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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宴-

_7 安妮宝贝(当代)
信得上课。潘老师带庆长去宿舍。木楼里的窄小房间,破旧粗陋,没有洗漱卫生设备。公共厕所是由木片遮搭起来的大坑,粪水横流,苍蝇到处飞。他们有食堂,自己蒸米饭吃。春梅隐藏在层层深山之中,经常断电,洗澡需要去特定的接山泉的地方。夏天酷热,冬季寒冷。土地贫瘠,只能种玉米和土豆。孩子读完小学,要下山去读书。除了信得,目前都是本地男教师。
他说,这里的环境艰苦,生活条件简陋,课务繁重,学校里基本留不下人。那些因为受信得的影响自动涌来的志愿者们,三三两两,待了半年或一年,也都走尽了。
他解释这一切的时候,表情平静。
庆长把背囊卸下来靠在墙角,伸手推开木窗。窗外是逶迤山峦和古老枫树的枝叶。高山围绕之中的异族村寨,远踞荒芜山顶,显得与世间格外疏离。
信得的面容特别。细长凤眼,额头高而开阔,眉毛粗直,狭长脸形线条浑然。脸上散落黑色小痣,数颗极为明显。她穿当地妇女的土布衣服,布鞋,头发盘成发髻。皮肤黝黑粗糙。人很消瘦。刚到中国,她也曾在初中教英文课,但后来一直选择待在春梅。这个村级小学有207个孩子,8个老师。加上信得,一个不领取任何工资和补助的义务工作者。她教自然,美术,音乐,综合实践课。每星期上15节课。
这里是高山之巅。她说,我喜欢待在高山的顶上。
庆长每周一到两次,和信得一起去爬山。已是秋天,山谷里漫漫无际淡黄色芒草,在风中如潮水般起伏。山漆树、乌桕、毛果槭、榉树的叶子都已被冷霜侵红。深浅不一的红色,使山林在阳光之下呈现出饱满杂染的颜色。两个习惯远行的女子体力都好。带了水壶和干粮,一前一后闷声爬上最高峰。脱掉鞋子,一起坐在山顶巨岩上,默默无言,或交谈几句,看蓝天白云,看底下山峦起伏,天地苍茫一色。
她也跟信得一起去家访。走10多里崎岖山路,抵达僻远村落的学生家里,有时在学生家里留宿。真是赤贫如洗的家庭,房子用木板拼成,不能遮风蔽雨,四壁空空,灶台被烟灰染得赤黑。几乎没有任何家具。家里的大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只留下老人和孩子。孩子要做很多农活,或者带着弟弟妹妹一起去上课。来回路途遥远,中午没有饭吃。也没有鞋子穿。
沈信得来到此地,工作10年,无疑做出了选择。
她说,新时代是辆轰隆隆势头迅猛的列车,所有人拥挤其中,身不由己,即使前面方向不清,人心惶惶,但有谁可以试图跳车或逃脱。人可以最终相信什么。肯定不能相信互联网,也不能相信电视电台报纸,不能相信主义制度概念形式,不能相信许诺和教条,也不能相信任何评判和结论。任何实际的世间事物,都在变化之中,都不可获得最终的信任。如果找不到真实自我,那么连自己也不可信任。这个自己,只是一个被装入列车失去自由的身份。
因此,她想让孩子们学习的最重要的事,是找到自我。她教他们编歌表达内心所思所想。教他们观察一年四季山林树木变化,用心观察自然细节,把它们画下来。教他们感受水流、泥土、植物、动物,置身其中,与一切亲身接触和体会,通过观察和记录,把种种情感,情绪,意识,心灵的变化和经验,在内心储存起来,转化成一种自我意识。进行感受和创造。
第六十七章 庆长。无人分享共鸣
她教出来的孩子,会更有活力,更有思考力。有些一旦升级去了初中,很容易被老师不喜欢,会被开除。未来其实并没有多少想象空间。能有几个孩子可以走出高山盆地,最终走出地域和身份的界限。一旦成年,出路没有两样。也许终生无法离开这重重高山围绕之中的土地。谋取基本生存,进入成人的世界,喝酒,打架,结婚,生子,劳作,无视环境和心灵与自我的联系,再没有做出自我表达的机会。一起沉入世俗底层,自生自灭。
人被环境困顿,只能在生命最基本欲望之上挣扎存活。生存环境的恶劣,使人失去想象力和对理想的期待。穷困,使人无法远行无法得到机会超越生活限制。
信得不愿意成为一个短期志愿者,因为觉得这些孩子需要真正以生命和他们互相联结的老师,如果能够拿出情感和时间,至少他们的童年或少年时光里,接受到关于审美、自我存在、灵性的发展和培养。这是每一个生命都需要面对的命题,找到真实自我,或尝试这种可能性,而不管他长大以后的生活会如何无望。这也是她坚持10年的原因。
他们需要的不是怜悯或者捐助,应该是切身环境的品质提高和教育的安定存在积极建设。或者更长远来说,需要社会的完善和改进。但这是太大的问题。她和她的孩子们管不了这些。他们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对她来说,她只管做好自己的教育。用去10年。或者用去一生。这是她的方式和行动。即使在这10年里,她不断遭受自我怀疑,挫败和被外界干扰伤害的种种影响。即使这也许会是一个注定失败的行动。
她的意志和愿望,是扑入河流之中的种子,但也许会在遥远的他处开花结果。
庆长与信得一起上课,一起活动,吃睡住行都在一起。她拍照,做笔记,观察,对谈,记录,坚持工作。恶劣的生活环境使她身体衰弱。山上食物单调匮乏,平时多是一锅白菜或其他蔬菜,煮在大铁锅中,蘸着辣椒水吃米饭。缺乏营养和良好的卫生设施,免疫力下降,身体时有炎症起伏。她吃药。也和信得一起抽大量廉价烟草,喝农户自酿的烈性酒。这是住在高山之上的人渐渐会习惯的方式。生活资源极其缺乏,贫困并无出路。
稀少的去县城的机会,她会和定山通一次电话。两个人交谈寥寥,说上三两句已词穷,剩下的不过是问候和叮嘱。这段时期,她内心情感和思省比在任何时候更为强烈丰盛。却无处表达,也无人分享共鸣。
数天前,信得帮助一个学生家里加固屋顶,不慎感染风寒发起烧来。山上已有药物吃了没有用处。庆长下山,去月塘卫生所配退烧药。一场连绵不绝的冬雨,持续整整一星期。雨水在低温中结了冰冻。山谷中白雾茫茫,冰块压垮树枝,路边有冻死的牲畜。庆长一趟来回,持续4个多小时。一路上,走在山林小径间,不断听到树枝被折断的喀喀声音。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黑。突然在依旧翠绿的青栲树林里,看见一只褐色梅花公鹿一闪而过。雄健躯体如同闪电掠过,一对华丽惊艳的犄角,在树叶之间若隐若显。大概是饿极出来寻找食物。庆长站在草径之中顿时立住,为这无心偶遇,感受深深震慑。
