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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

_9 安妮宝贝(当代)
她会被迫前行,不管快乐还是不快乐。命定的秩序,从不给予怜悯、顾惜、宽恕。它只给予命令、指示、结果。但因为他出现,她的生活注定将会不同。他打开的天地,不仅仅是她对这个世间的体会和认知,对情感与欲望的深入和探索,对人性的质疑和清洁,更重要的是,她经由他,再次面临一条通往内心的孤长隧道。她需要鼓起勇气进入、行进、抵达、超越。
如果她注定要在这段关系里经历苦痛沉沦,那么,它是她的任务,用以自我探索和成长的道路。
无可置疑。相爱,是命运给予的使命。
庆长在上海重新开始生活。
这座城市照旧给她归宿。一个城市是一座封闭而隔阂的岛屿。人的生命也是一座一座各自的孤岛。生活以有序的方式,陈列于貌似开放实则束缚重重的时空之中。33岁的庆长,再次终结和清洗自己。
帮Fiona做一本新创刊的摄影杂志。她让Fiona保全她的行踪,没有说明原因。Fiona对她失踪一段时间,什么都没有问。朋友做到这个境界,自然有她的容量。这一次合作,Fiona给予了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她说,庆长,人都知道高雅的东西是什么,但高雅却要建立在笃定稳当的物质基本之上。如果没有我们这些为低俗努力并用低俗赚够钱的人,怎么可能给你一个空间去做这些高雅内容。大雅大俗其实没有分别,但你有洁癖。上天给了你一些没有分给其他人的东西,所以其他人给予你足够多的宽容。我们其实一直在忍让和包容着你,你可知道。
也许。从一同开始,Fiona,定山,清池,她以前杂志社的同仁,或者所有一起工作过的伙伴,都曾拿出宽容来承担她对这个世界的态度和观点。
将近6年过完,Fiona没有把自己嫁出去。她已35岁。她的目标是成功外籍男人,一如既往。找不到可托付终生的男人,并不让她觉得生命有缺陷。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处参加派对社交,享受奢侈品牌,不亦乐乎。生活足够拥挤精彩,也就没有空档来思考人生缺陷。因为始终和老外混,Fiona把自己彻底改造成一个半中半西的上海女人,一句话起码搭上3个英文单词。手势,神情,腔调,都很西式。虽然她的身份证始终没有变化。
庆长一边工作,一边开始尝试结交朋友。心理医生宋有仁由Fiona介绍,德国出生长大的华裔,48岁,在上海开私人诊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他那里接受治疗。他的诊所有严格的会员制度,需要介绍人推荐才可以通过。费用当然也相当昂贵。庆长一直与社会疏离,Fiona大概对他详细介绍过周庆长的情况,他对她十分感兴趣。每周有两个小时的时间,他希望与她相处,无需费用。时间是周六下午。对他来说,这种不赢利的付出,更像一个约会。一次朋友之间的相见。
第一次见面,他就问她,瞻里的观音阁桥是否已经消失。
这一定是Fiona对他提起的。庆长想,她其实并不想让别人知道她做过一些什么事。但她依然坦率,说,是。它在5年前就已被摧毁。当然我也没有回去证实。只是打了电话询问当地人。
你为何不尝试为它的保留做出努力,做了这样详实的采访记录,可以跟上级部分沟通,让他们重视。
在采访时就一直被当地某些部门阻碍和驱赶,他们试图阻止。谁都知道这个庞然大物是个很老很美的东西。他们害怕。但即便如此,它依旧不适应这个时代,它总归要被清除。她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可知道在可见或不可见的区域,有很多这样的建筑在被消灭。我们能够见到的美的事物是无法穷尽的,也无法想象。这种轮回是它们的命运所在。没有人断论美的东西应该永恒。一个拥有沉重历史和无数美好事物的国度,总有些许悲哀。它的痛苦之身是它自身的负担。美,是痛苦的血肉。痛苦,是美的骨骼。
她对他说起亲眼所见祖母村庄的败落。年轻人去往外面打工,村子里剩下孩子和老人。田地冷清无人耕种,土地庙遭弃绝。溪水干涸污脏,岸边漂满死鱼的尸体。破损的古老祠堂,徒留一座废弃戏台,精美木雕日益腐朽。往昔的聚会盛况全村人围聚看戏锣鼓铿锵,声影全息,只留下日光斜照里的尘影飞舞。一个村庄旺盛完整的生命,被抽离干净。
她说,都只留下一具残骸。所有被推翻陷落和抛弃的东西,都不能够再来。也许,人们也不再期待它们能够回来。不管是信念、传统、人与土地的关系,还是一座持有尊严却无力自保的古老的桥。
精湛壮美的观音阁桥到了被摧毁的时间,就只能在机器作用下断裂瓦解。木雕被运走卖钱或被烧毁。它注定要迎接属于它的时代的劫难。它会被毁灭,不会被损伤。它会消失,不会被改变。它的美与情怀,会在时间的海洋中轮回,不会沉没。即使没有人纪念它曾经的存在,它依旧存在。
你去采访,只为了纪录下这种演变,以此作为纪念吗。
不。只为了与它相认。
他身材不高,中等个子。清洁,健壮,适度的理性和感性,温和稳重。平素喜欢穿中式布鞋,尤其是鞋底用针脚密密缝出来的传统式样。虽然一直生活在欧洲,骨子里却有很传统很东方式的内蕴。个性显得颇为奇妙,有一种可费猜解的深度。与之相处,不会觉得乏味。如同暗藏无数储存充实的抽屉,随便打开一个都分量十足,琢磨观赏半日,共度时间绝无乏味。
3年前他来到上海,租下衡山路一幢历史悠久的老别墅。一楼是诊所,二楼三楼自己住。这个老房子是新乔治时期风格,在维持原有结构上做了装饰整修,得以修缮维持存活呼吸。他倾向瑞典古斯塔夫风格,硬木家具,手工壁纸,素木地板,用深钴蓝色和冷灰白色的搭配。空敞的房间显得更为冷寂。
第八十六章 庆长。从未能启齿的事
小花园里有露台、藤架、凉亭、草地和各种植物,存留古老的栗子树和橡树。他又种了紫藤、绣球、铃兰,还有一些不同种类的爬行玫瑰。种了葡萄、南瓜、丝瓜。小花园在春夏时葱郁青翠,枝叶繁茂,花朵绵密攀援。午后和黄昏时,因为日光变化,光线与色彩亦变幻不定。
庆长第一次来,等在门口,站在棚架下,抬头看悬吊下来的南瓜,长久默默凝望。他说,你喜欢南瓜吗。她说,我为这果实此刻的形态和质地打动。饱满,硕大,安静,平衡,沉浸于浑然的成熟之中。它们这样美。
她是一个衣着随意略显邋遢的女子,丝毫不讲究,不施脂粉。头发在背上编成一根粗粗的印度发辫,发丝中缠绕深蓝和暗红的细细棉线,装束气质都与别人不同。眼神清澈,沉默寡言,显得落落寡欢。她的安宁和敏感,即刻让他愉悦。
他们经常坐在回廊里。两个小时,与其说相谈,不如说只是一起并肩面对这个绿树荫荫的花园。她抽一根烟,有时长久不说什么话。脱掉鞋子,赤足盘腿,蜷坐在椅子上,把下巴支在膝盖上,神情如同略带自闭的孩童。听微风、喷泉和昆虫声音。听着寂静。
有时她会去草地上荡秋千,荡得很高,裙子在风中发出凛冽颤动。自由自在,完全不顾忌一个比她大15岁的陌生男子,在身边观察凝望。
