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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血豺王

_12 沈石溪 (当代)
蓝尾尖是下台豺王夏索尔从大公豺博里和贾里那里接收来的妻子。一般来说,豺有相对稳定的配偶,发情期夫妻重温春梦。因此,发情期开始,夏索尔理所当然地找蓝尾尖做伴,蓝尾尖却将尾巴闭合在两胯之间,躲开了。它不愿意再让夏索尔做自己未来儿女的父亲。即使夏索尔还没下台,还是威风凛凛的豺王,它也不想再让它踩到自己背上来了,更何况夏索尔已经下台。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下台的豺王不如狗。
豺对爱情远不如大鼻梁的鹈鹕那样忠贞。雌雄鹈鹕一旦结合,便终身不渝。假如生命的旅途中有一方意外死亡,另一方绝不会再醮或再娶,而是悲伤孤独地了此残生。但豺的婚姻观也不像鸳鸯那样轻率。 人类把鸳鸯当做美丽的爱情象征, 这实在是一种指鹿为马式的错误。
其实雄鸳鸯只是在交配期间才对雌性如痴如醉般地热恋,一旦雌鸳鸯开始抱窝孵蛋,雄鸳鸯就感情开小差,离开旧情侣去另选新欢了。即使是在如胶似漆的交配时间,有一方罹难,另一方最多伤心三五天, 意思意思, 就急急忙忙地去追求新的幸福了。 新情侣在一起嬉戏觅食,卿卿我我,看不出有任何心理上的疙瘩。可以说,鸳鸯是一种典型的喜新厌旧的动物。豺的贞节观似乎介于鹈鹕与鸳鸯中间;豺的家庭既有稳固型的,也有易变型的。
蓝尾尖并非水性杨花式的雌性。它之所以会产生另觅佳偶的念头,完全是出于一种母性的天性。它生育过两胎,可惜没有一只豺儿豺女存活下来。豺的繁殖能力虽无法同老鼠媲美——从理论上说,一对成年老鼠两年就可以滚雪球般地发展到上万只,据说现在地球上老鼠的数量已超过了人类——却也不像东北虎、亚洲象那般繁殖力偏低。从理论上说,豺一年生育两胎,即使把母豺在育儿期停止发情也扣除掉,仍以一年一胎的几何级数在递增,每胎二只至三只幼崽,出生的幼崽两年后即可繁衍,如此说来,要不了几年,豺群就会同人类争夺生存空间。但事实上,埃蒂斯红豺群多少年来,数量都在五十只上下徘徊。幼豺繁殖得快,死亡率也大得吓人,几乎只有百分之十左右的幼豺能平安长大。天上的金雕、秃鹫,地上的豹子、老虎,水里的鳄鱼、巨蜥,还有严酷的冬天,还有人类的围猎,都是幼豺生存的凶恶天敌。
由于生存环境的严酷,埃蒂斯红豺群中的母豺一般都挑选两种类型的配偶。一是忠诚型的。母豺单靠自己的力量无法挑起养育儿女的沉重担子,必须要有公豺在它哺乳期间帮助觅食, 在儿女稍大些时, 要靠公豺来训导下一代怎样猎食怎样躲避天敌等丛林生活的全套技能,因此,挑选更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对自己一往情深忠诚可靠的配偶,就不仅能满足感情上的需要,还具有生存意义上的价值了;二是伟丈夫型的。只有身体最强壮皮毛最鲜艳的大公豺才能保证母豺生育出最健壮最有生命力的后代。 和体格赢弱皮毛灰暗的公豺交配往往生下平凡的后代。强壮的体格在险恶的丛林中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不仅容易猎获食物,容易生存下来,长大后还容易获得交配的机会,得到复制生命的权利。
当然,对母豺来说,最好是找个忠诚型兼伟丈夫型的。遗憾的是人无完人,豺无完豺,忠诚型的往往各方面都比较窝囊,而伟丈夫型的又都花头花脑花心肠。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箍很难找到两型兼备的大公豺。
大前年春天,蓝尾尖刚发育成熟时找的第一个配偶就是忠诚型的。那时它还很幼稚,认为在大公豺的诸多美德中忠诚应当是排第一位的;伟丈夫型的虽然中看,但假如在它生下豺崽后就从它身边溜之大吉,身躯再伟岸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2-1=1,所有的家庭重担和养儿育女的艰辛都落在它身上,伟丈夫就变成了要它独自品尝的一杯苦酒。它觉得忠诚型的虽说长得很普通,地位也一般,却永久陪伴在自己身边,1+1=2,怎么说也能替自己分担家庭的重担担和养儿育女的艰辛, 最要紧的是心好, 心好了什么都好了。 在这种想法的支配下,蓝尾尖找的第一个配偶就是帝帝。帝帝绝对忠诚,自从同它结成伴侣后,对其他的母豺从不多看一眼,蓝尾尖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简直成了蓝尾尖的影子。一只貌不出众又没有多少情趣的公豺白天黑夜黏在它身边,开始它还觉得挺得意的,时间一长,厌烦得真想一脚把帝帝踢开。产下三只豺崽后,日子就更寡淡乏味了。光精神上的贫困倒也算了,无法忍受的是食物的贫困。它刚产下崽,身体虚弱,无法觅食,再说刚生下来的幼豺活像剥皮老鼠,绒毛细软,全身粉嫩,连乌鸦都敢来窃食,它一步都离不开小宝贝,只有靠帝帝给家庭提供食物。帝帝本来来在豺群中就属于不起眼的小角色,食物丰盛时混饱自己的肚皮倒不成问题,食物缺乏时连自己活下来都有点勉强。虽然帝帝只要得到半只松鼠或一条兔腿,宁肯自己空着肚子也要送到它蓝尾尖面前,但好心肠并不能保证有好运气,帝帝常常空手而归。蓝尾尖饥一顿饱一顿,乳汁也就断断续续有一天没一天。三只豺崽养得皮包骨头,可说是三根筋挑着一个头。 由于长得瘦弱, 也由于父豺在群体中地位卑微, 小家伙经常受到同龄伙伴的欺负。
到了冬天,一场暴风雪过后,优秀的大公豺都饿得饥肠辘辘了,帝帝更是走投无路,一连几天都找不到食物。三只小宝贝在短短的一天里相继变成饿殍。蓝尾尖一辈子也忘不了三只小宝贝断气时的情景,小腿可怜地在雪地上踢蹬,无神的眼睛盯着它蓝尾尖,嘴唇粘满了沙土——它们饿极了只好啃拌着雪的沙土充饥。帝帝蜷缩在一隅,扭着头不看奄奄一息的儿女,似乎这样就可以减轻沉重的负疚感。当最后一只幼崽毛茸茸的小脑袋无力地歪仄在雪地上时,蓝尾尖一颗母性的心碎了,它朝帝帝投去轻蔑的一瞥,当时心里就冒出一个这辈子不可能再逆转的念头:离开帝帝,离开这个窝囊废;不能再找忠诚型的了,一定要找伟丈夫型的,才有力量庇护妻儿免遭灾祸。