呵,她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动物。但它的出现,是对世间的点缀,却提醒人世的无力动弹。雨水淋湿衣服鞋子,饥寒交迫,困顿贫乏。[m]她知道回到山顶的归宿是什么:发烧病弱的信得,执着狂热的教育爱好者,一堆柴火由单薄衣衫眼神清亮的孩子烧起,他们一无所有,生活被高山限制,食物是土豆和白菜。这贫乏单调的生活,何时才能得到改变。人的天性和自由,何时才能得到释放。多么艰难。如同石头一样铺在前进道路上做出努力的卑微个体,没有任何口号,却付出自己的健康、时间和一生。
信得说,喜欢孩子们湛亮的眼睛,充沛活跃的生命力,心地像山峦梯田一般自然朴素。老远见到,大声叫唤,老师,老师,声音如同天籁赤诚。我知道它只是存在的一个层面,它无法孤立维持。与此不可剥离的另一个层面,是我如同一滴水珠填塞到这无数人生命所组成的黑暗鸿沟之中,即刻自行蒸发消失。个体毫无作用。我只能做完自己需要做完的事情。
刚刚来到春梅时,以为可以改变这里一些什么。但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越久,融入它的生活,理解它越深,我渐渐明白,对它不可能带来任何改变。相反,这片土地,以它的力量束缚每一个存在其上的人。我再也离不开这里。它是否真正需要改变,我不得知。我不再轻易持有想改变任何事物的野心和妄想。唯一在发生改变的,只是我自己。
庆长计划半年之后就会回去,后来却决定延长到一年。
信得的存在比她想象中要更为生动丰富,也超出她出发之前的预期。但她知道,最终某天她一定会离开。离开这里的酷暑夏日,蚊虫叮咬,身上全是红肿发痒的团块。寒冬刺骨,没有保暖设备,手足长满冻疮,在黑板上写粉笔字的手指僵硬无力。离开垃圾遍地,粪水横流,物质匮乏,最低底线的生存本能。离开人在地域限制之中的无能为力和无法超越,高山之中劳作挣扎注定的一生。离开她某种理想主义的意愿,个体行动在人世规则之前最终将以牺牲的形象铺垫。
她不是一个被围困在城市里的人,为采访工作也算走过天涯海角。她的生活不归属于世俗范畴。即使有一个名义上的婚姻,也和常人有别。她是对人世感觉颓唐的人,但她不是沈信得。不是一个内心持有单一意志的信徒。在信得强大坚韧的形象之后,必然有一处失陷之处。这是她确信无疑的。她不可能简单找到,信得亦不会愿意袒露。
信得从未对庆长说起个人经历,也许她认为人性的薄弱和缺陷,大多由日常生活而起。唯独工作令她强大,遗忘忽视自身,使她进入某种信仰般深沉而执着的境地。她以此来忽略过去,未来,只余留下每一天每一日竭尽全力的当下。也有可能,信得的行动和意志,是在治疗她觉察到的自身存在和创痛。没有人,生而强大而完美,这样的人不会存在。信得同时让她看到,真正的寻找和弃绝,需要付出的代价。
第六十八章 庆长。欢愉还是超越
冬天来临,高山上有一场大雪先兆。空气凝滞而寒冷刺骨。小木屋如同冰冻洞穴无一丝暖意,幸好学生家长送来厚棉花被子。有时她会突然再次看见他的面容。在深夜,在高山木楼的房间里,在呼啸的山风和雪花的声音中,在雨水彻夜敲打木楼顶板的凌晨,在睡眠的边缘。感觉到他的迫近,低俯下来的面容如此真实,五官轮廓所有细节丝丝入扣全都逼真。她连他眼角的一条笑纹都没有忘记。
他的身体,散发出熟悉的气息和热量从无消亡。如同在梦中,被他用西服猛然裹住,散发着体温的西服上衣衬里有熟悉的古龙水气息。再次触觉到他结实有力的手臂和胸口。这拥抱如此紧实热烈,一如瞻里大雪的夜晚。
在孤岛般的高山村庄,与世隔绝的处境之中,情感的混浊杂乱渐渐沉淀、清省、落定。她一度以为对他的爱恨交加,无法绕行无法穿透,只能停滞在前与它对峙。但随着时间消释,渐渐看清这矛盾的幻象包裹的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愿望和激进的理想主义的爱的期求。清池理所应当要对她的要求和需索付出代价吗。当然他可以选择不做回应,并且畏缩后退。
他们各自完整独立,不存在责任。他只能以甘愿的方式爱她,不能以她需要的方式爱她。这是她的问题,不是他的问题。她在这段感情中最终领会和收获到的意义,和痛苦一起互相纠缠,不可分割,但那依旧值得感恩。仅仅因为他的出现本身已带给她生命全新的内容。
热恋时,上海冬日凌晨,他与她从酒店出来。他去机场,把她先送回家里。漫长车程,黑沉沉天幕之下的城市景象,石头森林的都会,暗淡灯火闪烁,汽车在高架桥上飞驶。她的内心如同一面明镜般的湖水,存在于身体深处。在车窗玻璃里看自己的脸,像花朵一样璀璨绽放的面容,摇摇欲坠,不胜其哀却又充满力量。在这段关系里,她希望得到的最终是什么。是欢愉,还是超越。是反省,还是领悟。这个男子的出现是命运安排给她的一次意味深长的路途,一边是断崖绝壁,一边是海市蜃楼。
她需要清池。他是她的伴侣,一个借由他的情感触摸死亡边缘的爱人。清池打开她生命中被隐蔽封闭的诸多门扇,让她看到从未曾有过的通道,连接源泉潺潺流动,看到新的自我被推动和唤醒,肉身和意志凛冽盛放。
她经由他的爱,确定她与世间的关系,对时间和空间拥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如同进入一个无法以感官和思维获得的深邃而无形的层次。如果说之前,她对生命的感知,是断裂的,干燥的,支离破碎。那么,经由情感的通道,她获得了它的整体感,连绵而流动,源源不断,一种深不可测量的活力和担当。即使它充满矛盾、冲突、挣扎和创痛。她知道,这是她获得的机会。
她确定这件事情,使心里那一头走动游荡的野兽获得休憩,停止漂泊,在一棵花树下饮水睡眠。她知道自己在爱,并且被爱。在这样一段关系里,她从来都比他更为勇敢、鲜明、坚定、纯粹。她无法以从自身出发的爱去支配他,控制他,操纵他,影响他,改变他,征服他,占有他,毁灭他。他也不能够。它的发生,仅对她的生命起到作用。静默无言,地动山摇。
为了触及这个世界的尽头,奔波过无数路途。去过接近天涯海角的地方,看过不同生活不同质地的人,包括一座正在消失中的桥。她是个心灰意冷的人,自然也不拥有像Fiona那样强盛的对现实的欲求:希望更换生存环境,或者拥有更高阶层的生活。Fiona是聪明自立的女性,骨子里却摆脱不了本能的依仗。换了一种语言说话,呼吸到更为清洁的空气,喝到更为新鲜的水,看到更为圆满的月亮,人就会得到幸福吗。如此生活会更应有希望吗。这跟高山之巅的孩子渴望突破地理界限去看看县城的人有何区别。
也许一些人最终一辈子都抵达不了县城,看一看游乐场或餐厅是什么样子,尝到冰激凌和巧克力的味道。这是相同的属性。到了彼岸,还有更远的远方。地球是圆的,绕回来,又到了原地。始终不变是人与重力的关系。人脱离不了生命本质的绝境。
她跟Fiona的区别,她始终执着的是对生命真实性的追索,其间最重要的表达方式,便是情感。相爱是卑微肉身对照,沉浮于世间荒芜。他牵着她的手,睡眠时,吃饭时,走路时,任何时刻,带来彼此生命紧密联结的幻觉。她孤单太久,信仰和追随这双手,直到失去力气。早知道绝境所在,只是缺乏勇气看到这簇虚幻火苗最终被熄灭。如果沦落于无尽孤独中,如何存活。也许,最终这不是这段关系的问题,而只能归结到她整个人生的问题。
