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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鼎记

_100 金庸(现代)
陈圆圆道:“这曲子之中,以后便讲我怎生见到平西王。
他向嘉定伯将我要了去,自己去山海关镇守,把我留在他北
京家里,不久闯……闯……李闯就攻进了京城。”唱道: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晰通侯最少年,
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
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
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
唱到这里,琵琶声歇,怔怔的出神。
韦小宝只道曲已唱完,鼓掌喝采,道:“完了吗?唱得好,
唱得妙,唱得刮刮叫。”陈圆圆道:“倘若我在那时候死了,曲
子作到这里,自然也就完了。”韦小宝脸上一红,心道:“他
妈的,老子就是没学问。李闯进北京,我师公崇祯皇帝的曲
子是唱完了,陈圆圆的曲子可没唱完。”
陈圆圆低声道:“李闯把我夺了去,后来平西王又把我夺
回来。我不是人,只是一件货色,谁力气大,谁就夺去了。”
唱道:
“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栏。若非壮士全师胜,
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道,云鬓不整惊魂定。蜡炬
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
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日落开妆镜。
“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技师怜尚在,
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
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
她唱完“擅侯王”三字,又凝思出神,这次韦小宝却不
敢问她唱完了没有,拿定了主意:“除非她自己说唱完了,否
则不可多问,以免出丑。”只听她幽幽的道:“我跟着平西王
打进四川,他封了王。消息传到苏州,旧日院子里的姊妹人
人羡慕,说我运气好。她们年纪大了,却还在院子里做那种
勾当。”
韦小宝道:“我在丽春院时,曾听她们说甚么‘洞房夜夜
换新人’,新鲜热闹,也没甚么不好啊。”陈圆圆向他瞧了一
眼,见他并无讥嘲之意,微喟道:“大人,你还年少,不明白
这中间的苦处。”弹起琵琶,唱道:
“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
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
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眼眶中泪珠涌现,停了琵琶,哽咽着说道:“吴梅村才子
知道我虽然名扬天下,心中却苦。世人骂我红颜祸水,误了
大明的江山,吴才子却知我小小一个女子,又有甚么能为?是
好是歹,全是男子汉作的事。”韦小宝道:“是啊,大清成千
上万的兵马打进来,你这样娇滴滴的一个美人儿,能挡得住
吗?”又想:“她这样又弹又说,倒像是苏州说书先生的唱弹
词。我跟她对答几句,帮腔几声,变成说书先生的下手了。咱
二人倘若到扬州茶馆里去开档子,管教轰动了扬州全城,连
茶馆也挤破了。我靠了她的牌头,自然也大出风头。”正想得
得意,只听她唱道: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
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
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唱到这个“流”字,歌声曼长不绝,琵琶声调转高,渐
渐淹没了曲声,过了一会,琵琶渐缓渐轻,似乎流水汨汨远
去,终于寂然无声。
陈圆圆长叹一声,泪水簌簌而下,呜咽道:“献丑了。”站
起身来,将琵琶挂上墙壁,回到蒲团坐下,说道:“曲子最后
一段,说的是当年吴王夫差身死国亡的事。当年我很不明白,
曲子说的是我的事,为甚么要提到吴宫?就算将我比作西施,
上面也已提过了。吴宫,吴宫,难道是说平西王的王宫吗?近
几年来我却懂了。王爷操兵练马,穷奢极欲,只怕……只怕
将来……唉,我劝了他几次,却惹得他很是生气。我在这三
圣庵出家,带发修行,忏悔自己一生的罪孽,只盼大家平平
安安,了此一生,哪知道……哪知道阿珂……阿珂……”说
到这里,呜咽不能成声。
韦小宝听了半天曲子,只因歌者色丽,曲调动听,心旷
神怡之下,竟把造访的来意置之脑后,一听她提起阿珂,当
即站起,问道:“阿珂到底怎么了?她有没行刺平西王?她是
你女儿,那么是王爷的郡主啊。啊哟,糟了,糟了。”陈圆圆
惊道:“甚么事糟了?”