前年春天,当豺体内的生物钟指向春情勃发时,蓝尾尖毅然决然地把帝帝晾在了一边,向优秀的大公豺博里抛出一串秋波,没想到博里的孪生兄弟贾里横插了一杠子,兄弟俩争风吃醋打了起来。豺王夏索尔本来是要来调解纷争的,可突然间竟自己也充当起求婚者的角色了,蓝尾尖立刻将感情的风标移动位置,指向夏索尔。夏索尔无疑比博里和贾里更具有伟丈夫型的特色:健美的身躯,尖利的犬牙,锐不可当的豺爪,叱咤风云的气概,组合成非凡的雄性风采。蓝尾尖接受了夏索尔的“抢婚” 。果然,伟丈夫型的配偶给它带来了比想象更美好的幸福,它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的地位一下提高了许多,极大地满足了雌性的虚荣心。当年秋天,蓝尾尖产下一雌一雄两只豺崽。豺儿起名月升,豺女起名月圆。龙生龙凤生凤,豺王的儿女决不会是孬种。月升和月圆刚从产道降临这个世宴界,就吱吱吱叫得格外响亮,三天就能睁开眼睛,七天就能爬到蓝尾尖的身上来抢奶吃。夏索尔不愧是豺王,携带回来的食物质精量多。新鲜肥腻的羊肠羊肚,滴着血冒着热气的大块鹿肉,蓝尾尖嚼得满嘴曾流油,两排乳房鼓得像吊在树梢上的野蜂窝。养到翌年春天,月升和月圆胖得像猪崽,活蹦乱跳,比同龄幼豺大出整整一圈。优良品种真是受益无穷啊。在蓝尾尖为自己能及时换脑筋丢弃忠诚型改找伟丈夫型而得意扬扬时,晴天一声霹雳,夏索尔突然感情叛变,和一只名叫农农的小母豺打得火热。假如夏索尔实行双轨制,喜新不厌旧,倒也罢了,偏偏夏索尔是个忘恩负义喜新厌旧的家伙,才短短两天时间,就变得好像和它蓝尾尖来没任何瓜葛一样,不仅停止送食,连看都不朝它看一眼。蓝尾尖立刻陷落困境,又要跟随豺群一起出去觅食,又要照顾幼豺,根本忙不过来。跟着公豺们外出狩猎,即使有所收获,轮到它也所剩无几了。最要命的是,它外出觅食,月升和月圆只好丢在窝里。小家伙很淘气,常常趁它外出之际溜出隐蔽的石缝四处乱窜。大祸就这样酿成了。那天傍晚,当它叼着一只从雕爪下抢来的鼷鼠,焦急地跑回窝,千呼万唤,也不见月升和月圆。石缝里冷冰冰的,只有一些凌乱的树叶。它四处寻找,在一条长满蘑菇的箐沟里,找到几撮玫瑰红的豺毛,还有点点滴滴凝固了的血迹。在豺毛和血迹周围,是一片清晰可辨的狼獾的爪印。狼獾身体小如黄鼬,却凶狠贪婪比狼有过之而无不及,胆子贼大,敢趁母豹瞌睡之际偷偷溜进豹窝叼刚出生的豹崽。可怜的月升月圆,竟成了狼獾的腹中餐。狼獾早已逃之夭夭,连影子都见不到了。蓝尾尖一腔怒火便对准夏索尔。假如夏索尔不见异思迁,它就用不着跑出去觅食,也就决不会让该死的狼獾钻了空子。
但夏索尔身强力壮, 它蓝尾尖没有足够的力气将其变成自己的出气筒。 于是它便迁怒于农农,它想,假如没有农农这个小妖精充当第三者,夏索尔就不会离开,家庭就不会分裂,月升和月圆也就不会被狼獾褫夺了性命。复仇的计划不难实施。这天下午,豺群来到温泉谷,那儿其实是个死火山小小的瓶颈似的山洼里东一眼西一汪有十几处温泉,热雾氤氲,散发着一股浓烈的硫磺味。其中有一眼蝶状温泉水特别烫,水面卜突卜突沸腾着气泡,四周的岩石都被烫得焦黄,由此而得名为火泉。蓝尾尖在一块烂泥塘里捉了只田鼠,瞅见农农独自火泉边溜达,便走过去,假装不小心让嘴里的田鼠逃脱了。田鼠吱溜朝火泉方向逃命,蓝尾尖笨手笨脚怎么也逮不住。农农看得心痒眼馋,赶过来扑捉田鼠,想捞个便宜。不知不觉便到了火泉边缘。蓝尾尖细长的豺眼四下一瞄,见没谁注意这里,便闷声不响地从侧面猛蹿上去,豺头咚的一声撞在农农的胸肋上。这是一股用仇恨凝成的冲力,又突然,又猛烈,农农四爪离地,身不由己地腾飞起来,不偏不倚掉进火泉。小妖精的嘴还叼着田鼠,来不及吐掉,也就来不及发出求救的呼叫。 沸腾的火泉溅起一簇水花, 农农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便宜了这个骚兮兮的小母豺,蓝尾尖想,一下子被烫死的滋味总比被狼獾撕成碎片的滋味要好受些。
事情结束后,蓝尾尖下决心不再和夏索尔纠缠不清了。它总算悟出一个道理:找伟丈夫型的结局并不比找忠诚型的结局更妙些。看来,这两个极端都要不得,它必须找一只伟丈夫和忠诚这两种型号兼而有之这两种品质完美地集于一身的公豺。 那时候, 白眉儿还没回豺群,它在埃蒂斯红豺群里找不到这样十全十美的大公豺,找不到它就宁肯不做母亲,它不能年复一年地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失子的悲痛。
它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执拗地等待着,绝望地等待着。
就在这时候,白眉儿出现了。蓝尾尖很快发现,白眉儿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伟丈夫与忠诚两型兼备的理想配偶。
白眉儿身躯比夏索尔还高出半个肩胛, 威武雄壮, 敢同狼酋拼斗, 证明它具有超级胆魄;它能轻而易举地就把夏索尔撵下王位,证明它头脑和四肢同步发达。用豺的标准来衡量,白眉儿算得上是出类拔萃的伟丈夫。
最让蓝尾尖动心的是,白眉儿同时把忠诚的品性发挥得淋漓尽致。瞧那个兔嘴,瘦得连奶子都缩进肚皮去了,背脊上的体毛东一绺西一绺,像缺少土壤的石崖上长出来的稀草,色泽黯淡,失去了青春的红艳,标准的未老先衰,还跛了一条腿,还双目失明,眼球掉了,眼窝四周的肌肉凹塌下去,弄得歪鼻子歪嘴,简直像个丑八怪。换了其他任何一只公豺,就是一辈子找不到配偶也不会对兔嘴动情的,就算过去彼此有过一段情缘,看到兔嘴变得又丑又残,公豺也十个有九个半要做负心郎的。可白眉儿却与众不同。整日陪伴在兔嘴身边,仿佛是守着一只如花似玉的娇母豺,从没见它流露出半丝厌恶的神情。当兔嘴险遭狼酋扑咬时,白眉儿奋不顾身地上去相救; 当兔嘴被豺群指定为献身的苦豺时, 白眉儿甚至想替兔嘴去死。
这真是一种它蓝尾尖闻所未闻的罕见的忠诚。
阿弥陀佛,兔嘴还算知趣,撞壁而死,腾出了一个好位置。
蓝尾尖想,自己同兔嘴相比,无论相貌容颜体态毛色风度气质都要胜过百倍,绝不是夸张,兔嘴是屎渣渣,它蓝尾尖是一朵花。
按豺的直线思维来判断,白眉儿既然对屎渣渣都忠诚不贰寸步不离,那么,一旦有一朵娇艳的花向它开放,岂不美得它骨头酥软?怕是粘在“花”的蓬松的大尾巴后面赶也赶不走喽!