俗世现世,如同孩童积木般的物质世界,岌岌可危,分崩离析。我们将如何继续存活。那借以凭靠的一线隔置,它来自何处,能够支撑多久。世界上所有的人,即使分布在不同的纬度和经度,痛苦的根源没有区别。最终需要面对的,是来自生命本身真实而无解的苦痛。
如同蒙上眼睛在一个空荡荡的宫殿里穿梭。她看到自己用尽全力对爱做出的询问。纠缠揪斗,不依不饶。这是她曾经最重要也是唯一用以支撑的柱干,觉得只有他在这里,世界才是确凿和作数的。其他都是幻觉。但在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与他彻底隔绝的时间过去之后,她发现一切不过是颠倒梦想。在现实里,无尽的虚空是真实的。只有这个男子,才是她在这个世间最为深沉的幻觉。
那些温柔的缓慢的惆怅的时刻。那些热烈的野性的奔放的时刻。那些黑暗的暴戾的抗争的时刻。
第六十九章 庆长。接受这代价
清池。如果我们相爱过。
她已接近两年没有见到他。漫长的700多天。
在离开春梅前最后一个月,她在县城和定山通了一次电话。
定山没有提及她下山之后回到上海的打算。也许他比她更清楚,庆长在一个城市主流范围里已无立身之地。她置身于世间的个人形态,如同一个符号式存在。没有人寻找她,需要她。她脱尽一切可被交易转换利用衍生的世俗价值,成为一个边缘存在者。无法加入改造和建设社会热火朝天的洪流之中,无法说服自己跟随人群前行,真实生命只追随她的自身行动。她已接受这代价。
只有这个男子可以提供给她一席之地,即使那只是平淡如水的婚姻。他说,庆长,这一年你过得辛苦,该有段时间彻底休息一下。
她和信得一起,最后一次爬上青岩岭。季节轮回,高山初夏是花卉的海洋。在一处幽深山谷,满坡盛开野山百合,洁白硕大花朵,枝干坚硬,芳香扑鼻,绵延成空阔一片,几近脱离人世。信得30岁时来到春梅。她的面容经由长年日照和操劳,依旧无法分辨年龄。和孩子在高山之上相处,眼神始终湛亮清澈。人的眼睛若不苍老,面容就不会老。她穿农户织出来的土布衣服,说尤其舒服,选的是最长最柔软的一束棉花织出来。她也学会纺织,耕种,经常和学生家里一起劳动。
庆长说,她会整理一本摄影集,有少量文字注解。她打消了写采访的念头。信得明显蔑视采访,说以前的记者们都是在编故事,编造她的个人故事和情感经历,唯独对她的教育观点丝毫不感兴趣。他们总是想把她包装成一个感动全中国的人。她说,感动有什么用。感动能给这些孩子们带来什么。她无法理解这些人做事的目的何在。很明显,他们热衷形式,对虚浮表相的兴趣和夸大,远超过实质核心。她允许庆长对她的靠近,但庆长仍做出放弃决定。她之前的采访也从未加入过自己的断论或喜好,但她愿意尊重信得这种处世方式。信得是接近真相的人。
信得说,她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她说,人有这些,或者没有这些,都是命定。对她来说,无牵无挂,是另外一种形式的福报。她说,庆长,但你以后会有你想要的家庭以及孩子。你散发出来的对情感的诚意实在太为剧烈犀利。你能吸引这一切的到来,这是你的意愿。
庆长对谁都未曾提起过清池的事情。在与世隔绝的高山顶上,在一个即将分别并且也许永不再见的女子面前,她坦承自己的故事。她压抑太久,倾诉使她获得解脱。
信得安静专注,听了很久。说,庆长,我不觉得你对爱的追索是一种错误。唯一的错误,也许在于,你把这种追索等同于信仰,放置在一个男人身上。但对方是一个血肉组成的普通男子,有缺陷有弱处,会无常和变质。他如何承担起这种精神上的信念。这非他所能具有的力量。
他不过是一个商业社会里有诸多限制和局限的角色。即使有内心能量和光芒,你身上所有也强过他百倍。他如此摆弄生命里这几个女子,方式既不尊重也不理性,相反,却是一种自私,任性,为所欲为。如同一个贪婪男童,操纵他手里数个玩具,却从不试图去理解和感受对方的苦痛。
你觉得他对你的这种感情,是爱吗。他无法接纳你的性格,无法消化关系所衍生的伤害,这并非一种有悲悯和责任的关系,没有担当,也缺乏宽宏。而你对他的这种感情,是爱吗。还是你自己对爱的信仰,恰好在一个有因缘的肉身之上折射,使你产生错觉。
庆长说,我的生命因为他的出现,焕发过前所未有的激情和能量。我能体会。
不,不,那些激情和能量,是你身心一直都具备完全的,你需要一个仪式来启动。他是那个世间的仪式,或许他的作用已经完结。如果他还没有完结,依旧带给你冲突,那么,他还具备更深层的任务,要把你的心带去更远的地方。但那个地方只与你自己的生命境地有关系,与他无关,也与你们之间的关系无关。明白我的意思吗,庆长。他是命运赐予你的一个障碍,你跨过这个,就能了解和拥有自己更多。有时,一些貌似是爱的关系,带来的意义脱离我们想象。它不是让你跟他结婚,生孩子。有些男人与女人之间生命的关系,不是这样的世俗内容。
我很软弱,信得。在情感的部分,我觉得自己幼稚,匮乏,有无法知觉和克服的缺陷。
我们无法决定自己童年和早期经历带来的创伤。但如果它已经存在,你无非要付出比其他人更多的努力,更长的时间,去填补,修复,重建。你只能如此。这是你的使命,庆长。你远超过自己想象的有力和明亮。把该走的路继续走完。如果与他的关系还没有完尽,那么向前走,让它自动走到完尽。
不要害怕。不要退缩。它会有它的结果。
那一天,她和信得,在下山途中迎接到黑夜来临。她们在山谷中停留很久,凝望连绵起伏的山脊群落和山下散落的村庄。一种只有在高山之上才能感受到的,自然的美和宇宙浑然一体的完整性笼罩天地。肃穆,有序,充满生机。层层叠叠木楼灯火闪耀,和天上繁星遥相呼应,山涧流水淙淙,风吹过稻田秧苗起伏,狗吠,昆虫鸣叫,孩子哭泣,有人唱歌。天地万物在一种完美的秩序中展现它们的流程。她们长时间凝望和倾听这一切,感觉身心溶解,获得巨大的安宁和欢愉。
夏季天空中最为明亮的一颗星辰,在深黑色天空中散发出熠熠光芒,这样饱满,硕大,闪耀。如同一个祈祷。是木星吗。她站在下面,听到它沉默的回音。她该往哪里去。她要如何生活下去。这无解的设问,需要一种光芒指引和照耀。在那辆正往黑暗深处疾速行驶的列车上,所有心有质疑的中途跳车的一意孤行的逃离者,反道而行的结局会是如何。苍莽大地寻找自己的位置,也许最终只是纵深扑入任由身心分化消解。
第七十章 庆长。请你见我一面
顺应天然的规律,跟随宇宙的节奏。碎裂自我,把它交付给命运的秩序。这是她在春梅获得的唯一启示。
她回到上海,已是31岁的秋天。
所有人的生活在一年里几近一成不变,被日常生活拖动,与时间同行并进,仓促混乱,没有标记。只有庆长的一年与世隔绝,单纯专注,因此显得绵长鲜明。
