等母亲回来。
妓院中规矩,嫖客留宿,另有铺陈精洁的大房。众妓女
自住的小房,却颇为简陋。年轻貌美的红妓住房较佳,像韦
小宝之母韦春芳年纪已经不小,生意冷落,老鸨待她自然也
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间薄板房。
韦小宝躺了一会,忽听得隔房有人厉声喝骂,正是老鸨
的声音:“老娘白花花的银子买了你来,你推三阻四,总是不
肯接客,哼,买了你来当观世音菩萨,在院子里供着好看么?
打,给我狠狠的打!”跟着鞭子着肉声、呼痛声、哭叫声、喝
骂声,响成一片。
这种声音韦小宝从小就听惯了,知道是老鸨买来了年轻
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顿鞭子实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
一定不肯,甚么针刺指甲、铁烙皮肉,种种酷刑都会逐一使
了出来。这种声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阕别已久,这时又
再听到,倒有些重温旧梦之感,也不觉得那小姑娘有甚么可
怜。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头撞
死给你看!”老鸨吩咐龟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
哭叫不屈。龟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说罢。”老鸨道:
“拖这小贱货出去。”龟奴将小姑娘扶了出去,一会儿又回进
房来。老鸨道:“这贱货用硬的不行,咱们用软的,给她喝迷
春酒。”龟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鸨道:“蠢才!把迷
春酒放在肉里,不就成了。”龟奴道:“是,是。七姐,真有
你的。”
韦小宝凑眼到板壁缝去张望,见老鸨打开柜子,取出一
瓶酒来,倒了一杯,递给龟奴。只听她说道:“叫了春芳陪酒
的那两个公子,身边钱钞着实不少。他们说在院子里借宿,等
朋友。这种年轻雏儿,不会看中春芳的,待会我去跟他们说,
要他们梳笼这贱货,运气好的话,赚他三四百两银子也不希
奇。”龟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财进宝,我也好托你的福,还
一笔赌债。”老鸨骂道:“路倒尸的贱胚,辛辛苦苦赚来几两
银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张骨牌里。这件事办得不好,小心我
割了你的乌龟尾巴。”
韦小宝知道“迷春酒”是一种药酒,喝了之后就人事不
知,各处妓院中用来迷倒不肯接客的雏妓,从前听着只觉十
分神奇,此时却知不过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药,可说寻常得
紧,心想:“今日我的干爹是两个少年公子?是甚么家伙,倒
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厅”外,站在向来站
惯了的那个圆石墩上,凑眼向内张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来,
他必定站在这圆石墩窥探,此处窗缝特大,向厅内望去,一
目了然,客人侧坐,却见不到窗外的人影。他过去已窥探了
不知几百次,从来没碰过钉子。
只觉厅内红烛高烧,母亲脂粉满脸,穿着粉红缎衫,头
上戴了一朵红花,正在陪笑给两个客人斟酒。韦小宝细细瞧
着母亲,心想:“原来妈这么老了,这门生意做不长啦,也只
有这两个瞎了眼的瘟生,才会叫她来陪酒。妈的小调唱得又
不好听,倘若是我来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妈,倒贴我一千
两银子也不会叫她。”只听他母亲笑道:“两位公子爷喝了这
杯,我来唱个《相思五更调》给两位下酒。”
韦小宝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妈的小调唱来唱去只是这
几只,不是《相思五更调》,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
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长,一人搧风二人凉’,总不肯多学几
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转念一想,险些笑了出来:“我学
功夫也不肯用心,原来我的懒性儿,倒是妈那里传下来的。”
忽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说道:“不用了!”这三字一入耳,
韦小宝全身登时一震,险些从石墩上滑了下来,慢慢斜眼过
去,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酒杯,从那只纤手顺着衣袖瞧
上去,见到一张俏丽脸庞的侧面,却不是阿珂是谁?韦小宝
心中大跳,惊喜之心难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扬州?为甚么
到丽春院来,叫我妈陪酒?她女扮男装来到这里,不叫别人,
单叫我妈,定是冲着我来了。原来她终究还有良心,记得我
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极,妙之极矣!你我夫妻
团圆,今日洞房花烛,我将你双手抱在怀里……”
突然听得一个男子声音说道:“吴贤弟暂且不喝,待得那
几位蒙古朋友到来……”韦小宝耳中嗡的一声,立知大事不
妙,眼前天旋地转,一时目不见物,闭目定得一定神,睁眼
看去,坐在阿珂身侧的那个少年公子,却不是台湾的二公子
郑克塽是谁?
韦小宝的母亲韦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
多喝一杯。”给郑克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怀里。阿珂
道:“喂,你放尊重些。”韦春芳笑道:“啊哟,小相公脸皮嫩,
看不惯这调调儿。你以后天天到这里来玩儿,只怕还嫌人家
不够风情呢。小相公,我叫个小姑娘来陪你,好不好?”阿珂
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韦春芳笑道:“啊,
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来,往阿珂怀中
坐下去。
韦小宝只看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这
样的奇事,我的老婆来嫖我的妈妈。”只见阿珂伸手一推,韦
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韦小宝大怒,心道:“小婊子,你
推你婆婆,这般没上没下!”
