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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城诀

_12 金庸(现代)
狄云伸了伸舌头,勉力想装出一副油腔滑调的神气,说
道:“癞痢头阿三唱惯了山歌,讲话没那么顺当。大师父,这
里前不巴村,后不巴店,十里之内,没有人烟。你别说想吃
肥猪,便青菜白饭也是难找。这里西去十五里,有好大一座
市镇,有酒有肉,有鸡有鱼,大师父想吃甚么有甚么,不妨
便去。”他自知无力杀得宝象,报他刀砍丁典之仇,只盼他信
得自己言语,向西去寻饮食,自己便可抱了丁典尸身逃走。
可是大雨始终不止,刷刷刷的落在两人身上。
宝象道:“你去给我找些吃的来,有酒有肉最好,否则杀
只鸡杀只鸭也成。”
狄云只挂念着丁典,嘴里“哦哦”答应,走进殿中,只
见丁典的尸身已从神坛下被拖了出来,衣衫尽数撕烂,显是
曾被宝象仔细搜查过。狄云心中悲恨,再也掩饰不住,说道:
“这……这里有个死人……是……是你打死的么?”
他脸色大变,宝象只道他是见到死人害怕,狞笑道:“不
是我打死的。你来认认,这人是谁?你认得他么?”狄云吃了
一惊,一时心虚,还道他已识破自己行藏,若不是决意保护
丁典,已然发足便逃,当下强自镇定,说道:“这人相貌很古
怪,不是本村里的。”
宝象笑道:“他自然不是你村子里的人。”突然厉声道:
“喂,去找些吃的东西来。你不听话,瞧佛爷不要了你的狗命?”
狄云见丁典尸身暂且无恙,稍觉放心,应道:“是,是!”
转身出庙,心想:“我且避他一避,只须半天不回来,他耐不
住饥饿,自会去寻食物。他终不成带了丁大哥走。他已搜查
过丁大哥身边,找不到甚么,自也可死心了。”不料只行得两
步,宝象厉声喝道:“站住!你到哪里去?”狄云道:“我去给
你买吃的啊。”宝象道:“嗯,很好很好!你过多久回来?”狄
云道:“很快的,一会儿功夫就回来了。”宝象道:“去罢!”
狄云回头向丁典的尸身望了一眼,向庙外走去。突然背
后风声微动,拍拍两响,左右双颊上各吃了一记耳光。幸好
宝象只道他是个不会丝毫武功的乡下汉子,下手不重;又幸
好宝象身法奇快,一出手便即打中,否则狄云脑筋并不灵敏,
遇到背后有人来袭,自然而然的会闪身躲避,决计来不及想
到要装作不会武功。
狄云吃了一惊,道:“你……你……”心想:“他既识破
了,那只有拚命了。”只听宝象道:“你身上有多少银子,拿
出来给我瞧瞧!”狄云道:“我……我……”宝象怒道:“你身
上光溜溜的,谅你这穷汉也没银子,凭你的臭面子,又能赊
得到、欠得着了?哼,你说去给我买吃的,不是存心想溜么?”
狄云听他这么说,反而宽心:“原来他只瞧破我去买东西是假,
那倒不要紧。”宝象又道:“你这秃头说十里之内并无人烟,又
怎能去买了吃的,即刻便回?这不是明明骗我么?哼,你给
我说老实的,到底想甚么?”狄云结结巴巴的道:“我……我
……我见了大师父害怕,想逃回家去。”
宝象哈哈大笑,拍了拍长满黑毛的胸口,说道:“怕甚么?
怕我吃了你么?”一提到这“吃”字,登时腹中咕咕直响,更
饿得难受。天亮之后,他早已在庙中到处搜寻过了,半点可
吃之物也没有。他喃喃的连说几句:“怕我吃了你么?怕我吃
了你么?”这般说着,眼中忽然露出凶光,向狄云上上下下的
打量。
狄云给这眼光只瞧得满身发毛,已猜到恶僧心中在打甚
么主意。宝象果然正在想:“人肉滋味本来不错,人心人肝更
加好吃,眼前现成有一口猪在这里,干么不宰了吃?”