韦小宝神思不属,随口答道:“没……没甚么。”原来他
突然想到,阿珂本来就瞧不起自己,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和
自己这个妓女的儿子,更加天差地远。
陈圆圆道:“阿珂生下来两岁,半夜里忽然不见了。王爷
派人搜遍了全城,全无影踪。我疑心……疑心……”忽然脸
上一红,转过了脸。韦小宝问道:“疑心甚么?”陈圆圆道:
“我疑心是王爷的仇人将这女孩儿偷了去,或者是要胁,要不
然就是敲诈勒索。”
韦小宝道:“王府中有这么多高手卫士和家将,居然有人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阿珂师姊偷了出去,那人的本事可够
大的了。”陈圆圆道:“是啊。当时王爷大发脾气,把两名卫
队首领都杀了,又撤了昆明城里提督和知府的差。查了几天
查不到影踪,王爷又要杀人,总算是我把他劝住了。这十多
年来,始终没阿珂的消息,我总道……总道她已经死了。”
韦小宝道:“怪不得阿珂说是姓陈,原来她是跟你的姓。”
陈圆圆身子一侧,颤声道:“她……她说姓陈?她怎么会
知道?”
韦小宝心念一动:“老汉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戒备何等
严密。要从王府中盗一个婴儿出去,说不定还难于刺杀了他,
天下除了九难师父,只怕没有第二个了。”说道:“多半是偷
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说的。”陈圆圆缓缓点头,道:“不错,不
过……不过为甚么不跟她说姓……姓……”韦小宝道:“不说
姓吴?哼,平西王的姓,不见得有甚么光彩。”
陈圆圆眼望窗外,呆呆出神,似乎没听到他的话。
韦小宝问道:“后来怎样?”陈圆圆道:“我常常惦念她,
只盼天可怜见,她并没死,总有一日能再跟她相会。昨天下
午,王府里传出讯息,说王爷遇刺,身受重伤。我忙去王府
探伤。原来王爷遇刺是真,却没受伤。”
韦小宝吃了一惊,失声道:“他身受重伤,全是假装的?”
陈圆圆道:“王爷说,他假装受伤极重,好让对头轻举妄动,
便可一网打尽。”韦小宝茫然失措,喃喃道:“果然是假的,我
……我这大蠢蛋,早该想到了。”心想:“大汉奸果然已对我
大起疑心。”
陈圆圆道:“我问起刺客是何等样人。王爷一言不发,领
我到厢房去。床上坐着一个少女,手脚上都戴了铁铐。我不
用瞧第二眼,就知道是我的女儿。她跟我年轻的时候生得一
模一样。她一见我,呆了一阵,问道:‘你是我妈妈?’我点
点头,指着王爷,道:‘你叫爹爹。’阿珂怒道:‘他是大汉奸,
不是我爹爹。他害死了我爹爹,我要给爹爹报仇。’王爷问她:
‘你爹爹是谁?’阿珂说:‘我不知道。师父说,我见到妈后,
妈自会对我说。’王爷问她师父是谁,她不肯说,后来终于露
出口风,她是奉了师父之命,前来行刺王爷。”
韦小宝听到这里,于这件事的缘由已明白了七八成,料
想九难师父恨极了吴三桂,单是杀了他还不足以泄愤,因此
将他女儿盗去,教以武功,要她来行刺自己的父亲。他站起
身来,走到窗边,随即想到:“是了,师父一直不喜欢阿珂,
虽教她武功招式,内功却半点不传,阿珂所会的招式固然高
明,可是乱七八糟,各家各派都有,澄观老师侄这样渊博,也
瞧不出她的门派。嗯,师父不肯让她算是铁剑门的,我韦小
宝才是铁剑门的嫡派传人。”想到九难报仇的法子十分狠毒,
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陈圆圆道:“她师父深谋远虑,恨极了王爷,安排下这个
计策。倘若阿珂刺死了王爷,那么是报了大仇。如果行刺不
成,王爷终于也会知道,来行刺他的是他亲生女儿,心里的
难过,那也不用说了。”韦小宝道:“现下可甚么事都没有啊。
她没刺伤王爷,反而你们一家团圆,你向阿珂说明这中间的
情由,岂不是大家都高兴么?”陈圆圆叹道:“倘使是这样,那
倒谢天谢地了。”
韦小宝道:“阿珂是你亲生的女儿,凭谁都一眼就看了出
来。不是你这样沉鱼落雁的母亲,也生不出那样羞花闭月的
女儿。”他形容女子美丽,翻来复去也只有“沉鱼落雁,羞花
闭月”八个字,再也说不出别的字眼,顿了一顿,又道:“王
爷不肯放了阿珂,难道要责打她么?她两岁时给人盗了去,怎
会知道自己身世?怎能因此怪她?