开始,蓝尾尖像其他母豺那样在白眉儿的面前用舞蹈般的姿势跑来跑去,展示自己婀娜的身材和艳如霞光的皮毛,异性的美不仅赏心悦目,还是一种强大的牵引力量,会牵引出无端的柔情和难以抑制的冲动。它还有意站在白眉儿的上风口,抖动身体,抖出一团团雌性胴体的芬芳,随风送进白眉儿的鼻孔。气味在哺乳类动物的求爱活动中堪称无形的红娘,既是情感的桥梁,又是情欲的魔扇,能最大限度地撩拨对方的心弦。可恼的是,白眉儿像个瞎子、聋子和鼻炎患者,对它蓝尾尖的种种挑逗无动于衷。
蓝尾尖深感委屈。假如它是只生活阅历浅薄的小母豺,早就知难而退了。可它是只饱经风霜的母豺,它晓得这世界上真正优秀的大公豺太少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它不能轻易放弃的,无论如何它都要让白眉儿拜倒在它芦花般的豺尾下。 正面用雌性的媚态和雌性甜美的气息去勾引,看来是行不通了,那么,就用迂回的手段进行曲线引诱。
蓝尾尖想,白眉儿是因思念兔嘴而对其他异性失去兴趣的。 (想到这一点,蓝尾尖心里就有一种无可奈何的酸溜溜的感觉,但它是只成熟的母豺,敢于正视现实。 )白眉儿丧失了心爱的意中豺,心情过度悲伤悒郁,才会在炽热的发情期表现出反常的孤独。对豺来说,一种草药治一种病, 心病尚需心药医。 既然媚态和气息都无法打动白眉儿那颗僵木的心, 那么,变化方式方法,投其所好,顺应白眉儿特殊的心态,也许就能奏效。
不管怎么说,把对方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是达到最终目的的先决条件。
蓝尾尖很聪明,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它收藏起雌性的娇态,克制住春情的冲动,对豺群热闹的求偶交配活动充耳不闻,摆出一副心如枯井已激不起任何涟漪的冷漠表情,整天除了觅食进食,便寻找一个不为众豺所注意的僻静角落,蜷缩着身体,作沉思状。
它本来就因为在择偶和生育问题上遭受过两次沉重的打击,双眸烙下了一层淡淡的忧伤,犹如本色演员在演适合自己戏路子的拿手好戏,很快就近人角色,真的像只被生活所遗弃的可怜的母豺。当然,这僻静的角落既要避开众豺的眼睛,又不能让白眉儿也看不见;倘若白眉儿也看不见,这戏演给谁看呀!也不能离白眉儿太近,太近了容易被对方怀疑是在演戏。蓝尾尖很会挑地方,总是离白眉儿躺卧的位置二十来米远,避开正面,找个斜角,距离和角度都很微妙,既不是面面相觑,又很容易互相看到。
用忧伤对付忧伤,用深沉对付深沉,这在埃蒂斯红豺群中绝对是一种新式勾引法。凡是新鲜玩意儿,总会引豺注目的。
头一天,白眉儿只是淡淡地望了望蓝尾尖,并没表现出有意义的反应,或许白眉儿还以为蓝尾尖太累了,想多休息一会儿。
第二天,蓝尾尖继续表演。它昂着头颅,两眼长时间地凝视着蓝天上飘浮的白云,唇吻紧闭,豺脸蒙着一层圣洁的光辉,神态介于矜持和庄重之间,显现出雌性的高贵。大公豺博里不知是出于欣赏还是出于怜悯,衔着一块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牛排,跑到蓝尾尖面前,把牛排连同殷勤一起奉献到它嘴边。傻蛋,来得正好!它仿佛是泥塑木雕,连瞧都不瞧博里一眼。
博里激情澎湃,腾、跳、扑、跃、挪、闪、蹿,尽情地表演着雄性的力量美,以期能打尾尖的芳心。真是傻得出奇,蓝尾尖做出一副极不耐烦的情,慢吞吞地站立起来,沉静地走开去,换了个地方,又朝天空忧伤地眺望。
博里抬起一只前爪搔搔自己的额头,很不理解地望望蓝尾尖,衔起牛排寻找其他母豺去了。
走吧,亲爱的道具,走吧,亲爱的陪衬。
哦,白眉儿的眼光正朝自己投来呢。白眉儿眼角微微朝耳朵吊起,一副惊诧的表情。哦,白眉儿开始注意自己了,蓝尾尖高兴地想,鱼儿只有注意了鱼竿上的诱饵后才会上钩的。不难猜测白眉儿此刻的心理活动,这家伙目睹它蓝尾尖冷漠地拒绝了博里的求爱后,一定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怎么回事,在发情期居然还有一只年轻貌美的母豺同自己一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好奇心会引起探索,探索会导致进取。
蓝尾尖用眼睛的虚光瞄见, 白眉儿越来越频繁地朝它张望。 它装着在甩头驱赶一只牛虻,让自己的视线与白眉儿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它用一种恰到好处的羞涩表情很快将自己的视线避开去,还扭了扭腰,使自己的身体再侧转一点,与白眉儿保持一个很刁钻的角度:在这么个角度上,白眉儿已不能很容易窥见它蓝尾尖的正面了,只能望见小半个侧面,望见脸部一个朦胧的剪影。雾里看花,水中望月,含蓄也是一种美。
白眉儿抻长脖颈,蓝尾尖就把脸侧转得更厉害些;白眉儿缩回脖颈,蓝尾尖就把脸重新调节得周正些。不能看见,也不能太看见。 我孤独地品味着内心的痛苦;我心里藏着一个谁也无法破译的哀伤的谜。
这一招还真灵,白眉儿竟站起来,换了个位置,换到蓝尾尖的正对面来了。
鱼儿终于要咬钩啦!蓝尾尖得意地想,但它还不急于收竿。它觉得白眉儿像松脂一样粘在自己身上的视线, 还停留在好奇心引起的兴趣上, 就像鱼发现诱饵后正在用鱼嘴小心试探,还没往肚里吞。 这时收竿, 十有八九会把鱼儿吓跑的, 关键是要促使鱼儿把诱饵囫囵吞进去。
而要把好奇变成赏识,猜谜似的注视变成惺惺相惜的凝视,看来得寻找一个生活的共同点,让感情脚踏实地地向前发展。
这共同点不用找就自己跑来了。
这小家伙确实是自己跑来的。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闷热,埃蒂斯红豺群正在一块苜蓿地闲游。突然,一股陌生的气味从上风口漫来,众豺警觉地竖起尖耳,停止动作。青翠的苜蓿秆哗啦啦响,钻出一只小公豺,半岁模样,身体瘦削,小尾巴被树脂果浆粘成棍状,脊背因营养不良而弯成弧形,背上有两条对称的银白色斑纹。银背豺怯生生地望着埃蒂斯红豺群,嘴角咿哩呜噜发出柔声哀叫。
不用细看就知道,这小家伙不属埃蒂斯红豺群的血统。谁也不知道小家伙从哪里来,为啥小小年纪就独自流。也许,这是遥远的古戛纳河源头某个豺群里的成员,那个豺群因瘟疫而灭绝了,小家伙是幸存者,被迫背井离乡到这里来寻一条生路;也许小家伙的父母外出猎食不幸被猛兽或猎人所害,小家伙离开群体出来寻找,迷了路。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小可怜。
瞧它那双小眼珠子,充满了惊恐悸怕,肩胛战栗着,仿佛刚从地狱里逃出来似的。它不断地叫唤着,很明显,是在恳求埃蒂斯红豺群收留它。
豺群一片静穆,突然,大公豺察迪朝银背小公豺张牙舞爪地蹿跃过来,呦欧,凶猛地嚣叫了一声。这是一种恫吓,一种威胁,表明这样一种态度:讨厌的小瘪三,快滚开,滚远一点,我们决不会收留你的!
银背小公豺哀嚣一声,转身逃出苜蓿地。但没走多远,又踅了回来,大约它实在是无处可去,哪怕被咬一顿,也想留在埃蒂斯红豺群里。
察迪绕到侧面,借着茂密的苜蓿杆作掩护,悄悄向银背小公豺逼近。
一场恃强凌弱的屠杀即将发生。
呦——在这节骨眼上,白眉儿朝察迪威严地嚣叫了一声,制止野蛮的行凶。
察迪颇不服气地望望白眉儿,悻悻地退回豺群。
本来嘛,处理这类事情属于豺王的职权范围。