韦春芳却不生气,笑嘻嘻站起身来,说道:“小相公就是
怕丑,你过来坐在我的怀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对
郑克塽道:“我要去了!甚么地方不好跟人会面,为甚么定要
在这里?”郑克塽道:“大家约好了在这里的,不见不散。我
也不知原来是这等肮脏地方。喂,你给我规规矩矩的坐着。”
最后这句话是对韦春芳说的。
韦小宝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广西柳江边上,你哀求
老子饶你狗命,罚下重誓,决不再跟我老婆说一句话,今日
竟然一同来嫖我妈妈。嫖我妈妈,倒也罢了,你跟我老婆却
不知已说了几千句、几万句话。那日没割下你的舌头,实是
老子大大的失策。”
韦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擞郑克塽的头颈,郑克塽将她
手臂一把推开,说道:“你到外面去罢,咱兄弟俩有几句话说。
等我叫你再进来。”韦春芳无奈,只得出厅。郑克塽低声道:
“珂妹,小不忍则乱大谋,要成就大事,咱们只好忍耐着点儿。”
阿珂道:“那葛尔丹王子不是好人,他为甚么约你到这里来会
面?”
韦小宝听到“葛尔丹王子”五字,寻思:“这蒙古混蛋也
来了,好极,好极,他们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调兵遣将,
把他们一网打尽。”
只听郑克塽道:“这几日扬州城里盘查很紧,旅店客栈中
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来问个不休,倘若露了
行迹,那就不妙了。这妓院中却没公差前来罗唣。咱们住在
这里,稳妥得多。我跟你倒也罢了,葛尔丹王子一行人那副
蒙古模样,可惹眼得很。再说,你这么天仙般的相貌,倘若
住了客店,通扬州的人都要来瞧你,迟早定会出事。”阿珂浅
浅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讨好。”郑克塽伸臂搂住她
肩头,在她嘴角边轻轻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
是天仙有你这么美貌,甚么吕纯阳、铁拐李,也不肯下凡了,
每个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转睛的瞧着我的小宝贝儿。”阿珂
嗤的一笑,低下头去。
韦小宝怒火冲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冲进
去火伕一场,随即转念:“这小子武功比我强,阿珂又帮着他。
我一冲进去,奸夫淫妇定要谋杀亲夫。天下甚么人都好做,就
是武大郎做不得。”当下强忍怒火,对他二人的亲热之态只好
闭目不看。
只听阿珂道:“哥哥,到底……”这“哥哥”两字一叫,
韦小宝更是酸气满腹,心道:“他妈的好不要脸,连‘哥哥’
也叫起来了。”她下面几句说话,就没听入耳中。只听郑克塽
道:“他在明里,咱们在暗里。葛尔丹手下的武士着实厉害,
包在我身上,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几个透明窟窿不可。”阿珂
道:“这家伙实在欺人太甚,此仇不报,我这一生总是不会快
活。你知道,我本来是不肯认爹爹的,只因他答应为我报仇,
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来一同行事,我才认了他。”韦小宝心
道:“是谁得罪了你?你要报仇,跟你老公说好了,没甚么办
不到的事,又何必认了吴三桂这大汉奸做爹爹。”
郑克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甚么难事,只不过鞑子官兵
戒备严密,得手之后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们总得想
个万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应我派人来杀了
这人,也不是全为了我。他要起兵打鞑子,这人是个大大的
阻碍。他吩咐我千万别跟妈说,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郑克
塽道:“你跟你妈说了没有?”阿珂摇摇头,说道:“没有。这
种事情越隐秘越好,说不定妈要出言阻止,我如不听妈的话,
那也不好,还不如不说。”韦小宝心想:“她要行刺甚么人?这
人为甚么是吴三桂起兵的阻碍?”
只听郑克塽道:“这几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护着实
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为难得很。我想来想去,这家伙是
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甚么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
韦小宝心道:“好色之徒?他说的是抚台?还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师姊俩假扮,不过这种女子的下贱
模样,我扮不来。”郑克塽道:“不如设法买通厨子,在他酒
里放毒药。”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这口气不出。我
要砍掉他一双手,割掉他尽向我胡说八道的舌头!这小鬼,我
……我好恨!”
