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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_28 金庸(现代)
万门弟子乱了一阵,哪追得到甚么敌人?
万震山嘱咐戚芳,千万不可将剑谱得而复失之事跟师兄
弟们提起。戚芳满口答允。这些年来,她越来越是察觉到,万
家师父徒弟与师兄弟之间,大家都各有各的打算,你防着我,
我防着你。万震山惊怒交集,回到自己房中,只是凝思着花
蝴蝶的记号。仇人是谁?为甚么送了剑谱来?却又抢了去?是
救了言达平的那人吗?还是言达平自己?
万圭追逐敌人时一阵奔驰,血行加速,手背伤口又痛了
起来,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便睡着了。
戚芳寻思:“这本书爹爹是有用的,在血水中浸得久了,
定会浸坏!”到房中叫了两声“三哥”,见他睡得正沉,便出
来端起铜盆,到楼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露出那本书来。她
心想:“空心菜真乖!”脸上露出了笑容。
那本书浸满了血水。腥臭扑鼻,戚芳不愿用手去拿,寻
思:“却藏在哪里好?”想起后园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筛子、锄
头、石臼、风扇之类杂物,这时候决计无人过去,当下在庭
中菊花上摘些叶子,遮住了书,就像是捧一盘菊花叶子,来
到后园。她走进西偏房,将那书放入煽谷的风扇肚中,心想:
“这风扇要到收租谷时才用。藏在这里,谁也不会找到。”
她端了脸盆,口中轻轻哼着歌儿,装着没有事人般回来,
经过走廊时,忽然墙角边闪出一人,低声说道:“今晚三更,
我在柴房里等你,可别忘了!”正是吴坎。
戚芳心中本在担惊,突然见他闪了出来说这几句话,一
颗心跳得更是厉害,啐道:“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
也不要了?”吴坎涎着脸道:“我为你送了性命,当真是心甘
情愿。师嫂,你要不要解药?”戚芳咬着牙齿,左手伸入怀中,
握住匕首的柄,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给他一下子,将
解药夺了过来。
吴坎嘻嘻的低声道:“你若使一招‘山从人面起’,挺刀
向我刺来,我用一招‘云傍马头生’避开,随手这么一扬,将
解药摔入了这口水缸。”说着伸出手来,掌中便是那瓶解药。
他怕戚芳来夺,跟着退了两步。
戚芳知道用强不能夺到,一侧身便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吴坎低声道:“我只等你到三更,你三更不来,四更上我
便带解药走了,高飞远走,再也不回荆州了。姓吴的就是要
死,也不能死在万家父子手下。”
戚芳回到房中,只听得万圭不住呻吟,显是蝎毒又发作
起来。她坐在床边,寻思:“他毒害狄师哥,手段卑鄙之极,
可是大错已经铸成,又有甚么法子?那是师哥命苦,也是我
命苦。他这几年来待我很好,我是嫁鸡随鸡,这一辈子总是
跟着他做夫妻了。吴坎这狗贼这般可恶,怎么夺到他的解药
才好?”眼见万圭容色憔悴,双目深陷,心想:“三哥伤重,若
是跟他说了,他一怒之下去和吴坎拚命,只有把事儿弄糟。”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戚芳胡乱吃了晚饭,安顿女儿睡了,
想来想去,只有去告知公公,料想他老谋深算,必有善策。这
件事不能让丈夫知道,要等他熟睡了,再去跟公公说。戚芳
和衣躺在万圭脚边。这几日来服侍丈夫,她始终衣不解带,没
好好睡过一晚。直到万圭鼻息沉酣,她悄悄起来,下得楼去,
来到万震山屋外。
屋里灯火已熄,却传出一阵阵奇怪的声音来,“嘿,嘿,
嘿!”似乎有人在大费力气做甚么事。戚芳甚是奇怪,本已到
了口边的一句“公公”又缩了回去,从窗缝中向房内张去。其
时月光斜照,透过窗纸,映进房中,只见万震山仰卧在床,双
手缓缓的向空中力推,双眼却紧紧闭着。
戚芳心道:“原来公公在练高深内功。练内功之时最忌受
到外界惊扰,否则极易走火入魔。这时可不能叫他,等他练
完了功夫再说。”
只见万震山双手空推一阵,缓缓坐起身来,伸腿下床,向
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子,凌空便伸手去抓甚么物事。戚芳心
想:“公公练的是擒拿手法。”又看得片时,但见万震山的手
势越来越怪,双手不住在空中抓下甚么东西,随即整整齐齐
的排在一起,倒似是将许多砖块安放堆叠一般,但月光下看
得明白,地板上显是空无一物。
只见他凌空抓了一会,双手比了一比,似乎认为够大了,
于是双手作势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向前塞了过去。戚芳看
得迷惘不已,眼见万震山仍是双目紧闭,一举一动决不像是
练功,倒似是个哑巴在做戏一般。
突然之间,她想到了桃红在破祠堂外说的那句话来:“老
爷半夜三更起来砌墙!”
