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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_5 金庸(现代)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得那疯汉轻轻一声叹息。这一年来,
那疯汉不是狂笑,便是骂人,从来没听见他叹过甚么气,何
况这声叹息之中,竟颇有忧伤、温柔之意。狄云忍不住转过
头去,只见那疯汉嘴角边带着一丝微笑,脸上神色诚挚,不
再是那副凶悍恶毒的模样,眼睛正望着那盆茉莉。狄云唯恐
他觉察自己在偷窥他的脸色,当即转过了头不敢再看。
自从发见了这秘密后,狄云每天早晨都偷看这疯汉的神
情,但见他总是脸色温柔的凝望着那盆鲜花,从春天的茉莉、
玫瑰,望到了夏天的丁香、凤仙。这半年之中,两个人几乎
没说上十句话。月圆之夜的殴打,也变成了一个闷打,一个
闷挨。狄云早已觉察到,只要自己一句话不说,这疯汉的怒
气就小得多,拳脚落下时也轻得多。他心想:“再过得几年,
恐怕我连怎么说话也要忘了。”
这疯汉虽然蛮横无理,却也有一样好处,吓得狱卒轻易
不敢到牢房中罗嗦。有时狱卒给他骂得狠了,不送饭给他,他
就夺狄云的饭吃。若是两人的饭都不送,那疯汉饿上几天也
满不在乎。
那一年十一月十五,那疯汉给苦打一顿之后,忽然发起
烧来,昏迷中尽说胡话,前言不对后语,狄云依稀只听得他
常常呼唤着两个字,似乎是“双花”,又似“伤怀”。
狄云初时不敢理会,但到得次日午间,听他不断呻吟的
说:“水,水,给我水喝!”忍不住在瓦钵中倒了些水,凑到
他嘴边,严神戒备,防他又双手殴击过来。幸好这一次他乖
乖的喝了水,便即睡倒。
当天晚上,竟然又来了四个狱卒,架着他出去又拷打了
一顿。这次回来,那疯汉的呻吟声已是若断若续。一名狱卒
狠狠的道:“他倔强不说,明儿再打。”另一名狱卒道:“乘着
他神智不清,咱们赶紧得逼他说出来。说不定他这一次要见
阎王,那可不美。”
狄云和他在狱中同处已久,虽苦受他欺凌折磨,可也真
不愿他这么便死在狱卒的手下。十七那一天,狄云服侍他喝
了四五次水。最后一次,那疯汉点了点头示谢。自从同狱以
来,狄云首次见到他的友善之意,突然之间,心中感到了无
比的欢喜。
这天二更过后,那四名狱卒果然又来了,打开了牢门。狄
云心想这一次那疯汉若再经拷打,那是非死不可,忽然将心
一横,跳起来拦在牢门前,喝道:“不许进来!”一名高大的
狱卒迈步过来,骂道:“贼囚犯,滚开。”狄云手上无力,猛
地里低头一口咬去,将他右手食中两指咬得鲜血淋漓,牙齿
深及指骨,两根手指几乎都咬断了。那狱卒大吃一惊,反身
跳出牢房,呛啷一声,一柄单刀掉在地下。
狄云俯身抢起,呼呼呼连劈三刀,他手上虽无劲力,但
以刀代剑,招数仍是颇为精妙。一名肥胖的狱卒仗刀直进,狄
云身子一侧,一招“大母哥盐失,长鹅卤翼圆”(其实是“大
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单刀转了个圆圈,刷的一刀,砍
在他腿上。那狱卒吓得连滚带爬的退了出去。
这一来血溅牢门,四名狱卒见他势若疯虎,形同拚命,倒
也不敢轻易抢进,在牢门外将狄云的十八代祖宗都骂了个臭
死,甚么污言秽语都骂了出来。狄云一言不发,只是守住狱
门。那四名狱卒居然没去搬求援军,眼看攻不进来,骂了一
会,也就去了。
接连四天之中,狱卒既不送饭,也不送水。狄云到第五
天时,渴得再也难以忍耐。那疯汉更是嘴唇也焦了,忽道:
“你假装要砍死我,这狗娘养的非拿水来不可。”狄云不明其
理,但想:“不管有没有用,试试也好!”当下大声叫道:“再
不拿水来,我将这疯汉先砍死再说。”反过刀背,在铁栅栏上
碰得当当当的直响。
只见那狱卒匆匆赶来,大声吃喝:“你伤了他一根毫毛,
老子用刀尖在你身上截一千一万个窟窿。”跟着便拿了清水和
冷饭来。
狄云喂着那疯汉吃喝已毕,问道:“他要折磨你,可又怕
我杀了你,那是甚么道理?”