“这小鬼”三字一入耳,韦小宝脑中一阵晕眩,随即恍然,
心中不住说:“原来是要谋杀亲夫。”他虽知道阿珂一心一意
的向着郑克塽,可万万想不到对自己竟这般切齿痛恨,心想:
“我又有甚么对不住你了?”这个疑窦顷刻间便即解破,只听
郑克塽道:“珂妹,这小子是迷上你啦,对你是从来不敢得罪
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杀他,其实是为了给我出气。你这番情
意,我……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
阿珂柔声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还令我痛恨。
他如打我骂我,我瞧在师父面上,这口气也还咽得下,可是
他对你……对你一次又一次的这般无礼,叫人一想起,恨不
得立即将他千刀万剐。”郑克塽道:“珂妹,我现在就报答你
好不好。”右臂也伸将过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满脸娇羞,
将头钻入他怀里。
韦小宝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间头顶一紧,辫子已给
人抓住。他大吃一惊,跟着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听
到耳边一个熟悉的声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来!”这句
“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给这人骂过几千百次,当下更不思
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辫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练已极,那也是平生
不知已抓过他、扭过他几千百次了,正是他母亲韦春芳。
两人来到房中,韦春芳反脚踢上房门,松手放开他辫子
和耳朵。韦小宝叫道:“妈!我回来了!”韦春芳向他凝视良
久,突然一把将他抱住,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韦小宝笑道:
“我不是回来见你了吗?你怎么哭了?”韦春芳抽抽噎噎的道:
“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扬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
也不知许了多少愿心,磕了多少头。乖小宝,你终于回到娘
身边了。”韦小宝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
不用担心。”
韦春芳泪眼模糊,见儿子长得高了,人也粗壮了,心下
一阵欢喜,又哭了起来,骂道:“你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
也不给娘说一声,去了这么久,这一次不狠狠给你吃一顿笋
炒肉,小王八蛋不知道老娘的厉害。”
所谓“笋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韦小宝不吃已久,
听了忍不住好笑。韦春芳也笑了起来,摸出手帕,给他擦去
脸上泥污;擦得几擦,一低头,见到自己一件缎子新衫的前
襟上又是眼泪,又是鼻涕,还染上儿子脸上的许多炭灰,不
由得肉痛起来,拍的一声,重重打了他一个耳光,骂道:“我
就是这一件新衣,还是大前年过年缝的,也没穿过几次。小
王八蛋,你一回来也不干好事,就弄脏了老娘的新衣,叫我
怎么去陪客人?”
韦小宝见母亲爱惜新衣,闹得红了脸,怒气勃发,笑道:
“妈,你不用可惜。明儿我给你去缝一百套新衣,比这件好过
十倍的。”韦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会吹牛,你有个屁本事?
瞧你这副德性,在外边还能发了财回来么?”韦小宝道:“财
是没发到,不过赌钱手气好,赢了些银子。”
韦春芳对儿子赌钱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摊开手掌,
说道:“拿来!你身边存不了钱,过不了半个时辰,又去花个
干净。”韦小宝笑道:“这一次我赢得太多,说甚么也花不了。”
韦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个耳光打过去。
韦小宝一低头,让了开去,心道:“一见到我伸手就打的,
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怀,正要去取银子,外边龟奴
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韦春芳道:“来了!”到桌上镜箱竖起的镜子前一照,匆
匆补了些脂粉,说道:“你给我躺在这里,老娘回来要好好审
你,你……你可别走!”韦小宝见母亲眼光中充满担优的神色,
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韦春
芳骂了声“小王八蛋”,脸有喜色,掸掸衣衫,走了出去。
韦小宝在床上躺下,拉过被来盖上,只躺得片刻,韦春
芳便走进房来,手里拿着一把酒壶,她见儿子躺在床上,便
放了心,转身便要走出。韦小宝知道是郑克塽要她去添酒,突
然心念一动,道:“妈,你给客人添酒去吗?”韦春芳道:“是
了,你给我乖乖躺着,妈回头弄些好东西给你吃。”韦小宝道:
“你添了酒来,给我喝几口。”韦春芳骂道:“馋嘴鬼,小孩儿
家喝甚么酒?”拿着酒壶走了。
韦小宝忙向板壁缝中一张,见隔房仍是无人,当即一个
箭步冲出房来,走进隔房,打开柜子,取了老鸨的那瓶“迷
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窝里,拔开了瓶塞,心道:
“郑克扠你这小杂种,要在我酒里放毒药,老子今日给你来个
先下手为强!”
过不多时,韦春芳提着一把装得满满的酒壶,走进房来,
说道:“快喝两口。”韦小宝躺在床上,接过了酒壶,坐起身
来,喝了一口。韦春芳瞧着儿子偷嫖客的酒喝,脸上不自禁
的流露爱怜横溢之色。韦小宝道:“妈,你脸上有好大一块煤
灰。”韦春芳忙到镜子前去察看。韦小宝提起酒壶往被中便倒,
跟着将“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壶。
韦春芳见脸上干干净净,哪里有甚么煤灰了,登时省起
儿子又在捣鬼,要支使开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当即转身,
抢过了酒壶,骂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里钻出来的,我还不
知你的鬼计?哼,从前不会喝酒,外面去浪荡了这些日子,甚
么坏事都学会了。”
韦小宝道:“妈,那个小相公脾气不好,你说甚么得灌他
多喝几杯。他醉了不作声,再骗那大相公的银子就容易了。”
韦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辈子生意,这玩意儿还用你教
吗?”心中却颇以儿子的主意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
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过夜,老娘要陪儿
子。”拿了酒壶,匆匆出去。
韦小宝躺在床上,一会儿气愤,一会儿得意,寻思:“老
子真是福将,这姓郑的臭贼甚么人不好嫖,偏偏来讨我便宜,
想做老子的干爹。今日还不嗤的一剑,再撒上些化尸粉?”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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