狄云心下不住叫苦:“我给他杀了,倒也没甚么。瞧这恶
僧的模样,显是要将我煮来吃了,这可冤得很了。我跟你拚
了。”可是,拚命一定被杀,杀了之后,仍是给他吃下肚中,
那又有甚么分别?只见宝象双眼中凶光大炽,嘿嘿狞笑,迈
步走来。
狄云见他一步步逼来,一张丑脸越发显得狰狞可怖,也
是一步步退缩。宝象笑道:“嘿嘿,你这瘦鬼,吃起来滋味一
定不好。这死尸还比你肥胖些,只可惜死尸有毒,吃不得。没
法子,没肥猪,瘦猪也只好将就着对付。”一伸手,抓住了狄
云左臂。
狄云奋力挣扎,却哪里挣扎得开?心中焦急恐惧,真是
难以形容。经过这几年来的惨受折磨,早已并不如何怕死,但
想到要给这恶僧活生生的吃下肚去,实是不寒而栗。
宝象眼见狄云无法逃脱,心想不如叫他先烧好汤水,然
后再行下手宰杀,只可惜这人不会自己宰杀自己,再将自己
烧成一大碗红烧人肉,双手恭恭敬敬的端将上来,便道:“我
杀了你来吃,有两个法子。一是生割你腿上肌肉,随割随烤,
那么你就要受零碎苦头。第二个法子是一刀将你杀了,煮肉
羹吃。你说哪个法子好?”
狄云咬牙道:“你要……将我杀了,你……你……你这恶
和尚……”欲待破口大骂,却怕他一怒之下,更让自己惨受
凌迟之苦,骂人的话到得口边,终于忍住。
宝象笑道:“不错,你知道就好,越是听话,越死得爽快。
你倔强挣扎,这苦头可就大了。喂,癞痢头阿三,我说啊,你
去厨房里把那只铁镬拿来,满满的烧上一镬水。”
狄云明知他是要用来烹食自己,还是忍不住问:“干甚
么?”
宝象笑道:“这个就不用多问了。快去!”狄云道:“要烧
水,在厨房里烧好了,拿铁镬出来不方便。”宝象道:“厨房
里满是灰尘、蜘蛛网,老佛爷一进去便直打喷嚏。我不瞧着
你,你这小癞痢定要逃走。”狄云道:“我不逃走便是。”宝象
怒道:“我说甚么,便是甚么。你胆敢不听话?”说着一掌挥
出,在他右脸上重重一击,又将他踢了个筋斗。
狄云滚在地下,突然想起:“他叫我烧水,倒是个机会,
等得一大镬水烧滚,端起来泼在他身上。他赤身裸体,岂不
立时烫死了?”心中存了这个主意,登时不再恐惧,便到厨房
去将一只破镬端了出来。见那铁镬上半截已然残破,只能装
得小半镬水,半镬烫水只怕未必能烫死这恶僧,但想就算整
他不死,烫他个半死不活也是好的。
他将铁镬端到殿前天井中,接了檐头雨水,先行洗刷干
净,然后装载雨水,直至水齐破口,无法再装为止。
宝象赞道:“好极,好极!癞痢头阿三,我倒真不舍得吃
了你。你这人做事干净利落,煮人肉羹是把好手。”
狄云苦笑道:“多谢大师父夸奖。”拾了七八块砖头,架
在铁镬下面。破庙中多的是破桌断椅,狄云急于和宝象一决
生死,快手快脚的执起破旧木料,堆在铁镬之下。可是要寻
火种,却是难了。狄云张开双手,作个无可奈何的神态。
宝象道:“怎么?没火种吗?我记得他身上有的。”说着
向丁典的尸身一指。狄云见丁典的大腿被宝象砍得血肉模糊,
胸中一股悲愤之气直冲上来,转头向宝象狠狠瞪视,恨不得
扑上前去咬他几口。宝象却似老猫捉住了耗子一般,要玩弄
一番,这才吃掉,对狄云的愤怒丝毫不以为意,笑吟吟的道:
“你找找去啊。若是生不了火,大和尚吃生肉也成。”
狄云俯下身去,在丁典的衣袋中一摸,果然摸到两件硬
硬的小物,正是一把火刀,一块火石,寻思:“咱二人同在牢
狱之时,丁大哥身边可没这两件东西,他却从何处得来?”翻
转火刀,见刀上铸得有一行阳文招牌:“荆州老合兴记”。狄
云曾和丁典去铁店斩断身上铐镣,想来这便是那家铁店的店
号。狄云握了这对刀石,心想:“丁大哥顾虑周全,在铁店中
取这火刀火石,原意是和我同闯江湖之用,不料没用上一次,
便已命赴阴世。”怔怔的瞧着火刀火石,不由得潸然泪下。
宝象只道他发见火种后自知命不长久,是以悲泣,哈哈
笑道:“大和尚是千金贵体,你前世几生修到,竟能拿大和尚
的肠胃作棺材,拿大和尚的肚皮作坟墓,福禄深厚,运气当
真不坏,快生火罢!”