可是万震山这举动决不是在砌墙,要是说跟墙头有甚么
关连,那是在拆墙洞。
戚芳感到一阵恐惧:“是了,公公患了离魂症。听说生了
这病的,睡梦中会起身行走做事。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顶行走,
有人甚至会杀人放火,醒转之后却全无所知。”
只见万震山将空无所有的重物塞入空无所有的墙洞之
后,凌空用力推了几下,然后拾起地下空无所有的砖头,砌
起墙来。
不错,他果真是在砌墙!脸上微笑,得意洋洋的砌墙!
戚芳初时看到他这副阴森森的模样,有些毛骨悚然,待
见他确是在作砌墙之状,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见,便不怕了,心
道:“照桃红的话说来,公公这离魂症已患得久了。有病之人
大都不愿给人知道。桃红和他同房,得知了底细,公公自然
要大大不开心。”这么一来,倒解开了心中一个疑团,明白桃
红何以被逐,又想:“不知他砌墙要砌多久,倘若过了三更,
吴坎那厮当真毁了解药逃走,那可糟了。”
但见万震山将拆下来的“砖块”都放入了“墙洞”,跟着
便刷起“石灰”来,直到“功夫”做得妥妥帖帖,这才脸露
微笑,上床安睡。
戚芳心想:“公公忙了这么一大阵,神思尚未宁定,且让
他歇一歇,我再叫他。”
就在这时,却听得房门上有人轻轻敲了几下,跟着有人
低声叫道:“爹爹,爹爹!”正是她丈夫万圭的声音。戚芳微
微一惊:“怎么三哥也来了?他来干甚么?”
万震山立即坐起,略一定神,问道:“是圭儿么?”万圭
道:“是我!”万震山一跃下床,拔开门闩,放了万圭进来,问
道:“得到剑谱的讯息么?”万圭叫了声“爹!”伸左手握住椅
背月光从纸窗中映射进房,照到他朦胧的身形,似在微微摇
晃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给映了出来,缩身窗下,侧身倾
听,不敢再看两人的动静。
只听万圭又叫了声“爹”,说道:“你儿媳妇……你儿媳
妇……原来不是好人。”戚芳一惊:“他为甚么这么说?”只听
万震山也问:“怎么啦?小夫妻拌了嘴么?”万圭道:“剑谱找
到了,是你儿媳妇拿了去。”万震山喜道:“找到了便好!在
哪里?”
戚芳惊奇之极:“怎么会给他知道的?嗯,多半是空心菜
这小家伙忍不住说了出来。”但万圭接下去的说话,立即便让
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对。万圭告诉父亲:他见戚芳和女儿互使
眼色,神情有异,料到必有古怪。便假装睡着,却在门缝中
察看戚芳的动静,见她手端铜盆走向后园,他悄悄跟随,见
她将剑谱藏入了后园西偏房一架风扇之中。
戚芳心中叹息:“苦命的爹爹,这本书终于给公公和三哥
得去了。再要想拿回来,那是千难万难了。好,我认输,三
哥本来比我厉害得多。”
只听万震山道:“那好得很啊。咱们去取了出来,你装作
甚么也不知道,且看她如何。她要是不提,你也就不必说破。
我总是疑心,这本书到底是哪里来的。只怕……只怕……只
怕……”他连说了三个“只怕”,却不说下去。
万圭叫道:“爹!”声音显得甚是痛苦。万震山叫道:“怎
么?”万圭道:“你儿媳妇……儿媳妇盗咱们这本剑谱,原来
是为了……”说到这里,声音发颤,万震山道:为了谁?”万
圭道:“原来……是为了吴坎这狗贼!”
万震山的语声中也是充满了惊奇:“为了吴坎?”万圭道:
“是!我在后园中见这贱人藏好剑谱,便远远的跟着她,哪知
道她……她到了回廊上,竟和吴坎那厮勾勾搭搭,这淫妇……
好不要脸!”万震山沉吟道:“我看她平素为人倒也规矩端正,
不像是这样子的人。你没瞧错么?他二人说些甚么?”万圭道:
“孩儿怕他们知觉,不敢走得太近,回廊上没隐蔽的地方,只
有躲在墙角后面。这两个狗男女说话很轻,没能完全听到,可
是……可是也听到了大半。”万震山“嗯”了一声,道:“孩
儿,你别气急。大丈夫何患无妻?咱们既得了剑谱,又查明
了这中间的秘密,转眼便可富甲天下,你便要买一百个姬妾,
那也容易得紧。你坐下,慢慢的说!”