按照埃蒂斯红豺群的传统习惯,对前来投奔的流浪豺,毫无例外都采取这样的方针:假如是具有生育能力的没有累赘的匀年轻母豺,照收不误;凡是公豺,一概拒之门外。用人的眼光看,这传统习惯很不地道。但从豺的立场看,却是合情合理的。接纳母豺,可以繁荣种群,对群体有益;接纳公豺,不仅增加了食物的压力,还势必会混淆血统,平添争偶纠纷,造成豺群混乱,有百弊而无一利。自然界凶猛的食肉兽往往都有以邻为壑的陋习,都有强烈的排外意识,豺也不例外。
排斥流浪的公豺,是一条不可动摇的原则。即使是豺王,也无权更改这条原则。
蓝尾尖就站在白眉儿身边,它想,白眉儿一定是不心将这小可怜咬成残废,想换一种较温和的办法把小家伙赶走了事。
它很快发现自己判断错了。白眉儿朝前跨了几步,站在银背小公豺的面前,既不龇牙咧嘴地恫吓,也不恶声恶气地驱赶;白眉儿端详着小家伙,眼光里有一种迷惘和慈祥,似乎思绪飘得很远很远……蓝尾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灵感,一下看透了白眉儿隐秘的心事。这银背小公豺同白眉儿年幼时的经历太相似了,都是失去双亲和群体庇护的可怜儿,都是想有个温馨的家快想疯了的流浪儿。白眉儿触景生情,联想到自己的昨天,辛酸的昨天永远不能忘怀,于是,便对银背小公豺油然产生了一种怜悯和同情,一种很难磨灭的恻隐之心,这种心理活动绝对会派生出要把小家伙留下来的想法,白眉儿之所以还在犹豫,是怕大公豺们对它的想法投反对票。
很多时候,传统和习惯比王权更有权威性。
夏索尔、察迪和其他儿只大公豺大概也看出了什么蹊跷,在豺群里窜来钻去,呦欧,呦欧,彼此低嚣着,联络着。瞧这阵势,倘若白眉儿果真不顾传统习惯收留下银背小公豺,怕会闹出点什么乱子来的。
白眉儿也听到了背后豺群里的嘈杂与喧闹,它像从梦幻中醒来,茫然四顾,烦躁地踢蹬着脚下的泥土。
假如能帮白眉儿解脱困境, 蓝尾尖想, 白眉儿肯定会对它萌生感激之情的。 它投之以桃,它就会报之以李。更重要的是,它蓝尾尖出面救下了银背小公豺,在白眉儿的感觉世界里,等于是救了白眉儿苦难的昨天,这样,就不愁白眉儿不稀里糊涂掉进情网。
蓝尾尖是那种敢想敢做的母豺,立刻发出一声惊喜的长嚣,踏着碎步跑到银背小公豺的跟前,两只前爪搂住对方细弱的脖颈,表现出久别重逢的亲昵。呦欧呦欧,母亲终于找到了失散的儿子。它还将一泡尿淋在小家伙的身上,盖上一层埃蒂斯红豺群特殊的气味。蓝尾尖是个天才演员,再假的戏也演得相当逼真,倒是那个交了华盖运的傻小子,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拼命想从蓝尾尖的怀里挣扎出去。
别动!露出破绽你就会被愤慨的大公豺们咬成碎片的。
蓝尾尖瞧见白眉儿英俊的脸上先是掠过一道诧疑, 后又唇吻向上翘起——露出豺所特有的欣慰的表情。
好几只大公豺呦呦叫着,对眼前这幕吝漏洞百出的假戏喝倒彩。
在豺群里发生了有争议的事,豺王就要出面仲裁。
白眉儿走上前来,围着蓝尾尖和银背小公豺绕了三匝,煞有介事地东闻闻西嗅嗅,然后轻轻嚣叫三声,转身离去。
检验合格,同意接纳。
蓝尾尖闪电般地拥着银背小公豺离开苜蓿地,钻进它栖身的岩缝,让那些大公豺目瞪口呆去吧。
银背小公豺成了埃蒂斯红豺群的一员。小家伙很乖巧,把蓝尾尖认作干娘,黏在蓝尾尖的身边半步也舍不得离开。
从心里说,蓝尾尖并不喜欢银背小公豺。它自己又不是不会生育,要领个义子来过过做母亲的干瘾。豺天生也没那份同情心。但它知道,银背小公豺可以成为它与白眉儿结为终身伴侣的鹊桥。因此,只要是在白眉儿的视线内,它尽量表现出母性的温柔。它将食物塞到银背小公豺的口中,它细心地舔去粘在小家伙皮毛上的树脂和果浆,它耐心地教小家伙捕捉老鼠的技能。很快,它的努力就初见成效,白眉儿的眼光在它身上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白眉儿干脆待在它和银背小公豺身旁,共同进食,共同游戏。
乍看上去,很像一个完整的豺家庭。
对蓝尾尖来说,感情投资是有实际目的的。它必须在豺群发情期以内使得白眉儿在灵与肉两方面都成为自己的伴侣。
情网已经织好,已经撒开,已经罩住了鱼儿,该伺机收网了。
那天,天气特别晴朗,艳阳高照,东风送暖。黄昏时分,太阳坐在山顶,月牙儿挂在树梢,草叶上还有太阳的余温,湿润的空气里有一股蔓陀铃淡雅的香香味,紫色的暮霭轻柔地慵懒地悄悄地在树林里弥散开,天朦胧地朦胧山蒙陇水朦胧树朦胧月朦胧鸟朦胧。按体内生物钟的规律,豺群的发情期已接近尾声,这也许是今年最后一个美妙的春情之夜了。
尾声往往是戏剧的高潮。 蓝尾尖就等着演这幕压轴戏呢。
银背小公豺和同龄伙伴到小河边玩耍去了,蓝尾尖来到白眉儿身边,舔白眉儿脊背上有些凌乱的豺毛。过了一会儿,它又让白眉儿替它清理粘在身上的草屑树叶。
有毛的兽类都爱互相整饰皮毛,这是动物最常见的交际活动,类似人类的交谊舞会和闲聊式的聚会。
所不同的是,蓝尾尖在替白眉儿梳理豺毛时,有意无意将温热的脖颈在白眉儿强壮的颈窝间来回摩挲,把浓浓的情意甜蜜的爱意连同温馨的夜一起灌进对方的心田。
这是一种让豺痴迷的爱抚。
蓝尾尖看见,白眉儿眼睛越来越亮,喘息声也越来越重,脸上一派醉态。它是过来豺了,它晓得白眉儿的心已激动得在微微颤抖了。
来吧,莫辜负了良辰美景;来吧,莫辜负了青春好年华;来吧,被太阳晒热的草窝是豺的理想婚床;来吧,用我们太阳般的激情孕育比太阳更鲜嫩更有灵性的新生命!
白眉儿突然扭头朝身后的日曲卡雪山西端野猪岭方向望去,霎时间,痴迷的眼神恢复了宁静,热情洋溢地替它梳理皮毛的动作也停止了。
蓝尾尖知道,白眉儿又在想念兔嘴了。
这真是多余的思念,大煞风景的思念。
幸亏蓝尾尖早有思想准备,知道该怎样去化解白眉儿那缅怀兔嘴的情结。
呦呦,蓝尾尖压低了嗓子,学着兔嘴的腔调轻轻叫唤。它本来模仿能力就很强,又暗中演练过几次,不说是惟妙惟肖吧,也几乎达到了乱真的地步。
眉儿吃惊地扭过头来,一副梦幻般的表情。
突然,蓝尾尖全身耸动,背脊和脖颈上的毛被弄得皱巴巴,一条后腿也瘸了,在草地上一拐一拐地走,更绝的是,双眼翻白,不辨东南西北,胡走乱钻,像只瞎眼豺,活脱脱是兔嘴再生了。
并非人类才有演员,野生动物中在特定情景下也需要演戏,当然也就有客串演员。以豺为例,带着幼豺的母豺难免会遇到老虎、豹子、狗熊这样的猛兽闯到豺窝附近,企图捕食幼豺,每每这种时候,母豺便会瘸起一条腿,装着受了伤的样子,一拐一拐慢吞吞地逃,把那些猛兽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来,等到把危险引向远离豺窝的地方后,母豺就撒开四腿飞也似的逃得无影无踪了。
对蓝尾尖来说,变成跛子,变成瞎子,不过是把一种生存手段活学活用到求爱程序上来而已。
蓝尾尖一面演着戏,一面偷偷观察白眉儿的反应。
白眉儿眼神有点虚幻有点缥缈,似乎进入了半催眠状,悠悠长嚣一声,摇摇晃晃朝它奔了过来……潺潺的流水唱着一支柔曼的小夜曲。
蓝尾尖终于如愿以偿了。它很快发现,白眉儿比它想象的更有情有义得多。自打那个缠绵如梦的春夜后,白眉儿与它形影不离,再亲密就合二为一了。凡猎到食物,好吃的部位总是留给它蓝尾尖享用。 再年轻再美丽再风骚的母豺再尊招摇献媚, 白眉儿也不会去多看一眼。