有一些时候,她会在他的引导之下,尝试说出自己,也谈到清池,想起一些非常细微的往事。比如桂林的飞机,一边说,一边把往事清空出内心。她说,我们无法触及天上的信仰。我们只是凡人,有卑微的肉身、欲望、情绪、感情和局限性。我们悲伤,同时也纯洁。盲目,同时也勇敢。失败,并且注定失望。
她对他说起一些从未可能对他人启齿的事情。
性的部分,在她与清池的关系里,其实极为重要。清池对她说,我从未在与别人在做的过程中得到过这样的感受。庆长,你可知道,与你做,是我现在生活中唯一的也是极限的乐趣所在。它是一种抚慰。
性是亲密、喜悦、联结、沟通,是与对方以本真面目共存和融合的方式。他对她的欲望,几近时时刻刻都会被激发。不管他们走在街道上,坐在餐厅里吃饭,在电影院里看电影,还是在超市买东西。他牵住她的手,抚摸她的头发,碰触到她的脖子,都会无端感觉欲望蓬勃而起,身体热而坚硬。仿佛彼此躯体发出源源不断的声响,总在互相呼唤应对。
有时,性是孤立、诉求、期望、对峙。他会试图把她控制在他的力量之下。这洁净强壮的肉体,倾诉它的欲求,希望被容纳,接受,保护和感动。在争执或冷战时,他们无法再用语言沟通,隔膜和误解,争辩和批判,阻止所有诉求。感情被孤绝,彼此一言不发,无法和解,而无辜的肉体还在寻求联结和通畅。这是怪异的感受。她有时会觉得屈辱,难以理解,倔强对抗。即使在难以负担的敌意和悲伤之中,他的身体,依旧在对她作出执拗而热烈的表达。
有时,性是损伤、暴力、绝望、怜悯。
有时,性是唯一单纯、脆弱、天真而真诚的告白。他说,我这样狂热地爱着你,庆长。对男人来说,莋爱是他唯一能够做到的表达。也是他唯一信任的表达。其他的都不是。
他对庆长描述和其他女子的经历。他对xing爱一直持有坦率清洁的热爱,从不避讳和庆长谈论种种体会和记忆,以此作为分享彼此生命的隐秘而直接的通道,用这种方式,紧密联结,感同身受。不能拿以示人的黑暗,转换一侧来看,却是一种纯洁明亮。在纽约深爱过一个女子,对方的肌肤有一种膨胀的张力,充盈向外弹破的力量。对他紧追不放,两个人无法在一起,情绪不可自控,雪天持刀在他身后追赶。他衣服都没有穿够,仓皇奔跑在雪地中。
所有的脆弱、羞耻、隐私、难堪、创痛,他拿出来给她。她听着来自一个男子生命中真实的细节,内心没有嫉妒或不悦,只有一种隐隐伤感。仿佛他不是一个在与她相爱的男子,而是世间中与任何一个女子相爱着的男子。他是公众的,不是私有的。他属于他自己,他不是她的。她对他的感情是这样一种理解,如同对人性所持有的一种理解。具备一种开放性,而绝非狭隘的占有之心。
她依赖和需索他的激情,哪怕是暴力。如同沉默而无形迹的黑洞,吸收一切。越暴烈有力越感觉到对他的赶尽杀绝,找不到退路,如同执拗的困兽。这强大的存在感是她所需要。只有这样的灌注才能让她平静。除此之外,无他。她内心深渊般肃杀而无底的能量,超出彼此预料。
她陷入在一种对自我情感匮乏的恐惧和防御之中。同时又是一种误入歧途般的迷恋和渴切。在他们争执冲突最严重时,她喝醉,半夜哭泣,逼问他是否可以给他们彼此未来。他一早要开会,困极无法入睡,生气而用力掌掴她,把她的手捆绑起来强迫她停止。清晨她醒来,发现他亲吻她肿胀的脸颊,愧疚无助。性,打斗,伤害,创痛,纠缠,柔情,无解,如此种种,绞纽成一股强大的绳束缚这关系,越来越紧,几近无法呼吸。
这一次次重复的轮回。因为他们不过是其中被摆布的棋子,肉身和情感从来都无法随心所欲,只能被等待做出安排。这种痴迷和需索,一条现世因缘的绳索。都想挣脱,逃离,却无计可施。不知道离开对方可以去往哪里。
她曾经期望他的情爱与欲望的力量,能够引领她,把她带出夜色中的沼泽森林,奔赴一处开阔无边际的平原,看到云层皎洁,万籁俱寂,明月光亮升起。把她带到情感持有超越和升盈的另一个层面。但实际上没有一个男子可以具备这样的力量。
她的道路只能自己摸索。她的困境只能自己解脱。她的方向只能自己引领。
第八十七章 庆长。未提过的往事
她对宋说起对清池都没有提到过的往事。从未对任何人说起。历史对她来说,不仅是时间之中的记忆,也是消化在她体内的粮食。她的组织,是由这些哀痛、陷落、离别和死亡消化分解之后的黑色团块拼接而成。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些往事存在完整的证据。
她说,祖母在她12岁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在睡梦中去世。
祖母抚养她很久。在祖母身上,她习得人性温厚质朴的一面。小时祖母疼爱她,偶尔吃一只松花蛋,让庆长吃完,自己用剩余下来的酱油拌饭。那酱油里有松花蛋的碎渣,她不想浪费。这细节,庆长一直没有忘记。她因此学会对人的温暖心意,为对方考虑,让出利益,尽量不增添他人的麻烦,替人着想。祖母脾气刚硬,但从不抱怨,也不退缩。扛起责任和担当,尽出最大努力。相反,庆长觉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在感情和情绪上,却都是任性和放肆的孩童。
他们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即使践踏着他人的伤痛前行,也要得到和实现目标。这种桀骜不驯的个性,庆长也有继承。不羁自私的人最终要付出代价,他们伤人伤己。
祖母是虔诚的基督徒,抽烟,清瘦。穿盘扣斜襟大衫,衣衫上有一股淡淡烟草味道。她经常要求庆长与她一起做祷告。很久之后,庆长才得知,父亲也许是服药自杀。父亲深深依赖母亲,无法接受她的断然离去,也无法承担她对他的放弃。成人也许认为自杀是一种羞耻,所以都一直隐瞒真相。这秘密的压力,使年老的祖母从未停止在黑暗中祈祷,并且总是祈祷时泪流不止,发出哽咽抽泣。人的伤痛,都只能隐藏在表相之下,埋没在隐秘之中吗。而对生活持有平静,是深刻的压抑,也是一种苦痛的力量。
那一年冬天,南方阴寒,天气持续低温。祖母看病吃药已数年,经常咳嗽,心血管也有问题。庆长放学回家,祖母为她做好晚饭,用烧水壶接了一壶水,放在煤气灶上烧开水。她说觉得疲倦,要在床上躺一下,于是脱掉棉衣、外裤、鞋子,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庆长做完作业,外面天色漆黑,想叫醒祖母和自己一起吃晚饭,连叫几声,祖母都不应答。她摸了一下祖母,皮肤虽然还是软的,但已没有温度。祖母死了。她没有觉得害怕。打开灯,一个人在空气凝滞的房间里吃完晚饭,洗干净碗,一只一只倒扣放置。然后脱掉衣服,上床,依旧和以前一样钻进祖母的大棉被里面。睡在她身边,紧紧挨着这具苍老冰冷的身躯。
她没有做梦。在凌晨5点多醒过来,天还没有亮,只有隐隐微光。她又轻声叫唤祖母,房间里没有丝毫声息。以前,哪怕庆长轻轻翻一个身,祖母都会警觉,给她盖被。她再次试图分辨真相,祖母死了吗,但她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只是觉得巨大的恐惧和孤独。这个世界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再没有人会应答她,疼爱她,真正发自内心喜欢她,接纳她的停留。她泪流满面,这样哀恸,只能强迫自己再次闭上眼睛,企图入眠。