只听得床板格格两响,万圭坐到了床上,气喘喘的道:
“那淫妇藏好书本,很是得意,嘴里居然哼着小曲。那奸夫一
见到她,满脸堆欢,说道:‘今晚三更,我在柴房中等你,可
别忘了!’的的确确是这几句话,我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万
震山怒道:“那小淫妇又怎么说?”万圭道:“她……她说道:
‘没好死的,狗胆子这么大,连命也不要了!’”
戚芳在窗外只听得心乱如麻:“他……他二人口口声声的
骂我淫妇,怎……怎么能如此的冤枉人家?三哥,我是一片
为你之心,要夺回解药,治你之伤,你却这般辱我,可还有
良心没有?”
只听万圭续道:“我……我听了他们这么说,心头火起,
恨不得拔剑上前将二人杀了。只是我没带剑,又是伤后没力,
不能跟他们明争,当即赶回房去,免得那贼淫妇回房时不见
到我,起了疑心。奸夫淫妇以后再说甚么,我就没再听见。”
万震山道:“哼,有其父必有其女,果然一门都是无耻之辈。
咱们先去取了剑谱,再到柴房外守候。捉奸捉双,叫这对狗
男女死而无怨!”万圭道:“那淫妇恋奸情热,等不到三更天,
早就出去了,这会儿……这会儿……”说着牙齿咬得格格直
响。万震山道:“那么咱们即刻便去。你拿好了剑,可先别出
手,等我斩断他二人的手足,再由你亲手取这双狗男女的性
命。”
只见房门推开,万震山左手托在万圭腋下,二人径奔后
园。
戚芳靠在墙上,眼泪扑簌簌的从衣襟上滚下来。她只盼
治好丈夫的伤,他却对自己如此起疑。父亲一去不返,狄师
哥受了自己的冤枉,现今……现今丈夫又这般对待自己,这
样的日子,怎么还过得下去?她心中茫然一片,直是不想活
了,没想到去和丈夫理论,没想到叫吴坎来对质,只是全身
瘫痪了一般,靠在墙上。
过了不久,只听得脚步声响,万氏父子回到厅上,站定
了低声商量。万圭道:“爹,怎不就在柴房里杀了吴坎?”万
震山道:“柴房里只奸夫一人。那贼淫妇定是得到风声,先溜
走了。既不能捉奸捉双,咱们是荆州城中的大户人家,怎能
轻易杀人?得了这剑谱之后,咱们在荆州有许许多多的事情
要干,小不忍则乱大谋,可不能胡来!”万圭道:“难道就这
样罢了不成?孩儿这口气如何能消?”万震山道:“要出气还
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万圭道:“老法子?”
万震山道:“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他顿了一顿,道:
“你先回房去,我命人传集众弟子,你再和大伙儿一起到我房
外来。别惹人疑心。”
戚芳心中本是乱糟糟地没半点主意,只是想:“到了这步
田地,我是不想活了,可是空心菜怎么办?谁来照顾她?”忽
听得万震山说要用“对付戚长发的老法子”对付吴坎,脑袋
上便如放上了一块冰块,立刻便清醒了:“他们怎样对付我爹
爹了?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公公传众弟子到房外边来,这
里是不能耽了,却躲到哪里去偷听?”