夏末秋初时,蓝尾尖产下一对豺崽。刚刚断奶,时令就进入深秋,老天爷纷纷扬扬下起小雪,食物骤减,豺群一连两天没捕获到猎物,蓝尾尖和一对小宝贝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这天夜里,白眉儿踏着昏暗的星光走出石缝,黎明时叼回一只豹崽来。那只豹崽还没死绝,用细弱的嗓子呜呜呻吟着。白眉儿肩胛上有好几道被豹爪抓伤的血痕,一看就知道经历了一场残酷的搏杀。孤身只影闯进豹窝,在异常凶猛的母豹鼻眼底下抢夺豹崽,无疑是一场用生命做赌注的赌博,其九死一生的惊险程度可想而知。要是没有那种爱妻子儿女胜过爱自己性命的品格,是决不肯去冒这个险的。 不仅仅白眉儿的忠诚令蓝尾尖感动,那一公一母两只豺崽也让蓝尾尖陶醉。那只母的前额有一块浅黄色的圆斑,就取名黄圆;那只公的尾尖有三节黑环,就取名叫黑圈。黄圆和黑圈一生出来就比别的豺崽壮实,十几天后,金黄的毛色熠熠闪亮,就像裹在晨雾里的太阳。
两个月后,兄妹俩便会联手捉山耗子了。有一次,白眉儿率领豺群外出猎食,蓝尾尖蹲在石缝口正迷迷糊糊打盹,两个小家伙溜出窝去玩耍,一只果子狸悄悄逼近来,想捡便宜,两个小家伙毫不畏惧地咿咿呀呀怪叫,吓得果子狸不敢靠近。小小年纪就这般了不得,完全可以想象,长大后一定是不同凡响的一代豺杰。
膝下有强壮可爱的宝贝, 身边有忠诚伟岸的丈夫, 对一只母豺来说, 幸福已达到了顶点,但愿这样的日子能永远持续下去。
第十六章
刮的是西南风, 豺群隐蔽在埃蒂斯山谷原始老林子深处一座被岁月和风霜剥蚀成蜂窝状因此取名叫骷髅岩的四周,恰巧处于下风口,猎狗的鼻子再尖,也闻不到豺的气味的。
一位猎人带着一条大花狗慢吞吞地从正前方那条被野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径横穿过去。
豺群悄无声息地钻在岩角下和草丛里, 连平时叽叽喳喳十分淘气的幼豺也从父豺母豺惊骇恐惧的眼神中领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一反淘气的常态,凝神屏息蜷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
豺们耐心地等待着危险能像阵风似的刮过去。
骷髅岩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大本营,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豺也有类似的行为准则,不到万不得已, 尽量避免在自己的大本营附近发生杀戮流血事件, 在自己的窝边保持一块净土,保持一种平静祥和的氛围。
当然,对豺来说,面对猎人和猎狗,还不是单单不愿在窝边产生纠纷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不能暴露大本营的位置。
埃蒂斯红豺群历史上曾发生过大本营暴露在猎枪下的悲剧。 过去豺群居住在一个名叫巨蜥滩的山洼里,住了很多代。突然有一天,一位满头白发的老猎人带着一条黑狗巡视山林走进巨蜥滩。老猎人葬身豺腹,猎狗却逃之夭夭。从此,巨蜥滩就不得安宁,三天两头有猎人来光顾,逼得豺群只好弃家出走,另觅营地,日曲卡山麓虽然山高水长幅员辽阔, 但真要寻觅到人的足迹无法到达又依山傍水适合豺群居住的地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大花狗开路,猎人殿后,人和狗的表情都很轻松,看来,他们什么也没发现,不过是偶然路过这里的。或许,这位肩扛猎枪的猎人钻透十里灌木丛来到骷髅岩来是想碰碰运气,没见到有价值的猎物,便打算往回走了。
只要再坚持一会儿, 人和狗就会钻进树林, 从豺群的视界内消失。 既然豺看不见他们了,他们当然就更看不见豺了,两厢平安,偶尔发生的危机就算过去了。
前任豺王夏索尔紧张得悬吊到嗓子眼的心放下了一半。它扭转脖颈,朝卧在离自己不远的白眉儿瞄了一眼,心想,白眉儿惊骇的眼光大概也要缓和一些了吧。它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世界不太妙。 白眉儿那双细长的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什么惊骇, 平静得就像一潭秋水,不,这样形容不确切,应该说那眼光很柔和,很微妙,很清澈,很稔熟,似乎还有一种朋友相见的亲切与兴奋。这极不正常。豺见到猎狗就像见到毒蛇一样,眼光应该憎恶;豺见到猎人就像见到豹子一样,眼光应该惊慌。豺打心眼里讨厌猎人和猎狗,眼睛是心灵的门窗,眼光应该有所反映的。白眉儿尽管骁勇强悍,但再厉害的豺王也不是神仙阿伯,连猎人猎狗都不放在眼里。白眉儿的反常眼光只有一种解释,就是前面正在行走的猎人或猎狗与它曾经有过一段亲密的接触。
想到这里,夏索尔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直埋在心底的怀疑和担心又浮上心头:那条眉眼间有块白斑毛色偏黄身体出奇地大抢夺了它豺王宝座的家伙, 难道真是混进豺群来的狗?
它又用心盯着白眉儿看,喏,这家伙的视线在跟随着猎人的身影缓慢移动,栗色瞳仁里丝毫没有警觉与监视的意味,刚好相反,有一种惜别与相送,很标准的注目礼。
夏索尔越看越觉得自己的怀疑有道理。
猎人和猎狗快走到树林边缘了,假如没有意外,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夏索尔突然烦躁得像豺毛上溅落了火星,产生一种按捺不住的冲动。它不清楚自己想干什么,但它明白自己必须要干点什么。
自打退下王位后,夏索尔的心态一直不平衡。被废黜的豺王心态是永远不会平衡的。地位角逐是只能上不能下的,能上能下是个神话。每当它看见白眉儿站立在地势较高的位置统麾豺群,每当它看着豺们像众星拱月般围着白眉儿转,每当猎到食物时其他豺都咽着口水肃立四周等待白眉儿来品尝第一口时,它的嗓子眼就冒起一股又苦又涩又酸的水。特别让它无法忍受的是蓝尾尖的感情跳槽。它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对不住蓝尾尖的地方,它觉得自己在蓝尾尖哺乳期又去找农农是挺正常的一件事。它那时是豺王,有地位有权势,再找只母豺并不算奢侈。 它觉得是因为自己被从豺王宝座撵了下来, 蓝尾尖的态度才一百八十度大拐弯的。
它对失去蓝尾尖并没多少感情上的痛苦,它虽然失去了王位,并没沦为最低等的苦豺,而是仅次于豺王的最优秀的大公豺,不愁找不到新的伴侣,事实上它在失去蓝尾尖的第二天就跟一只名叫贝贝的小母豺进行交配了。但这并不能冲淡它对白眉儿的憎恨,有一百个新配偶也无法使它忘怀夺妻之恨的。
即使撇开感情因素不谈,它也不喜欢白眉儿。白眉儿执政近一年来,某些行为完全背离了传统的豺道,让它夏索尔放心不下。
比如进食,过去豺群凡猎到羚羊,糯滑的羊脏都归豺王享用。一头羚羊只有一副内脏,一个豺群只有一个豺王,羊脏归豺王那是天经地义的事。豺王吃不完就论资排辈由优秀大公豺分享。啄食次序就是阶级次序,只有这样才能显出地位的尊卑贵贱,才能拉开差距,才能激励上进,才符合生存竞争的原则。可白眉儿上台后,却无视这条埃蒂斯红豺群在千百年严酷的丛林里用鲜血铸就的生存法规,猎到羚羊,撕开胸膛后,羊心羊肝羊肺羊肠羊肚羊脑,任由那些带崽的母豺哄抢,上等的羊腿也归那些无用的老豺们,而群体的中流砥柱——那些卓越的大公豺,反倒只能啃食较次的胸肋和羊头羊皮。传统的啄食次序被颠倒了,这岂不等于在鼓励身强力壮的大公豺快快变成无用的老豺?