Fiona也许比以往更为忙碌。升职,成为报纸集团的出品人。这是她俗世的朋友。Fiona对待她始终热诚,只是她们关注的内容方向截然相反,没有交点可以相会。Fiona以娱乐和时尚潮流作为工作内容,孜孜不倦,野心勃勃。庆长关闭掉对外界求取的通道,不要虚荣,不要麻醉,这是她的选择。她从未对Fiona说出她内心对这个世间的真正想法。如同Fiona不断对她坦率重复中产阶级梦想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游戏态度。她们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没有关系的人。
人的生活中,大部分都是擦肩而过没有维系的人,即使倾谈也不过是自说自话。真实而深入的关系很难建立,并且为数极少。对庆长来说,只有两个。定山,他们是婚姻伙伴,互相合作和经营的对象。清池,他是以肉身和感情侵蚀渗透她生命的人。是比国籍,主义,观念,理论,更为重要的存在。从某个方面来说,他是她的组成部分。
定山依旧在为工作尽心尽责,两个人再次一起生活。在下山的时候,庆长已想清楚,要跟定山离婚。她在山上反复思省,并最终做出决定,只是为了获得对内心的承认。她在这段婚姻中,见证到的只是自我逃避。至今做过最为软弱的事,是与定山结盟,这是逃避的极限。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某种被击中的软弱使人衰老。她一直内心消沉。
定山在这一年,却面临他生活中最重大一次困境。他的父亲在南京查出有癌,状态复杂,需要马上进行手术和化疗,时间急迫,但一笔治疗费用数额极为庞大。除去公家摊销,自己还必须要筹出30万来。定山平时为房子还贷,负责生活支出,存款不多,凑出10万,庆长素来无钱,剩余20万如何解决。定山一筹莫展。庆长不能视而不见,决定把其他事情且都先放下,帮助定山一起借钱。
她当然不会找Fiona。从不觉得可以向朋友或熟人借钱,这是禁忌。她唯一认识的有钱人,是许清池。不知为何,脑子中浮现出他的名字如此自然,仿佛他从未曾从她生活中消失,始终是离她最近的一个。她有困难,需要他支持。20万对他来说不算负担。他答应,她不觉异样,他拒绝,她也不会诧异。分开将近3年。这个人,依旧在她血肉之中存在,是她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定山父亲需要尽快手术。无法再迟疑。她问Fiona要了他的手机,给他打电话。
清池听到她声音,语调冷静。她没有说出具体,只说有急事需要借钱。他没有丝毫停顿,说,可以。20万即刻打到她的账户。她想起在上海,他看到她生活拮据,递给她一张卡,后来被她推回去,那张卡里,估计是差不多的钱。他其实是依然把那张卡给了她。
他在北京,说,庆长,我只有一个要求。请你见我一面。
她说,我已结婚。清池。
他说,我知道。这是你的决定,不是我的。它对我不作数。我需要见你,明天我搭乘最早航班飞机,赶去上海。
她很久没有出门见人。没有约会。见人对她来说是一件正式事情。洗澡,盘头发,换上整洁衣裙。从春梅回来之后,她很少去购物场所,衣物多为旧日存留。在山上,每天穿粗布裤子、布鞋、圆领T恤。那件千疮百孔的黑色羽绒服,终于把它穿毁。一次爬山途中,树枝和荆棘撕裂了它。
出门前,她在玄关镜子面前,最后打量一眼自己。体重减轻15斤,消瘦,轻盈,皮肤晒黑,不施脂粉。一件粗棉布大衣,灯芯绒连身裙,打褶裙摆,天蓝底色淡淡燕子鸟翼暗影。头发已很长,接近腰部,编成粗黑麻花辫子盘成发髻。摘一朵腊梅枝上黄色花朵,插在发髻。她在花市买大束腊梅枝,养在瓦罐放置客厅角落,只为它的清幽芳香。
搭地铁,再坐出租车,路途遥遥。司机把她带到江边熟悉的酒店。这家五星级昂贵酒店,门前广场正中圆形喷泉依旧踊跃,发出哗哗水声。色调简洁的大堂咖啡厅有充足暖气,大玻璃瓶清水里插着白色百合和绣球,穿黑色衣服的侍应来回穿梭。一切没有变化。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是27岁的冬天夜晚。喝醉,被情感打败,被一个男子征服。在其后一年,多次来过这里,多得令她厌倦。闻到酒店生硬混浊属于公众场合的气味就觉得不适。这不是香水气味能够轻易调节的。酒店是一个过渡的停留的出发的地方,它不是归宿。
因此,她和清池的感情,漫长4年,也只是一段始终漂泊在路上的关系。
一对欧洲夫妇带着他们漂亮的两个孩子正从旋转门里进入。男人穿着讲究。女人穿着米色羊绒大衣,冬天也只穿一双赤红色高跟凉鞋,绒和丝镶拼的薄丝袜。金发男孩健壮活泼,女孩穿黑色大衣,戴淡灰色镶珠片羊毛贝雷帽,典雅纯真。表面看起来完美无缺的一家。
很多年轻女孩幻想过这样的生活。在一个绿树成荫建筑优美空气洁净的城市里生活,骑车环绕大湖,湖水上有天鹅,很多孩子,一幢白色大屋,屋前花园铺满绿色草坪,获得一个强壮男子,被人珍惜以及照顾,脱离贫乏环境……生活的另一个层面,是她居住过一年的春梅。对这个时代的了解,通过两个环境的映衬,经历过贫富分化不同阶层的真实生活,就可理解置身其中的人们,所忍受和经历着的精神和价值观上的冲撞、分裂和炙烤。
第七十一章 庆长。一定要再见到你
大部分年轻女子的实际生活与幻想毫无关系。不过是数年如一日,独自在城市里谋生,即使坚韧聪明,意志强硬,那又如何。也许最终找不到托付终生的伴侣,哪怕各自都只是普通微小,哪怕互相联结只为获取一丝丝人世安稳和暖意。现实是钢筋铁骨,戳穿软弱的愿望。
所谓的理想生活,一个情感的乌托邦,根本没有力量。
人最终需要自谋生路。
阔别将近3年的清池,从电梯里出来。身形高大面目清朗的男子,穿着白衬衣。他的存在对她而言终究不同。在人群之中,任何一个位置,只要他出现,她就感觉眼睛被光亮照耀,心里震荡。热恋时,她去机场接他,他从出口走出来,也是这样。呵,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仿佛已属于前世般邈远。彼时春日,他向她走近,她感觉身心充盈成为一段汁液上涌的鲜活树枝,是如此蓬勃热诚的生命之殊遇。他在大厅中不顾忌众人紧紧拥抱住她,亲吻她的额头和眉毛,这般热诚欢好。这记忆是她内心坚硬凸起的一个伤疤。无法抚平,无法忽略。只能与它默默共存。
此刻,她见到他,还是这样亲。再无撕心裂肺的恨意纠结,只有山高水远的安宁无恙。看到他低俯下来的脸,天地完整。因为失去对他的占有之心,胸中更持有一种开阔空间,可以容纳下这个百转千折无可捉摸的男子。他看起来优雅洒落如昔,眼神却很消沉。一时无话,他打破僵局。
他说,庆长,你在这里。
她说,谢谢你给我帮助,信任我。我会在有能力之后把钱逐步还给你。
这都无妨。我只想知道,如果不是要借钱,你会来找我吗。告诉我。