那疯汉双目圆睁,举起手中的瓦钵,劈头向他砸去,骂
道:“你这番假惺惺的买好,我就上了你的当么?”乒乓一声,
瓦钵破碎,狄云额头鲜血涔涔而下。他茫然退开,心想:“这
人狂性又发作了!”
但此后逢到月圆之后,那些狱卒虽一般的将那疯汉提出
去拷打,他回来却不再在狄云身上找补。两人仍然并不交谈,
狄云要是向他多瞧上几眼,醋钵大的拳头还是一般招呼过来。
那疯汉只有在望着对面高楼窗槛上的鲜花之时,脸上目中,才
露出一丝温柔的神色。
到得第四年的春天,狄云心中已无出狱之念,虽然梦魂
之中,仍是不断的想到师父和师妹,但师父的影子终于慢慢
淡了。师妹那壮健婀娜的身子,红红的脸蛋,黑溜溜的大眼
睛,在他心底却仍和三年多前一般的清晰。
他已不敢盼望能出狱去再和师妹相会,每天可总忘不了
暗暗向观世音菩萨祝祷,只要师妹能再到狱中来探望他一次,
便是天天受那疯汉的殴打,也所甘愿。
戚芳始终没有来。
有一天,却有一个人来探望他。那是个身穿绸面皮袍的
英俊少年,笑嘻嘻的道:“狄师兄,你还认得我么?我是沈城。”
隔了三年多,他身材已长高,狄云几乎已认他不出。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只盼能听到师妹的一些讯息,问道:
“我师妹呢?”
沈城隔着栅栏,递了一只篮子进来,笑道:“这是我万师
嫂送给你的。人家可没忘了旧相好,大喜的日子,巴巴的叫
我送两只鸡、四只猪蹄、十六块喜糕来给你。”
狄云茫然问道:“哪一个万师嫂?甚么大喜的日子?”
沈城哈哈一笑,满脸狡谲的神色,说道:“万师嫂嘛,就
是你的师妹戚姑娘了。今天是她和我万师哥拜堂成亲的好日
子。她叫我送喜糕鸡肉给你,那不是挺够交情么?”
狄云身子一晃,双手抓住铁栅,颤声怒道:“你……你胡
说八道!我师妹怎能……怎能嫁给那姓万的?”