苦豺制度虽然没明确宣布作废,也是形同虚设,久不运用了。苦豺制度是埃蒂斯红豺群赖以保持活力的有效制度,符合汰劣留良的原则。当然,苦豺制度血腥味很浓,是残酷了一些,但生活本身就是暴虐无情的。回想在野猪岭的石钟乳溶洞里,白眉儿竟然要代替残废的兔嘴去死,它夏索尔当时心里就冒出这样一个判断:这不是豺!起码不是历史清白血统纯正的豺!豺不可能这样感情用事。这种歪腻的情感只有人类的火塘边才会滋生。这样说并不是指豺缺乏爱的细胞,豺群里也时有牺牲自己拯救别豺的行为发生,但一般都是父豺或母豺为了幼豺去赴汤蹈火,地位低的豺为了地位高的豺去铤而走险,极少有反过来的例子。对豺而言,生存利益高于感情,感情服从于生存需要。假如豺们都像白眉儿那样为了一只被生活淘汰的残废豺甘心情愿牺牲自己,汰良留劣,埃蒂斯红豺群很快会萎缩疲软退化失去活力,最后被大自然这头怪兽一口吞噬掉。每只豺都懂得这个浅显的道理,偏偏身为豺王的夏索尔不懂,怪,这实在是怪。兔嘴撞死在石钟乳溶洞距今已快一年了,豺群再也没使用过苦豺。并非老天慈悲,这一年来豺群处处顺利不再需要苦豺,而是白眉儿故意回避使用苦豺。就在前不久,日曲卡山麓下了第一场秋雪后,豺群为越冬作准备,沿着怒江往下游走,下到太阳湾去猎食蟒蛇。怒江峡谷落差极大,上游是雪山,往下游没多少路就是亚热带雨林,立体气候,四季并存,堪称世界一绝。太阳湾潮湿温热,生活着太阳鸟、金丝猴、蟒蛇等诸如此类的热带动物。很幸运,豺群一走进太阳湾,就看见一条身上绕着一圈圈褐色环斑的金蟒蛇盘踞在两棵并排生长的金合欢树腰上,吐着火红的信子,一副困兽犹斗的模样。蟒蛇有两个迎敌的绝招:—是张开巨口把对方囫囵吞进肚去,别看它的脖子只有小树般粗,却可毫不费劲地把一只大公豺咽下去;二是用六七米长的蛇身把对方缠住,活活勒死。埃蒂斯红豺群一般不到太阳湾来,路难走不说,亚热带气候容易传染瘟疫也不说,蟒蛇极不好惹,比对付豹子更吃力,很难不付出代价就把一条蟒蛇撕成碎块。虽说豺凭着灵活的四肢可以躲开蟒蛇的正面噬咬,却不可能不被长长的蛇身缠住。过去豺群极偶然的情况下也来过太阳湾猎食过蟒蛇,通常都是一只豺被勒住,众豺扑上去撕扯。而蟒蛇有股犟脾气,面对众多对手,它勒住其中一个再也不会松开。每吃一条大蟒蛇,就要有一只豺被勒断脖子勒断筋骨勒成肉棍,这似乎已成了一种惯例。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苦豺是最明智的做法。总免不了要有牺牲,那就让劣等豺去牺牲好了。可白眉儿根本无视这个现实,一见到蟒蛇,不容豺群时间想到苦豺问题,就嚣叫着率先冲上去在蟒蛇尾尖上咬了一口。蟒蛇从金合欢树上跌下地来,将身体甩得像连环套。白眉儿确实机灵,利用两级前扑的绝招成功地避开了蟒蛇的缠绕,又瞅着机会咬了几口蛇尾。既然豺王免用苦豺,又带头扑了上去,大公豺们当然只好舍命奉陪,拥上去同蟒蛇展开了一场混战。 并不是所有的大公豺都那么机灵那么幸运能躲开蟒蛇令豺吁眼艮花缭乱的连环套式攻击,很快,不可避免的悲剧发生了,一只名叫龙蚤的大公豺被蟒蛇紧紧缠住。那该死的蟒蛇直到蛇头被豺群咬烂,仍不放松。所有的豺都看得清清楚楚,龙蚤被绞在蛇长长的身体中间,豺头竭力伸向天空,嘴张得老大,双眼似乎要从眼眶里滚出来。突然,龙蚤黑咕隆咚的口腔深处爆出一坨血花,射出好几尺远,落在一片雪白的羊蹄甲花上。龙蚤死了,它只有四岁,正处于豺的黄金年龄段。本来,可以让十岁龄以上的老豺代替龙蚤去死的。把青春和衰老放在天平上,难道青春的分量不是更重些吗?可白眉儿却固执地拒绝使用苦豺制度!
夏索尔不能不怀疑,身为豺王的白眉儿到底有多少豺味?
更有甚者,白眉儿还无视埃蒂斯红豺群祖宗留下的规矩,接纳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跑来的银背小公豺!尽管蓝尾尖演了一场母子重逢的喜剧,但瞒得过别的豺,却瞒不过它夏索尔的眼睛,绝对是一幕遮豺耳目的假戏。
虽然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白眉儿不是真正的豺, 但从白眉儿一系列非豺化的做法里,夏索尔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高居在埃蒂斯红豺群王位上的白眉儿骨髓里浸透了异化和叛逆,血管里流的并不是纯正的豺血!任其胡闹下去,若干年后,豺将不豺,蜕化成狗了。让夏索尔感到揪心难过的是,整个豺群除了它之外,竟然没有其他豺对白眉儿出格的诸多做法表示过怀疑和非议。特别是那些目光短浅的母豺、幼豺和老豺,反而用欣赏的眼光接受了白眉儿这些离经叛道的做法。既得利益者总是拥护新政策的,没办法。就是那些利益受到伤害的大公豺,也都浑浑噩噩,听之任之。夏索尔有一种孤掌难鸣回天乏术的感慨。唉,假如豺群有档案可查,可以内查外调什么的就好了,白眉儿究竟是什么出身何种血统过去干没干过让豺恶心的勾当就能马上水落石出。可惜,豺没有这套行之有效的档案制度,历史永远是笔糊涂账。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寻找机会让白眉儿当众暴露出非豺的本性来。这非豺的本性极有可能就是狗性。白眉儿真要暴露出狗性,绝对会被愤怒的豺群撕成碎片,这一点夏索尔相当有把握。别看现在只只豺都把白眉儿尊崇为救星,那是受欺骗受蒙蔽的结果,一旦拨开迷雾,发现自己所尊崇的豺王原来是披着豺皮的狗,便会发酵出十倍的憎恶。夏索尔相信豺们这点起码的觉悟还是有的:与狗性不共戴天。
猎人和猎狗还差儿步就要进树林了。它不能再犹豫了,无毒不丈夫,豺也有这种观念。
它要迫使白眉儿率领豺群和猎人进行正面交锋。倘若白眉儿果真像它芭怀疑的那样是狗种,在这场与猎人的生死搏斗中一定会暴露无遗的。 它迅速环视四周, 很好, 谁也没有注意自己。
它和察迪并排卧在一起,它假意伸了个懒腰,似乎身底下的岩石太滑,身体将要倾倒,两只前爪在空中划动着,突然在察迪的腰间搡了一把。
察迪卧伏的位置本来就有点险,在一块大岩石的边缘,前面是几丛衰草,冷不防被搡了一下,身不由己地向前滑了半步,滑出了岩石边缘。沙啦沙啦,衰草连同泥屑石块像道小瀑布泻下陡坎,在静谧的山野里,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更糟糕的是,察迪本来是用前爪钩住一丛衰草的,衰草滑下去,它保持不住平衡,身体也像坐电梯似的往陡坎下滑,陡坎有两米多高,察迪下意识地尖嚣了一声:呦欧——即使猎人和猎狗的耳朵都有点背,是半聋子,距离那么近,也听到这声响亮的豺嚣了。
霎时间,正跨进树林的猎人一个急转身, “哗啦”一声拉动枪栓,长长的枪管上镶着五道黄灿灿铜箍的火药枪直豺群隐伏的方向,猎狗发疯般地吠叫起来。
宁静的山林刮起一股腥风血雨。
白眉儿没料到会平地起波澜。现在,再想同前面的人和狗和平共处是不可能的了。它只觉得四爪麻木,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假如能不考虑任何微妙的感情因素,身为豺王,在眼前这样关系到整个豺群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应当毫不犹豫地跳出来长嚣一声,旋风般地朝猎人和猎狗猛扑上去。