她讪讪地笑,我只认识你这样一个有钱人,没有其他地方去想办法。
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庆长。
那倒未必。她微笑说话。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她不再咄咄逼人,出言犀利。不知为何,所有暴戾和激烈如河流远去。她对他,剩余下来的心,是河床卵石被反复冲刷之后呈现的温润和黯淡。
他说,我发给你这么多短信,打过那么多次电话,你不回,不接,之后换了号码。连Fiona都不知道你新号码。你还搬了家。你把我彻底弃绝于生命之外。我甚至没有机会知道为什么。
她淡淡笑着,无从说起,也不打算再说起。
他说,但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信念,某天,我一定要再见到你。某天,你一定会这样微笑着出现在我的面前。果然,我的信念会成真。
她说,我并没有走远。我也无处可去。
他说,我们需要在一起。现在出发去临远。他如同往昔强势做出决定,要她服从。
她说,我向你借钱,这不代表我需要服从于你。清池,请考虑我的自尊。
他说,那我的自尊呢。庆长。我这两年,在你的远行和弃置中,可有自尊。在隔绝分离的关系中,可有自尊。在你肆意而刚硬的决定中,可有自尊。我们在对彼此的感情中,早已尊严丧尽。我只知道,我一直爱你,会爱你至死。而你。你只能相信我,别无他途。
他开车带她到临远,悠然古都刚下过一场大雪。她要求一天来回,不留宿。他坚持在湖边酒店开了一个房间。那处酒店设计有古典气质,颜色淡雅的大理石地砖和花纹繁复的壁纸,她都很喜欢,他记得点滴细节。走进房间,终于获得两人独处的安静空间。她脱下大衣,轻声说,你不能碰我,清池。我的身份已不同。他说,我知道,我只想和衣与你躺在一起。我们小睡片刻。我需要这样一个时段,我思念你太久,庆长。
也许是工作压力或其他,放松下来之后,他看起来疲累憔悴至极。穿着衬衣长裤,依偎在她身边,头靠着她脖子,握住她双手,紧紧贴着她,如同孩童很快发出熟睡中深沉呼吸。房间被拉上窗帘一片漆黑,外面正是阳光照耀的午后。她闻到他头发和皮肤上熟悉的气息,看到天花上隐隐流泻进来的一抹微光,在沉寂中没有规则地跳跃浮动,头脑清醒,毫无睡意。此刻,所有感觉一丝不差全部回来。即便沉默无言,知道已回到彼此身边。在一起,一生一世,仿佛从来没有离分。
漫长两年,各自失散,放逐对方在天涯海角。这故作的坚强和勇气,需要付出多么强烈的力气和创痛。她如何能够做到,而他又如何度过。良久,她摸到眼角不断有热烫泪水滑落,没有声息,也无知觉,就这样慢慢泪流满面。
不知何时入睡,只知觉到在模糊中醒来时,身边男子已苏醒。他伸展手臂拥抱住她,头贴着她肩膀,身体颤动,发出无法自制的低声哭泣。窗外隐约传来人世的声响,日新月异有来有往的世界此刻和他们没有关系。她伸出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在她面前毫不遮掩哭泣过多次,而她所有的泪水,都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才流下。从不在他眼前掉眼泪,好强至此。但她内心明白,只有待在他的身边,她才得到归宿。他们自成小小天地,隔绝,封闭,没有其他。两人相对,其间咕咕流淌无望而深厚的感情,以此存活。
一起走到青墩茶社,她童年时和母亲来过的地方。冬季已见不到草长莺飞,也没有烈日骄阳。山上以亭子改建的茶室依旧存在,旧貌旧颜。她已成人,仔细观察它的结构,飞檐翘角的亭子,造型优美,古老破损。走近看,所有组合石材清幽光滑,大块青石雕琢精巧。柱,梁,檩以卯榫结构连接。边上有座凳。楹柱上挂一副木刻诗句,写着:浮云时事改,孤月此心明。上面有字迹苍劲浑圆的题字,味空亭。大幅玻璃窗依然明净闪烁。
一面冬日大湖,在雪光中荒凉安宁。她站在窗边,点了一根烟。她知道他在旁边默默看着她,她不用企图掩饰自己的脆弱。一只白色苍鹭,长喙衔着一条银白色的鱼,从水草深处飞起,划出一道银白色弧线,飞向亭台另一边。蓝色光线充溢天地,明亮,寒冷。她突然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与他的一生,在此刻就得以完美的终结。她与他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第七十二章 庆长。让自己麻木
但她知道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母亲后来彻底失去消息,不知道是否还存在于世。所有人除了留下内心记忆,手中空空,一无所获。她与他,她与母亲,母亲与那个男子,他们共同面对的不过是无常。看不见过去,无法掌控现在,也无从想象未来。只有无言以对。
晚上下起细细冷雨,找到一个本地餐厅吃晚饭。吃完饭开车回去上海。
店内结构颇似一个三层环形戏院,高朋满座。厅堂挂满书法字画,菜牌和菜单用纤细毛笔字书写。屋檐下挂着红灯笼。等位的人从店里排到店外人行道上,可见盛名在外。他们夹杂在人群中等待。雨丝打在眼睛上,头发略略潮湿。他站在她身后,温暖笃定的手与她交握。他的感情从不吝啬于表达,也不伪装坚强。跟她截然不同。此刻他们是彼此伴侣。
她看着窗边一桌正在结账的客人,手推车里面有1岁多的婴儿,还带着一个5岁左右女孩。他们推上推车,携带孩子,开始往外走。她默默观望他们。
他说,一些父母习惯带幼小孩子一起出行,虽然不方便,但这是他们认为的家庭生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说,你以前也经常这样带孩子外出吗。
他说,没有。我一直忙于工作,很少时间跟他们在一起。那时我年轻,不懂得与妻子和孩子相处的情感。年长后稍许具备注重和理解的能力,但他们已长大,有了独立的思想和行动能力,与妻子则接近无话可说。生活太复杂,无法概括清楚。庆长,有时你埋怨我不与你分享我生活的形态,那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够。
家常食物摆上桌来,鱼,百页结,豆腐,小塘菜,黄酒。明亮厅堂里人群拥挤,伙计穿梭,言语热气汇聚成世俗的丰实内容,他们夹杂其中,是芸芸众生中获取生之欢愉的普通男女的一份子。跟随陪伴,享受食物,对望无言,心心相印。他快速喝酒,喝得过多。酒精使他敞开心扉。他说了许多从来不曾有耐心对她说明的言语。