沈城笑道:“我恩师给你师父刺了一刀,幸好没死,后来
养好了伤,过去的事,既往不咎。你师妹住在我万师哥家里,
这三年来卿卿我我,说不定……说不定……哈哈,明年担保
给生个白白胖胖的娃娃。”他年纪大了,说话更是油腔滑调,
流气十足。
狄云耳中嗡嗡作响,似乎听到自己口中问道:“我师父
呢?”似乎听到沈城笑道:“谁知道呢?他只道自己杀了人,还
不高飞远走?哪里还敢回来?”又似乎听到沈城笑道:“万师
嫂说道:你在牢里安心住下去罢,待她生得三男四女,说不
定会来瞧瞧你。”
狄云突然大吼:“你胡说,胡说!你……你……你放甚么
狗屁……”提起篮子用力掷出,喜糕、猪蹄、熟鸡,滚了一
地。但见每一块粉红色的喜糕上,都印着“万戚联姻,百年
好合”八个深红的小字。
狄云拚命要不信沈城的话,可又怎能不信?迷迷糊糊中
只听沈城笑道:“万师嫂说,可惜你不能去喝一杯喜酒……”
狄云双手连着铁铐,突然从栅栏中疾伸出去,一把捏住
沈城的脖子。沈城大惊想逃。狄云不知从哪里突然生出来一
股劲力,竟越捏越紧。沈城的脸从红变紫,双手乱舞,始终
挣扎不脱。
那狱卒急忙赶来,抱着沈城的身子猛拉,费尽了力气,才
救了他性命。
狄云坐在地下,不言不动。那狱卒嘻嘻哈哈的将鸡肉和
喜糕都捡了去。狄云瞪着眼睛,可就全没瞧见。
这天晚上三更时分,他将衣衫撕成了一条条布条,搓成
了一根绳子,打一个活结,两端缚在铁栅栏高处的横档上,将
头伸进活结之中。
他并不悲哀,也不再感到愤恨。人世已无可恋之处,这
是最爽快的解脱痛苦的法子。只觉脖子中的绳索越来越紧,一
丝丝的气息也吸不进了。过得片刻,甚么也不知道了。
可是他终于渐渐有了知觉,好像有一只大手在重重压他
胸口,那只手一松一压,鼻子中就有一阵阵凉气透了进来。也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他才慢慢睁开眼来。
眼前是一张满腮虬髯的脸,那张脸咧开了嘴在笑。
狄云不由得满腹气恼,心道:“你事事跟我作对,我便是
寻死,你也不许我死。”有心要起来和他厮拚,实是太过衰弱,
力不从心。那疯汉笑道:“你已气绝了小半个时辰,若不是我
用独门功夫相救,天下再没第二个人救得。”狄云怒道:“谁
要你救?我又不想活了。”那疯汉得意洋洋的道:“我不许你
死,你便死不了。”
那疯汉只是笑吟吟的瞧着他,过了一会,忽然凑到他的
身边,低声道:“我这门功夫叫作‘神照经’,你听见过没有?”
狄云怒道:“我只知道你有神经病,甚么神照经不神照经,
从来没听见过。”
说也奇怪,那疯汉这一次竟丝毫没有发怒,反而轻轻的
哼起小曲来,伸手压住狄云的胸口,一压一放,便如扯风箱
一般,将气息压入他肺中,低声又道:“也是你命大,我这
‘神照经’已练了一十二年,直到两个月前方才练成。倘若你
在两个月之前寻死,我就救你不得了。”
狄云胸口郁闷难当,想起了戚芳嫁了万圭,真觉还是死
了的干净,向那疯汉瞪了一眼,恨恨的道:“我前生不知作了
甚么孽,今世要撞到你这恶贼。”
那疯汉笑道:“我很开心,小兄弟,这三年来我真错怪了
你。我丁典向你赔不是啦!”说着爬在地下,咚咚咚的向他磕
了三个响头。
狄云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声:“疯子!”也就没再去理他,
慢慢侧过身来,突然想起:“他自称丁典,那是姓丁名典么?
我和他在狱中同处三年,一直不知他的姓名。”好奇心起,问
道:“你叫甚么?”那疯汉道:“我姓丁,目不识丁的丁,三坟
五典的典。我疑心病太重,一直当你是歹人,这三年多来当
真将你害得苦了,实在太对你不起。”狄云觉得他说话有条有
理,并无半点疯态,问道:“你到底是不是疯子?”
丁典黯然不语,隔得半晌,长长叹了口气,道:“到底疯
不疯,那也难说得很。我是在求心之所安,旁人看来,却不
免觉得我太过傻得莫名其妙。”过了一会,又安慰他道:“狄
兄弟,你心中的委屈,我已猜到了十之八九。人家既然对你
无情无义,你又何必将这女子苦苦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无
妻?将来娶一个胜你师妹十倍的女子,又有何难?”