”陈圆圆道:“王爷说:‘你既不认我,你自然不是我的
女儿。别说你不是我女儿,就真是我亲生之女,这等作乱犯
上,无法无天,一样不能留在世上。’说着摸了摸鼻子。”韦
小宝微笑道:“他爱摸自己的鼻子吗?”陈圆圆颤声道:“你不
知道,这是王爷向来的习性,他一摸鼻子,便是要杀人,从
来不例外。”韦小宝叫声“啊哟”,说道:“那可如何是好?他
……他杀了阿珂没有?”陈圆圆道:“这会儿还没有。王爷他
……他要查知背后指使的人是谁,阿珂的爹爹又究竟是谁?”
韦小宝笑道:“王爷就是疑心病重,实在有点傻里傻气。
我一见到你,就知你是阿珂的妈妈,他又怎会不是阿珂的爸
爸?想来阿珂行刺他,他气得很了。”说到这里,脸色转为郑
重,道:“咱们得快想法子相救阿珂才是。如果王爷再摸几下
鼻子,那就大事不好了。”
陈圆圆道:“小女子大胆邀请大人过来,就为了商量这事。
我想大人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大臣,王爷定要卖你面子,阿珂
冒充公主身边宫女,只有请大人出面,说是公主向他要人,谅
来王爷也不会推搪。”
韦小宝弯起右手食指,不住在自己额头敲击,说道:“笨
蛋,笨蛋,上了他的大当。”说道:“你的计策我非但早已想
到,而且已经使过。哪知道这大……大王爷棋高一着,小笨
蛋缚手缚脚。我已向王爷要过人,王爷已经给了我,可是这
人不是阿珂。”
于是将夏国相如何带自己到地牢认人,如何见到一个熟
识的姑娘、如何以为讯息传错、刺客并非阿珂、如何冒认那
姑娘是公主身边的宫女、将她带了出来等情由,一一说了,又
道:“夏国相这厮早有预谋,在王府之前当数百人大声嚷嚷,
说道已将公主的宫女交了给我。我又怎么第二次向他要人?不
用说,这厮定会大打官腔,说道:‘韦大人哪,你这可是跟小
将开玩笑了。公主那宫女行刺王爷,小将冲着大人的面子,拚
着头上这顶帽儿不要,拚着给王爷责打军棍,早已让大人带
去了。王府前成千上百人都是见证。王爷吩咐,盼望大人将
这宫女严加处分,查明指使之人。大人又来要人,这……这
个玩笑可开得太大了。’”他学着夏国相的语气,倒是唯肖唯
妙。
陈圆圆眉头深锁,说道:“大人说得不错,夏姑爷确是这
样的人。原来……原来他们早安排了圈套,好塞住大人的口。”
韦小宝顿足骂道:“他奶奶个雄……”向陈圆圆瞧了一眼,
道:“他们要是碰了阿珂的一根寒毛,老子非跟这大……大混
蛋拚命不可。”
陈圆圆裣衽下拜,说道:“大人如此爱护小女,小女子先
谢过了。只不过……”
韦小宝急忙还礼,说道:“我这就去带领兵马,冲进平西
王府,杀他个落花流水。救不出阿珂,我跟大汉奸的姓,老
子不姓韦,姓吴!他妈的,老子是吴小宝!”
陈圆圆见他神情激动,胡说八道,微感害怕,柔声道:
“大人对阿珂的一番心意……”韦小宝道:“甚么大人小人,你
如果当我自己人,就叫我小宝好了。我本该叫你一声伯母,不
过想到那个他妈的伯伯,实在叫人着恼。”
陈圆圆走近身去,伸手轻轻按住他肩头,说道:“小宝,
你如不嫌弃,就叫我阿姨。”
韦小宝大喜,说道:“我叫你阿姨,我在扬州丽春院里
……”说到这里,急忙住口。
陈圆圆却也已明白,他在丽春院里,对每个妓女都叫阿
姨。她通达世情,善解人意,说道:“我有了你这样个好侄儿,
可真欢喜死了。小宝,我们可不能跟王爷硬来,昆明城里,他
兵马众多,就算你打赢了,他把阿珂先一刀杀了,你我二人
都要伤心一世。”
她说的是吴侬软语,先已动听,言语中又把韦小宝当作
了自己人,只听得他满腔怒火,登时化为乌有,问道:“好阿
姨,那你有甚么救阿珂的法子?”