狄云更不多言,在庙中找到了一张陈旧已极的黄纸签,放
在火刀、火石之旁,便打着了火。火焰烧到黄纸签上,本来
被灰尘掩蔽着的字迹露了出来,只见签上印着“下下”、“求
官不成”、“婚姻难谐”、“出行不利”、“疾病难愈”等字样,片
刻之间,火舌便将纸签烧去了半截。狄云心想:“我一生不幸,
不用求签便知道了。”当即将纸签去点燃了木片,镬底的枯木
渐烧渐旺。
铁镬中的清水慢慢生出蟹眼泡沫,他知这半镬水过不到
一炷香时分便即沸滚。他心神紧张,望望那水,又望望宝象
裸露着的肚皮,心想生死存亡在此一举,一双手不自禁的打
起颤来。终于白气蒸腾,破镬中水泡翻涌。狄云站直身子,端
起铁镬,双手一抬,便要向宝象头上淋去。
岂知他身形甫动,宝象已然惊觉,十指伸出,抢先抓住
了他的手腕,厉声喝道:“干甚么?”狄云不会说谎,用力想
将滚汤往宝象身上泼去,但手腕给抓住了,便似套在一双铁
箍中一般,竟移动不得分毫。
宝象若要将这镬滚汤泼在狄云头上,只须手臂一甩,那
是轻而易举之事,但却可惜了这半镬热汤,淋死了这癞痢头
阿三,自己重新烧汤,未免麻烦。他双臂微一用劲,平平下
压,将铁镬放回原处,喝道:“放开了手!”
狄云如何肯放开铁镬,双手又是运劲一夺。宝象右足踢
出,砰的一声,将他踢得直跌出去,头后脚前,撞入神坛之
下。宝象心想:“这癞痢头手劲倒也不小。”这时也不加细想,
喝道:“老子要宰你了。乖乖的自己解去衣服,省得老子费事。”
狄云摸出腰间藏着的尖石,便想冲出去与这恶僧一拚,忽
见神坛脚边两只老鼠肚子向天,身子不住抽搐,将死未死,这
一下陡然在黑暗中看到一丝光明,叫道:“我捉到了两只老鼠,
给你先吃起来充饥,好不好?老鼠的滋味可鲜得紧呢,比狗
肉还香。”宝象道:“甚么?是老鼠?是死的还是活的?”狄云
生怕他不吃死鼠,忙道:“自然是活的,还在动呢,只不过给
我捏得半死不活了。”抓住两只老鼠,从神坛下伸手出来给他
看。
宝象曾吃过老鼠,知道鼠肉之味与瘦猪肉也差不多,眼
见这两头老鼠毫不肥大,想是破庙之中无甚食物之故,一时
沉吟未决。
狄云道:“大师父,我给你剥了老鼠皮,煮一大碗汤喝,
包你又快又美。”
宝象是个大懒人,要他动手杀人洗剥,割切煮食,想起
来就觉心烦,听狄云说给他煮老鼠汤,倒是投其所好,道:
“两只老鼠不够吃,你再去多捉几只。”
狄云心想:“我现下功夫已失,手脚不灵,老鼠哪里捉得
到?”但好容易出现了一线生机,决不能放过,忙道:“大师
父,我给你先煮了这两只大老鼠作点心,立刻再捉!”