只听得万圭答应着去了。万震山走到厅外大声呼叫仆人
掌灯。不多时前厅后厅隐隐传来人声,众弟子和仆人四下里
聚集拢来。戚芳知道只要再过得片刻,立时便有人走经窗外,
微一犹豫,当即闪身走进万震山房中,掀开床帷,便钻进了
床底。床帷低垂至地,若不是有人故意揭开,决不致发见她
的踪迹。
她横卧床底,不久床帷下透进光来,有人点了灯,进来
放在房中。她看到万震山一对穿着双梁鞋的脚跨进房来,这
双脚移到椅旁,椅子发出轻轻的格喇一声,是万震山坐了下
来,又听得他叫仆人关上房门。
只听得大师兄鲁坤在房外说道:“师父,我们都到齐了,
听你老人家吩咐。”万震山道:“很好,你先进来!”戚芳见到
房门推开,鲁坤的一对脚走了进来,房门又再关上。
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鲁坤
道:“是谁,弟子不知。”万震山道:“这人假扮成个卖药郎中,
今日来过咱们家里。”戚芳心道:“难道他知道卖药郎中是谁,
那人到底是谁?”鲁坤道:“弟子听吴师弟说起过。师父,这
敌人是谁?”万震山道:“这人乔装改扮了,我没亲眼见到,摸
不准他底细。明儿一早,你到城北一带去仔细查查。现下你
先出去,待会我还有事分派。”鲁坤答应了出去。
万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孙均、五弟子卜垣进来,说话大致
相同,叫孙均到城南一带查察,叫卜垣到城东一带查察。吩
咐卜垣之时,随口加上一句:“让吴坎查访城西一带,冯坦和
沈城策应报讯。你万师哥伤势未痊,不能出去了。”卜垣道:
“是,万师哥该多多休养。”开门出去。
戚芳知道这些话都是故意说给吴坎听的,好令他不起疑
心。只听得万震山道:“吴坎进来!”这声音和召唤鲁坤等人
之时一模一样,既不更为严厉,也不特别温和。
戚芳见房门又打开了,吴坎的右脚跨进行槛之时,有些
迟疑,但终于走了进来。这双脚向着万震山移了几步,站住
了,戚芳见他的长袍下摆微动,知他心中害怕,正在发抖。
只听万震山道:“有敌人找上咱们来啦,你知不知道?”吴
坎道:“弟子在门外听得师父说。便是那个卖药郎中。这人是
弟子叫他来给万师哥看病的,真没想到会是敌人,请师父原
谅。”万震山道:“这人是乔装改扮了的,你看他不出,也怪
不得你。明天一早,你到城西一带去查查,要是见到了他,务
须留神他的动静。”吴坎道:“是!”
突然之间,万震山双脚一动,站了起来,戚芳忍不住伸
手揭开床帷一角,向外张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险
些失声叫了起来。
只见万震山双手已扼住了吴坎咽喉,吴坎伸手使劲去扼
万震山的两手,却毫无效用。但见吴坎的一对眼睛向外凸出,
像金鱼一般,越睁越大。万震山双手手背上被吴坎的指甲抓
出一道道血痕,但他扼住了吴坎的咽喉,说甚么也不放手。吴
坎发不出半点声音,只是身子扭动,过了一会,双手慢慢张
开,垂了下来。戚芳见他舌头伸了出来,神情可怖,不禁害
怕之极。只见吴坎终于不再动弹,万震山松开了手,将他放
在椅上,在桌上拿起两张事先浸湿了的棉纸,贴在他口鼻之
上。这么一来,他再也不能呼吸,也就不能醒转。
戚芳一颗心怦怦乱跳,寻思:“公公说过,他们是荆州世
家,不能随便杀人,吴坎的父亲听说是本地绅士,决不能就
此罢休,这件事可闹大了。”
便在这时,忽听得万震山大声喝道:“你做的事,快快自
己招认了罢,难道还要我动手不成?”戚芳一惊:“原来公公
瞧见了我。”可是心中却也并不惊惶,反而有释然之感:“死
在他手里也好,反正我是不想活了!”
正要从床底钻出来,忽听得吴坎说道:“师父,你……要
弟子招认甚么?”
戚芳这一惊非同小可,怎么吴坎说起话来,难道他死而
复生了?然而明明不是,他斜倚在椅上,动也不动。从床底
望上去,看到万震山的嘴唇在动。“甚么?是公公在说话,不
是吴坎说的。怎么明明是吴坎的声音?”只听得万震山又大声
道:“招认甚么?哼,吴坎,你好大胆子,你里应外合,勾结
匪人,想在荆州城里做一件大案子。”
“师父,弟子做……做甚么案子?”
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确是万震山在学着吴坎的
声音,难为他学得这么像。”公公居然有这门学人说话的本领,
我可从来不知道,他这么大声学吴坎的声音说话,有甚么用
意?”她隐隐想到了一件事,但那只是朦朦胧胧的一团影子,
一点也想不明白,只是内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惧。
只听得万震山道:“哼,你当我不知道么?你带了那卖药
郎中来到荆州城,这人其实是个江洋大盗,吴坎,你和他勾
结,想要闯进……”
“师父……闯进甚么?”
“要闯进凌知府公馆,去盗一份机密公文,是不是?吴坎,
你……你还想抵赖?”
“师父,你……你怎么知道?师父,请你老人家瞧在弟子
平日对你孝顺的份上,原谅我这一遭,弟子再也不敢了!”
“这样一件大事,哪能就这么算了?”