只有睡着,才能停止,才能忘记,才能回避被独自抛弃的事实。她祈祷能够入睡。再次入睡,在死去的祖母身边,一直睡到中午。睡到隔壁邻居来敲门查电表。
他们进来,发现了祖母的尸体。
记忆由一些分裂而持续的碎片互相粘连而成。又分明是一条沉默而汹涌的河流,从没有留下余地,可以让她勉强抓住一块岩石停靠。河水冲击、席卷、包裹着她顺流而下,无力分辨和改变方向。清池与她在彼此揪斗最激烈的时候,会大声怒吼,说,庆长,你的暴戾激烈是因为童年时没有家教,没有人管你,你身边所有的人都没有安全感。你因此丝毫不顾惜撕剥人脸皮,肆无忌惮,残忍至极。你可以豁出去伤害你身边的人,也伤你自己。
清池是截然不同的个性,他来自有身份的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对他管束严格。他对人没有如此复杂难测的疏离、冷漠、猜疑和不信。他无法领会什么是生命底处的缺陷和不安全感。他也不知道人的恨意和需索可以是这样隐秘而强烈的存在。以真实情感逼近他的庆长,已不仅是那个在瞻里孤军奋战坚强独特的女子,这只是她的一部分。
他看到了她隐藏在河流之下的另一部分。
她说,我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在陌生人面前从不泄露心绪。他们视我为理性和冷静的人,却不知道我心里藏匿着一个幼童。清池打开我的心扉,令我躲无可躲,只能走出来与他交会。他伸手可以令我致死,也可以拥抱我给我抚慰,让我平静信任。他无力做到。到最后,他所做的种种逃避拖拉,一次次伸手过来击打我。我已为他敞开,再无屏障,无处可躲。他的伤害可以轻易击中我,激发我强烈的恐惧、戒备、失望和争斗。是一种无路可退。
他被她的反应惊吓,更为退缩,只想与她保持距离。说,庆长,我如此爱你,但你让我痛苦。得到愉快,避免痛苦,当然是俗世中人的本性。他其实对她从无怜悯,也无尝试理解她的心灵,包容她的匮乏,即使他如此钟情于她。或许,男女之间占据比重的,是征服,占有,控制,支配,贪恋,欲望。它们顶着爱的形式和名义行事,唯独缺少牺牲。
他只看到这个成年女子犀利,暴戾,反复无常,像出鞘的匕首,咄咄逼人不惜彼此刺伤。不知道她只不过是一个孩子,在黑暗中隐蔽蜷缩只是想保护自己。她需索爱时日久长。她对他的依赖和信任如同血肉深沉。她被迫剥离这一切的时候痛不可忍。
真正的爱,一定存在怜悯与理解。但他对她没有。
起初,她为那些负性而纠葛的重量,感觉无助、困惑、愤怒。长久的时间洗刷之后,她明白过来,如果没有面对过汹涌的冲突和伤痛,与自我与外界的战争,罪恶和压抑,无从获得最终的理解。它们并非隔绝而单独存在,而是相互依存,提供养分、呼吸、血液,喂养补给。所有的对比都拥有这样的结构,没有高下对错之分,没有你是我非的论断评判。只有正反两面融为一体。
第八十八章 庆长。如此赤裸真实
一段男女情爱的关系,是自己与他人和世界之间的关系的倒影。是自我的投射面。这段关系像一面镜子,清清楚楚照亮她自己。如果不是一段强烈的开启封闭心扉的关系,她没有机会相遇到隐匿在内心深处中的自我。看到这个孩童的脆弱、需索、哭泣、甜美。看到她的历史、记忆、创伤和情结。看到褶皱的幽微和向往的光明。
这个男子带来一个机会,让她面对生命中最本质的自我。如此赤裸真实。
而对于他,也许无法承认,他对她的爱最隐秘而晦涩的部分,其实是渴望成为像她这样的人。敢于直面甚至撕剥自己的生命,让它破碎,露出真相。敢于倾尽自己的感情,哪怕被它践踏。这是他内心需求的一部分。但是被滚动不止的安全和急躁的生活陷落。做不到,其他部分也不过是背道而驰。无法给予世界以意志,因为在接受这世界所有规则。没有信仰,不管是对爱,还是对真实。试图抓住一切愉悦,却拒绝负荷创痛。不相信感情所代表的光,始终警惕和躲避黑暗。
所以他只能理性而坚定地生活在这个俗世之上。他的工作,美丽柔顺的女人,富足生活,前途。
只能以此终老。
但他的确以他的方式爱过她,以他所称谓的爱。只是这注定是不坚定的东西,是被拨弄和操纵的东西,它无法与时间抗衡,也无法给予现世的生命以未来意义的影响。它与她所追索的情感,是两回事情。即便如此,她依然承认,他爱过她,以他的方式。只是她一直站在幻象之中,以为它与俗世的目标不同。但其实它没有什么不同。它依然只是一段俗世男女的欢爱纠葛,看来也就是如此。
她说,当我对他持有怜悯和理解,其实是对自己持有怜悯和理解,如同一种真相浮出。当我看清楚这一切,执着的偏见,评断,妄想或幻觉,便如一面镜子的碎片,坠落地面,无法成形。
她看见他与她,一对世间平凡男女,为前世的因缘牵扯,在今世痴缠伤害。那不过是遵循做出偿还或继续亏欠的秩序。她看见他们之间的放弃和离别,情感的内核在时间中日益清湛。即使伤害折磨,离弃失散,相爱,是对彼此履行的使命。
因此,在他们认为彼此相爱的时候,其实早已经在相互准备离去。
宋有仁对她说,庆长。当你学会爱自己,相信自己,你就能够知道如何去爱别人,相信别人。而不管这个人在你身边,还是离开你。这段关系是已经结束,还是依旧延续。外界事物处于无常的变动、更换、破坏、损毁之中。爱人有血肉,更易腐朽。只有你的相信,来自你内心的爱,是完整而稳定的存在。不管何时何地,与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持有它们,就持有长久。
—文—他又说,你这样丰富敏锐的女子,感情强烈赤诚,原该是一个男人的宝藏。如果他具备耐心和理解,可以和你即使在一个狭小房间里共处,也如同行走在通向整个世界的旅途之中。可惜,许清池不是能够享受这段路程的人。他跟不上你的脚步,无法抵达你内心深处。这只是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个人观点,并非专业意见。这只能说明,你的情爱道路注定崎岖,不如其他女子顺畅平坦。这是一种注定。中国人的宿命论自然有其道理。
—人—如此这般,她对他说,他对她说,直到后来她觉得所有的细节和感受清空,再讲不出任何关于和清池的内容。
—书—最后,她再无故事可讲。只是经常带去中国茶,与他一起沏茶喝茶。又和他一起学书法,两个人在回廊下写毛笔字,临摹典雅清远的碑帖。在花园里种香料,薰衣草、薄荷、迷迭香、百里香、月桂,也种西红柿、豌豆、玉米、萝卜。一年四季,按照轮转的时节种植和收获。他喜欢厨房,热衷做西式的食物,有一个宽敞漂亮的大厨房,各式精良设备一应俱全。一起烹饪。一起吃晚餐。他们的两个小时,渐渐成为整个午后在花园里的劳作、休憩、互相陪伴。
—屋—直到庆长确认他已经不把她当作他的病人。
有时她会有心理退回的倾向。在一些无法预料的时刻产生剧烈情绪起伏,突然觉得深深恐惧。如果他一定要来寻找她,绝对可以把她找到。她不过依旧在上海,在这个封闭的城市里。哪怕走在大街上或者出现在酒店里,他们都有可能不期而遇。他说过,庆长,如果我持有要再遇见你的信念,我知道我一定会实现。她有一种直觉,他已失去这信念。他们已彼此放弃。