狄云听了这番说话,三年多来郁在心中的委屈,忍不住
便如山洪般奔泻了出来,但觉胸口一酸,泪珠滚滚而下,到
后来,便伏在丁典怀中大哭起来。
丁典搂住他上身,轻轻抚摸他的长发。
过得三天,狄云精神稍振。丁典低低的跟他有说有笑,讲
些江湖上的掌故趣事,跟他解闷。但当狱吏送饭来时,丁典
却仍对狄云大声呼叱,秽语辱骂,神情与前毫无异样。
一个折磨得他苦恼不堪的对头,突然间成为良朋好友,若
不是戚芳嫁了人这件事不断像毒虫般咬噬他的心,这时的狱
中生涯,和三年来的情形相比,简直算得是天堂了。
狄云曾向丁典问起,为甚么以前当他是歹人,为甚么突
然察觉了真相。丁典道:“你若真是歹人,决不会上吊自杀。
我等你气绝好久,死得透了,身子都快僵了,这才施救。普
天下除了我自己之外,没人知道我已练成‘神照经’的上乘
功夫。若不是我会得这门功夫,无论如何救你不转。你自杀
既是真的,那便不是向我施苦肉计的歹人了。”狄云又问:
“你疑心我向你施苦肉计?那为甚么?”丁典微笑不答。
第二次狄云又问到这件事时,丁典仍是不答,狄云便不
再问了。
一日晚上,丁典在他耳边低声道:“我这‘神照经’功夫,
是天下内功中威力最强、最奥妙的法门。今日起我传授给你,
你小心记住了。”狄云摇头道:“我不学。”丁典奇道:“这等
机缘旷世难逢,你为甚么不要学?”狄云道:“这种日子生不
如死。咱二人此生看来也无出狱的时候,再高强的武功学了
也是毫无用处。”丁典笑道:“要出狱去,那还不容易?我将
初步口诀传你,你好好记着。”
狄云甚是执拗,寻死的念头兀自未消,说甚么也不肯学。
丁典又好气又好笑,却也束手无策,恨不得再像从前这般打
他一顿。
又过数日,月亮又要圆了。狄云不禁暗暗替丁典担心。丁
典猜到他心意,说道:“狄兄弟,我每个月该当有这番折磨,
我受了拷打后,回来仍要打你出气,你我千万不可显得和好,
否则于你我都是大大的不利。”狄云问道:“那为甚么?”丁典
道:“他们倘若疑心你我交了朋友,便会对你使用毒刑,逼你
向我套问一件事。我打你骂你,就可免得你身遭恶毒惨酷的
刑罚。”
狄云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既如此重要,你千万不可说
与我知道,免得我一个不小心,走漏了风声。丁大哥,我是
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小子,倘若胡里胡涂误了你的大事,如何
对得起你?”
丁典道:“他们把你和我关在一起,初时我只道他们派你
前来卧底,假意讨好于我,从中设法套问我的口风,因此我
对你十分恼怒,大加折磨。现下我知道你不是卧底的奸细了,
可是他们将你和我关在一起,这般三年四年的不放,用意仍
在盼你做奸细。只望你讨得我的欢心,我向你吐露了机密,他
们便可拷打逼问于你。他们情知对付我很难,对付你这个年
轻小伙子,那便容易之极。你是知县衙门的犯人,却送到知
府衙门的囚牢来监禁,自然便是这个缘故。”
十五晚上,四名带刀狱卒提了丁典出去。狄云心绪不宁,
等候他回转。到得四更天时,丁典又是目青鼻肿、满身鲜血
的回到牢房。
待四名狱卒走后,丁典脸色郑重,低声道:“狄兄弟,今
天事情很是糟糕,当真不巧之极,给仇人认出了我。”狄云道:
“怎么?”丁典道:“每月十五,知府提我去拷打一顿,那是例
行公事。可是今天有人来行刺知府。眼见他性命不保,我便
出手相救,只因我身有铐镣,四名刺客中只杀了三个,第四
个给他跑了,这可留下了祸胎。”
狄云越听越奇怪,连问:“知府到底为甚么这般拷打你?