他说,小时候我痴迷天文和地理,借阅大量期刊和书籍,花费很多时间。同时要努力做到考试第一名,否则父亲就会掌掴。渐渐成为个性组成多面而分裂的人。要努力适应和符合外界的要求,有时不惜妥协和屈从,又极欲保留自己的小小天地,持有幻想。事实上,我跟所有女人的关系,都是在寻找一种所需要的情感。也许我更倾向俗世之外的一种联结。我知道自己一直没有找到,直到遇见你。庆长。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确定无疑。
他说,本性上我不是适合结婚的男子。我习惯并且也需要自由自在的生活。与大部分的女人,我只是在游戏,与一两个女人,我是在生活。生活无所谓好,无所谓坏,生活最终不过是这样度日下去,维持秩序,不做伤害。但我与你,是在相爱。
他说,你离开我之后,我的生活放纵。每一个在怀里停留的女子,我幻想她们是你。我与她们做,但从不与她们过夜睡觉,更不用说建立感情。我在与你的这段变故中,感觉被生生剥了一层皮,这种疼痛和损毁无法长出新的屏障。我只能让自己陷入麻木,却明白根本无法复原。
她听着这坦白的语言,内心没有起伏。男人和女人的确是完全不同的动物。她在痛苦中试图找回自己,而他在痛苦中依旧选择放弃自己。他的身体和心,可以完全分离。男人到底是比女人更多情,还是更为无情。她再一次打量这个身边男子,吃饭时他愿意坐她的侧边,觉得坐在对面距离她太远,不能随时抓住她的手。他穿着洁净挺括的白色细蓝竖条衬衣,换任何一个角度来看,都是好看悦目的男子。
身上糅合复杂的气质,强势而脆弱,理性而浪漫,真实而虚伪,风雅而鲁莽,敏锐而粗硬,热情而冷漠。难以分辨。难以归类。她接受他明亮的部分,也必须接受他所有暗昧的缺陷和弱处。这是她爱着的男子。他是这种样子。他的历史她无法追赶。他在离她遥远的城市和世界里长大成人,他所接受的教育和工作超出她想象。他的一切浑然天成,即使令人无法消释,那也是他原来的组成部分。
她跟他相爱,很多时候忽略了他的优秀和独特,也许因为他的社会性特质与她无法产生关系。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是一个以肉体和内心脆弱而热烈的方式存在的男子。他只以这样的方式存在。
他说,你去春梅,可觉得有收获。如果我能够知道你去,我会去那里找你。
就像在瞻里一样吗。
是。我不能把你丢弃在任何孤立无援的地方。
那我们分开那么长时间以来,为何你从未来找我。
我找过你,费尽心机来找你,但你彻底失去音讯。我是有过退缩,因为我们在一起内耗剧烈如此困难,超过我能够负担的重量。也许我不够坚强。你知道你的伤害力有多大吗,庆长。你反复无常,不可捉摸。当你温柔平顺的时候,你是最为美妙的存在。当你暴戾激烈的时候,别人只能被你关入地狱牢笼。这黑暗的力量如此强大。我数次想过自杀,你可知道。我如何度过那些心脏如同要崩裂般的一个又一个的夜晚,只觉得身心折断,整夜无法入眠。
他说,这几年,你或者在我身边,或者离我而去,每一个决定都影响我的生活。我的工作表现并不好,疏忽管理,以前只想有时间和你在一起,后来则选择浑浑噩噩度日。总部早有意见。当然我不能把责任推卸给你,我只知道自己爱你,在乎你的感受,我无法做到自控。生活,工作,感情,全部纠葛在一起,像锅沸腾热粥。我并非强大或战无不胜,事实上,男人有时候比女人更为脆弱。
他说,我打算辞职。香港有投资公司邀请我过去工作,你可愿意跟我前往。我会跟于姜分手,我带她去法国,就已打算与她彻底摊牌,只当是一个缓冲,可以平静解决后续。但你不容我解释,断然离开,让我措手不及。如今,我们需要再次来面对这个问题。北京的一切都留给她,我对她做出照顾弥补。我们去香港重新开始。我尽力工作,来照顾你的生活。去年,冯恩健重新开始会计师工作,我们分居长久,现在孩子都已经长大,她希望得到解脱。我与她已在协议离婚。
他说,庆长,我无数次幻想过和你日夜相守,再不分开。想让你给我生孩子,这样我们的感情可以留下生命的证据。我们的孩子会好看,聪明,敏感,独特,集中我们两个所有的特点。你可愿意为我怀孕生子。我只想让你每一个晚上都能睡在我的身边,拥抱着你入睡。这样我们才能安宁。
她说,你说过,你并不喜欢家庭生活,你性格里有自在的野性,不愿意受到束缚。你甚至希望自己从未结婚。
他说,是,我承认对婚姻从无期待或憧憬。我相信你也没有,虽然你一再进入这个形式。但如果尘世的安稳,是我们的感情唯一能够栖留的位置,那么我愿意为了跟你在一起,付出这些代价。我给你这些承诺。
她说,你之前从不和我说出这些。你一直回避和含糊其辞。
他说,我承认自己优柔寡断,于心不忍,我们之间强烈而创伤的关系,带给我巨大压力。你结婚,去了高山村庄,你离开我的生活,使我知道自己的生命无法完整。我们已行至一个无可拖延的地步,再往前,就是绝壁断崖。也许我这一生就会完全遗失你。我内心十分清楚。如果不做一次尝试,就再无机会。可是我这样爱你,庆长,我可会甘心。我愿意付出一切来追随你。就如同你在瞻里的时候,我只知道,我要奔赴你而去,跟随在你的身边。
他又说,我在香港先尝试这个工作。如果以后有可能,我们也可以去加拿大。带着孩子回去那里。你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得太久,你要到处看看,得到新的生活方式。国外应该会适合你的性格。我曾经多次梦见带你回去。我们有一栋带花园的白色房子,有三个孩子。你在屋前花园里摘薄荷和迷迭香,准备晚饭的材料。午后,最小的孩子醒了,我抱起他,推开屋门去找你,看见你戴着草编的太阳帽,穿白色连身裙,赤脚在草地上劳作。你起身,转过脸来对我们微笑,笑容这样美,像黑色燕子穿行过天空。你的笑容让我生命真实,庆长。无数次,我在梦中为这样的完整而释然,笑而泪下。在梦中,我们终于生活在一起,日夜相守,有孩子,有花园,有房子,有所有的内容,而不是拖着行李箱辗转于机场和酒店。
他说,你可以认为我的事业失败了,人生因此也是一种失败。但我爱你,这才是我最大的失败。我接受这所有失败。庆长,你会明白。
第七十三章 信得。看不见的存在
Ian是来自南半球的男子。27岁,电脑工程师。俊美,壮实,略带鲁莽和天真之气,此前生活读书工作一直在小城布里斯班度过。热衷户外运动,登山,滑板,出海,自助旅行,和漂亮女孩莋爱。他是独子,备受父母宠爱,未必有过深刻的恋情,不过是18岁开始,与不同异性之间幼兽般的肌肤相亲,戏耍玩乐。这一年,他失恋,也不是惨痛经历,只是选择与人分手。于是给自己一个理由,挑选一个孤僻遥远的地点,抵达老挝。
他对东方文化并没有太多好奇。但是就这样遇见沈信得。
他滔滔不绝说了许多,超乎预料的热情。童年,父母,工作,城市,恋爱,大学生涯,旅行趣闻,种种无尽话题,说给坐在对面略带寂寥神色的女孩倾听,享受妙语如珠不断让她泛起欢欣笑容。她很少笑,但笑起来极秀美。穿一件淡蓝薄布缝制的衣衫,式样简洁,细细手工盘扣,领口袖子缝着丝线。脖子上挂一根红丝线,串着一块白玉一枚白色狗牙。这奇怪的饰物应该是用来驱凶辟邪。当她顺手随意挽起长发盘成发髻,他看到她转身时露出后颈部位刺着一个青黑色中文字,凛。