她宁愿他失去这个信念。如果再次邂逅,她自问是不是还会选择放下一切,继续跟他走。她想,即便她看透他所有骨骼和组成,看到她与他之间绝无可能存在安稳和妥当的未来,但她或许依旧会前往。所有的痛苦折磨,(W//R\\S//H\\U)将重新轮回一遍,再次碾压和碎裂她。然后,再次重组,完整。这就是宿命。没有止尽的沉沦和反复。这孽缘一定带有前世的因果。他追随而来,他找到她,要她偿还出一切。但这一世应该已经偿还了吧。她的整个生命,为这样一场爱恋,排山倒海般折腾,消耗,损伤,毁灭,重生。
她付出了代价。他应该可以放过她。
庆长。我爱你。我会爱你至死。她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早已确信无疑,并在确认的瞬间把它付诸时间的洪流之中。不过是捕风捉影,梦中逐花。在现实的生活中,她只与自己同行。他们对彼此已失去任何意义。
她对自己说,庆长,你可相信。她自答,是,我相信。
相信爱,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她自己。
直到他们余生都成陌路。直到这样各自老死。
6个月后,宋有仁向她求婚。他说,庆长,我很久之前在瑞士一个小镇买过一栋房子。我想得到伴侣,等待很久。他从未结过婚。庆长认定他是个双性恋。为何48岁的时候,想跟女人结婚,他并不隐瞒,说,希望有个孩子。因为他母亲90岁高龄,居住在德国,观念传统,希望见到他娶一个中国女人,生下孩子。庆长说,我无法确定我一定会怀孕。他认真地看着她,说,我确认你会有。
她说,但是我们不相爱,宋。
第八十九章 庆长。不是放逐是回归
不。我们相爱。只是并非你定义中的男女之爱。情爱,亲情,友情,都是爱。有谁说一对伴侣的组成必须要由情爱组成。跟我结婚,你会得到自由、照顾以及新的生命阅历,而我愿与你作伴,彼此享受余生的安稳。只是你在回复我之前,要认真考虑,你是否能够接受婚姻之中各自的独立性,也许你会将之判断成是一种疏离和冷淡,因我深深了解你一直渴求彼此融合占有的亲密关系。但这种关系会带来创伤和执念。对爱的完美标准和执着追求,最终一定会令我们受损。真正亲密的关系,建立在孤独、自由和持有尊严的前提之上。我希望你理解这一点。
我从未出过国。
你清冷自足的性格,会很快适应。像Fiona反而不行,她有很多野心欲望,需求名利热闹。你也许有时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但从来都知道你不要的是什么。你很独立,对外界没有依赖。你长年来疏离隐匿的处境,跟在异国他乡也没有区别。
我没有语言能力,以中文为生。中文是我的职业。
没有关系。你可以跟我说中文,你还可以学习语言。只要落脚于一个地方,就会熟悉那个地方的语言。
那我将放弃现在的工作。
是的。但这不过是俗世事务放弃也无妨。你可以写作。若你有了充足时间,可以尝试表达自己。这是人在微小和有限中可以争取的机会,直面以及抒写心灵。它不是孤立的任务。它会与不曾谋面的陌生人相逢。
我来路波折,又为何选择我。
你是一座被相认过的观音阁桥,庆长。我从未告诉过你,我也喜欢中国古老的一切。喜欢所有美的消失中的事物。包括人。
宋有仁来上海开心理诊所,其目的无非一边以工作打发时间一边寻找余生伴侣。在上海3年,他见过很多女子,年轻漂亮,聪颖能干,风情万种,形形色色。只有在见到庆长时,才果断出击。也许因为庆长从无机心也无设想,不存欲望,没有期待。她看起来朴素而低敛,却负担着黑暗而颠覆的内心里程和情感历史。如同在深沉夜色来临时才能映衬出熠熠清辉的孤轮。他认定这是一次殊遇。
她本该居住在高山之巅,贸然来到茫茫人海。她整个人的存在是这样的形态。他需要这种存在。并自认可以保护她。
庆长在33岁的秋天再次注册结婚。
不知为何,她生命中的婚姻都来得直接从不浪费时间。那些选择她的男人,在一起初就做出认定。也许他们是宽容她的那些人的组成部分。如同Fiona所说的,庆长,你身边的人都在为你付出代价。
庆长之前从不设想要交往的男子类型。她的眼目单纯,需索同样单纯的存在。接近一同,因为他怜悯她给予她全新道路。接受定山,因为他是善良可靠的男子。接受清池,因为他们彼此钟情,付出身心。接受宋,则因为他是命运为她准备的再一次的出发。这准备也许早就被筹划完全,只等待正确的时机来临。
她只以本真自身,直接有效与另一个人发生关联。信得曾对她说过,所谓国籍,教育,社会背景,风俗习惯,气候,地理环境,政治,经济,都不过是生命形式的标签,和生命质地没有关系。她在内心认同自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是一个按照生命真实质地存在的人,是不受形式概念限定制约的人,是可以随时出发随时终结的人。这样的人也许会成为浪子,死在没有标界的土地上。她对未来给予了全部开放性,其实根本无所谓会在哪里。哪怕在一个语言不通无人相识完全把历史清零的异国他乡。
也许这种结果对她来说,不是一种放逐,却更接近是一种回归。
婚礼简朴,在别墅花园举行一个小型聚会,请朋友们来喝香槟,听现场乐队演奏,有人唱歌,三三两两结队跳舞。然后切开一只婚礼蛋糕,分享愉悦。
他与她,把当季采摘下来的香料、花朵以及蔬果,包扎起来当作礼物分送前来祝贺的客人。来客大部分是宋有仁的朋友。庆长这边,只有Fiona。庆长是寂寞的人,没有多余相识。Fiona是她的朋友吗,她不知道,她的内心从来都无人分享。但Fiona陪伴她时日久长,并且的确是一个热诚积极的熟人。庆长没有穿婚纱,穿一条简朴的长度及膝的白色棉绸连身裙,早已过时的保守式样,小圆翻领,布扣,打褶裙摆,搭配绣花鞋子。长发编印度式大粗辫子,盘起来,插着数朵花园小径边种植的粉色石竹花。
Fiona百感交集,说,庆长,我梦寐以求的事情,你总是能够轻轻松松得到,为什么。我真是想不通。你孤僻,过时,落伍,性格倔强不宜人,你哪里比我好。男人却喜欢与你为伴。
但她仍真心为庆长觉得高兴。她还带来一个希望与庆长分享的消息,说,你可知道,许清池最终离了婚,娶了于姜。这是北京那边给我的告知,不是传闻,而是事实。这小姑娘为他生下一对双胞胎。冯恩健带走3个孩子,长住纽约。许清池则带于姜和孩子回去温哥华定居。你说,世事难料,早知他会做出这样大的变化,真的会做到离婚,我就应该坚守阵地,死守他不放,好歹一开始跟他也有机会。男人心完全无可捉摸,不知道他们要的到底是什么。那时昏头,知难而退,现在这个后悔……
原来他的确已放手离开。
孩子。她对清池说过,如果他们有孩子,她想要女孩。女孩一般像父亲,清池长得好看,孩子像他,她会喜欢。清池说,不,我要长得像你的孩子。他说,在你怀孕的时候我都会想要和你做。哪怕你生了孩子在给他喂奶,我睡在你身边,都要和你做。他们这样痴迷对方,像少年一般渴慕对方的肉体和情感。简直不可思议。最终他有了5个孩子,都是跟其他女人所有。
她想起他对她说,庆长,与大部分的女人,我只是在游戏,与一两个女人,我是在生活。最终生活无所谓好,无所谓坏。生活就是这样度日下去,维持秩序,不做伤害。但我与你,是在相爱。呵,他最终还是破坏秩序,做出伤害,但并不是为了他所爱的女人。而是被迫走到那一步。那个为他怀孕为他守候的年轻女孩一直没有离开,于是他们最终有了结果。