这知府这等残暴,有人行刺,你又何必救他?逃走的剑客是
谁?”丁典摇摇头,叹道:“一时也说不清楚这许多事。狄兄
弟,你武功不济,又没了力气,以后不论见到甚么事,千万
不可出手助我。”
狄云并不答话,心想:“我姓狄的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
拿我当朋友,你若有危难,我怎能不出手?”
此后数日之中,丁典只是默默沉思,除了望着远处高楼
窗槛上的花朵,脸上偶尔露出一丝微笑之外,整日仰起了头
呆想。
到了十九那一天深夜,狄云睡得正熟,忽听得喀喀两声。
他睁开眼来,月光下只见两名劲装大汉使利器砍断了牢房外
的铁栅栏,手中各执一柄单刀,踊身而入。狄云惊得呆了,不
知如何是好,但见丁典倚墙而立,嘿嘿冷笑。
那身材较矮的大汉说道:“姓丁的,咱兄弟俩踏遍了天涯
海角,到处找你,哪想得到你竟是躲入荆州府的牢房,做那
缩头乌龟。总算老天有眼,寻到了你。”另一名大汉道:“咱
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将那本书取出来,三份对分,咱兄
弟非但不会难为你,还立刻将你救出牢狱。”丁典摇头道:
“不在我这里。十三年前,早就给言达平偷了去啦。”
狄云听到“言达平”三字,心中一动:“那是我二师伯啊,
怎地跟此事生了关联?”
那矮大汉喝道:“你故布疑阵,休想瞒得过我。去你的罢!”
挥刀上前,刀尖刺向丁典的咽喉。丁典不闪不避,让那尖刀
将及喉头数寸之处,突然一矮身,欺向身材较高的大汉左侧,
手肘撞处,正中他小腹。那大汉一声没哼,便即委倒。
那矮大汉惊怒交集,呼呼两刀,向丁典疾劈过去。丁典
双臂一举,臂间的铁链将单刀架开,便在同时,膝盖猛地上
挺,撞在矮大汉身上。那人猛喷鲜血,倒毙于地。
丁典霎息间空手连毙二人,狄云不由得瞧得呆了。他武
功虽失,眼光却在,知道自己纵然功力如旧,长剑在手,也
未必及得上这矮汉子,另外那名汉子未及出手,便已身亡,功
夫如何虽瞧不出端倪,但既与那矮汉联手,想来也必不弱。丁
典琵琶骨中仍是穿着铁链,竟然在举手投足之间便连杀两名
好手,实令他惊佩无已。
丁典将两具尸首从铁栅间掷了出去,倚墙便睡。此刻铁
栅已断,他二人若要越狱,实是大有机会,但丁典既一言不
发,狄云也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比狱中更好。
第二日早晨,狱卒进来见了两具尸体,登时大惊小怪的
吵嚷起来。丁典怒目相向,狄云听而不闻。那狱卒除了将尸
首搬去,一点也问不出甚么缘故来。
又过两日,狄云半夜里又被异声惊醒。朦胧之中,只见
丁典双臂平举,正和一名道人四掌相抵。两人站着动也不动。
这道人何时进来,如何和丁典比拚内力,狄云竟然半点不知。
他曾听师父说过,比武角斗之中,以比拚内力最为凶险,不
但毫无旋回闪避的余地,而且往往是必分生死,说不上甚么
点到为止。
星月微光之下,但见那道人极缓极慢的向前跨了一步,丁
典也慢慢的退了一步。过了好一会,那道人又迈出一步,丁
典跟着退了一步。
狄云见那道人步步进逼,显然颇占上风,焦急起来,突
然抢步上前,举起手上铁铐,往那道人头顶击了下去。铁铐