他问她,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说,是寒冷,或者严肃的意思。停顿片刻,又说,也许还有透明,锐利,超脱,疼痛的意思。
他说,一个汉字,可以负载这么多不同含义吗。这些含义又如何在特定状态下对号入座。
她说,中国文字不具备既定的严格苛刻的规则,到你掌握它到一定程度,你就可以用想象力来打开它的范围。它会随着意识和情感而流动、变化、发展,它将由你而定。这就是它的生命力和超越性。
他表示无法理解。她轻轻微笑,说,你因此可知,这一生不必去学习中文是件幸运的事情。相比起现在的中文,我更喜欢古代中文。那是即使对中国人来说也更为优美而艰涩的文字。时间淘汰一切被现在的人认为不需要也不重要的事物。很多事物的价值最后被低估或者高估,并不客观。我们不知道真正重要的东西是什么,也经常缺乏耐心。
他们在街口一家露天餐厅吃饭,虽然暮色已深,空气仍炎热。在西方人密集的老城区,这家餐厅很有口碑,座位全满。晚餐是青木瓜沙拉、烤鱼、手抓糯米饭。他是擅长肢体和口头表达的活跃健壮的男子,思维习惯直接有效的秩序和模式。他们之间的交流显然有障碍,各自话题独立疏远。她的内心有他无法进入和理解的部分,虽然英文娴熟,也不过是自说自话。但这没有阻挡他们在异乡初识气氛愉悦的进展。差异带来的刺激,她让他着迷。
第七十四章 信得。怀孕跟你无关
一顿饭吃了很长时间。直到深夜人去楼空,只剩下他们最后一桌。
散步走回旅馆。在即将分开的庭院里,她站在月光树阴之下,深黑瞳仁默默凝望他,心意难测。他迟疑是否要鼓起勇气去亲吻她的额头,她已开口,说,你是否有兴趣去我的房间小坐,喝杯中国茶。她主动提出邀约。
她的房间在二楼,窄小单人房间,墙角放置一只纯黑色压荔枝纹牛皮行李箱,很旧,但款式经典品质精美,整张厚牛皮散发温润光泽,抚摸时有紧绷的弹性。她说这是她与母亲以前在欧洲跳蚤市场买的二手货,在旅途中使用时久日长。最后到她手里。她去伦敦读书,带着这只箱子,放了一些简单衣物和书籍。
他问她,家在哪里。她说,没有。在伦敦或者中国都没有家。她一直住在学校宿舍,也租过短期公寓。她受别人照顾,目前已没有亲人存在于世。
她用热水冲泡中国绿茶。他出于礼貌啜饮一口,这绿色茶汤并不让他产生兴趣。他却注意到她的单人床铺上是自带的白色床单,枕套与被单边沿缝制棉布蕾丝,有手工刺绣出来的图案和字。她说,小时候母亲给她手工做的物品,不管是衣服、小包、手帕还是书套,都会刺绣上名字。她们出去旅行,也自带床单枕套被单。母亲对床有洁癖,不喜欢被陌生人反复使用的布料。她因此形成这习惯。
然后,她转过身去,神情从容,伸手慢慢脱下身上衣衫。
出乎他预料,这一切来得如此快速。认识不过12个小时。一起看了一座庙,吃了一顿饭。
他恋慕她,反而不是有太过强烈的欲望。脑子里也想象过拥抱住她的身体,感觉会是怎样,却并不觉得有付诸行动的可能。她不是他往日经验中熟悉的活跃丰满的白人女孩。她如同是从遥远古老的异国书籍或者薄绢画册里走出来的人物,是被提炼和重塑的形象,并非为世间而准备。她迅疾直接的方式让他惊诧。他无法猜度了解她的质地,只能打开界限由她摆布。
没有洗澡。一切随兴而起。白日被汗液和阳光渗透的肌肤,带有黏腻的触感和气味,却更使人缠绵纠葛,也是他从未有过的特别体验。她的身体纤瘦有力,肌肤如玉石清凉,肉身如同黑洞,本能吸收对峙融合中的力量和矛盾,神情却始终有一种镇定自若。略带冷淡,一言不发,冷眼旁观他的兴奋。他确信她是经验丰富的女子,对肉身有出自天性的爱慕痴缠。一个24岁心意深邃的东方女子。她的过往、历史和秘密无从探测。
他离开她的身体。意识到刚才没有采取任何避孕措施,略有担心,说,是否会有麻烦。
她说,我会处理。这跟你无关。
他忍不住还是提出让自己后悔的问题,说,我是你第几个男人。
她看着他的眼睛,说,现在,我们两个在一起,这样已很完整。还需要其他吗。
她询问他是否想回去房间洗澡睡眠。手表上指针显示凌晨2点,她清晨即离开万象前去南部波罗芬高原,为沿途被挑选出来的少数民族村庄服务。时间持续两月。他不愿意离开。天亮之后,各奔东西,他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到她。
清洗身体,躺在她的单人床上尝试入睡。她的发丝散发出清香气味,密密层层,铺垫在他的脸颊之下。拥抱中的身体如同少女,可触摸到纤瘦骨骼。大约5点多钟,他醒过来,重新充盈起饱满欲望,于是开始第二次。这一次她完全敞开,如同一朵春日海棠,在瞬间绽放之后,只能以肆意的力度沉沦下去。肉身展示出对这种与异质交换能量的天然趋向,热烈有力,单纯赤诚。尽力敞开所有通道,与他交换、汇聚、融合,但这又是无法被言语道尽的孤独。
他被她肉身顶撞出来的激情所震慑。堕入激流之中,柔软无形但力量惊人的水流控制住他,身不由己全然失去徘徊余地。微亮天色之中,与这个变幻莫测的女子联结,这感受如此新鲜惊人。他愿意探索这具幽暗充沛河流般的躯体,直到迷途。
如果他继续往下深入,她也许会展露更多令他困惑和无解的内容。也有可能始终守口如瓶。他已失去所有力气,说,其实我并不懂得什么是爱情,虽然我恋爱过多次。她说,时间本身保持着一种神秘感,所以我们才会虽然做过多次的事情,却依然不能够知晓它的真味。
她说的话,他总是听不太懂。但即便是看着她说话的样子,为此心折也已足够。第一缕阳光已从窗外茂密枝叶间渗透进来,洒到枕边。他由背后紧紧抱住她,内心被突如其来的喷涌潮水冲去一切堤坝藩篱,只能袒露心迹。
他说,Fiona,你是我见过的最为奇妙的女子。
她离开万象,一直在高原原始村寨里工作。他在泰国度过假期最后几日,即将回去澳洲。在清迈他思念她,脑子全是她的记忆。她的肉身具备一种强烈而粘缠的磁性,即使分隔遥远,他仍清醒意识到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如同一条河流,日夜奔腾流连,渴望趋向她而去。她留给他的手机,每次拨打都提示没有信号。写过很多电子邮件给她,也全无回音。
最后一个夜晚,试图再次拨打她的电话。这一次终于拨通,她清晰的声音平淡自若,一如往昔,没有任何情绪流露。只是说刚刚从森林里出来,在当地附近的一个小镇里看病。身体一直不太舒服。
他说,你要当心传染到当地病症。
她答非所问,说,我前几天做梦,走到一个幽深连绵的山谷,一条曲折大路,路面洁白闪烁着光芒,两边是星罗棋布的深蓝色湖泊。许多赤裸的孩子在水中游泳,沉沉浮浮,嬉戏喧闹,发出的笑声美丽极了。我从中间大路上走过,不知道该带哪一个孩子上来,跟我一起走。路延伸到山谷的背后。前面黑夜茫茫,天空有无数明亮的繁星。