生活,貌似这样随机,变动,混乱无序,但其背后,却是有着怎样严酷而沉重的力量在运作和控制。她和清池,付出这样巨大代价,耗费这样顽强力气,也无法做到推翻它。可见,他们无法一起共同生活,无法得到结果,是一种命定。但是至少她做到了释放过去,活在当下,并对未来保持顺其自然。Fiona不知道她和清池的故事。或者应该说,除了宋,没有人知道她心中的秘密,那些深不可测波澜起伏如同海洋般空旷寂静却波涛汹涌的秘密。这是周庆长的生命。
宋有仁知道,但他成为了她的丈夫。所以,一切依旧很安全。清池。她心里想,她和清池的爱恋,最终属性,不过是他们生命中一个黑暗的秘密。他们是被对方砍过一刀的人,余生要小心翼翼怀揣伤疤走在日光之下,不会走不动,但也走不快。如此而已。
飞往德国柏林的国际航班,满满一架大飞机。12个小时的航行。非常疲倦。
庆长跟随宋,先去看望宋的家人,在柏林居住一个月,然后去往瑞士。《小说下载|WrsHu。CoM》
在飞机上,他照顾她,在她熟睡时给她盖上毯子,帮她要食物和咖啡,为她阅读小说和诗歌,态度自然亲切无微不至。他也喜欢牵庆长的手,睡眠时一起拉着手。他们之间那些劳作、倾谈和烹饪的过程,以及一起沉默凝望花园相对饮茶的时间,为彼此建立起来的默契以及安宁,是为余生漫漫长路而准备的。庆长有一种预感,这一次,她会有孩子,而且不止两个。
为了避免她旅途寂寞,宋对她讲起他们要定居的瑞士小镇,说,那里有雪山,湖泊,绿色山峦,碧蓝天空,大片山林和草地,他早已买下的房子,打开窗能看到山峦和空阔草坡,步行数十分钟,就能进入森林……山坡上有苹果树,野地里的苹果无人采摘,他们种了这些树,让鸟来吃,熟透后坠落树边泥地里,缓慢腐烂……茂密古老的森林,参天大树,满地落叶踩上去簌簌作响,清泉汩汩从草径间流过,如果下过一场雨,掀开草叶,可以看见底下泥地刚绽出的白色蘑菇……清晨去山里徒步行走,如果下雨空气会更清新。经常突然下起细雨,雨后出现淡淡阳光……可以一起去图书馆听讲座,阅读,看电影,骑自行车去集市买菜,整理花园……每年去旅行……做共同喜欢的事情,有很多时间,很多很多时间……
在轻而柔和的絮语中,她被温暖的毯子包裹,渐渐困意再次来袭,堕入睡眠洞穴。
不知为何,脑子里出现的画面,却是一栋带花园的白色房子。也许可以存在于地球任何一个角落,不管那里是什么语言什么肤色的人种,只是风景如画,恬适静谧。是夏日临近黄昏的午后,天边薄薄云彩,微风吹拂花丛和树林,月亮影子也已隐约可见。她看到自己戴着草编太阳帽,穿白色连身裙,赤脚在草地劳作。绿草上水珠和草尖的硬度,在脚底皮肤上的触觉,都是那么真实。她站在田畦中,采摘薄荷和迷迭香,准备晚饭材料。风中有清冽浓烈的植物芳香,一阵一阵渗人心脾。身后传来幼小孩子的叫声,还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庆长,庆长。也许是最小的幼儿睡醒,要找妈妈,他们一起来寻找她。她欢快应答,说,我在这里,转过脸去,看到抱着孩子的男子走下楼梯,向她靠近。
他的五官依旧清晰可见,历历在目,离她这样亲切贴近。她对他露出微笑。呵,庆长,你的笑容这样美,像黑色燕子穿行过天空。你的笑容让我生命真实。庆长。我们终于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所有的内容。
而此刻,她轻声问他,这里如此之美,可否停留。他说,不。这不是我们的终点。
第九十章 歧照。孤岛
有时晚上我出去散步。歧照夜市远近闻名。
如同一场人间世俗烟火的筵席,在狭窄街巷中,一条流传经年的民间集市从深夜延续至凌晨。油烟翻腾,人声和汽车喇叭此起彼伏,摊贩在摊位上陈列出各式食物,从山上到海里,无所不有,形形色色。油炸或热炒的制作方式绝对不会清洁和健康。饕餮客们漫无目的,熙熙攘攘。不知为此停留是满足口腹之欲,还是被世间某刻貌似繁华充足的幻象麻醉。
歧照,往昔古都已如巨船在海洋中沉落。现世是一排排赤裸灯泡照射下的木桌,铺置塑料布,散乱杂陈泡沫塑胶盒子和方便筷。喝酒聊天大块朵颐的食客并不以简陋肮脏餐具为意,大声咋呼,吵吵嚷嚷。地面上堆满食物残骸和湿漉漉残余。我在人群中穿行,与他们碰撞或同行,如同行走在一条沸腾河流中。迷失于一场浮世残梦。
我听到一颗古老心脏发出声响,喧杂,沸腾,细微,轻盈。仿佛这座城,有一场战败之后飘落的绵长细雨,下了一千年没有休止。雨水之下的人,渐渐习惯面对变迁镇定自若。对一座常年被泛滥洪水侵袭和淹没的城市来说,人们失去目标是正常的态度。只能关注当下的眼前的事,而对未来放弃展望。
如同一个平衡式的悖论,一面,是破罐破摔式的得过且过,放纵拖沓。另一面,是只争朝夕的知足顽强。形成一种理所应当的冷静节奏,在没有经营和计划的生活之中,领受事物无常的本质。
第九十一章 歧照。失眠的凌晨
穿过夜市,走回它破败而迷人的旧城区街道。夜色街头,路边摆出吃夜饭简易圆桌,螺蛳,焖鱼,烩面,大盘油腻而鲜艳的菜肴,人们在行人和尘土中进食。临街铺子密密麻麻,人行道边充溢垃圾,污水及雨水之后未清除的淤泥。小服装店灯火通明,传出早年港台流行音乐。干货店摆出竹箩,堆满炒制的干果,葵花子,南瓜子,花生,核桃。肉店枕板上放置未售卖完尽的香肠,样子极为结实,散出硬质光泽,如同静物绘画。我又走到湖边,湖水上闪烁零星寥落灯火。对岸唯一一座耸起的高楼,像一道突兀伤疤,粘贴于漆黑夜空。
抽完一根烟,起身,再走到城墙下面。当地人在广场上打羽毛球,跳健身操,孩子游戏,老人扎堆。楼墙上有数盏刺眼灯光照射人群,白晃晃一片。牌楼上有遒劲清雅的书法写着古文。
我长时间站在阴影中观察他们。拍下几张照片,然后转身离开。
在失眠的凌晨,打开关于歧照的文字记录。
往昔荣光被扫荡一空之后,古都已无法触及、复原和想象。当时的文人,留恋不舍它的美,试图用文字留住一座城市的魂魄,把它风干、凝固、成形。试图为一个时代留下记录。纺织,农田,瓷器,宗教,婚姻,习俗,社会,文化,园艺,建筑,服饰,菜谱……无所不包。文字本身是流动的载体,是水和种子一样的属性。被文字复制出来的歧照,如同一种无边无际无形迹的光线,扑朔迷离,无可捉摸。如同反复阅读的关于上元节的文字。关于发生在这座城市里的,一个早已被消亡的传统节日。它几近成为我的一场幻梦。
为记忆和幻象所奴役的文字,重新带来一个光彩四溢的节日。上元节,它是这座大都会最隆重光华的节日,一次全民性激情而奢华的巨大盛会。权力与民间同乐,所有人在此刻平等。节日的生命力,启发出人的快乐、尊严、情感、愿望,跨越一切界限。一个节日持续三夜,延续至五夜,直至十夜。所有人扎灯,观灯,游灯,绞尽脑汁做出最美丽的灯。围绕于此的庆祝则充满延展性的欢愉,歌舞和玩耍通宵达旦,欢宴和游乐竭尽全力。红烛,焰火,锣鼓,灯山灯海,猜谜,舞狮,杂耍,游戏,熙攘人群汇入流光溢彩的队伍,欢笑,幽会,钟情,相娱相乐,绵延不绝。此刻,手里持有的,眼里盛容的,心里记忆的,不是一盏盏精雕细琢的华灯,而是微小个体在快速飞驰和变幻的时空里所能把握的,只属于当下的如游丝一抹笃定而确实的存在感。为欢乐而存在。为丰足而存在。为平等而存在。