宝象点头道:“那也好,要是我吃得个饱,饶你一命,又
有何妨?”
狄云从神坛下钻了出来,说道:“我借你的刀子一用,切
了老鼠的头。”
宝象浑没当这乡下小秃子是一回事,向单刀一指,说道:
“你用罢!”跟着又补上一句:“你有胆子,便向老子砍上几刀
试试!”
狄云本来确有抢到单刀、回身便砍之意,但给他先行点
破,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两刀砍下鼠头,开膛破肚,剥下鼠
皮,将老鼠的肠胃心肺一并用雨水洗得干净,然后放入镬中。
宝象连连点头,说道:“很好,很好。你这秃头,煮老鼠
汤是把好手。快再去捉几只来。”狄云道:“好,我去捉。”转
身向后殿走去。宝象说:“你若想逃走,我定将你身上的肉,
一块块活生生的割下来吃了。”狄云道:“捉不到老鼠便捉田
鸡,江里有鱼有虾,甚么都能吃。我服侍你大师父,吃得饱
饱的,舒舒服服,何必定要吃我?癞痢头阿三身上有疮有癞,
吃了担保你拉肚子,发寒热。”宝象道:“哼,别让我等得不
耐烦了。喂,你不能走出庙去,知不知道?”
狄云大声答应,爬在地下,装着捕老鼠的神态,慢慢爬
到后殿,站直了身子。他东张西望,想找个隐蔽处躲了起来,
从后门望出去,见左首有个小小池塘,当下不管三七二十一,
快步奔去,轻轻溜入池塘,只露出口鼻在水面透气,更抓些
浮萍乱草,堆在鼻上。
他自幼生于水滨,水性倒是极好,只可惜这地方离江太
远,否则跃入大江之中,顺流而下,宝象无论如何追赶不上。
过了好一会,只听得宝象叫道:“好汤!老鼠汤不错。可
惜老鼠太少。小秃子阿三,捉到了老鼠没有?”叫了几声,跟
着便大声咒骂起来。狄云将右耳伸出水面,听他的动静。但
听他满口污言秽语,骂得粗俗不堪,跟着踢踢跶跶,踏着泥
泞寻了出来。只跨得几步,便到了池塘边。狄云哪里还敢露
面,捏住鼻子,全身钻在水底。幸好那池塘生满了青萍水藻,
他一沉入塘底,在上面便看不到了。
但水底不能透气,他一直熬到忍无可忍,终于慢慢探头
上来,想轻轻吸一口气,刚吸得半口,忽喇一声,一只大手
抓将下来,已抓住了他后颈。宝象大骂:“不把你这小秃子割
成十七八块,老子不是人。你胆敢逃走!”狄云反手抱住他胳
臂,一股劲儿往池塘内拉扯。宝象没料到他竟敢反抗,塘边
泥泞,脚下一滑,扑通一声,跌入了塘中。
狄云大喜,使劲将他背脊往水中按去。只是池塘水浅,宝
象人又高大,池水淹不过顶,他一踏到塘底,反手便扣住狄
云手腕,跟着左手将他头掀下水去。狄云早豁出了性命不要,
人在水底,牢牢抱住了宝象身子,说甚么也不放手。宝象一
时倒给他弄得无法可施,破口大骂,一不小心,吞进了几口
污水,怒气更盛,提起拳头,直往狄云背上擂去。
狄云只觉这恶僧一拳打来,虽给塘水阻了一阻,力道轻
了些,却也疼痛难忍,只要再挨得几拳,非昏去不可。他绝
无还手之力,只有将脑袋去撞宝象的胸膛。
正纠缠得不可开交,突然之间,宝象大叫一声:“啊哟!”