一般来说豺总是尽量避免和两足行走的人发生冲突。豺不是饿得肚皮贴到脊梁骨,是不会跑到山寨村庄去猎食家猪家羊家鸡家鸭的。要是在狩猎途中不期然与猎人相遇,豺也会明智地采取逃之夭夭的战术。人虽然也惧怕豺,豺狼虎豹把豺列为首恶,视作狡诈和残暴的代名词,但比较起来,豺更怕人。人有狗做帮手,还握有能闪电喷火的猎枪,是真正的百兽之王。但此时此刻的情景,却不允许白眉儿逃跑。骷髅岩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家,无论如何,这个家应当对人类保密。再说,秋天正是母豺下崽和哺乳的日子,最大的幼豺刚刚满两个月,最小的还没断奶;一窝最多的有五只,最少的也有两只。这些新生的幼豺无法跟着群体一起逃进密林。母豺一次只能叼一只幼豺逃命,也就是说,只能拯救一窝新生豺中的其中一只。
母豺叼着幼豺,严重影响奔跑速度,很难逃脱猎狗的追踪。更恼火的是,骷髅岩这个对豺来说十分理想的巢穴从此就不能再用了,必须另换地方。
鉴于这诸多原因,豺群在生殖期和育幼期凡碰到找上门来的猎人和猎狗,只有进行殊死的决斗。通常的做法是,一旦隐伏的豺群被人和狗发现,在极短的刹那间豺王就扑蹿出去,在猎狗还懵懵懂懂,猎人手中的猎枪还没来得及发挥作用前咬他们个措手不及。
然而,白眉儿却迟迟没有作为。
那位猎人就是白眉儿昔日的主人阿蛮星。
白眉儿在阿蛮星刚刚从骷髅岩前那条羊肠小径出现时,就一眼认出来了。它和阿蛮星共同生活了两年,阿蛮星的身影和气味已深深烙印在它脑子里。阿蛮星救过它,也冤枉过它,它永远也忘不了的。当它看到在羊肠小径上行走的是阔别已久的阿蛮星时,不知为什么,那恨的情绪根本提不起来,心里倒滋生起一股柔情,好像胸窝下有一只火塘,豺心被温暖的火苗烤成了狗心。它当然不会傻乎乎跑出去同阿蛮星来一番久别重逢后的亲热,但它的眼神很自然地流露出脉脉温情来。
这眼神不幸让夏索尔看见了,害了它也害了豺群。
就在白眉儿被察迪暴露目标的嚣叫声惊得发呆的时候,夏索尔倏地跃上岩石顶,脖颈一扬就要发出扑咬的嚣叫。夏索尔的用意很明显,在白眉儿萎蔫时自己正好可以表现果断勇猛的作风,说不定就是一个地位沉浮的契机,把失却的王位重新争回来。
随着夏索尔的动作,几乎所有的大公豺都从隐伏的位置直立起来,都眼睛充血,磨动着爪牙准备厮杀。 就等着一声号角般的长嚣了。
白眉儿望见了夏索尔登高的动作,立刻条件反射般地意识到假如自己再无动于衷,就会被豺群视为在关键时刻自动放弃领导权,陷入十分被动的境地。它来不及多思索,就直起喉咙狂嚣一声,太险了,只比夏索尔抢先了零点几秒。
立刻,绿色的树林和灰白的石崖间,跃动起一块块红色,像火焰,像蛇信子,也像穿红袄的山妖,从四面八方从各个隐秘的角落向猎人和猎狗逼近。
“轰” ,阿蛮星手中的猎枪炸响了,骷髅岩一个角隅传来一声豺垂死的哀嚣。
白眉儿心陡地紧了一下,昔日的主人犯了一个无法补救的错误,他一定以为遇到了零星的流浪豺,或者以为是与豺群的一次偶然遭遇,贸然开了枪。他不晓得他面对的是一群背后骷髅形的岩缝和石洞里藏着幼豺的公豺和母豺。为了小家伙的安全,豺们是不惜流血牺牲拼命到底的。
果然,死亡不仅没能吓退豺群,反而更刺激了豺们噬血的野性冲动。好几只大公豺和两三只母豺不再隐匿在草丛岩角绕 S形的圈子,改为直线朝人和狗扑击。
白眉儿看见,阿蛮星靠在一棵冷杉树上,手忙脚乱地解下腰间的火药葫芦往枪管里倒火药。日曲卡山麓的猎人用的都是那种开一枪就要重新装填一次火药铅巴的老式猎枪,不能连射。
夏索尔和察迪富有丛林生活的经验,抓住装子弹的间歇,像两支离弦的箭,向阿蛮星猛扑上去,显然,它们是想抢在猎枪能第二次击响前把阿蛮星扑倒。
阿蛮星身边那条大花狗吠叫着迎上来,拦住夏索尔和察迪。大花狗虽然英勇顽强,但毕竟一张嘴咬不过两张嘴,四只爪撕不过八只爪,才斗了两小个回合,便招架不住,拖着血淋淋的身体哀叫着落荒而逃。
白眉儿不认识这条大花狗,也许是阿蛮星在它出逃后重新买来的一条猎狗吧。唉,扑咬的技艺实在很难恭维,胆量也太差劲了。
夏索尔和察迪成钳形向大花狗合围上去。在这种情况下,豺群是绝对不会让猎狗活着逃出骷髅岩的。猎狗识路,逃出去后很快就会领来大队的猎人和成群的狗对豺群进行报复的。
夏索尔和察迪很快追上大花狗,骷髅岩展开了一场残酷的屠杀。
白眉儿在夏索尔和察迪对付大花狗的时候,从侧面绕向阿蛮星。它小跑着,不露声色地放慢自己的脚步。它无法做到像只真正的豺那样刻毒地巴望冷杉树下的阿蛮星被咬断喉咙。
它希望昔日的主人能看清眼前这险恶的形势,趁大公豺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大花狗身上的机会,赶紧钻进茂密的树林逃遁。
但阿蛮星并没退却,他很快往枪管里装填完火药铅巴,抬起枪管向立在一块深褐色骷髅岩上的一只豺瞄准。白眉儿顺着枪管朝前瞥了一眼,不由得大吃一惊,深褐色的骷髅岩上站立着的竟是蓝尾尖!
蓝尾尖听到枪声和狗吠豺嚣声,从栖身的石缝里钻出来瞧热闹。
阿蛮星眯起一只眼,将准星、缺口和蓝尾尖的脑袋三点连成一条线,这是一条死亡的黑线。
白眉儿这时已靠近阿蛮星,嗖的一声对准他的手臂扑撞过去。那支黄灿灿的猎枪凌空飞了起来,像一只长尾巴犀鸟,在空中画了道弧线,哐啷一声掉入草丛。
猎人失去了猎枪,就等于豺被拔掉了牙齿。
白眉儿完全可以接着再做个漂亮的空中噬喉的动作,一劳永逸地结束眼前这场人豺纠纷,可它没这样做。它在空中偏了偏臀部,好像身体被风吹歪了掌握不好平衡,重重地跌落在地上,打了个滚,滚进一块岩石底下。
它不忍心伤害昔日的主人,也不想让困境中的阿蛮星认出自己来。
博里、贾里和另外几条母豺瞪着血红的眼睛朝阿蛮星围拢过来。 “花龙,花龙,快来啊! ”阿蛮星对大花狗发出呼叫。
大花狗倒在血泊中,狗尾巴被咬掉了,颈窝被咬开一个血糊糊的窟窿,已无力吠叫,两只狗眼遥望着危急中的主人,嘴腔扑哧扑哧吐着血沫。
阿蛮星拔出随身佩带的长刀胡乱劈砍着,往密林深处退却,但已经晚了,十几只豺前后左右盯上了他。他顾得了前,顾不了后,一会儿肩膀被撕破,一会儿屁股被咬出血。他大概也明白自己已陷入绝境,逃是逃不掉了,硬拼也拼不过越围越多的豺。无奈之下,他做了个往前冲刺的假动作,劈伤冲在最前面的博里,待豺群稍稍后退时,他把刀衔在嘴里,双手抱住冷杉树干,像只猿猴似的爬上树去。
豺不会爬树,围在树下干瞪眼。
阿蛮星骑在一根横权上,惊魂甫定地大口喘着气。
一天一夜过去了,豺群仍紧紧围住冷杉树不肯撤离。每只豺心里都很明白,要保住埃迪斯红豺群骷髅岩大本营的秘密,唯一的办法,就是死守住这棵孤零零的冷杉树,不放那个躲在树杈上的猎人生还。
白眉儿虽身为豺王,也不能违背全体豺民的意志喝令豺群从那棵冷杉树下撤走。
这真是一场静悄悄的生与死的对峙。
阿蛮星在树上不时手搭凉篷向远处眺望,扯起喉咙发出呼叫。可惜,只有山谷对面的一只雪豹偶尔回应一声嘲弄般的长啸。第二天后半夜,他大概是累极了,竟坐在树权上抱着树干打起瞌睡。不知是瞌睡太沉还是树干太滑溜,他身体一仄,突然歪倒。咔嚓,坐着的那根树杈一下被他扳断了。树底下的豺们本来都是卧伏着的,听到动静,齐刷刷站了起来,各个都恣张开绒毛,迅速摆好了蜂拥而上进行无情撕咬的架势。阿蛮星在坠落的一瞬间大概惊醒了,两手乱抓,算他幸运,抓住了树冠最下层一根横枝,身体像荡秋千似的吊在半空。不知是由于惊吓过度还是残梦未消,他就这样傻呆呆地吊着不动。
他的一双脚离地面约有两米半高。
夏索尔、察迪还有好几只大公豺像接力跳高似的,一只接一只奔到冷杉树下往上蹿跳,企图将阿蛮星拽下树来。不管是起跳的豺还是站着瞧的豺都闷声不萨响,只有爪子踏地和凌空跳跃的轻微声音。
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两米二、三左右是豺的蹿高极限。阿蛮星吊的高度刚好在两米五,蹿跳能力最强的夏索尔恰好够不着,还差几厘米豺舌才舔得着阿蛮星的脚底板。
空中传来大公豺们牙齿咬空的咔咔声。