我对上元节的兴趣,是因为故乡,一个二线小城市,某段时期保持一种拖沓缓慢的发展进度。我的童年记忆,因此还能得以保留正月十五的灯笼微光。那个晚上,纸糊灯笼是一个仪式的重要道具。灯会游行经过家门口的街道,人声喧哗,灯火游离。幼小儿童从父母手里接过小纸灯笼,蜡烛已被点燃,烛火带来与日常生活不同的美感和气氛,大家雀跃欢呼混入夜行的队伍。这河水般的队伍去向哪里,烛火烧到何时是尽头,谁能知道。一排排灯笼,容易破损,摇晃不定,隐约黯淡,但它代表着一个超现实的存在。如同祝愿和祈福的本身。我们面对的和希望的,总是不同的现实。
中山公园里,有人扎起大型纸灯,看灯会,猜谜语。即使形式日益偷工减料,廉价粗糙,但仍是一个存在的节日内容。数十年后,正月十五,街上不再出现游灯队伍,也不再有手工制作材质原始工艺拙朴的灯笼。塑料和电池组成的假灯笼,代表了这个节日残存的最后一丝痕迹。电视里也许会播放一台歌颂赞美的晚会,专业娱乐人士载歌载舞,上演与此无关的虚假繁荣。它与人群最终脱离一切身体和情感的关系。
一个人们不再为此付出行动、热情和愿望的节日,还是节日吗。当然不是,它只是空余的称谓。如同一个被啃蚀掉血肉空空荡荡的巨大骨架,里面不再有热情和生命力。如果没有个体的参与和存在感,任何仪式都将沦落为空虚和不真。
彼时歧照,一年四季有诸多仪式和节日。元宵是隆重的全民性大狂欢,鼓乐杂耍,通宵歌舞,烛火通明,自不必说。清明,端午,重阳,中秋,七夕,花朝……这些传统节庆,都还在人的生活里起着重要的作用。
这座城市的细节,文字记载的还有许多:
凡是出售饮食的人,盘合器皿皆鲜净。车、担上的器具奇巧可爱。对食物滋味羹汤调制更不会草率忽略。即使是卖药卖卦之人也戴帽束带。沿街的乞丐也有规矩,过分懈怠的地方是众人不能允许的。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有各自的讲究和本分。
如果有外地新来邻居,会借给他们日用器具,送去汤茶,指点买卖。专门有一种角色担当的人,每日要在邻里间走动,为人送茶,询问相互情况。所以遇到凶、吉之事的人家,都来客盈门。
那些大酒店,卖零酒的小酒店有三两次来过,就敢借给他们价值三五百两的银器。甚至贫困人家,若来店里传唤送酒,也用银器供送。通宵饮酒的,第二天才去把银器取回。酒店出借银器时的阔略大量,是天下未曾有过的。
在酒馆里,哪怕只是一个人独自饮酒,所用的碗具也是银器。果子菜蔬,没有一样不精致清洁。
凡是买东西不足一定的钱数,得到的也是这个钱数的东西。
人们在日常生活的装饰里,讲究插花,焚香,点茶,挂画。
……
这样的节物风流,人情和美,现在很难体会。银器的使用方式,可称之为真正的奢侈大方。这些仪式感对一个社会的作用影响深远,人们在日常生活得以获得各种来源的精神支持。独立,丰富,不孤立,个体与外界紧密相连,人尊重自然和天地,心有敬畏。有了敬畏,就有恭顺、谦逊、温柔和克制。也许物质不算发达,但人所能得到的情感和愉悦的源头,像一条浩荡大河,源源不断,稳定端庄。
我因此经常想起一个问题,一个人与所置身的时代,可保持一种怎样的关系。
如果他执意与世间保持距离,远离资讯,潮流,观点,不看报纸不看电视不听电台不与团体接触不参加公众活动,他是否能够与身处的时代脱离关系。答案,当然是否定。因为,他所住的房子美观便利与否,他吃到的食物干净健康与否,他的家庭关系和睦丰富与否,他的交际关系和谐或紧张,他的婚姻,工作,他的价值观念,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礼仪,琐碎到他所使用的器具用品,他所喝的水的品质,他对外表衣饰的审美……无不被时代所左右。
第九十二章 歧照。我们失去的
微小个体对时代无足轻重,时代对个体来说,却具备摧毁、影响、重建的力量,这是时代的强势所在。它代表的是方向,影响个体生命具体的取向、观念、质量和模式。密不可分。
平凡琐碎的形而下场景,通常能够反映形而上意识的状态:地铁里以电子游戏、武侠盗版书、手机新闻打发时间的人。设计丑陋材质廉价的普遍性日常用品。传播品里暴力、涩情、金钱至上的价值倾向。建筑物虚张声势,华而不实。公众设施对细节和便利的忽略。日常生活对传统文化和习俗的疏远和放弃。西方奢侈品带来膨胀空洞的虚荣心,在潮流中的自我失落感。热衷娱乐,审美低劣,跟风盲从,以恶和荒诞引起瞩目。人际疏离,冷漠,自私,不信任。食物对数量化的追求而产生品质忧患,失去自然的滋味和芳香。城市热岛效应,季节缺乏细腻和清明的层次感……
我们失去的,如何数算。
新时代不是无所事事,不知置身何处。也不是闲息,空白,落寞,停顿。它的属性其实是剧盛,势利,冲动,炙热。快马加鞭,横冲直撞。它不是无聊。它是贫乏。这种贫乏,不是缺失物质和科技种种,而是与富足和强势的对照关系相联映衬。贫乏,是一种信仰缺失,在内心缺少公正有力的支撑,得以支撑人公正有力地生活,而不是麻木强韧地生存。政治,宗教,文化,理想,原本可以提供不同形式的信仰给人们,但它们在拆解过程中,被操纵形式解构本义,真正的力量因此被低估、质疑、扭曲和忽略。
人的精神原本需要单纯而专注地维护和发展,绝非在诱惑和虚弱之中被瓦解和摇摆。
所以,贫乏时代已来临。
如同现世的歧照,一座在变迁中一蹶不振的停滞的城。
如同此刻的我,一个同样困守而流落荒凉之地的写作者。
次年冬季来临。写完小说,用去1年多时间。离开歧照,我的生活如何延续,我不知晓。手机里没有可以倾诉衷情的电话号码,城市里没有可以登门拜访的门牌号。我失败的人生是一座孤岛。除了电脑新开的文件夹里,来自她的电子邮件日益增多并趋近尾声。在我为周庆长的故事打出最后一个句号之后,我给这个未曾谋面的读者写了一封回信。
我在一个你没有去过的城市里写作,它叫歧照。在中国北方,一座死亡的古都。我想你不会来到这里。就如同你再不会去探望春梅。我们的生命里已没有任何故乡,只有通往遥远和陌生之地的道路前途渺茫。
你的故事我已阅读。我不能保证自己是持有这秘密的唯一。你写信给我,本身就是一种冒险。写作者的任务之一,是把人心的区域里所有属于黑暗的深沉的秘密进行流动。如此这个紧缩中的世界才会平衡。
明天我将离开歧照,这次工作已完成。也许会去印度旅行,一直想抵达那里,应该付诸行动。写作经常使我觉得生命的速度放慢,有拥有无限的错觉,所以有时会拖沓、懒惰、冷淡。一旦结束写作,无法在世间找到自己的位置,这是我的难题。
满目虚假繁荣,到处欢歌急锣。我只能保持自己隐藏而后退,无法成为一个志得意满的人。我想,它不是我的时代,它也不是你和你的故事、我和我的故事里的所有人的时代。我们如何自处。也许唯有爱和真实,值得追寻。
我的小说里也有一座味空亭。我想它其实在哪里都有。中国有无数重复的地名、人名、物名,因此它是一个有想象力的神秘而奇妙的国度,我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热爱这一个区域。在你逐渐了解它,了解一块土地的属性,而不被局限的边界和人为的因素限制,这块土地的文明更让人动容贴近。这样说,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回来。