抓住狄云的手慢慢放松,举在半空的拳头也不击落,竟缓缓
的垂下,跟着身子挺了几挺,沉入了塘底。
狄云大奇,忙挣扎着起来,只见宝象一动不动,显已死
了。他惊魂未定,不敢去碰他身子,远远站在池塘一边观看。
只见宝象直挺挺的躺在塘底,一动也不再动,隔了良久,看
来真的已死,狄云兀自不敢放心,捧起一块石头掷到他身上,
见仍是不动,才知不是装死。
狄云爬上岸来,猜不透这恶僧到底如何会忽然死去,心
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我的神照功已然大有威力,自己
可还不知?在他胸口撞得几头,便送了他的性命?”试一运气,
只觉“足少阳胆经”一脉中的内息,行到大腿“五里穴”,无
论如何便不上行,而“手少阳三焦经”一脉,内息行到上臂,
“清冷渊”也即遇阻滞。比之在狱中时只有反见退步,想是这
几日来心神不定,搁下了功夫所致。显然,要练成神照功,时
日火候还差得很远。
他怔怔的站在池塘之旁,对眼前的情景始终不敢相信是
真事,但见雨点一滴滴的落在池塘水面,激起一个个漪涟。宝
象的尸身躺在塘底,了无半丝生气。
呆了一阵,回到殿中,只见铁镬下的柴火已经熄灭,铁
镬旁又有两只老鼠死在地下,肚皮朝天,耳朵和后足兀自微
微抖动。狄云心想:“嗯,原来宝象自己倒捉到了两只老鼠,
没福享受,便给我打死了。”见镬中尚有碗许残汤,是宝象喝
得剩下来的,他肚中正饥,端起铁镬,张口便要去喝老鼠汤。
突然之间,鼻中闻到一阵奇特的香味。
他一呆之下,双手持着铁镬,缩嘴不喝,寻思,“这是甚
么香气?我闻到过的,那决不是甚么好东西。”再闻了闻老鼠
汤中的奇香,登时省悟,大叫一声:“好运气!”双手一抬,将
铁镬向天井中抛了出去,转过身来,向着丁典的尸身含泪说
道:“丁大哥,你虽在死后,又救了兄弟一命。”
在千钧一发的瞬息之间,他明白了宝象的死因。
丁典中了“金波旬花”的剧毒,全身血肉都含奇毒。宝
象刀砍丁典尸身,老鼠在伤口中噬食血肉。老鼠食后中毒而
死,宝象煮鼠为汤而食,跟看便也中毒。两人在池塘中纠缠
斗殴,宝象突然毒发身亡。眼前铁镬旁这两头死鼠,也是喝
了镬中的毒汤而死的。
狄云心想:“倘若那金波旬花不是有这么一股奇怪的香
气,倘若我心思转得稍慢片刻,这毒汤已然下肚去了。”
又想:“我第一次闻到这‘金波旬花’的香气,是在凌小
姐的灵堂之中,凌知府涂了在他女儿的棺木上。丁大哥以前
却曾闻过的,曾中过毒,第二次怎能不知?是了,那时丁大
哥见到凌小姐的棺木,心神大乱,甚么都不知道了。”
他曾数度万念俱灰,自暴自弃,不想再活在人世,但此
刻死里逃生,却又庆幸不已。天空仍是乌云重重叠叠,大雨
如注,心中却感到了一片光明,但觉只须留得一条命在,便
有无尽欢乐,无限风光。
他定了定神,先将丁典的尸身端端正正的放在殿角,然
后出外将宝象的尸身从池塘里拉起来,挖个坑埋了。回到殿
中,只见宝象的衣服搭在神坛之上,坛上放着一个油布小包,
另有十来两碎银子。
他好奇心起,拿过油布小包,打了开来,见里面又包着
一层油纸,再打开油纸,见是一本黄纸小书,封皮上弯弯曲
曲的写着几行字不像字,图不像图的花样,也不知是甚么。翻
将开来,见第一页上绘着一个精瘦干枯的裸体男子,一手指
天,一手指地、面目极是诡异,旁边注满了五颜六色的怪字,
形若蝌蚪,或红或绿。狄云瞧着图中男子,见他钩鼻深目,曲