陈圆圆凝思片刻,道:“我只有劝阿珂认了王爷作爹爹,
他再忍心,也总不能害死自己的亲生女儿……”
忽听得门外一人大座喝道:“认贼作父,岂有此理!”
门帷掀处,大踏步走进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僧来,手持一
根粗大镔铁禅杖,重重往地下一顿,杖上铁环当当乱响。这
老僧一张方脸,颏下一部苍髯,目光炯炯如电,威猛已极。就
这么一站,便如是一座小山移到了门口,但见他腰挺背直,如
虎如狮,气势慑人。
韦小宝吃了一惊,退后三步,几乎便想躲到陈圆圆身后。
陈圆圆却喜容满脸,走到老僧身前,轻声道:“你来了!”
那老僧道:“我来了!”声音转低,目光转为柔和。两人四目
交投,眼光中都流露出爱慕欢悦的神色。
韦小宝大奇:“这老和尚是谁?难道……难道是阿姨的姘
头?是她从前做妓女时的嫖客?和尚嫖妓女,那也太不成话
了。嗯。这也不奇,老子从前做和尚之时,就曾嫖过院。”
陈圆圆道:“你都听见了?”那老僧道:“听见了。”陈圆
圆道:“谢天谢地,那孩儿还……还活着,我……”忽然哇的
一声,哭了出来,扑入老僧怀里。那老僧伸左手轻轻抚摸她
头发,安慰道:“咱们说甚么也要救她出来,你别着急。”雄
壮的嗓音中充满了深情。陈圆圆伏在他怀里,低声啜泣。
韦小宝又是奇怪,又是害怕,一动也不敢动,心道:“你
二人当我是死人,老子就扮死人好了。”
陈圆圆哭了一会,哽咽道:“你……你真能救得那孩儿
吗?”那老僧森然道:“尽力而为。”陈圆圆站直身子,擦了擦
眼泪,问道:“怎么办?你说?怎么办?”那老僧皱眉道:“总
而言之,不能让她叫这奸贼作爹爹。”陈圆圆道:“是,是,是
我错了。我为了救这孩子,没为你着想。我……我对你不起。”
那老僧道:“我明白,我并不怪你。可是不能认他作父亲,
不能,决计不能。”他话声不响,可是语气中自有一股凛然之
威,似乎眼前便有千军万马,也会一齐俯首听令。
忽听得门外靴声橐橐,一人长笑而来,朗声道:“老朋友
驾临昆明,小王的面子可大得紧哪!”正是吴三桂的声音。
韦小宝和陈圆圆立时脸色大变。那老僧却恍若不闻,只
双目之中突然精光大盛。
蓦地里白光闪动,嗤嗤声响,但见两柄长剑剑刃晃动,割
下了房门的门帷,现出吴三桂笑吟吟的站在门口。跟着砰蓬
之声大作,泥尘木屑飞扬而起,四周墙壁和窗户同时被人以
大铁锤锤破,每个破洞中都露出数名卫士,有的弯弓搭箭,有
的手持长矛,箭头矛头都对准了室内。眼见吴三桂只须一声
令下,房内三人身上矛箭丛集,顷刻间便都变得刺猬一般。
吴三桂喝道:“圆圆,你出来。”
陈圆圆微一踌躇,跨了一步,便又停住,摇头道:“我不
出来。”转头轻推韦小宝肩后,说道:“小宝,这件事跟你不
相干,你出去罢!”
韦小宝听到她话中对自己的回护之意甚是至诚,大为感
动,大声道:“老子偏不出去。辣块妈妈,吴三桂,你有种,
就连老子一起杀了。”
那老僧摇头道:“你二人都出去罢。老僧在廿多年前,早
就已该死了。”
陈圆圆过去拉住他手,道:“不,我跟你一起死。”
韦小宝大声道:“阿姨有义气,韦小宝难道便贪生怕死?
阿姨,我也跟你一起死。”
吴三桂举起右手,怒喝:“韦小宝,你跟反叛大逆图谋不
轨,我杀了你,奏明皇上,有功无过。”向陈圆圆道:“圆圆,
你怎么如此胡涂?还不出来?”陈圆圆摇了摇头。
韦小宝道:“甚么反叛大逆?我知你就会冤枉好人。”
吴三桂气极反笑,说道:“小娃娃,我瞧你还不知这老和
尚是谁。他把你蒙在鼓里,你到了鬼门关,还不知为谁送命。”
那老僧厉声道:“老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奉天王姓李
名自成的便是。”
韦小宝大吃一惊,道:“你……你便是李闯李自成?”