我也引用了你的地名和人名。我想人的命运有一种普遍规律,不管在天涯海角,在地球的哪一端,我们都会遇见另一个自己的存在。
谢谢你带给我那些记忆。分享使我们的生命增加重量。再会。
《清明上河图》的发黄脆薄绢布上,积木般脆弱繁琐的建筑,一座座彩虹状拱起的半圆形桥梁,完美的线条和平衡感。河道中穿梭的木船,堆载从长江中下游平原运送过来的优质稻米。临河酒楼茶肆,充斥享乐悠然的人群。店铺里有人辛勤劳作,街道上有人赶着骡马奔波生计,杂耍艺人竭尽全力,博取围观和喝彩。男女老幼,骑马坐轿,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微小繁盛的世间。这本是充满浮生若梦的消极气氛的一张记录,暗示人为的一切最终都将被扫荡一空。
只是那些人,他们的平静面容,眼角眉梢的沉默委婉,沉浸在劳作消遣中的浑然不觉,怡然自得,举止中谦卑和积极的姿势,带来力量的模式。一种汪洋大海中滴水般的存在感,一种对立的脆弱和永恒。一种默默消灭的以泪带笑所能领会的美。
情感与个体存在的历史就是这样的模式。我写完周庆长的故事,穿越她的生命,穿越一场辗转反侧只用来论证虚空破碎的情爱幻梦。这是一个快速而空洞的时代里,一个渺小个体的存在和见证。
写完这本书,我确认自己写过的所有小说,其实都只是一个人的故事。所谓的边缘人,在所置身的时代里不合时宜又一意孤行的人,他们是时代的局外人。唯独不做逃脱的,是与自身生命观照的刀刃相见。人若不选择在集体中花好月圆,便显得行迹可疑。我看着他们在文字中逐个消失于暗夜之中,心想结局必然。
某天上午10点45分,我在歧照火车站坐上发往上海的火车。天色阴沉,空气凛冽,歧照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大雪即将降临。空荡荡的列车依旧没有满座。
我在行囊里塞入厚厚一叠打印稿件。但我对周庆长的结局仍旧略觉怅惘,她应该怎样生活下去,没有人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的。以脆弱肉身对峙时间的铜墙铁壁,心中能够有多少把握。有人说,人有疾病,心能忍耐;心灵忧伤,谁能承当,在火车上,我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失去目标,自相矛盾,有一种无地自容的惊惶。我要去哪里,我能够见到谁,我将如何生活下去。质疑和消沉一如往常凶猛而至。
第九十三章 歧照。找到归途
在洗手间里,我推开玻璃窗,直接迎向猛烈冷风中吹拂很久。只觉得胸口翻腾,心中一头黑暗野兽开始起身觅食。我急需与人发生一些联系,有人说话,有人拥抱,或者进入和被进入彼此的身体和内心,都可以让我好过。打开手机,用发颤的手指,翻动通讯录一行一行仔细寻找,寻找一个可以在此刻对话的人。大部分号码是编辑,记者,出版商,快件公司,房产代理公司,叫餐的餐厅,剧场的电话……包括依云矿泉水订购及安利产品上门服务的电话。唯独没有一个号码可以用来问候。
脑子混乱、焦虑、烦躁、无法安宁,如同塞满金属、木头、荆棘、煤炭和岩石。有某个瞬间的理性失常。我把手机抽出芯片冲入马桶,把外壳直接扔出窗外。在火车晃荡中跌跌撞撞走回座位,在邻座乘客的昏睡之中,无法自控,满眼泪水躺倒在座位上,从行囊里翻出一只白色塑料小瓶。医生配给的安眠药,一种催眠镇静药和抗焦虑药,可引起中枢神经系统不同部位的抑制。医生一共给了8片。小小的圆形白色药片,我全部放进嘴巴里,用瓶装水吞服而下。
昏睡多久,无法确定。也许陷入一种昏迷。在梦中我见到小说里的人物,周庆长。14岁穿白衣蓝裙中学校服的少女,独自穿越无人隧道。深长幽暗的隧道延伸远处,尽头光亮灼亮强烈,粉白芳香的夹竹桃花枝在阳光中轻轻晃动。那种色彩,亮度,气息,连同她发出呼吸的声音,和在寂静中振动的足音,都显得格外强烈,仿佛被扩大无数倍。甚至可以看到她脖子动脉中涌动的血液,她心脏的搏动,她身体里充盈的带着恐惧和意志的激情。
她的生命此刻对我来说是一览无余。她对我说,我相信。相信爱,一如相信真相。相信他,一如相信我自己。我在梦中对自己说,一定要在稿子中写下这句话,不能忘记。我又说,那么我的相信,我又该去往哪里把它找到。没有相信,我如何存活。
然后我醒来,头痛欲裂,眼目恍惚,发现自己躺在车厢座位上。火车已停顿,周围空无一人。不远处一个中年女列车员在清扫地面垃圾,她走过来发现了我,神情由惊奇转为一种状态不明的凶悍。她大声叫嚷起来,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还在车厢里做什么!火车都到站一个多小时了!我想,如果我死在火车上,大概也不会有人发现。不知道她会不会对着一具陈卧在座位上的入睡状的尸体发脾气,说,你为什么不下车!你还在车厢里做什么!火车都到站一个多小时了!但在乏力昏沉之中,我无法对她做出反应,只是扛起背囊,脚步漂浮地下车。
走上空寂的月台,如幕布覆盖的夜色里城市如此陌生。层层叠叠高楼大厦,浮现在夜雾和湿润的南方空气之中,如同一个无法令人信服的虚拟而易碎的积木世界。我没有死,依旧存在。人虽然随时会死,但却很难轻易死去。如果我们动一下手指,就能够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否会立刻消失一半。我离开歧照,却没有找到归途。
冬季我出发前往印度,只为看到洁白的泰姬陵。颇为天真的是,对泰姬陵的情结来自一部电影。一个男记者接近一个被判死刑的女囚,他也许费了很大劲想拯救一个人的肉体和精神,但女囚犯最终被注射毒液而死去。电影结尾,那个男人背着一个行囊独自去观看了泰姬陵,这个建筑一定和他们有过的约定或倾诉有关。但我完全不记得电影的内容,只记得一场电影里,一个男人为了一个死去的犯罪的女人去泰姬陵旅行的结尾。
潜意识中,我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个男人或者这样一个女人。我们希望世界上有另一人跟自己有亲密的生命联结,有精神和情感的渗透影响,有过某段时刻的灵魂认知及追随,或者可以拥有最终被实践和兑现的诺言。是。我们岂能对茫茫人海中孤独和隔离的处境无所畏惧和伤痛。即使我们保持镇定自若,冷淡自处,但在内心无可否认,每一个人都持有救赎或被救赎的期待。
求你将我放在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爱情,几乎无可能会成为我们的信念。人类实用而贪婪,无情而善变,它最终将沦落为一场幻觉或者一个故事。谁都可以在内心成为一个编造故事的说故事的人。包括我。没有故事,人生多么寂寥。
我再未收到过来自于她的电子邮件。
新书在春天出版,我没有去书店看望。我从不去书店看望自己的书。据说有些作者会经常去书店巡查,看看自己的书是不是还在卖,摆在什么位置,我从不做这样的事情。我也很少送书给别人,不喜欢在书上签名,不喜欢见到读者,不喜欢与别人谈论我的书。也不关心别人如何谈论我的书。