发高颧,不似中土人物,形貌甚是古怪,而怪异之中,更似
蕴藏着一股吸引之力,令人不由自主的心旌摇动,神不守舍,
他看了一会,便不敢再看。
翻到第二页,见上面仍是绘着这个裸体男子,只是姿式
不同,左足金鸡独立,右足横着平伸而出,双手反在身后,左
手握着右耳,右手握着左耳。一路翻将下去,但见这裸体人
形的姿式越来越怪,花样变幻无穷,有时双手撑地,有时飞
跃半空,更有时以头顶地倒立,下半身却凭空生出六条腿来。
到了后半本中,那人手中却持了一柄弯刀。
他回头翻到第一页,再向图中那人脸上细瞧,见他舌尖
从左边嘴角中微微伸出,同时右眼张大而左眼略眯,脸上神
情古怪,便因此而生。他好奇心起,便学着这人的模样,也
是舌尖微吐,右眼张而左眼闭,这姿式一做,只觉得颜面间
十分舒畅,再向图形中看去时,隐隐见到那男子身上有几条
极淡的灰色细线,绘着经脉。狄云心道:“是了,原来这人身
上不绘衣衫,是为了要显出经脉。”
丁典在狱中授他神照功之时,曾将人身的经脉行走方位,
解说得极是详细明白,练这项最上乘的内功,基本关键便在
于此。他早已记得熟了,这时瞧着图中人身上的经脉线路,不
由自主便调运内息,体内一股细微的真气便依着那经脉运行
起来。
寻思:“这经脉运行的方位,和丁大哥所授的恰恰相反,
那只怕不对。”但随即转念:“我便试他一试,又有何妨?”当
即催动内息,循图而行,片刻之间,便觉全身软洋洋地,说
不出的轻快舒畅。他练神照功时,全神贯注的凝气而行,那
内息便要上行一寸、二寸,也是万分艰难,但这对照着图中
的方位运行,霎时之间便如江河奔流,竟丝毫不用力气,内
息自然运行,他心中又惊又喜:“怎么我体内竟有这样的经脉?
莫非连丁大哥也不知么?”跟着又想:“这本册子是那恶和尚
的,而书上文字图形又都邪里邪气,定不是甚么正经东西,还
是别去沾惹的为是。”
但这时他体内的内息运行正畅,竟不想就此便停,心中
只想:“好罢,只玩这么一次,下次不能再玩了。”渐渐觉得
心旷神怡,全身血液都暖了起来,又过一会,身子轻飘飘地,
好似饱饮了烈酒一般,禁不住手舞足蹈,口中发出呜呜呜的
低声呼叫,脑中一昏,倒在地下,便甚么也不知道了。
过了良久良久,这才知觉渐复,缓缓睁开眼来,只觉日
光照耀,原来大雨早停,太阳晒进殿来。狄云一跃而起,只
觉精神勃勃,全身充满了力气,心想:“难道这本册子上的功
夫,竟有这般好处?不,不!我还是照丁大哥所授的功夫用
心习练才是,这种邪魔外道,一沾上身,说不定后患无穷。”
拿起册子,要想伸手撕碎,但想了一想,总觉其中充满秘奥,
不舍得便此毁去。
他整理一下衣衫,但见破烂已极,实在难以蔽体,见宝
象的僧衣和裤子搭在神坛之上,倒是完好,于是取过来穿在
身上。虽然穿了这恶僧的僧袍,心中甚觉别扭,但总胜于裤
子上烂了十七八个破洞,连屁股也遮不住。他将那本册子和
十多两碎银都揣在怀里,到大树下的泥坑中将那包首饰和银
两挖了出来收起,抱起丁典的尸身,走出庙去。
行出百余丈,迎面来了一个农夫,见到他手中横抱着一
个死尸,不由得大吃一惊,一失足便摔在田中,满身泥泞的
挣扎起来,一足高一足低的快步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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