第七十五章 信得。思念隐隐作痛
他说,这是一个很奇妙的梦。
她说,是。在梦里我有一种安宁喜悦。
我非常想你,Fiona,我们可否再见。
她说,不知道。Ian,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已过去。此后我们不过都是前途未卜。
她继续失踪从未和他联系。他回到澳洲。如常开始工作,运动,与年轻女孩重新约会,与她们上床。却始终无法忘记炎热的万象,在旅馆房间铺着刺绣白床单的单人床上,那个脖子后面有汉字刺青的女子。她的神情冷淡奇幻。她说的话他总是无法理解。她的身体一直在对他发出呼唤。他的心在某种被禁锢般的思念中碎裂。开始终日隐隐作痛。
他成为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另一个男人,坚持打电话给她,无法停止。一个月后,她接了他的电话。她已回去伦敦。
她说她怀孕了。
如果命运要把一些离奇的不可思议的事情安排给他,那么一定有其中道理。就让它来吧,他想。他已在长久的渴望和思念中,撤掉内心所有防御和退路,只能随波逐流被席卷而去。她捉摸不定的个性需要周围的人对此顺服,对未知无惧也没有忧虑,如同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不收。即使告知他这件事实,语气里也没有试探或目的。她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危险,也对结果毫无执着。
他说,你打算如何处理。
她说,也许生下来。我没有亲人,想要自己的孩子。
你确定这是因我而起的吗。
是的。但这可以和你无关。
你一直在说这句话,包括我们在万象的时候。那我是什么,一个工具吗,一个不需要发表意见和感觉的协助生育的机器吗。
不要生气。Ian,我为刚才的话语抱歉。
那让我们生下孩子。如果你愿意,跟我在澳洲,我照顾你。
我从未有过打算要去那里。
那现在开始打算吧。这里会有你的家。
25岁,她生下第一个孩子。女孩,取名Isabel。在孩子3岁时,他们举行婚礼,她又已怀孕。第二个孩子是男孩,Alex。她对感情失去一个阶段性的寄望,找到一个合作的男子停歇下来。她需要休息。他们之间肉身联系如此紧密,以个性和特质互相施展魔力。这段婚姻,肉体的粘着沉迷是牢固坚实的基础。除此之外,不过是一对精神模式上没有共通之处的异国男女。
很少交流。早期还曾互相探索新奇话题,结婚生子后,日常生活很快被工作、孩子、琐碎家庭事务代替。她是沉默寡言的女子,性格也不活泼,但他知道她心意细密,绝非面目沉闷,只是无从获得通道进入她的内心。她即使生下两个孩子,个性依旧如大海深沉难测。
就这样她跟随一个内心无法沟通的白人男子,在南半球美而沉闷的小镇建立起家庭。因为童年离奇的生活有太多安全感上的缺陷,她对家庭的照料经营出乎意料的炽烈和专注。得到一个形式和内容极为完备的稳定的家,这是她希望做到的,为此付出意志和能量。这意志和能量在Ian第一次与她相遇的时候,就已察觉。她虽不动声色,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却都在对他发出呼叫:跟我一起联结。让我怀孕。跟我结婚。带我离开。
他无法理解和分辨她生命的结构以及属性,但却能听到这源自本能的声响,孤单而强烈地发出,根本不容忽视。
在他的所在地,Ian是极为普通的本地男子。开车上班,早出晚归,以工作支撑家庭,养活一家大小。她成为住在近郊小镇朗霞的全职家庭主妇。朗霞镇有1万多人,是个空旷而边缘的地区。大片整洁有序的花园房子,一个中心广场,有一条商业街道可以购买到家用必需品。也有学校、医院、教堂等各式机构。开阔路面两边绿树成荫,田野开阔。平时极少能见到人,气氛相当冷清。他们在此地购买宽大住宅,因为土地价格较城里便宜。此地位于南回归线稍南,从来没有寒冷日子,阳光暖煦亲近,是艳阳高照的地方。气候宜人。连空气都是乏味至极的清新。
他们很少离开小镇。除了Ian有假期,一起携带孩子去国外度假旅行。隔壁邻居交往稀松,这里也有华人,但她不爱与人交际。混血孩子使用英文说话,对中文完全不感兴趣。她试图跟孩子们说中文,教他们认字,收效甚微最终难以继续。她试图教会他们背唐诗,现在看来不过是幻想。她想起以前贞谅书架里密密麻麻的书籍。在她决定离开临远放弃那里的一切的时候,就已明白什么都无法带走。
生活历史一片空白。没有信物,没有纪念,除了地图册中母亲的一张素描、一枚戒指和保存下来的少量照片。她只能在逐步建立的现实生活中添加未曾有过的存在,比如婚姻,以及孩子。
照顾幼童,清扫整理,烹煮洗刷,一日三餐。在屋前屋后种植玫瑰、百里香、迷迭香、薄荷、石楠。有时想起童年花园里的凤仙、牵牛、忍冬、腊梅、兰草,这里的植物都是不一样的。亲自动手做面包。推车带孩子们去镇上超级市场购物,归途时在街边小咖啡店坐下,抽根烟,喝杯咖啡,孩子们笨拙地给店里鹦鹉喂食。有时孩子都入睡,她深夜做工,用各色花布缝制包袋,枕头,垫子,带着孩子们去集市上售卖玩耍,当做一种消遣。
周末,Ian愿意帮她看一天孩子,她会独自坐火车去城里游逛。
那一日。她穿正式衣裙,化妆,穿上绣花鞋。很多衣裙是贞谅留下。白色夏布刺绣裙子款式属于旧时,Ian很难理解这是一种美,但也已习惯遗世独立的东方妻子,仿佛活在世间另一个界面,与她自己共存。布里斯班是安静的城市,依据山形而建立,街巷常有许多坡度。有时暖热,有时下起细细的雨丝。她走在街道上,知道目的地所在。这是她结婚两年之后拥有的秘密。
一个隐匿的情人,比她大20岁的白人男子。每周见面一次。还有一个女子,华裔,比她小3岁。她在一天时间里轮流与这互相分隔的两个人见面。聊天,吃饭,喝酒。黄昏时若无其事离开,坐火车归家回去镇上。
第七十六章 信得。给予她怜悯
有时她自问,希望在他们身上得到什么。那个男人在图书馆里与她相识,一个小时之后,他邀请她一起去看电影。她去了。下雨的晚上,她身上穿的裙子略有潮湿,紧贴在腿上,露出少女般纤瘦秀丽的轮廓。在灯光熄灭的电影院里,他反复抚摸她手腕和耳朵上的皮肤,皮肤的触觉如同一条丝线,在黑暗中悄悄缠绵盘旋,逐渐产生麻醉。她知道自己一定会与他做,因为她意识和确认了彼此肌肤所产生的粘缠属性。分别之后,他发给她短信,说,手上一直留着你的香气。整个凌晨我用手指捂住脸入睡,只为嗅闻到你的气味。他们之后也只做两件事情,进入彼此,离开对方。如此循环,始终维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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