我拥有它们的时间只在于书写它的时段,一旦它进入流通区域,就彼此自动脱离关系。它单独形成一个喧嚣复杂的局面,属于世间的游戏法则,我自此再不愿意为它枉费心思。也无所谓它的是非功过。我只知道,书出版之后,我又只剩下一人,干干净净,清空一切。如同一段旅途的意义,最终都并不在于外部的目的,而在于内部的过程。在写作中曾经踏出的专注、警惕、感情强烈的每一步,原本是一个人探索内心边界的路途。
我自知一段路程终结,需要再找出路。
为了打发时间,也因为机缘巧合,接受一次活动。一个日本文化交流机构邀请去做讲演。
在国内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动,按照作品一贯被争议的处境,与外界隔绝至少能保持轻省自在。一些创作者能亢奋而顽强地与外界揪斗,与一切见解观点反驳辩论进行旷日持久的对抗,我做不到。没有力气,也不想鼓劲,最根本是觉得毫无意义。时间,一定会让所有的立场、观念、辩论、评断在各自的命运中分崩离析,烟消云散。那么,最终这些发生的精疲力竭,也就只是一场表演而已。
第九十四章 歧照。一切在延续
在一个没什么人相识的国度,这样的活动可以只当作一次旅行,来听讲座的会是些热爱文学和阅读的家庭主妇以及老人之类,在国外的图书馆活动中,这类人是常客。他们中也许没有一个人知道我写过些什么,这样很好。他们起码对一个写作者本身产生兴趣,而不是对这个写作者身上被强行贴上的各种标签感兴趣。
我对外界始终持有一种抗拒,是觉得很多人不说实话。他们说假话、空话、大话,复制跟风流行语,以讥讽戏谑掩盖内心虚弱,或者言不由衷,或者肆意说出粗鲁侮辱的话,以为这是强有力。他们唯独说不出真实诚实持有自我反省和警醒的话。在荒谬时代,我们被话语游戏、捉弄、摆布、欺哄,人渐渐失去自主行动的意志和自由。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热衷贴标签和搞斗争的时代。它不是一个适合安静而理性地写和读的时代。也不是一个适合以自我个性独立存在的时代。
10月,去日本。不是樱花的季节,红叶也没有开始红,但这不是重点。我对风景没有任何着意的热衷,兴趣和关注不在这个上面。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进入陌生国界的生活,如同盲目地跃入一个冰冷清澈的湖泊,存在感如此强烈。
行程5天。活动有两个地点,东京,京都。东京与想象中出入很大。出租车带我去歌舞伎院座,经过银座四丁目,行驶在晴海街上。车窗外人潮汹涌,灯火闪耀的摩天大楼层层叠叠,如同一个敞开的万花筒,但那不是封闭纸筒里碎片和光线折射的幻觉,而是人世脆弱而硬朗的繁荣表壳。这个城市。此时在夜色中敞开的血肉鲜活的躯体,琳琅满目,光怪陆离。一只在进行呼吸充满魔力的怪兽。我的手指抚摸过它银光熠熠的皮毛,感受到这黑暗中闪耀出来的冷光,但暂时与它的心脏、骨骼、神经、血液没有任何联结。穿行过它的中心区域,如同用手抚摩过皮毛的顶端。
赶上夜部三折戏的最后两出,雪暮夜入谷畦道,英执着狮子。舞台一边分行列跪坐江户时代装束的男子们演奏古老乐器,用高亢沧桑的嗓音进行吟诵和歌唱,笛子的声音无比清幽。这音乐,华服,布景,舞蹈,都很有独特的民族性。最后一出压轴戏是福助演出。舞台上流光溢彩,狮子,牡丹,蝴蝶,扇子,一层层变幻褪去的华丽和服。男旦雍容舒展的身段和手势,古老乐器的轮番展示表演,唱腔的梦幻感……在这样的视觉声的感官宴席中,观众带着被洗涤般的丰足感,长久鼓掌。古代的日本,传统的日本,一切都还在延续。
因为场内不允许拍照,旁边的服务厅里有专门洗出来剧照可供购买。一面墙上大概有上百张剧照,观众记下号码便可索购。买照片的人相当多,我也买下四张。严谨刻苦的训练,传统古典的技艺,被大众所寄托的审美和精神的象征,与人世有所距离地存在着,这样的人才可算作真正的偶像。而在现代娱乐行业的廉价流水线里,被包装得奇形怪状的速成明星和无法经久流传昙花一现的表演,只能说是污染和浪费。
座位满席,妇人特意穿了和服挽上发髻化妆后过来看演出。看表演时很安静,但空气中弥漫不动声色的沉醉之意。为了抓紧时间,他们携带便当,在中场休息的时候进食。在中国,昆曲如此之优雅华丽,使人痴迷难禁,但能够看到表演的机会并不多。几个经典曲目轮换来演,票价昂贵,且缺乏创新的能力。几个古老的本子,一代传一代,就这样寂寥地与岁月对峙,也许并没有创新的必要,也早已失去创新的能力。在歌舞伎座里,同样是古老的表演,但它是人民生活里紧密相联的一部分,是他们的日常生活,是他们的享受和乐趣。歌舞伎座这一季的演出,将会一直持续到月底。每天,各种不同的曲段轮番滚动演出。
之后抵达京都。京都的静谧气氛令人放松。在一座以庭院微观之美取胜的古老寺院里,我见到有人用清端楷书,抄了一首晋人的诗。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诗句竖行排列,写于册子上。我想,清远山上的清远寺,是否更加破落以至要被拆除了。她曾对我说,那寺庙墙壁上书写有这首诗。墙根下蟹爪菊茁壮开放,庭院中轻轻呼吸的苔藓和松柏。大叶冬青的暗绿色叶子闪烁出光泽,结出一颗一颗浑圆红色果实,这是童年时在故乡经常看到的植物。
夜色寂静的巷子空无一人,空气中的清冷和湿润,电线杆上布线错综裸露。午夜时分,与一个盛装的艺伎擦肩而过。年轻女子大概表演完毕,手里拿着包袱,脚步匆促,神情淡漠,带着一丝丝闲散下来颓唐之意,或许还有微醺醉意,木屐踢踢踏踏走过石板路。这一切不禁使人想起一个男子的言论,他说:我们在日本的感觉,一半是异域,一半却是古昔,而这古昔乃是健全地活在异域的,所以不是梦幻似的空假……无可置疑,这是我要的某种流连、变异、淡薄而依稀的古昔的气氛。即使它在异域。但它毕竟存在。
做完周日晚上的京都演讲后,我要离开。
那一天下雨。提前到。在图书馆的咖啡厅里喝咖啡,顺便看了一下举行活动的小厅。大概能容纳300人的空间,在开始之前的10分钟,只来了五六个人。第一排最靠左边的位置,坐着一个长发的耶稣头女子,穿着简单白衬衣,烟灰色灯芯绒裤子,球鞋,椅背上搭着黑色棉质外套。她一动不动腰背挺直坐在那里,目视前方,没有消遣用以打发时间,只是保持静止等待。她的背影使我情不自禁想象她的容貌,但不过是几秒钟的杂念。
等我从洗手间用冷水洗脸,梳理头发出来,7点半时间刚到。走进会场,发现突然之前空间里已坐满了人。满满一屋子的人,不知道他们如何做到如此准确而迅速地出现。走到前面演讲台,看了一下台下这些异国的陌生人。无论如何,会场此刻安静而专注的气氛,使我感觉安全和放松。那一双双集中注视着我的眼睛,有淡淡的微笑或凝肃的表情,表达出一种善意的礼貌。我扶正麦克风,开始演讲。
第九十五章 歧照。关注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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