戚芳发觉了,万震山学吴坎的口音,其实并不很像,只
是压低了嗓门,说得十分含糊,每一句话中总是带上“师
父”的称呼,同时不断自称“弟子”,在旁人听来,自然会当
是吴坎在说话。何况,大家眼见吴坎走进房来,听到他和万
震山说话,接着再说之时,声音虽然不像,但除了吴坎之外,
又怎会另有别人?而且万震山的话中,又时时叫他“吴坎”。
只见万震山轻轻托起吴坎的尸体,慢慢弯下腰来,左手
掀开了床幔。戚芳吓得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公公定然发
见了我,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灯光朦胧之下,只见一
个脑袋从床底下钻了进来,那是吴坎的脑袋,眼睛睁得大大
地,真像是死金鱼的头。戚芳只有拚命向旁避让,但吴坎的
尸身不住挤进来,碰到了她的腿,又碰到了她的腰。
只听万震山坐回椅上,厉声喝道:“吴坎,你还不跪下?
我绑了你去见凌知府。饶与不饶,是他的事,我可做不了主。”
“师父,你当真不能饶恕弟子么?”
“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万家的颜面也给你丢光了,我
……我还能饶你?”
戚芳从床帷缝中张望,见万震山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来,
轻轻插入了自己胸膛。他胸口衣内显然垫着软木、湿泥、面
饼之类的东西,匕首插了进去,便即留着不动。
戚芳心中刚有些明白,便听得万震山大声道:“吴坎,你
还不跪下!”跟着压低嗓子学着吴坎的声音道:“师父,这是
你逼我的,须怪不得弟子!”万震山大叫一声:“哎哟!”飞起
一腿,踢开了窗子,叫道:“小贼,你……你竟敢行凶!”
只听得砰的一声响,有人踢开房门,万圭当先抢进(他
知道该当这时候破门而入),鲁坤、孙均、卜垣等众弟子跟着
进来。万震山按住胸口,手指间鲜血涔涔流下(多半手中拿
着一小瓶红水),他摇摇晃晃,指着窗口,叫道:“吴坎这贼
……刺了我一刀,逃走了!快……快追!”说了这几句,身子
一斜,倒在床上。
万圭惊叫:“爹爹,爹爹,你伤得怎样?”
鲁坤、孙均、卜垣、冯坦、沈城五人先后跃出窗子,大
呼小叫的追了出去。府中前前后后,许多人都惊呼叫嚷起来。
戚芳伏在床底,只觉得吴坎的尸身越来越冷。她心中害
怕之极,可是一动也不敢动。公公躺在床上,丈夫站在床前。
只听得万震山低声道:“有人起疑没有?”万圭道:“没有,
爹,你装得真像。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
“便如杀戚长发那样,没半点破绽!”这一句话像一把锋
利的匕首,刺入了戚芳心中。她本已隐隐约约想到了这件大
恐怖事,但她决计不敢相信。”公公一直对我和颜悦色,丈夫
向来温柔体贴,怎么会杀害了我爹爹?”但这一次她是亲眼看
见了,他们布置了这样一个巧妙机关,杀了吴坎,那日她在
书房外听到“父亲和万震山争吵”,见到“万震山被父亲刺了
一刀”,见到“父亲越窗逃走”,显然,那也是万震山布置的
机关,一模一样。在那时候,父亲早已被他害死了,他……
他学着父亲的口音,怪不得父亲当时的话声嘶哑,和平时大
异。如果不是阴差阳错,这一次她伏在床底,亲眼见到了这
场惨剧,却如何能猜想得透?
只听得万圭道:“那贱人怎样?咱们怎能放过了她?”万
震山道:“慢慢再找到她来炮制便是。这可要做得人不知、鬼
不觉,别败坏了万家门风,坏了我父子的名声。”万圭道:
“是,爹爹想得真周到。哎哟……”万震山道:“怎么?”万圭
道:“儿子手背上的伤处又痛了起来。”万震山“嗯”了一声,
他虽计谋多端,对这件事可当真束手无策。
戚芳慢慢伸出手去,摸到吴坎怀中,那只小瓷瓶冷冷的
便在他衣袋之中。她取了出来。放在自己袋里,心中凄苦:
“三哥,三哥,你只听到一半说话,便冤枉我跟这贼子有暧昧
之事。你不想听个明白,因此也就没听到。这瓶解药便在他
身上。你父亲已杀了他,本来只不过举手之劳,便可将解药
取到,但毕竟你们不知道。”
鲁坤一干人追不到吴坎,一个个回来了,一个个到万震
山床前来问候。万震山袒露了胸膛,布带从颈中绕到胸前。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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