阿蛮星觉察到树下有动静,低头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双脚使劲踢蹬,腰扭得像临近冬蜇的水蛇,想重新攀上树冠。但他体力已十分虚弱,且加上心慌意乱,怎么努力也还吊在半空。
白眉儿正在傻看,冷不防被夏索尔撞了一下。它将线从冷杉树上收了回来,不由得心里一阵紧张。夏索尔高深莫测的眼光不断地在它和冷杉树上吊着的阿蛮星之间打来回。其他豺也都期待地望着它。蓝尾尖走到它面前,脖颈推它的腰,脸上一派殷切期望的表情,很明显,是催它上阵。它当然懂,豺们把从树上将阿蛮星拽下来的希望寄托在它身上了。
说真的,整个埃蒂斯红豺群只有它白眉儿有把握把阿蛮星拽下树来、它的蹿高极限大约是两米五,刚好够得着阿蛮星的脚脖子。可是,它能将昔日的主人送进豺嘴吗?不错,它是豺王, 它理应站在豺的立场来审时度势, 为豺的利益而奋勇出击。 可它的眼光一触及阿蛮星,鼻子里一闻到昔日主人的气味,豺王的胆魄和力量就烟消云散。它曾当过阿蛮星的爱犬,往昔的经历犹如树的年轮,是无法抹得掉的。它做不到“人”一走茶就凉,翻脸不认人。它想采取听天由命的态度,假如阿蛮星在冷杉树上坚持不下去掉下来了,它就趁混乱躲远一点,它不会参与这场兽对人的屠杀,尽管它的肚子饿得慌,它也不愿去品尝人肉的滋味;但它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去阻止豺们对阿蛮星的撕咬,事实上它就是舍得一身剐,也无力将昔日的主人从豺爪豺牙下拯救出来的。
阿蛮星因瞌睡险些掉了下来但又没掉下来,不上不下地吊在树半腰,打乱了白眉儿的既定方针。豺们在等着它表现豺王的威风呢。豺们曾在怒江的浅水湾亲眼目睹它蹿跳得比狼酋更高,它是无法抵赖自己能蹿跳到两米五高度这个事实的。唉,它要是早知道会发生这样令它进退维谷的事,它或许会事前假装在滑溜溜的岩石上扭伤了腿,走路一拐一拐,这样就可以免去向昔日的主人扑咬。 现在临时装着跛脚的样子怕是连最笨的豺也要怀疑它豺皮下跳动的是一颗什么颜色的心了。它知道除了个别豺心怀叵测外,绝大部分豺都用企盼信赖想一睹豺王风采想尽早结束豺与人的对峙这样善意的眼光在望着它。它除非想糟蹋自己的身分,是不能不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去尽豺王的职责的。
换了只纯粹的豺,不用其他豺来请,早就急不可耐地发挥自己的蹿高技艺将豺的公敌——猎人从冷杉树上拽下来了,一展豺王的威势。
完全可以想象,当它的利齿在半空中准确地咬住阿蛮星的脚后跟,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它的身体重量再加上猛地往下的那股坠力再加上豺牙嵌进皮肉的钻心般的疼痛,阿蛮星即使再长出一只手来也无法抓得住树枝了,他会斜斜地无可奈何地跌落地面,夜空将响起一声令豺毛骨悚然的惨叫。两足行走的人的重心本来就不如四爪踏地行走的兽的重心这么稳,头重脚轻往下下跌肯定跌得鼻青脸肿, 不等他从腰里拔出长刀就会被疯狂的豺用利齿切断喉管。
明摆着的,把阿蛮星拽下树来,就等于把他拽进了地狱。
白眉儿紧张地思忖着,寻找既能掩饰自己又能帮助阿蛮星免遭厄运的双全之策。
真是急中生智,蓦地,它混沌的脑袋瓜里透出一束光亮:玩它个时间差!吊在树枝上的阿蛮星隔几秒钟身体就往上抽动一次,就像练单杠的引体向上动作一样。白眉儿瞅准阿蛮星身体狠命往上抽的瞬间,纵身起跳,它蹿跳得十分认真卖力,动作猛如虎快如风,一看就知道是竭尽了全力丝毫没掺假,它确实也跳到了两米五的高度,但在豺嘴即将咬到人脚的刹那间,那脚刚好向上抽了抽,就差那么一点点而咬了个空,它的唇吻顶在阿蛮星的脚底板上,免费送去了一股升腾的力量,阿蛮星仿佛踩在跳板上,往上一蹿,身体又回到树冠上去了。
但在身体往上翻卷的时候,他腰间那把长刀从刀鞘里滑出来,掉在地上。
白眉儿落下地来,发出一声愤怒悔恨的嚣叫,又向树上蹿跳噬咬,当然什么也没咬到。
它懊恼地在树下滴溜溜旋转,痛苦得想咬掉自己的尾巴。
豺们起先对它没能得手都露出遗憾的表情,现在见它这副模样,反倒聚过来安慰它。蓝尾尖舔它的体毛,其他豺都紧靠在它身边,表示要分担它的痛苦。
无论再优秀的大公豺,也不可能永远不出一点差错,何况对手又是天地之灵杰的人呢。
不管怎么说,还是有收获的,咬下一把长刀来,彻底解除了猎人的武装。
唯独夏索尔没有一点理解的表示,它远远地蹲在一块岩石上,乜斜着豺眼冷冷地望着白眉儿。它打心眼里怀疑。白眉儿是否真正有诚意把猎人从树上拽下来。
可惜,没证据来证明它的怀疑。
又过了一天。
第三天夜里,皓月当空,山野大地一片银灰。
连续两三天的躁动不安,很多豺都疲乏得支持不住了。阿蛮星仍高踞在冷杉树上,用腰带把自己拴牢在一根结实的横权上,豺们无计可施,只有围在树下耐心地等待天上掉下人肉来。
长时间的等待十分枯寂无聊,夜深了,绝大多数豺.钻到离冷杉树不远的骷髅岩或周围的草丛里酣然大睡,只有银背小公豺蹲在树下放哨。 银背小公豺是埃蒂斯红豺群的外来户,这种熬更守夜的苦差事自然就落到它头上。
银背小公豺青春年少,瞌睡自然就大,启明星升起来时,脑袋一沉一浮地渐入梦乡。
月亮沉下去了,山川大地沉浸在残夜的悲凉中,巍峨的日曲卡雪山像道黑色的幕帷遮住了淡淡的晨光,远处有猫头鹰在嚣叫。白眉儿睡不着,不知怎么搞的,一颗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阵阵发紧,有一种要出事了的恐怖预感。
它卧在离冷杉树约十几米的一丛灌木里,凝神注视着冷杉树上的动静。
突然,它看见树上那个黑影悄然移动了,一寸一寸地从树冠往树下溜。人确实比兽聪明得多,阿蛮星离开树杈后把一件上衣挂在树枝上,冷不丁一看还以为他仍困守在原来的位置上呢。
银背小公豺睡意正浓,整个豺群都蒙在鼓里。
白眉儿将身体往灌木丛深处挪了挪,不动声色。它知道昔日的主人被围困在冷杉树上已经三天,没吃的也没喝的,再也没法坚持下去了,与其被困在树上活活饿死,还不如冒冒险趁黎明前的黑暗逃跑呢。
黑影顺着树干滑落地面,动作轻柔,没发出一点声响。
黑影到了地面,一改人的直立姿势,四肢着地,像只大青猴,身体隐藏在草丛里,一点一点向骷髅岩外的森林爬去,很快,便从豺群的视界内消失了。
逃吧,逃得越快越好,逃得越远越好,白眉儿想,也省得自己在狗性和豺性间矛盾动摇,忍受痛苦的折磨。它是无法既做骁勇的豺王又做忠贞的猎狗的。
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发生了意外。大公豺察迪被尿憋醒了,两条前腿向前伸展脑袋上翘腰肢凹落伸了个颇为典型的犬科动物的懒腰,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左后腿,哗哗撒出一泡臊昧很浓的热尿。尿还没泄尽,它漫不经心地朝树冠瞄了一眼,那件空衣裳衬出的人形黑影还在,但豺眼雪亮雪亮,在黑夜中透视度极好,那空衣裳毕竟和真人有所差别,白眉儿在暗中注意到,察迪似乎看出了蹊跷,尾巴刷的一下竖得笔直,尿线紧急刹住,蓬松的豺毛收缩得异常紧凑,朝树上那件空衣裳凝视了好一阵,似乎有点捉摸不透那黑影的真伪。月亮早沉下去了,启明星在黎明前凛冽颤抖的空气中闪烁不定,能见度太低,豺眼再尖也无法看得十分明了。察迪围着冷杉树绕了几匝,鼻尖贴地作嗅闻状。白眉儿心里又一阵揪紧,阿蛮星刚烈离开,尽管黎明前山雾浓重,但仍依稀能嗅出点异常气味来。果然,察迪闻了几遍后,尖尖的嘴吻朝着启明星张开,脖颈抻直,摆出一副嚣叫报警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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