刚碰到道人的顶门,蓦地里不知从何处涌来一股暗劲,猛力
在他身上一推。他站立不定,直摔了出去,砰的一声,重重
在墙上一撞,一屁股坐将下来,伸手撑地欲起,黑暗中却撑
在一只瓦碗边上,喀的一响,瓦碗被他按破了一边,但觉满
手是水。他更不多想,抓起瓦碗,将半碗冷水径往那道人后
脑泼去。
丁典这时的内力其实早已远在那道人之上,只是要试试
自己新练成的神功,收发之际到底有何等威力,才将他作为
试招的靶子,那道人本已累得筋疲力竭,油尽灯枯,这半碗
冷水泼到后脑,一惊之下,但觉对方的内劲汹涌而至,格格
格格爆声不绝,肋骨、臂骨、腿骨寸寸断折。他眼望丁典,说
道:“你……你已练成了‘神照经’的……大法……那……是
……天下……天下……无敌手……”慢慢缩成一个肉团,气
绝而死。
狄云心中怦怦乱跳,道:“丁大哥,你这‘神照经’的大
法原来……原来这等厉害。当真是天下无敌手么?”
丁典脸色凝重,道:“单打独斗,颇足以称雄江湖,但敌
人若是群起而攻,仍怕寡不敌众。这枭道人受我内力压击之
后,尚能开口说话。显然我功力未至炉火纯青的境地。三日
之内,必有真正劲敌到来。狄兄弟,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吗?”
狄云豪兴勃发,说道:“但凭大哥吩咐,只是我……我武
功全失,就算不失,那也是太过低微。”丁典微微一笑,从草
垫下抽出一柄单刀来,便是日前那两名大汉所遗下的,说道:
“你将我的胡子剃去,咱们使一点诡计。”
狄云接过单刀,便去剃他的满腮虬髯,那柄单刀极为锋
锐,贴肉剃去,丁典腮上虬髯纷纷而落。丁典将剃下来的一
根根胡子都放在手掌之中。
狄云笑道:“你舍不得这些跟随你多年的胡子么?”丁典
道:“那倒不是,我要你扮一扮我。”狄云奇道:“我扮你?”丁
典道:“不错,三日之内,将有劲敌到来。那五个人单打独斗
都不是我对手。但一齐出手,那就十分厉害。我要他们将你
错认为我。全神贯注的想对付你时,我就出其不意的从旁袭
击,攻他们个措手不及。”
狄云嗫嚅道:“这个……这个……只怕有点……不够光明
正大。”丁典哈哈大笑,道:“光明正大,光明正大!江湖上
人心多少险诈,个个都以鬼蜮伎俩对你,你待人光明正大,那
不是自寻死路么?”狄云道:“话虽如此,不过……不过
……”
丁典道:“我问你:当初进牢之时,你大叫冤枉。我信得
过你定然清白无辜。可是怎会在牢里一关三年多,始终没法
洗雪?”狄云道:“嗯,这个,我就是难以明白。”丁典微笑道:
“是谁送了你进牢来,自然是谁使了手脚,一直使你不能出
去。”狄云道:“我总是想不通,那万震山的小妾桃红和我素
不相识,无冤无仇,为甚么要陷害我,使我身败名裂,受尽
这许多苦楚?”丁典问道:“他们怎么陷害于你,说给我听听。”
狄云一面给他剃须,一面将如何来荆州拜寿、如何打退
大盗吕通、如何与万门八弟子比剑打架、如何师父刺伤师伯
而逃走、如何有人向万震山的妾侍非礼、自己出手相救反被
陷害等情一一说了,只是那老丐夜中教剑一节,却略去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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