那老僧道:“不错。小兄弟,你出去罢!大丈夫一身作事
一身当,李某身经百战,活了七十多岁,也不要你这小小的
鞑子官儿陪我一起送命。”
蓦地里白影晃动,屋顶上有人跃下,向吴三桂头顶扑落。
吴三桂一声怒喝,他身后四名卫士四剑齐出,向白影刺去,那
人袍袖一佛,一股劲风挥出,将四名卫士震得向后退开,跟
着一掌拍在吴三桂背心。吴三桂立足不定,摔入房中。那人
如影随形,跟着跃进,右手一掌斩落,正中吴三桂肩头。吴
三桂哼了一声,坐倒在地。
那人将手掌按在吴三桂天灵盖上,向四周众卫士喝道:
“快放箭!”
这一下变起俄顷,众卫士都惊得呆了,眼见王爷已落入
敌手,谁敢稍动?
韦小宝喜叫:“师父!师父!”从屋顶跃下制住吴三桂的,
正是九难。韦小宝来到三圣庵,她暗中跟随,一直躲在屋顶。
平西王府成千卫士团团围住了三圣庵,守在庵外的高彦超等
人不敢贸然动手。九难以绝顶轻功,蜷缩在檐下,众卫士竟
未发觉。
九难瞪眼凝视李自成,森然问道:“你当真便是李自成?”
李自成道:“不错。”九难道:“听说你在九宫山上给人打死了,
原来还活到今日?”李自成点了点头。九难道:“阿珂是你跟
她生的女儿?”李自成叹了口气,向陈圆圆瞧了一眼,又点了
点头。
吴三桂怒道:“我早该知道了,只有你这逆贼才生得出这
样……”
九难在他背后踢了一脚,骂道:“你两个逆贼,半斤八两,
也不知是谁更加奸恶些。”
李自成提起禅杖在地下砰的一登,青砖登时碎裂数块,喝
道:“你这贱尼是甚么人,胆敢如此胡说?”
韦小宝见师父来到,精神大振,李自成虽然威猛,他也
已丝毫不惧,喝道:“你胆敢冲撞我师父,活得不耐烦了吗?
你本来就是逆贼,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从来不会错的
……”
忽听得呼呼声响,窗外飞进三柄长矛,疾向九难射去。九
难略一回头,左手袍袖一拂,已卷住两柄长矛,反掷了出去,
右手接住第三柄长矛。窗外“啊、啊”两声惨叫,两名卫士
胸口中矛,立时毙命。第三柄长矛的矛头已抵住吴三桂后心。
吴三桂叫道:“不可轻举妄动,大家退后十步。”众卫士
齐声答应,退开数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
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韦小
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
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
“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
韦小宝哈哈大笑,陈圆圆也轻笑一声,吴三桂和李自成
却绷紧了脸,念头急转,筹思脱身之计。这两人都是毕生统
带大军、转战天下的大枭雄,生平也不知已经历过了多少艰
危凶险,但当此处境,竟然一筹莫展,脑中各自转过了十多
条计策,却觉没一条管用。
李自成向九难厉声喝道:“你待怎样?”
九难冷笑道:“我待怎样?自然是要亲手杀你。”
陈圆圆道:“这位师太,你是我女儿阿珂的师父,是吗?”
九难冷笑道:“你女儿是我抱去的,我教她武功可不存好心,
我要她亲手刺死这个大汉奸。”说着左手微微用力,长矛下沉,
矛尖戳入吴三桂肉里半寸,他忍不住“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陈圆圆道:“这位师父,他……他跟你老人家可素不相识,
无冤无仇。”
九难仰起头来,哈哈一笑,道:“他……他跟我无冤无仇?
小宝,你跟她说我是谁,也好教大汉奸和大反贼两人死得明
明白白。”
韦小宝道:“我师父她老人家,便是大明崇祯皇帝的亲生
公主,长平公主!”
吴三桂、李自成、陈圆圆三人都是“啊”的一声,齐感
惊诧。
李自成哈哈大笑,说道:“很好,很好。我当年逼死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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